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哦!瑞樹,快看啊!超級漂亮的」


    「嗯。和在電視上看到的完全不一樣呢」


    瑞樹和美咲仰望著高聳入雲的聖誕樹,發出了驚訝的聲音。


    十二月二十四日。平安夜。


    結束了一如既往的幕後工作,兩人走在回家的路上,順道去看了看街上熱熱鬧鬧的彩燈。


    「美咲快看啊。這棵樹,據說使用了兩萬顆燈泡呢。一晚上不知道要花多少電費呢」


    「瑞樹你能不能不講這麽破壞夢想的話啊。這種場合你說句『美咲你比彩燈都要漂亮成千上萬倍了』不就好了嘛」


    「自己講這種話多少也是有點不要臉了」


    兩人談笑風生,相互歡笑著。而這樣的場景,從夏天開始就一直如此,未曾有變。


    不過,確實有些什麽是變了的。


    瑞樹和美咲作為戀人開始交往之後,更加地珍惜共同度過的時間了。


    結束了放學後的幕後工作,兩個人會一起回家,休息日也會共同度過。哪怕不去做些什麽特別的事情,不去什麽地方玩也好,隻要兩個人待在一起,就已然心滿意足了。


    然而,無論度過再怎麽滿足的時間,瑞樹的心裏卻總是有種不安。


    「啊,瑞樹!快看,那裏的噴泉被燈光照亮了呢!」


    「啊,美咲你等等。不用那麽心急的啊,噴泉又不會逃跑的」


    看到美咲牽起自己的手一個勁地拉,瑞樹發出了慌亂的聲音,跟著她一同向前跑去。


    在這間隙之中,瑞樹悲傷地凝視著美咲握住自己的手。


    最近,瑞樹察覺到美咲日漸消瘦。牽起她的手時,被她摟住胳膊時,都會讓瑞樹深感美咲身體在逐漸消瘦。這大概是美咲的病情在惡化的具體表現罷。


    醫生說美咲沒法堅持到二十歲。不僅如此,嚴重的話甚至一年都……。雖說這是她自己做出的選擇,但是拒絕住院接受治療的美咲,她的壽命已然走到了哪天溘然長辭也不奇怪的地步了。


    「嗯?怎麽了嗎?看你一臉怪怪的」


    「啊沒事。——對了,美咲,能過來一下嗎?」


    「嗯?可以倒是可以?」


    美咲有些好奇地歪頭疑惑著,瑞樹朝著她露出了溫柔的微笑。將自己痛感的不安給藏到心裏……。


    旋即,瑞樹從背包裏掏出了一個係著絲帶的細長盒子。


    「聖誕節快樂。這是給你的聖誕節禮物」


    「哇!謝謝你。這是什麽呢,我能打開看看嗎?」


    「嗯」


    美咲一臉興奮地解開了絲帶,打開盒子。


    裏麵是一對設計成對的自動鉛筆和圓珠筆。


    「剛開始我是想著買點小首飾之類的,但是完全不知道要選什麽才好……。然後就想到買這個的話,你平時也能用上」


    「嗯,我會在學校裏用的!謝謝你,瑞樹」


    美咲把兩支筆都放回盒子裏,笑靨如花。


    看來美咲也很開心,瑞樹舒了口氣。


    「那現在輪到你的聖誕禮物了。來,圍巾。……雖然不是我親手織的,隻是外麵買的」


    美咲把瑞樹送給自己的禮物給放進背包裏,相應地取出一個包裹遞給了瑞樹。


    瑞樹接過包裹,打開發現裏麵是一條貌似在學校裏也能戴的紺色圍巾。


    「謝謝你。我會好好地珍惜著去用的」


    「嗯!」


    看到瑞樹動作麻利地把圍巾戴上向自己道謝,美咲也高興地點了點頭。不知為何,不僅僅是脖子,就連心裏都溫暖起來了。


    交換完禮物,兩人優哉遊哉地享受著彩燈,離開了市區。瑞樹把美咲送到了她家門口後,獨自走上了回家的道路。


    漫步在寒夜的街道中,瑞樹用左手婆娑著圍巾,凝視著自己的右手,凝視著直到剛才為止,都還和美咲十指緊扣的右手……。


    瑞樹越想要去珍視美咲,自己心中的不安就愈發迅速地膨脹起來。他已經度過了好多個因為失去美咲的恐怖而徹夜難眠的夜晚了。雖然清楚她本人是不希望如此的,但是瑞樹的心情已經強烈到了希望美咲能夠馬上入院接受治療,多少延長一點壽命的程度了。


