我聽見了明裏睡著後的平穩呼吸聲。


    但我睡不著,原因有好幾個。


    不習慣的床,枕在我胸口的明裏,最主要的當然是因為彰人會死。


    我隻要閉上眼,腦海中就會浮現躺在空地的彰人遺體。


    令人毛骨悚然的蒼白皮膚,昔日站在甲子園投手丘上的影子早已蕩然無存。


    那就是,把我從不良少年手中救出來,給予我勇氣的彰人的結局。


    那就是,率領袖島高中的弱小棒球社前往甲子園後,肩膀受傷的彰人的結局。


    那就是,偷了明裏存款,對明裏施暴,讓明裏難過的彰人的結局。


    我已經不知道什麽才是對的了。


    明裏不會後悔吧?


    她在接下來的日子裏不會後悔吧?


    我因為回滾,所以有未來五天──也就是直到四月六日星期五下午六點的記憶。


    這段期間,明裏有表現過後悔嗎?


    我開始回憶。


    在廢棄村落賞花,幸福的星期二。


    在晚上闖入學校,刺激的星期三。


    替彰人守靈,混亂的星期四。


    以及,在櫻花樹下聽明裏說明回滾的星期五──


    『我希望你救哥哥。』


    未來的明裏這麽跟我說了。


    這是她的真心話嗎?還是場麵話?