    然而時間是冷酷無情的。就像是在嘲笑對於時間的流逝感到恐懼的瑞樹一般,時鍾的指針一刻不止地向前移動著。


    隻是,在這樣的狀況下迎來了十二月二十六日。寒假的第一天,對瑞樹而言,是熱鬧和忙碌到了無暇恐懼的日子。


    「那麽就開始大掃除吧!今天之內要把書庫全部打掃幹淨,打起精神來哦」


    一大早就在書庫集合好,美咲如此向瑞樹宣言道。今天是兩人約好的,作為幕後工作的告一段落而進行的書庫大掃除。


    「雖然被允許使用這個書庫已經這麽長時間了,但大掃除還是第一次呢」


    「畢竟在這裏有過很多美好的回憶呢。懷著感恩的心情,就連犄角旮旯也搞個幹淨吧」


    「嗯。加油吧」


    瑞樹點頭對美咲的話表示認可,他環顧著書庫。


    瑞樹開始出入這個書庫是在高一的十二月,那麽算下來剛好一年。這麽想來,第一次和美咲說上話,也是在這個書庫裏。而且,向美咲的表白也是在這裏……


    正如美咲所言,哪怕一次也好,瑞樹也想傾注自己最大限度的感謝,把這裏打掃得漂漂亮亮的。因為這是自己對這個書庫唯一能做到的報恩了。


    瑞樹幹勁滿滿地穿上圍裙,把三角巾給戴到頭上。


    「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我們開始吧」


    「ok——。那就先從書架的打掃開始吧」


    「好的」


    兩人拿著成套的清潔工具,各自走進了書架之間。


    用除塵抹布把書架上麵排列著的書的灰塵給擦掉。由於書庫裏的擺放的書架還蠻多的,所以是相當高強度的勞動。


    「瑞樹,你那邊怎麽樣了?」


    「終於搞定第三排了」


    「啊,看來還有漫漫長路要走呢」


    兩人在書架的兩端進行著這樣的對話,一排接一排地打掃著。


    由於勞動量相當的大,即便天氣寒冷,兩人也都還是滿身大汗的。不過在晌午過後,也終於是結束了書架的打掃工作。


    把最後一個書架的灰塵掃幹淨,美咲活動了一下肩膀。


    「書架的打掃終於搞定了。要不咱們先吃個午飯,然後再接著幹吧」


    「這個倒是無妨,不過美咲你身體還撐得住吧?今天的勞動量還挺大的……。如果你覺得辛苦的話,不管什麽時候都要告訴我啊。剩下的我來幹就是了」


    瑞樹看到美咲大汗淋漓的,擔心起了她的心髒,於是小心翼翼地問道。


    而美咲對於這個愛操心的男朋友,「嘿呀」地彈了一下他的額頭。


    「謝謝你的關心,不過,你要是把我當成易碎品那樣嗬護過頭的話嗎,我反而會很累的。我也是個高中生了,要是真的覺得很辛苦,我一定會『啊,不行了!』地喊出來的。雖然對你來說可能有點難,但是如果你能守護著我到那一步的話,我會很高興的」


    看到瑞樹一臉驚訝地捂住了額頭,美咲朝著瑞樹露出了一個足以讓他安心下來的微笑。


    於是瑞樹很是不好意思,害羞地紅了臉。


    「說的……是呢。不好意思。我的職責也不僅僅是操心而已呢」


    「這就對了嘛!雖然這不是我這個讓人操心的家夥該說的道理,但還是公平一點吧」


    「嗯」


    瑞樹也用微笑回應著美咲。


    結果那天到最後,兩人搞衛生搞到了差不多傍晚才終於結束。


    而在下午搞衛生的時候,美咲一句「辛苦」都沒有說過。隻是一個勁地集中精神在讓書庫變得漂亮起來。簡直就像是在說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一般。