    我不知道。但明裏再來說交給我了。


    在回滾即將發生前,明裏確實說『交給你了』。


    明裏可能在迷惘,她可能開始不知道自己的選擇是否正確。


    所以才交給了我。


    她把一切寄托在我的選擇上。


    既然這樣──我就必須自己做決定吧。


    我慢慢撐起上半身。


    視線一往下移動,就可以看見明裏像是孩子般的安穩睡臉。


    「……對不起,明裏。」


    我盡量不發出聲音悄悄下床時,正好瞄到床邊的鬧鍾,現在淩晨一點。


    移開視線後,我躡手躡腳地往門口走。


    我將手放上門把,回過頭看了明裏最後一次才離開房間。


    我在玄關穿好鞋子後出門。


    然後以彰人應該會在的空地為目標,全力奔跑。


    「對不起,明裏……對不起……!」


    我邊跑邊道歉,就算知道這樣沒有意義但就是無法不這麽做。


    ──對不起,明裏。


    我果然無法見死不救。


    彰人的確很壞,我真的無法原諒他讓明裏這麽難過,我打從心底憎恨他。但是,但他還是不能死。我做不到明知彰人未來的下場,卻無動於衷。


    如果我一開始對救彰人這件事毫不猶豫的話,就可以遵守和明裏的約定。我真的很笨。就是因為我既優柔寡斷,又窩囊沒膽,才會做出這樣的選擇,才會造成這樣的結果。


    真的對不起。


    但是……現在讓我救彰人吧。


    就讓我做個沒人死掉,有著幸福快樂結局的美夢吧。


    我抵達空地。


    我撥開雜草往裏麵走,很快就發現橫躺在地的彰人。


    「彰人!」


    他的臉色很差,我知道這是生命之火即將熄滅的徵兆。


    我跑過去檢查他的呼吸。雖然非常微弱,但確實還有氣。


    我立刻撥打一一九,將狀況告知專線人員。這樣一來,島內消防署應該馬上就會派救護人員過來才對,我隻要等人來就好。


    疲勞突然湧現。我跪倒在地,用手撐著地麵,專心呼吸。因為空氣很冷所以喉嚨發痛。


    就在呼吸終於順暢的時候,我無意中看向彰人。


    他原本微微起伏的胸口現在一動也不動。


    我把手伸到他嘴邊。


    沒有呼吸。


    「騙人的吧……!」


    我搖晃彰人的身體。


    「喂!起來!不要擅自死掉!」


    沒有反應。


    我把彰人翻成仰躺,對他使用上健康課時學到的心髒按摩。雖然不知道方式正不正確,但總之一心一意地按壓他的心髒。


    「你給我活下來向明裏道歉!好好重新做人!如果你現在死了,我就揍你!」


    我邊罵邊繼續按摩他的心髒,救護車很快到場,兩名救護人員下車,一位代替我繼續心髒按摩,另一位開口詢問。


    「您是照顧他的人嗎?」


    雖然不是,但解釋起來很麻煩所以就當成是吧。


    「對。彰人……他大概兩個小時前還在喝酒,呼吸是幾分鍾前停止的。」


    救護人員稍微想了想後,看著我點頭。


    「我明白了。想跟您請問一下詳細情況,可以請您一起上車嗎?」


    「沒問題。」


    我跟著彰人坐上救護車往港口前進。因為島內的診所晚上無法接診,所以救護車直接開進救護艇上,渡海前往本土的醫院。袖島到達本土需要二十分鍾,從港口到醫院還要二十分鍾。


    這段期間,彰人因為救護人員的急救處理而恢複了呼吸。雖然沒有意識,但總算保住了小命。


    到達本土的醫院後,彰人被送進急診室。我跟醫院的人重複了對救護人員說過的內容。這樣一來,我的任務就結束了。


    我坐在大廳沙發上,仰頭看著天花板。


    這次,我改變了過去。


    我阻止了彰人的死亡。


    「好累……」


    我閉上眼,眼睛深處發疼,好像是因為疲勞過度。但我現在沒時間慢慢休息,還有事情沒做。


    必須和明裏聯絡。


    因為她可能還在睡,所以我不是打電話而是傳簡訊。


    我從簡訊app裏找到「保科明裏」點開,卻因為不知道該怎麽告訴她我去救彰人這個事實,所以手指就這麽停在半空無從下手。


    我重複寫了刪,寫了又刪的過程一兩個小時。


    最後才以「早上見麵後再說」的主旨將簡訊傳送出去,因為我不覺得現在的心情能用文字傳達。


    我在醫院的家屬等待室小睡到了早上六點。


    回程不能搭救護車或救護艇,所以我到超商的atm用手機領錢,搭計程車到港口。這對學生而言是一筆不小的開銷,但因為走到港口需要一個小時,而我沒有力氣走那麽遠。


    到了港口,我下車。


    由袖島來本土的船正好抵達,搭乘處走出了絡繹不絕的人潮,我看見明裏的媽媽就在其中。大概是接到醫院通知了吧。


    明裏的媽媽沒有注意到我,直接坐進停在路邊的計程車裏了,遠遠看上去似乎非常焦急的樣子。


    我不知道明裏的媽媽怎麽看最近的彰人。但如果聽見自己的兒子被送進醫院,身為母親肯定無法冷靜吧。


    我走向售票處。


    我搭上渡船前往袖島。


    我邊坐下邊看手機。


    現在六點半。


    明裏沒有回訊息。是還在睡嗎?或者是已讀不回呢……不管是哪個,到了袖島就直接去明裏家拜訪吧。雖然不知道該用什麽臉麵對明裏,但我必須好好麵對失約這件事。


    在我做著心理準備的時候,袖島到了。


    我走下渡船,直接前往明裏家的公寓。我在早晨的冷空氣中快步向前,大概十分鍾左右就到了。


    我站在掛著「保科」門牌的門前。


    做好覺悟後,我按下電鈴。


    大概等了一分鍾,裏麵傳來走動聲,然後門慢慢打開了。


    明裏的臉從門縫露出來。她的頭發睡亂了,瀏海塌了,眼裏沒有光。隻是一個晚上沒見而已,她看起來卻有種蝸居多年的感覺。


    害明裏變成這樣的人肯定是我。一想到這點,強烈的自責就湧了上來。


    「明裏,我……」


    「去救他了呢。」


    明裏隨意地說。


    「我聽媽媽說,哥哥被送進醫院了,馬上就想到是你。」


    「……那個,真的對不起。」


    「沒關係,不用道歉。你並沒有做錯事吧?」


    「但是,我沒遵守和你的約定。」


    「約定。」


    嗬嗬。明裏自嘲似地笑了。


    「奇怪的人是我喔,我就是個笨蛋。說什麽一起對哥哥見死不救吧。有點,難以想像對吧?我啊,很討厭自己的無情喔……」


    明裏依舊笑著,但淚水突然滾滾而下。


    「明裏……!」


    我擔心地靠了過去,但明裏卻用力關門並且上鎖。


    「……對不起……我現在、想一個人獨處……」


    就算隔著門也聽得出的鼻音。


    我貼到門上對明裏說。


    「就算我這麽說,你可能也不相信……但是未來的你──」


    後悔對彰人見死不救了。


    這句話到了喉嚨卻說不出口,最後還是吞了回去。即便對現在的明裏說這些,也沒有什麽說服力,更無法帶來什麽鼓勵。再說了,我其實也不清楚她究竟有沒有後悔。


    正當我組織言語的時候,門後傳來啜泣聲。


    「拜托你……回去吧……」


    我用力咬住嘴唇,覺得眼前這扇門宛如厚重的牆壁。


    「……我知道了。但我還會再來,我絕對要負起失約的責任。」


    沒回應。


    「……那改天見。」


    我無可奈何地踏上歸途。


    回到家後,我馬上洗了個熱水澡,讓熱水浸透連指尖都發冷的身體。洗了頭又洗了澡,等整個人由內而外暖起來才離開浴室。


    換上新衣服走出更衣室時,在客廳看見了穿著睡衣的惠梨。她一邊看新聞,一邊啃吐司。好像是在我衝澡的時候起來的。


    「早安,惠梨。」


    「……嗯。」


    愛理不理的反應。她看也不看我。


    這個時間的惠梨是怎麽看我的呢?從我的記憶來看,今天,也就是四月二日下午六點的時候,感覺她還很在意和我吵架這件事,那麽現在的惠梨內心應該也還沒忘記吧。


    既然之前是惠梨主動開口,這次就由我先道歉吧。


    「昨天抱歉啊,我說了那麽幼稚的話。」


    惠梨咬了口吐司。


    咀嚼後吞下,她的視線依舊停在電視上,但開口說道。


    「沒關係,我也有點說過頭了。」


    「這樣啊。」


    雖然態度冷淡,不過我有感覺到她的歉意。


    我隨意坐在坐墊上,一手撐著矮桌,若無其事地開啟話題。


    「如果我說高中不念了要回袖島,你覺得怎麽樣?」


    惠梨手上的吐司滑落,沒抹奶油的那一麵掉到了盤子上。


    她驚訝地轉頭看我。


    「你、你不念了嗎?」


    「現在有八成的機率。」


    「……是因為我說話很難聽?」


    惠梨的表情很嚴肅,我笑了出來。


    「不是啦,放心吧。」


    是更加私人的理由──為了負起失約的責任。


    在彰人出院後有可能繼續傷害明裏的前提下,我不可能離開,所以我要退學留在袖島。就算會犧牲一些人生,但我想讓明裏打起精神。


    「這樣啊……」


    惠梨依舊不安地看著我,然後回答我的問題。


    「那個人會生氣吧……不過我覺得奶奶會開心。」


    「你呢?」


    「我……不太確定。不過……如果你可以代替我每天打掃浴室的話,留下來比較好,大概吧。」


    「我是負責洗浴室的嗎?」


    「直到兩年前為止都是你在洗吧。」


    這麽說也是。好像還常常因為偷懶惹惠梨生氣。


    「不錯啊。如果隻是洗浴室就能留在家裏的話。」


    「……你真的不念高中了嗎?」


    「大概吧。」


    「發生什麽事了?」


    「很多事喔。」


    沒必要告訴惠梨。


    我結束這個話題站起來。


    就在我打算回房間,背對惠梨的時候。


    「哥、哥哥!」


    我驚訝地回頭。


    打從我回袖島開始,惠梨一直就叫我「喂」,但她剛剛確實叫我「哥哥」了……已經兩年沒聽見的稱呼。


    「那個,有什麽煩惱的話就說出來。我覺得一個人承受的話不太好……」


    惠梨維持著坐姿麵向我,用認真的表情說。


    真是個溫柔的好孩子。我的心情比較沒那麽沉重了。


    「謝謝。不過,這是我必須自己解決的問題。」


    抱歉喔。我向她道歉後離開客廳。


    我在床上翻來覆去。


    雖然昨晚幾乎沒睡,但現在也沒有特別困。是因為衝了澡嗎?還是因為放心不下明裏呢?恐怕是後者吧。


    光是回想在公寓見到的明裏,我的胸口就像被針刺一樣痛。我開始對自己的選擇沒信心了。現在就是這樣,我正想著是不是不救彰人更好。


    後悔化為歎氣從嘴裏流露出來。


    「……這樣下去不行。」


    我拍拍自己的臉,揮散悲觀的想法。


    事到如今還猶豫不決地煩惱什麽。


    失約就失約吧,隻要讓明裏獲得幸福就行了。就是這麽單純,沒必要想得太難。


    今後,我要為了明裏全力以赴。


    春天的早晨很快就過去,來到下午兩點。


    我就像死了一樣躺在床上。


    之後我又去了一次明裏家,但她依舊不肯和我說話,隻隔著門堅持叫我走,然後就連回應都不回應了。我也試過打電話和傳簡訊,但她都沒回。


    應該用更加強硬的手段接近明裏嗎?例如在明裏願意聽我說之前,賴在她家門口不走?或者強行闖進她家之類的?我覺得哪樣都不對,而且好像會傷明裏更深。但如果什麽都不做,放任明裏一個人我又覺得不安……


    「該怎麽做啊……」


    喪氣話一不小心就脫口而出。


    我看向房間的時鍾,現在下午三點。我希望在回滾發生的六點前,多少能修複一些和明裏之間的關係。


    大概,下次就是最後一次了。


    今天下午六點一過,空白的四天就全補上了。再來就會跳回正軌──也就是我聽明裏說明回滾的四月六日下午六點,然後時間就會開始正常流動才對。我不認為會體驗兩次同樣的時間,所以我的預測應該沒錯。


    但如果不是那樣的話。


    「……會變成怎樣?」


    如果時間沒有恢複正常。


    我首先想到的是,又會回到兩天前。如果真的變成那樣就太糟了。隻有意識沒完沒了地回溯時間,我可能一輩子都無法離開十七歲了,一這麽想就全身發冷。


    ……關於這方麵的事好像別想太多比較好,就算再怎麽討厭,隻要到了六點就會真相大白,自尋煩惱也沒有用。


    但在不知道會發生什麽事的前提下,我更覺得應該和明裏好好說話了。


    所以……再去明裏家一次吧。


    事不宜遲。就在我順勢起床的時候,放在枕頭旁邊的手機短短震動了一下,好像收到了簡訊。


    看見簡訊內容的瞬間,我心跳飛快,喉嚨瞬間發乾,全身冒出冷汗。


    我用發抖的手打電話給明裏,但電話沒有通。隻有『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請您稍後再撥』的語音。


    我立刻下床走出房間,用往下跳的速度衝下樓梯,跑出家門。


    我跨上惠梨的腳踏車,已經沒時間跟惠梨借了。我騎上腳踏車,全力往明裏家的公寓衝刺。


    我有不好的預感。


    收到那樣的訊息後,我再也無法冷靜。


    『最喜歡你了。再見。』


    我是個無藥可救的白癡。


    一點都不懂明裏的懊惱,悠閑地在房裏無所事事……你以為自己是誰啊。嘴裏說要負起失約的責任,到頭來還不是什麽做不到?


    「真的太蠢了……!」


    我以幾乎會踩穿踏板的力氣騎著腳踏車,車鏈隨著我的動作嘰嘰慘叫。


    抵達明裏家的公寓了。


    我丟下腳踏車,衝上公寓樓梯,按下明裏家的門鈴。等不及回應,就直接伸手轉動門把,門沒鎖。


    「打擾了!」


    我跑進走廊,進入明裏位於左手邊的房間。


    裏麵沒有人。但和昨晚比起來,我察覺到房間整理得很乾淨,原本堆在書桌上的參考書都收進了書架裏。


    「這是……」


    桌上有一張信紙。


    我把信紙攤開,上麵寫著對明裏媽媽的感謝,最後則是『對不起』。


    已經可以確定了。


    「不行……!」


    我把信紙放回桌上,邊喊著明裏的名字邊在家裏到處找她。一路找過客廳、廚房、浴室甚至陽台,但哪裏都沒有明裏的身影,她不在家。


    我坦然麵對刻意逃避的想法。


    自殺──如果明裏要自殺的話,會去哪裏?


    人會死的地方,能死的地方。想投水自盡的話就是海邊,想跳樓的話就是高處,想臥軌的話就是車站月台,想上吊的話……哪裏都可以。可惡,沒有頭緒,我連她在不在島內都不知道。


    先報警比較好嗎?但要怎麽說?我朋友可能要自殺之類的?這麽說警察會理我嗎?