    因此瑞樹也沒有表現出過分擔心美咲的樣子。


    而實際上,瑞樹已經擔心得不行了。即便如此,他也還是努力著不讓自己過度保護的感情流露出來。


    不過,朝著變得漂亮起來的書庫,「這一年來真的謝謝你了」地道過謝,瑞樹也得以在一片明朗的心情中度過了新年。


    ※


    接踵而來的新年。瑞樹從——元旦的大清早開始,就迎來了人生中的最大考驗。


    「給你們介紹一下。這個就是我的男朋友,秋山瑞樹!」


    「那個,初,初次見麵。我,我叫秋山……瑞,瑞,瑞樹。今,今天,那個,承蒙您的盛情邀請,真的非常感謝」


    瑞樹緊張得聲音都變了,他說話磕磕絆絆的,動作僵硬得像個鐵皮人偶一樣,向著自己麵前的一對中年男女行禮。


    這裏是美咲的家。然後,瑞樹在玄關前麵對的,則是美咲的父母。


    新年伊始,瑞樹就去拜訪了美咲的父母。


    順帶一提,雖然美咲媽媽的長相就像是上了年紀的美咲那樣,但是爸爸和美咲長得卻完全不像。他的臉龐溫厚而又不失嚴厲,大概是有在做什麽運動,身材很是結實。


    「不用那麽拘謹的。初次見麵,瑞樹同學,我是美咲的父親藤枝健介。今天辛苦你過來了」


    「我是美咲的媽媽泉水。外麵很冷吧。來,進屋。當成是自己家就行了」


    「好,好的!打擾了」


    在美咲父母的歡迎之下,瑞樹又一次用力地低下了頭。


    那麽為何瑞樹會在元旦就來拜訪美咲的家呢。究其原因,是因為接受了來自如今站在眼前的美咲父母的邀約。


    『話說,瑞樹你元旦那天有空的對吧』


    『雖然你這一口咬定讓我感覺有點怪怪的,但我確實有空得不得了』


    『那你來我家吧。我爸媽說想見見你,所以讓我把你帶回去』


    『哦,美咲你爸媽……。——慢著,哈!?』


    這樣的對話發生在除夕的傍晚。


    而了解得更加詳細之後,貌似是美咲父母聽說了瑞樹的叔叔沒有回來,過年也隻能一個人過,於是就說『那要不讓他到咱家來玩玩?』


    玄關前的寒暄告一段落,瑞樹被帶到了客廳裏。在健介的催促下,瑞樹坐到了他的對麵。和女朋友的父親相對而坐,還真是壓力山大。明明天氣還冷著,瑞樹就已經汗流浹背了。


    「嘛,你當是自己家就好了,放鬆點」


    大概是察覺到了瑞樹那副樣子,健介微笑著這麽說道。


    當然,要是真能當成自己家那樣放鬆下來的話,那麽是個人都不會覺得辛苦了。瑞樹挺直腰板正座著,隻是簡短地回答了一句「謝謝」。


    於是,接下來發生了對瑞樹的第二道試驗。


    「那我去給你們泡茶」


    「啊,媽,我也去」


    沒想到和站到廚房的母親一道,就連美咲也從客廳消失了。


    那麽,也就是說現在這個房間裏麵,就隻剩下了瑞樹和健介兩個人。瑞樹他……緊張到了極點,差點暈過去。


    不過,健介的聲音把瑞樹快要飄走的意識給拉了回來。


    「我真的沒想到,居然有朝一日,能像這樣地和美咲的男朋友見麵呢……。老實說,去年的這個時候,我真的連想都沒有想過」


    健介感慨頗深的話語,讓瑞樹多少恢複了一點冷靜。


    去年的這個時候,美咲應該還在住院吧。對美咲的父母來說,別說男朋友了,女兒能再次回到這個家裏來,也許就已經是一件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了。


    無論如何,能夠再次在這個家裏和美咲度過的時間,對他們來說,也都一定是無可替代的時光罷。


    於是,事到如今,瑞樹終於理解到了一件事。自己在持續地剝奪著他們和美咲能夠度過的寶貴的時間。自私地優先於自己的感情,完全無視了其他珍視美咲的人……


    「……對不起」


    回過神來,瑞樹就已經向著健介低下了頭道歉了。瑞樹自覺自己之前所做的一切,都是充滿了占有欲的自私,因此不得不道歉。


    「為什麽你要道歉呢」


    「我總覺得,對您二位而言,我就像是個剝奪了你們和女兒相處時間的絆腳石……」


    麵對安穩地微笑著發問的健介,瑞樹誠實地說出了自己的心中所想。


    但是,對於瑞樹的不安,健介卻「這個不對」地搖了搖頭。


    「和美咲在一起的時間確實很重要。但是,比起這個,我們更希望看到的是她的幸福。要是她直到最後一刻也能是麵帶笑容的話……那麽我們兩夫妻也再別無所求了。如果對美咲而言,和你共同度過的時間是相當寶貴的話,那我們也沒有怨言」


    健介用平穩但卻有力的聲音斷言道。


    瑞樹被他的這種態度所驚到,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即便不和自己共同度過也好,隻要美咲能幸福的話,那就別無所求了。


    這樣的覺悟,瑞樹哪怕是撒謊也說不出來。因為在自己心中是無法壓抑住想和美咲在一起的感情的。


    但是,眼前的這位父親,比起想和女兒共同度過的自己的感情,更加優先於女兒的心願和幸福。他如此地深愛著自己的女兒,甚至能約束自己的感情,對等待著自己的未來已經做好了充分的心理準備。


    在健介展現出來的強大覺悟麵前,瑞樹什麽都說不出來。


    看著沉默不語的瑞樹,健介繼續說了下去。


    「我從美咲哪裏聽說了。兩年前,是你救了她吧。真的謝謝你了。今天我就是想跟你說這個的」


    「啊,沒有的。我隻是,做了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而已」


    看到向著自己低下頭的健介,瑞樹誠惶誠恐地回應著。


    不過健介的話並沒有就此打住。


    「老實說,我還沒法完全信任於你,因為我對你還太過的不了解,不過,即便如此,我也想要去相信你。雖然不知道前路會有些什麽,但她就拜托你了」


    「嗯,這是我應該做的」


    麵對真摯地訴說著的健介,瑞樹也誠心誠意地回答。


    健聽到瑞樹的回答,健介露出了安穩的微笑。


    「謝謝你,你能這麽說我就開心了。——啊,對了,突然間和你說這麽沉重的東西不好意思啊。接下來就像是新年一樣好好開心一下吧」


    話音剛落,健介身上嚴肅的氣氛就被打破了。


    通過和他的對話,多少緩解了幾分緊張的瑞樹,也更加放鬆下來了。


    於是,健介說著「話說瑞樹同學」地,從桌子上探出了身子。


    「我今天有樣東西想讓你看看。我覺得你一定會很高興的……」


    健介這麽說著,急匆匆地從電視架後麵拿出了什麽放到了桌子上。


    與此同時,瑞樹看到“那個”,眼睛都直了。


    「這,這個是……」


    「怎麽樣。你中意嗎?」


    健介不懷好意地笑著問道。


    在他的笑容裏,瑞樹看到了美咲惡作劇般笑著的麵容。看來她的笑容和性格,都是從父親身上繼承的。


    不過,瑞樹看著堆到桌子上的“那個”——


    「當然了。我現在打心底裏覺得,今天過來真是太好了」


    瑞樹感動得渾身發抖,和健介緊緊地握手。那就是男人之間的友情誕生的瞬間。


    於是,被健介「快打開看看」地催促著,瑞樹正要把“那個”給拿到手上的時候。


    「你倆聊什麽呢?——慢著,那不是我的相冊嗎!老爸你幹嘛把它拿出來啊!」


    不知道是不是奇怪的預感生效了,美咲時機正好地回來了,在電光火石之間,她就從瑞樹的手中搶回了自己的相冊。


    而且,當瑞樹避開美咲想要去拿桌子上其他相冊的時候,美咲當場就保護起來了。明明裏麵的照片還沒有被看到,但貌似單單是相冊被拿出來了的這一事實,就已經讓她相當的羞恥了。