    我不知道,但總之先試看看吧。


    我一邊拿出手機滑動,一邊全速運轉腦袋尋找線索。與明裏一起度過的記憶在腦內交錯。


    忽然有什麽一閃而逝。


    那彷佛是埋在泥土裏的砂金,直覺告訴我不容忽視。我停下手邊動作,閉起眼睛,全神貫注地思考。


    我挖進記憶深處──明裏的聲音在我腦中重播。


    『這裏是我全袖島最喜歡的地方。』


    我睜開眼。


    難道是那裏?那裏的確滿足其中一種尋死方式所需的條件。


    沒時間猶豫了。我立刻跑起來。


    我衝出明裏家的公寓,扶起腳踏車往袖島高中前進。


    「哈……哈……」


    我拚命踩著腳踏車,汗水沿著鬢角滑到下巴。


    接近通往學校的上坡路時,我更用力地踩腳踏板。就在那瞬間,踏板啪的一聲打滑了,我整個人失去平衡摔在柏油路上。


    「好痛……」


    我忍痛看向倒在一旁的腳踏車,鏈條斷了。


    可惡,隻能用跑的了。我把腳踏車丟在原地,衝上坡道。


    喉嚨痛到像要裂開,心髒劇烈跳動到我覺得吵。但我沒有時間也沒有資格休息。隻要能夠阻止明裏自殺,就算身體壞掉也無所謂。


    終於到了袖島高中。校門開著,但操場沒有人。至於屋頂有沒有人……從這裏看不見。


    我穿過操場,從樓梯口闖進校舍。如果被學校相關人士看見,肯定會被當成可疑分子,但我已經沒有時間顧慮這些了。


    拜托要在啊。我一邊祈禱一邊衝上樓梯,來到通往屋頂的樓梯平台。


    門上的掛鎖掉在地上,旁邊還有兩根鐵絲。


    預感轉為堅信。就是這裏,不會錯。


    我猛地打開通往屋頂的門。強烈的夕陽直射眼睛,強風吹得身體不斷搖晃。


    我眯起眼,發現了站在屋頂欄杆外的人影。


    她的裙子迎風翻飛,她穿著袖島高中的製服。


    那是明裏。


    勉強趕上了。但她用背在身後的手握著欄杆,好像隨時都會往下跳,要放心還太早了。


    我盡量用不會刺激到她的平穩聲音呼喚她的名字。


    「明裏。」


    明裏驚訝地轉過頭。


    「奏、奏江?你怎麽會在這裏……」


    我調整呼吸後說。


    「是未來的明裏告訴我的喔。」


    「騙人。」


    「我沒騙你。這裏是你全袖島最喜歡的地方對吧?你晚上特地帶我來過喔。」


    「……我什麽時候帶你來過?」


    「我想想……四日晚上,從時間上來說是後天吧。」


    我一說完,明裏就難過地皺起眉頭。


    「還有那樣的未來呢。」


    這句話就像當胸給了我一刀。


    我吞了口口水。


    「明裏,你想死嗎?」


    「嗯。」


    「……是因為我沒遵守約定嗎?」


    明裏沒肯定也不否定,隻是微微笑了。


    「我已經受不了了喔。」


    她用緩慢的聲調繼續說。


    「我啊,是為了和你念同一所大學,才努力到現在喔。每天每天都努力到身心倶疲喔。就算想睡到要倒下了也努力念書,就算累到想吐也努力參加社團活動,就算被罵到哭也努力打工……那段日子就像地獄一樣。我已經這麽痛苦了,哥哥卻一直找我麻煩,隻是稍微反抗就被推到腰骨出現裂痕了喔。當努力存下來的錢也被偷走的時候,我真的心灰意冷了。」


    即便如此。明裏繼續說。


    「但我還沒有想過去死。因為你來了。因為我隻要求救,你就會立刻趕到,而且還……願意答應我的請求。」


    明裏的痛苦透過聲音傳達了過來。


    我什麽都說不出來,隻能緊緊握著拳頭。


    「但你最後失約了,你選擇去救哥哥。」


    「──你說得沒錯。」


    我謹慎地選擇字句後繼續說。


    「我沒遵守和你的約定救了彰人。但是……這不代表我就放棄你了。我不可能討厭你,不如說──」


    「我最難過的呢。」


    明裏打斷我的話……不對,她好像根本沒在聽,她用平常的語氣開口。


    「不是錢被偷,也不是你沒有遵守約定喔。」


    「既然這樣,為什麽……」


    聽見我的問題,明裏彷佛在忍耐什麽似地低下頭。


    「因為我發現了喔。我啊,是那種為了自己,連有血緣關係的親生哥哥都可以無動於衷地見死不救,之後還可以和喜歡的男生卿卿我我的爛人。」


    「才不是……!」


    「我就是喔。」


    明裏的聲音在發抖。


    「奏江,你沒有錯,你很正常,奇怪的是我。所以……我應該去死。」


    明裏抬起頭,她的表情染上了悲傷。


    「明裏……!」


    就在我想衝到她身邊的時候。


    「不要過來!」


    嘶吼似的聲音阻止了我的動作。


    「吶,奏江,我想問你最後一件事,你為什麽不遵守約定?」


    回答錯誤的話,明裏就會死。


    我的直覺這麽肯定,冷汗流到了鬢角。


    我用唾液滋潤發乾的舌頭並組織言語。


    「……因為未來的明裏這麽拜托我了,她拜托我救彰人。如果明裏你不後悔對彰人見死不救的話,就不會那樣拜托我了吧,也不會告訴我彰人的死亡推測時間、遺體所在地……我的確一度想見死不救,但如果考慮到未來的、接下來的事,就覺得還是應該救彰人。」


    明裏默默聽我說。


    「明裏,你剛剛說自己是爛人對吧?我再說一次,你才不是。你很善良喔,真的很善良。所以如果你見死不救,之後肯定會後悔。將來……和誰結婚生子後,無論過得多麽幸福……也會因為曾經對一個人見死不救而飽受折磨。那樣不行。錢和信任沒了還可以想辦法,但人命無法挽回。所以我……不希望你弄髒自己。」


    明裏皺眉。


    「你嘴裏的未來和將來是什麽時候?你說來說去都是那種無聊大人在說的話……你隻是因為如果我死了會良心不安,才舉出這些猜測想阻止我而已不是嗎?」


    「不是猜測。」


    「那麽,你拿出我會後悔的證據啊。」


    我無話可說。我沒有證據。


    明裏浮現感到失望的冷漠表情。


    「看吧,你說的那些終究隻是漂亮話喔。因為你也不知道,自己說的到底是不是對的吧?」


    明裏說得沒錯。


    我已經不知道什麽才是對的了。


    從昨晚開始一直到現在。


    我一直在迷惘。


    救彰人是對的嗎?我這麽做是為了明裏嗎?我不就隻是在傷害明裏嗎?未來的明裏真的後悔了嗎?我不就隻是因為不想弄髒自己的手才救彰人的嗎?


    一旦這麽想,我的視線就如同被後悔吞沒般,逐漸模糊。


    隻不過。


    即便如此,這也是我自己選的路。


    不允許半途而廢。


    「我確實不知道很多事……但是,唯有你不該死這件事我可以斷言。隻要你放棄自殺,我什麽都願意做。我會退學留在袖島,也會想辦法搞定你被彰人偷走的錢,更絕對會竭盡全力不讓你難過。所以,我希望你不要死。」