    「相冊而已嘛,就讓我看看嘛。我對於美咲以前是個怎麽樣的小孩子,非常地有興趣哦」


    「就算是瑞樹的請求,這個也是不行的!你要是看了的話我就和你絕交!」


    麵對表示抗議的瑞樹,美咲把相冊抱在胸前,惡狠狠地叫喚著。


    看來相冊的登場讓美咲相當的緊張。但是,說絕交什麽的可就真的免了。雖然瑞樹知道她沒有惡意,但這個詞還是讓自己相當失落。


    不過,關於相冊這個事,瑞樹還真的不想退讓,倒不如說,越藏就越想看,正是人類的本性。這樣一來,瑞樹產生了一種無論如何都想要看相冊的迷之幹勁。


    旁邊的健介一臉為難地微笑著,瑞樹則用帶有威壓的笑容看向了美咲。


    「美咲,請你回想一下差不多十二月頭的時候,你來我家時的事情」


    「……我不記得了」


    「那我幫你想起來吧。美咲你呢,趁著我去泡茶的時候,在壁櫥裏一頓摸索,把我的相冊給摸出來了呢」


    「那個是……嗯,隻是我偶然發現的……。絕對不是什麽摸索……」


    被瑞樹算起了舊賬,順帶著還被旁聽的父親投以了驚訝的眼神,美咲是肉眼可見的狼狽。


    而這就和勝利沒什麽區別了。向著無奈地還在嘴硬的美咲,瑞樹給出了致命的一擊回擊。


    「但你看得不是很開心嗎。我當時在廚房都能聽到你的怪聲,還以為發生了什麽呢。急匆匆地跑過去一看,沒想到你一邊哼著歌一邊翻我的相冊,我差點當場摔在那」


    「我,我可沒有發出那麽大的聲音……。歌也沒有哼的……應該……」


    「嘛,哼歌這事我先放過你。比起這個,美咲你再想想另一件事。在書庫裏大掃除的時候你自己說過的吧。『公平點』……難道那個是騙人的嗎?」


    「騙人倒不是騙人……。但是,這個和那個是兩碼事……」


    「咱們還是公平點吧。相冊也應該要公平點」


    「……好吧」


    大概是心裏麵有著隻有自己看過了瑞樹相冊的罪惡感罷,美咲在瑞樹的逼迫下,最終還是就範了。


    對瑞樹來說,這是和美咲的口水仗中值得紀念的初次勝利。他偷偷摸摸地握緊了拳頭。


    隨即,美咲一臉別扭地瞪著瑞樹。


    「看倒是可以給你看,你要是敢笑的話我就一輩子都不和你說話了」


    「這話從美咲你嘴裏說出來多少有點那啥了……不過,不好意思。我覺得我大概會在看相冊的過程中從頭笑到尾的。看到美咲的照片,我可沒自信笑不出來!」


    「嗚……」


    聽到瑞樹的真心話,美咲發出了奇怪的呻吟聲,人都麻了。瑞樹強烈的反擊讓美咲的臉紅得幾乎要冒出熱氣來了。


    回過神來,健介和不知什麽時候回來的泉水似乎在忍著笑,肩膀抖個不停。


    「你們平時都是這樣的嗎?」


    「嘛,差不多都是這樣的。不過基本上都是我被美咲欺負……。能夠說贏美咲什麽的,今天還是第一次呢」


    瑞樹向著泉水自然地回答道,他們好像也終於是繃不住了,開始笑出了聲。


    瑞樹也不知為何高興了起來,和他們笑作一團。


    於是最後剩下來的美咲,大概也覺得就自己一個人這麽害羞很蠢罷。於是在瑞樹之後。房間裏充滿了四個人的笑聲。