    「夠了。反正你也隻是嘴上說說。」


    明裏冷漠的口吻讓我感到無所適從。


    明裏的死誌堅定,她已經絕望到那種程度了。


    不管我說什麽都沒用了吧。


    親眼見證明裏跳下屋頂,用足以致死的速度撞擊地麵。這就是失約的我應得的懲罰。


    ……怎麽能讓這種事發生。


    我還不能放棄。


    我決定賭上自己的一切去救明裏。


    所以,這是最後的手段。


    我慢慢走向明裏。


    「不要過來!你再過來的話我就……」


    「你跳的話,我馬上跟著跳。」


    「哈!?」


    我跨過欄杆,站在明裏右邊。她眼裏寫著「隻要你亂動我馬上就跳」,即便她這麽警戒,但我沒有因此拉開距離。


    我和明裏一樣,把身體麵向屋頂外側。


    往前一步就是天空,腳尖有些懸空。


    我往下看,這裏當然很高。我全身都被懼高的本能支配,心跳逐漸加速,手裏握住的欄杆很快就因為手汗而濕滑。


    「仔細想想。」


    抬起視線,我眺望著被染成朱色的西方天空組織言語。


    「這原本就是我的錯喔。如果我沒有跟你說明回滾或彰人的事,你現在就不用這麽煩惱了。隻要我自己去救彰人,或者……對彰人見死不救的話,一切就能完美收場。」


    「……你想說什麽?」


    「我想負責。負起因為我的優柔寡斷而傷了你的責任。但是,如果你死了我就做不到了。」


    「所以你也要死嗎?」


    「沒錯。」


    強風吹來,我的瀏海被風往上吹,潮水的味道竄入鼻子。身體有點搖晃,我用力握緊欄杆。


    「……你是白癡嗎?」


    這說不定是明裏第一次罵我。


    「我有自知之明。特別是,我最近一直在自我厭惡。」


    「你打算威脅我嗎?先告訴你,我是真的想要跳樓,你死不死和我沒關係。」


    「我知道。如果這樣還是沒辦法阻止你,我也會放棄然後跟著跳。」


    「你以為用自己當人質就能阻止我自殺嗎?」


    「誰知道呢。但是,我隻能想得到這種方法,因為我是白癡嘛。」


    明裏瞪我。


    「……雖然你嘴上這麽說,但其實沒有尋死的覺悟吧?」


    「有啊。」


    「騙人。你的膝蓋在抖喔。」


    她提起了討厭的事。沒錯,我的膝蓋從剛才開始就一直在發抖。


    「這是因為……騎腳踏車騎得很累而已啦。」


    「你的聲音也在抖。」


    「因為會冷啊,風很冷啦。」


    「冷汗都流到鬢角了。」


    「那是熱到流汗啦。」


    「你不是會冷嗎?」


    「……好啦,夠了!」


    我大聲地說。


    「對啦!我怕得要死啦!」


    我承認。


    跳下去幾乎等於死定了,大概連感受疼痛的時間都沒有就會死了。光是想像自己頭蓋骨猛然撞上地麵碎掉的樣子我就覺得想吐,一想到自己的死狀會有多慘就覺得想哭。


    我怕死。


    「……但是,我有比死更怕的事。」


    我重新握好身後的欄杆。


    「我最怕的是……明裏你死掉喔。這比自己死掉更讓我害怕。在明裏死掉的世界裏活下去,肯定會痛苦到讓我受不了。」


    我自嘲,然後繼續說。


    「有件事沒跟你說,其實我是因為離家出走才回袖島的。老爸發現我蹺了春假講座,所以被他罵了。那個時候聽見老爸說『帶你來東京說不定是個錯誤』,我就離家出走了。這種煩惱和你的絕望比起來簡直微不足道,但是我啊,就算隻是碰上這種小事也會選擇逃跑喔,我就是這麽沒有抗壓性。所以……老實說,如果你死了,就算不論責任什麽的,我也會從這個世界逃跑,這點已經確定了。」


    「……你想說什麽?」


    「我也是認真的喔。如果你死了,我也絕對會死。」


    我不是信口開河。至少,對現在的我而言是這樣沒錯,我對自己的低抗壓性有信心。


    可是……無論有多痛苦有多難過,我都想認真麵對明裏。


    「……既然這麽不希望我死,直接動手阻止不就好了。」


    「這樣的話,你就會放棄尋死嗎?」


    「不會。這裏不行的話,下次就找個你看不見的地方。」


    「……這樣啊。」


    明裏沒有改變想法。


    那麽,我該怎麽辦?


    我該怎麽做,才能讓明裏想活下去?


    我絞盡腦汁思考,但什麽都想不出來,完全束手無策。


    思考的同時,我也往肯定會死的方向考慮了。


    就算讓明裏放棄尋死,但不代表就拯救她了。接下來還會有各種事吧。因為這個世界上難過的事遠比快樂的事更多,惡意遠比善意更有影響力。我在國中時期庇護受欺負的同學,卻反而被其他同學找麻煩就是最好的例子。


    這個世界充滿了不講理,明裏應該比我更加了解這句話。


    一這麽想,身體就有種逐漸失去求生欲的感覺。


    我向明裏確認。


    「你真的要跳?」


    「嗯,要跳喔。」


    明裏冷靜地立刻回答我。


    「……好。」


    我輕輕握住明裏的右手。


    「你……」


    「我沒有要阻止你。你跳的話,我也跟你跳。」


    明裏的手因為手汗而發冷。


    「我已經說了很多次,我是認真的。」


    「啊啊,我知道。」


    「你……不後悔嗎?」


    「說不會是騙人的啦……」


    我稍微想了想才說。


    「但如果是和你一起死的話,這樣也好。」


    「……是嗎?」


    明裏回握我的手,纖細冰涼的手指與我的手指交扣。


    「我也是喔,如果是和你的話……一起死也沒關係。」


    我默默點頭。


    明裏也下定決心般點頭。


    「那麽,跳囉。」


    「好。」


    我緩緩吐出肺裏的空氣。


    強風讓全身有種被洗淨的感覺,很舒服。我吸了口氣,能夠聞到些許的海潮鹹味與梅花香。


    我還是怕死,但情感上已經冷靜下來了。大概是因為明裏握著我的手吧。有種隻要和明裏在一起,再怕也能往前走的感覺。如果可以的話,我想把這份勇氣活用在自殺以外的地方……但現在就算了吧。


    這樣一切就會結束了。


    不用去想未來的事,總覺得滿輕鬆的。


    我慢慢閉上眼睛。


    ──我就這麽等了一會兒,但什麽事都沒發生,我的左手依然包覆著明裏的小手。


    我睜開眼睛看向隔壁。


    明裏低著頭,肩膀小幅度地顫抖。


    「明裏……?」


    回應我的是明裏的嗚咽聲,她好像哭了。


    「狡猾……」


    明裏邊哭邊說。


    「你真的太狡猾了……不行啦……你這麽對我,我死不了……」


    明裏的話一說完,我差點因為全身脫力而癱軟在地。


    聽見明裏嘴裏說出的「死不了」這句話,讓我整個人都放下心來,緊張如同散開般逐漸消失,同時也帶走了全身的力氣。


    太好了。明裏不會死。真的太好了。


    「……總之,先回到欄杆裏吧。」


    明裏乖乖地聽我的話,嗚咽著跨過欄杆。


    看見明裏雙腳落在欄杆內,我也往後轉。


    就在這個時候。


    一陣突如其來的狂風,將我的身體往外推。


    「啊。」


    汗濕的雙手隻抓住了空氣。


    身體往後傾斜,內髒有種輕飄飄的感覺。


    ──我整個人往下掉。


    感覺一切都像是慢動作。遠去的欄杆,擴展開來的天空,風吹過的聲音。


    隨著身體傾斜,死亡的真實感也逐漸加重,但我卻奇妙地不覺得恐怖。是因為我原本就抱持著會死的覺悟嗎?還是因為我已經實現阻止明裏自殺這個目的?


    不管答案是什麽,我覺得自己就這麽死了也無可奈何。


    既然該做的事都做了,剩下的就隨便吧──


    就在我即將放棄的那個時候。


    「奏江!」


    明裏抓住了我的手。


    飄浮感消失,右手被用力抓住。明裏的力氣很大,比昨晚要去居酒屋時拉住我的力氣更大。


    我就這麽被拽進了欄杆內側,以撲倒明裏的姿勢摔在了屋頂上。


    明裏的臉近在眼前。


    我在她瞪大的雙眸裏看見自己的臉那瞬間,對死亡的恐懼終於卷土重來。


    如果明裏沒有抓住我,那現在──想像讓我不寒而栗。我的腳和腰都軟了,站也站不起來。


    「得、得救了。明裏,謝──」


    正當我想道謝的時候,明裏突然一把抱住我。她的心跳隨著我們緊貼的身體,


    清晰傳了過來。


    「太好了……你沒掉下去……」


    參雜著嗚咽的聲音讓我耳朵發熱。


    我沒有從屋頂上掉下去,明裏也還活著。明明隻是這樣,卻讓我高興到不知該如何是好。


    「吶,奏江……」


    明裏在我耳邊低語。


    「你真的……再也不會失約了嗎?」


    「是啊。絕對不會,我可以發誓。」


    「那……我有一個,隻要這一個就好,我希望你能遵守這個約定。」


    明裏拉開和我的距離。


    我們各自撐起上半身,麵對麵而坐。


    明裏雙眼濕潤地凝視著我,慢慢用發抖的嘴唇說。


    「請讓我幸福。」


    「當然。」


    我用盡全力抱住明裏,而她也緊緊回抱。


    就在此時,綠袖子的報時鍾聲響起。已經六點了。


    我做好回滾的準備──但無論過了多久,什麽事都沒有發生。


    時間正常地流動。


    我活在當下,與明裏行走在相同的時間之中。


    阻止明裏在袖島高中自殺的隔天。


    四月三日。


    我在萬裏無雲的午後前往袖島港。


    早春的陽光暖洋洋的很舒服。潛藏在陰涼處的冬日氣息,遲早會完全消失吧。


    我平穩地度過了十七歲人生第二次的四月三日。


    昨天下午六點一到但無事發生後,我就覺得回滾已經結束了。雖然那是個不管結構或觸發原因都充滿謎團的現象,但可以確定它遵守著每到下午六點就會發生的規律。既然規律已經被打破,自然就會認為它結束了。