    一陣歡笑聲過後,大家開始了相冊的鑒賞會。美咲的父母對每張照片都會細致解說,而每說一張,美咲就會害羞地叫喚起來。


    而瑞樹也像他自己所說的那樣,由始至終都麵帶笑容地聽著美咲孩提時代的各種趣事。


    瑞樹無從得知美咲的父母在心底裏是如何看待自己的。但即便如此,他們也像這樣地,把瑞樹接納進了一家人的圈子裏。如今在他們的這份溫暖中,瑞樹感受到了自己已故父母的麵容。而自己的人生中居然還能再次擁有這樣的溫馨時間,瑞樹打心底裏感到高興。


    ※


    看完相冊,在美咲家裏享用了一頓豐盛的年節料理和燉物之後,瑞樹和美咲一起出門去初詣了。(注:新年第一次參拜神社)


    附近的神社裏全都是和瑞樹兩人一樣來參拜的客人。


    「……哪怕一點也好,希望美咲同學盡可能地健康下去」


    瑞樹向著神明大人雙手合十,拚命地祈禱著。他並非醫生,所以能做的事情也隻有向神靈祈願了。瑞樹對自己的無力感到無比的焦躁不安。


    排了差不多三十分鍾的隊之後終於結束了參拜,瑞樹和美咲在攤位上買了可麗餅,兩人走上了回家的道理。


    「一直像這樣地胡吃海喝好東西的話,就會在新年發胖呢」


    「這也是一種選擇。多吃點東西,打造出不輸給疾病的強健身體吧!」


    美咲拿著吃完了的可麗餅包裝,唉聲歎氣。而瑞樹則附和著說這是個好主意。他真的希望美咲能夠多吃點。


    「哼,雖然我知道確實應該多吃點東西增強體力才行……。但是被男朋友笑著說『胖了也行』之類的話,我心情就很複雜……」


    看來瑞樹的回答好像多少有點不太對,美咲一臉不能接受的表情嘟囔著。


    女人心,海底針。瑞樹至今也還不是很懂美咲的心裏在想什麽。


    「嘛算了。天氣這麽冷,趕快去瑞樹你家裏吧」


    「嗯。天氣太冷對身體也不好呢」


    兩人進行著無關緊要的對話,肩並肩走在馬路上。


    於是,在剛好到達瑞樹家玄關前的時候,美咲突然間笑了起來。


    「怎麽了?」


    「抱歉,沒事」


    美咲在瑞樹的提問下,依舊笑容滿麵地搖著頭。


    「我隻是覺得,像這樣地一起散步還真是幸福啊。然後就突然間笑出來了。我還真是奇怪」


    「沒什麽奇怪的哦。如果你覺得幸福的話,那就再多笑一點吧。看到你笑,我也很開心的」


    「……嗯,謝謝你」


    話畢,美咲緊緊地握住了瑞樹的手。而她的手果然已經纖細到了會讓人不安的地步了,但是那雙手上傳來的溫暖,還是讓瑞樹鬆了口氣。


    兩人手牽著手走進家裏,把客廳的被爐接上電源。腳伸進被窩裏,終於傳來了讓人舒適的溫暖。


    這時,和瑞樹依偎在同一個被爐裏的美咲,輕輕地扯了兩下瑞樹的袖子。


    「瑞樹」


    「怎麽了?」


    「我想看你的相冊」


    「剛進被爐裏暖一會你就講這個啊。話說你之前不是才看過嗎」


    「嗯,看過。但我還是想看,想和瑞樹你一起看」


    瑞樹的口吻有些驚訝,而美咲則笑著回應了他。


    麵帶笑容地說「想和你一起看」,著實是有些狡猾了。作為男朋友被女朋友這樣央求的話,是絕對沒法拒絕的。瑞樹完全輸給了美咲的笑容,從被爐裏起身,在自己的房間裏拿出了相冊。