    雖然我無法斷言將來什麽都不會發生,但與其為不知何時來臨的異常現象提心吊膽,還不如遇到再說,站在這種立場大概對身體比較健康,反正我也想不出什麽預防的方法。


    我邊想邊走到袖島港。


    我一走進售票處,就發現穿著針織外套坐在長椅上的明裏。


    「你來得很早呢。」


    聽見我這麽說,明裏轉頭看過來。


    「總覺得冷靜不下來……」


    明裏扭扭捏捏地玩著手指。


    從明裏身上感覺不到昨天曾在屋頂見過的危險狀態,但她的表情依舊有些沉重。


    「不要勉強喔。覺得難過的話就馬上回來吧。」


    「沒關係,反正有你在……而且,我早晚都要麵對哥哥。」


    可能是緊張或害怕,也可能兩者兼具吧。明裏的聲音有點僵硬。


    我們接下來要去彰人所在的醫院。明裏今天早上打電話跟我說「既然他還活著就無法忽視」。她說得有道理,所以我讚成她的提議並打算陪著去。


    老實說,我有些抵觸讓做出這種殘暴行為的彰人,和身為受害者的明裏見麵。但既然是兄妹,至少在明裏高中畢業之前,他們不可能不相往來,所以必須做個了斷才行。


    「放心吧。如果彰人想對你做什麽過分的事,我馬上會阻止。」


    「嗯……謝謝。」


    明裏放鬆下來。


    我看向售票處內的時鍾。快到開船時間了,我過去排隊買票。


    買完票回到明裏身邊時,船正好來了,於是我們搭上前往本土的船。


    下船後轉搭公車,最後抵達彰人所在的醫院。


    在櫃台問到彰人的房間號碼後,我們爬上樓梯,在走廊盡頭轉個彎就到達目的地了。


    走到門口停下腳步,我偷偷觀察明裏。


    明裏的臉色變得不太好。她咬著下唇,手微微發抖。


    察覺我的視線,明裏轉過頭,硬是揚起嘴角。


    「啊哈哈……果然有點緊張呢。」


    「你可以嗎?」


    「來都來了,我不會回頭喔。」


    「……這樣啊。」


    我用力握住明裏的手。她的手因為吃驚而抖了一下,但立刻就回握。


    明裏深呼吸,輕輕敲門後把門打開。因為不是單人房,所以她才判斷沒有等待回應的必要吧。


    彰人的床位在右邊窗戶旁。我們牽著手往裏麵走,然後停在用來隔開床位的醫院隔簾前麵。


    「哥哥,我進來了喔。」


    沒回應。但可以感覺裏麵有人。明裏拉開隔簾,走進裏麵,我也跟在她後麵。


    彰人躺在床上。他果然醒著,手腕上吊著點滴。


    「不要隨便進來。」


    彰人瞪著明裏。但發現我的存在後,就有點驚訝似地瞪大眼睛。


    「你是……船見嗎?」


    「是的。」


    「我聽老媽說是你叫的救護車,多虧你我才能得救。」


    「沒……我的事無所謂,比起我──」


    我朝明裏使眼色。見狀,明裏深吸口氣,開口。


    「我有話想跟哥哥你說。」


    「……怎樣?」


    彰人的聲音立刻沉了下來。


    「前天的……不對,至今為止所有的找碴行為。深夜吵鬧,使喚人跑腿,偷錢……我希望類似的事情不要再發生了。」


    彰人露出不愉快的表情。即便如此,明裏仍舊繼續說。


    「你對我做的事,我都跟奏江說了。」


    「……哼,你們在一起了嗎?難怪牽著手。別在醫院裏發情喔。」


    彰人挖苦似地嗤笑。


    我心底勉強保留下來、彰人以投手身分活躍時的印象,完全崩解了。


    彰人不可能忘記自己對明裏做了多過分的事,他這種非但不知悔改,還滿不在乎口出戲言的態度,徹底惹火了我。


    我放開明裏的手,走到彰人身邊俯視他。


    「你真的落魄了呢。」


    「啊?」


    彰人臉上漸漸浮現憤怒。


    「我說,你落魄了。傷害明裏這麽深,卻連一句道歉都沒有嗎?你不要以為肩膀受傷不能打棒球了,就做什麽都沒關係。」


    「你說什麽……」


    「給我聽好。如果你再對明裏做出過分的事,我就不會放過你。我下次絕對不會原諒你。我會立刻趕來,用石頭砸你。」


    「渾蛋……你是在看不起我嗎?」


    彰人滿眼血絲地揪住了我的領子。但可能是因為急性酒精中毒的影響,或者是因為太久沒有接觸棒球,他的力氣很小,我輕易就甩開了,但他因此失去平衡從床上摔下來。


    「咕……」


    彰人跪倒在地上呻吟。點滴由於拉扯而脫落,手腕開始滲血。


    我並不打算在這裏打擊他,所以我向他伸手,但彰人拍開了我的手。


    「不要碰我。」


    彰人維持著跪倒在地的姿勢,用指甲在地板上抓出了痕跡。


    「所有人都看不起我……一不能打棒球了就變成這樣。該死,真的太該死了。是怎樣啊……該死……」


    彰人抬起頭,怨恨地瞪著我。那張臉明明充滿憎惡,但我卻覺得可憐。


    「你懂嗎?那種獻出人生換來的寶物,被奪走時的心情?」


    「……我不懂。但棒球並不是你的一切吧?不要以為所有人都是用棒球在評價你。」


    我再度伸出手,但彰人無視我想自己站起來。


    就在這個時候,背後傳來「我進來囉」的聲音。是耳熟的女性嗓音。


    聲音的主人沒等回應就拉開了隔簾。


    「抱歉,我回來晚──」


    果然是速瀨小姐。她右手抱著兩罐咖啡,似乎比我們更早來的樣子。


    「彰人!你沒事吧?你從床上掉下來了嗎?」


    速瀨小姐把咖啡放在床上,慌慌張張地拉過彰人的手環住自己肩膀。


    「喂,住手。」


    「你才大病初愈喔。沒關係啦。」


    速瀨小姐一邊協助彰人坐回床上,一邊看向我和明裏。


    「明裏,你來了呢。還有……這位是?」


    我因為她那種我們初次見麵的反應感到驚訝……然後才想起,這個時間我和速瀨小姐的確是初次見麵。


    正當我準備自我介紹的時候,速瀨小姐發出一聲尖叫。


    「哇!彰人,你手在流血。不得了,得叫護理師。」


    「這種小事……」


    「不不不,得讓護理師看看才行。」


    速瀨小姐協助彰人在床上坐好,按了枕頭旁的呼叫鈴,然後用責備的眼神看著他。


    「你啊,從以前開始就太固執了啦。就是因為這樣,大家才會和你保持距離。」


    「無所謂吧。」


    「有所謂。你要多跟別人商量啊,不然隻會讓自己越來越痛苦而已。反正你倒下的那天也是在喝悶酒吧?這次是有人叫救護車所以你才沒事,如果當時沒有人經過的話……」


    速瀨小姐剛說完就流下眼淚。


    彰人露出驚慌失措的樣子。


    「反正……總會有辦法吧。」


    「沒有辦法!」


    速瀬小姐大聲否定。


    彰人退縮了。一副不舒服的樣子目光遊移,最後才死心一樣搔了搔頭發。


    「……對不起啦。」


    他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道歉了。


    以床為中心,周圍陷入沉默。但護理師很快就因為呼叫鈴來到床前,向彰人詢問狀況,速瀨小姐對回答得不情不願的彰人怒吼「好好說明啦」。


    就在我旁觀彰人和速瀨小姐的相處時,明裏輕輕推我一下。


    「奏江,我們差不多該回去了。」


    「……也是。」


    剩下的就交給速瀨小姐吧。


    我向他們道別,與明裏一起離開病房。


    開往袖島港的船很空。因為是平日的白天,所以乘客屈指可數。


    我和明裏並排坐在中間的位置。


    「謝謝你,奏江。」


    沒有任何前情提要,明裏向我道謝。


    「謝什麽?」


    「謝謝你陪我來醫院。還有……謝謝你罵哥哥。」


    「哦……你不用在意啦。反正我也沒有成功讓彰人跟你道歉……」


    當初訂下的目標是做個了斷,但我很懷疑這算不算成功。


    「就算是這樣,我也很高興喔。隻有我一個人的話絕對做不到。」


    明裏微微揚起嘴角。雖然隻是微笑,但明裏笑了我也會跟著開心起來。


    「你隨時都可以找我喔。因為我再來會一直待在袖島。」


    「欸?」


    明裏愣了一下。


    「你不回東京嗎?」


    「對啊。我要退學留在袖島……我在屋頂的時候沒說過嗎?」


    明裏驚訝似地瞪圓了眼睛。


    「你說的是真心話……」


    「當然。怎麽可能在那種狀況下說謊啊。」


    「已經辦退學手續了嗎?」


    「還沒。準備今天打電話去說。」


    恐怕沒有這麽容易成功吧。老爸就不用說了,老師們也會阻止我吧。但我已經做好堅持主動退學的覺悟了。


    「繼續念也沒關係喔。」


    「欸?」


    我沒想到明裏會阻止。


    「因為,退學的話會很麻煩吧。如果退學你有什麽打算?」


    「那個……轉進袖島高中,之類的?」


    「高中畢業後呢?」


    「沒想到這方麵……」


    「好不容易可以直升大學,退掉太可惜了。你的心意我很高興,但總覺得對你很抱歉。」


    「唔。」


    現在想想高中退學這件事可能確實很沉重。先不說我,明裏也有所顧慮。但我在屋頂的時候說得那麽好聽,隻有我自己回東京的話會良心不安。


    怎麽辦呢……就在我煩惱的時候,明裏溫柔地笑了。


    「我高中畢業後會去東京,所以你就在東京等我吧。」


    「但是……」


    「沒事的。如果發生了什麽討厭的事,我會跟你聯絡。」


    明裏這麽說,就像哄小朋友一樣溫柔地握住我的手。


    反而是我被明裏關照了,一想到這點我就覺得難為情。但明裏說得沒錯,我搞不好有點過於計畫不周了。


    距離高中畢業還有一年。隻要再忍耐一年,我們就可以在一起了。


    這麽想著,我用力回握明裏的手。


    「好。但是,就算沒有討厭的事也可以跟我聯絡喔。如果發生什麽好事,我也會跟你聯絡。」


    「嗯。」


    「還有,不要逞強喔。如果靠你自己要去東京很困難,就由我帶你去吧。」


    「嗯……」


    明裏開心點頭。


    我有自己說了類似求婚台詞的自覺,但我沒覺得不好意思。因為我沒有誇大其辭,實際上我就是這麽打算,而且這也是我第二次這麽說了。


    「那麽,為了去東京我得努力存錢……」


    明裏這麽呢喃。


    「不用擔心錢啦。」


    「我不會跟你借錢喔。」


    「不是我要借你,而是你再來會有。」


    「什麽意思?」


    我若無其事地對滿臉疑惑的明裏說。


    「你對彩券有興趣嗎?」


    ──一年之後。


    聽見噠噠噠的腳步聲,我從平穩的睡眠中醒來。


    白色天花板闖入視野。這裏不是袖島的奶奶家,也不是老爸的公寓。


    這是我們在東京的房間。


    我起床,走出臥室前往客廳,路過廚房時發現裏麵有道披著開襟毛衣的背影。


    那道背影身材纖細,有著長到肩胛骨附近的亮棕色頭發。


    那是十八歲的明裏。她正站在小爐子前,往平底鍋裏倒油。


    察覺我的存在,明裏回過頭微笑。


    「早安,奏江。你今天自己起床了呢。」


    「是啊。總是讓你叫也不好意思。」


    我也走進廚房幫忙準備早餐。


    我將兩人份的飯、茶杯和筷子擺上桌。


    沒多久,明裏就端著裝了兩份荷包蛋的盤子走過來放好,我們隔著桌子坐在地毯上。


    我們異口同聲說「我開動了」,然後同時拿起筷子。


    我和明裏已經同居兩個禮拜了。


    我一邊吃早餐,一邊回想回滾結束後的這一年。


    各式各樣的事情不少,但沒有一件比得上明裏中獎。


    這當然不是偶然,因為我告訴明裏在回滾期間背下來的中獎號碼了。


    明裏原本一直說「不覺得這樣很狡猾嗎?」而猶豫,是我以「又不是用了什麽不正當的手段」,以及「你都這麽慘了,中個獎也是被允許的吧」,還有「反正錢也不是要拿來玩」等話苦口婆心勸說,她才勉勉強強去買彩券。於是,經濟方麵的擔憂就此解除。


    至於大學考試,明裏完全是靠自己努力及格的。


    她在夏天的地區預賽裏一路勢如破竹,成功參加高中校際比賽取得體育保送名額,並輕鬆通過麵試,實現心願考進了i大學。我現在依然記得,她哭著打電話告訴我這件事的聲音。


    因為種種原因,我們順利在東京再會並開始同居了。


    一帆風順。不會有比這次更順的事了吧。


    「多謝款待。」


    吃完早餐,我把餐具拿到廚房。


    回到客廳後,我看見明裏停下筷子,一直盯著手機看。


    「有什麽聯絡嗎?」


    「嗯,媽媽傳來的。你看。」


    明裏把手機遞到我麵前。


    螢幕上映出了笑著的彰人和速瀨小姐,下方寫著「他們好像要結婚了」一句話。


    「嚇我一跳。」


    雖然我嘴上這麽說,但其實沒多驚訝。


    從彰人因為急性酒精中毒倒下那天開始,速瀨小姐似乎就很關心彰人的樣子。多虧她的努力,彰人雖然還稱不上重新做人,但品行有了大幅的改善。他現在一邊在速瀨小姐家的酒坊工作,一邊還錢給明裏。


    「我也嚇了一跳。」


    「因為一年就要結婚了嘛。進展很快。」


    「不隻是因為這個……我對自己嚇了一跳。」


    明裏像是有什麽重大發現般看著我說。


    「我……老實說還是沒有原諒哥哥。但看到這張照片的時候有一瞬間,隻有一瞬間覺得,太好了呢。有一點點,替要結婚的哥哥感到開心。」


    明裏看起來有些困惑。她可能是不知道該怎麽麵對自己的感情吧?坦率地祝福曾經恨到希望對方去死的人,這樣真的沒關係嗎──


    我覺得沒關係。


    「明裏,你可以更開心一點喔。因為那是很棒的事情。」


    我露齒而笑。見狀,明裏也露出似乎跨過了什麽障礙般的清爽笑容。


    我們吃完早餐,做好前往大學的準備後離開公寓。


    外麵是萬裏無雲的晴天,我們享受著暖洋洋的春日陽光。


    從最近的公車站搭公車,大概二十分鍾就會抵達i大學前。


    一下公車,眼前突然有櫻花花瓣飄過,我的目光下意識追隨花瓣而去。但是花瓣隨著風動,如同被天空吞掉般消失了。


    「奏江,走吧。」


    明裏朝我伸出手。


    「啊啊,走吧。」


    我牽起明裏的手,踏進大學校園。


    不是很寬的道路兩旁,種滿了櫻花樹。即便仰頭,也隻能從漫天的櫻花中,零星窺見藍天。飛舞的花瓣如同雪般不斷飄落。這條由正門到教學大樓的人行道,被學生和教授們稱為櫻花隧道。雖然已經過了盛開的季節,但依舊十分壯觀。


    明裏突然停下腳步。


    怎麽了?我這麽想著轉過頭,對上明裏的視線。


    明裏浮現彷佛隨時會融化般的笑容,眼睛因為淚水而濕潤。


    「怎麽了?」


    「沒有……就是覺得,好幸福啊。」


    我們牽在一起的手逐漸變熱。


    我強而有力地回答。


    「我們會越來越幸福。」


    嗯。明裏點頭。


    我們轉向前方,再度邁出腳步。


    頭也不回地,相伴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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