    把相冊放在被爐的桌子上,瑞樹和美咲肩並著肩,開始慢悠悠地翻起了相冊。


    父親早早地就離開了人世,而母親也忙於工作,因此瑞樹從兒童到少年時期的照片並沒有那麽的多。但是,無論哪一張,美咲都充滿憐愛地眯著眼睛細細注視著。


    「瑞樹你小的時候,也是個會比剪刀手的可愛孩子呢」


    「你這是在暗中diss我現在成了個陰暗的家夥嗎?」


    「啊,這張瑞樹遮住了半隻眼睛呢。這張瑞樹擺出了特攝英雄的姿勢,好可愛啊!」


    「你不用特地指出來也可以的」


    無論是哪張照片都好,美咲都會給出評論,這讓瑞樹既羞恥又有點心癢癢的。和上午的美咲是完全一樣的狀態。


    不過,瑞樹嘴邊的笑容未曾斷絕。


    那一定是因為,重要的人就在身旁笑靨如花罷。正因為美咲是明媚燦爛的,所以瑞樹也不會收起自己的笑容。


    「……而且,陽子小姐也在照片裏健康地笑著呢」


    隻是,美咲不經意間的一句話,讓瑞樹有了和過往截然不同的感覺。


    將視線從照片移到美咲身上,而美咲也凝視著瑞樹。


    「暑假我們互相傾訴過去的時候,瑞樹你不是說過一句這樣的話嗎。雖然死亡會奪走重要的東西,但並非什麽都不會留下。逝者所種下的“思念”,會在生者的心中生根發芽」


    「嗯,是說過呢。母親的思念,至今也還活在我的心中。我深信不疑」


    對於美咲的問題,瑞樹神色認真地點了點頭。因為他有預感,美咲是要說些什麽重要的事情了。


    在瑞樹的凝視下,美咲「那麽……」地說了下去。


    「我不在了之後,也會在瑞樹心裏留下些什麽嗎。我能給你留下些什麽呢」


    「美咲……」


    想了一下美咲不在之後的事情,瑞樹的表情籠上了一層陰霾。


    但是,美咲希望見到的,一定不是瑞樹的陰暗表情。於是他挺起胸,充滿自信地回答道。


    「做文化祭準備的那個時候,有人說我『第二個學期之後好像變了』,『變得容易接觸了』……」


    「那是,班上的同學說的嗎?」


    「嗯。我貌似已經在孤身一人中多少有點成長了。而且,我的成長,都要歸功於和美咲你的相遇。是美咲你把我從孤獨的繭中拉出來的」


    是的。如果沒能遇到美咲的話,是不會得到班上同學的那些評價的。而且——也不會品嚐到戀愛是何滋味。


    「已經不是能給我留下些什麽的問題了哦。美咲你已經在根本上改變了我」


    「……這樣啊。嗯,那就好。這樣一來,我就能永遠活在瑞樹你心裏了」


    美咲一臉安心地依偎在瑞樹身旁。


    靠在身上的重量和溫暖讓瑞樹感受到了美咲的存在,心情也安穩了下來。


    「這麽說來……」


    美咲的聲音把瑞樹的意識扯回到了現實中來。望向身旁,美咲窺視般地抬頭看向瑞樹。


    「我和瑞樹你的雙人照,一張也沒有呢」


    「這麽一說……確實呢」


    回想起從相遇到現在的小半年,瑞樹緩緩點頭。


    瑞樹自己也沒有照相的習慣,所以完全沒有注意到這件事。


    「那要不拍一張吧?」


    「……嗯。好」


    瑞樹沒有反駁美咲的提議。


    在他心裏,留下照片這個行為,是伴隨著相當的風險的。


    在美咲先走一步之後,這張雙人照也許會讓悲傷更甚一層,逆流成河。


    但是,比起這個,瑞樹更加想要為美咲實現所有的心願。就算會讓自己痛不欲生也好,瑞樹也想要留下曾經和美咲一起活過的證據。


    美咲取出手機打開拍照軟件。兩人看著屏幕,貼緊身子,美咲說著「好,茄——子」地按下了快門。


    一陣電子音過後,屏幕上顯示出了拍到的照片。美咲操作著手機,直勾勾地盯著剛拍好的照片。


    隨即,美咲笑容滿麵地用歡快的聲調向瑞樹說道。


    「瑞樹你還真是不上鏡啊!總感覺你臉色看著挺差的」


    美咲說著「你看」地把手機上的照片遞過去給瑞樹看。照片中笑容燦爛的美咲身旁,是一個一臉憂鬱的童顏男生。


    瑞樹一下子把頭別了過去。


    「……我知道的啊。你就別管了」


    自己的痛處被完全戳中,瑞樹用鬧別扭的語氣念叨著。


    也許是因為反映出了自己內向的性格,隨著年齡的增長,瑞樹越來越不上鏡了。照片少的原因也是出於此。已經到了自己都看不下去的程度了。因此,瑞樹中學之後,除了畢業照以外,一張照片也沒留下。


    美咲見狀笑個不停,用手輕輕地撫摸著瑞樹的臉頰。


    「瑞樹你啊,對自己要多有點自信才行哦。雖然你沒準看著是有點幼齒,但瑞樹你長得真的不差的。落落大方的話,一定能讓自己更加上鏡的」


    「真的是這樣嗎」


    「真的是這樣哦。你就相信女朋友的話吧。瑞樹很帥這點我可是最清楚的了」


    美咲自信滿滿地斷言著。


    而因為這樣的美咲可愛到了極點,瑞樹好像已經沒事了。他已經想要用將近一個小時的時間來訴說自己的女朋友到底有多麽可愛了。


    就在此時,美咲突然間把頭靠在了瑞樹的肩膀上,她已經不滿足於單純的肩並肩了。


    「呐,瑞樹。我最近在想啊。『想要更加地依偎在你身邊』之類的」


    「美咲……?」


    「和你在一起之前,我覺得就算我隻能活一年也已經夠了。把自己心願全部了結之後就足夠了……。但是和瑞樹你在一起之後,我真的好幸福……我想要更加多地依偎在你身邊」


    “我很貪心吧”。美咲頭倚著瑞樹的肩膀,無力地笑了。


    「但是吧,貪心也好怎麽樣都好了。我想活下去。快要死了什麽的,絕對不要。我這麽想,是不是不太好呢……」


    「……怎麽可能會不太好啊!我的想法和你也是一樣的」


    看著孱弱無力地笑著的美咲,瑞樹也像是傾訴所有般地坦白著自己的心情。


    而就在真情流露的時候,瑞樹想起了健介的臉。


    健介他應該已經克服了這種心情,做好心理準備了吧。然而,自己事到如今,卻還完全沒有做好生活在沒有美咲的世界裏的覺悟。


    想和美咲廝守一生。想讓她一直活下去,想讓她別拋下自己。


    也許是因為真情流露了罷,這樣的感情不停地湧現。


    「瑞樹。我還能再拜托你一件事嗎?」


    此時,美咲的聲音回響在了瑞樹的耳中。在不斷湧現著的感情中,唯獨美咲的聲音好似清脆的鈴聲,響徹心扉。


    「當然了。這次是什麽心願呢?」


    「我想聽你吹口琴」


    「好。小菜一碟」


    回答過後,瑞樹說著「稍等哦」地挪開了美咲的腦袋,站起身來。


    等到瑞樹拿完口琴回來,美咲就又靠了上去。


    感覺今天的美咲稍微有點愛撒嬌。因為平時被嬌慣的人都是自己,所以瑞樹感覺還挺新鮮的。


    總而言之,瑞樹做好準備之後,朝著口琴呼入氣息,開始演奏出清澈的音色。


    而瑞樹演奏的曲子,當然就是美咲初次造訪家裏的那天吹的那首。這道旋律從父親傳到母親,再由瑞樹繼承下來,是無可比擬的重要之物。


    依偎著瑞樹的美咲,安詳地閉上眼睛靜靜聆聽著。


    「你再吹一遍給我聽」


    「嗯」


    瑞樹奏完一曲之後,美咲馬上就提出想要再聽一遍。瑞樹點點頭,再次演奏起了同一首曲子。


    靜謐的家中又一次回蕩著悠揚的音色。給人一種仿佛是這個家在歌唱的錯覺。這個家迎合著居住於此的瑞樹所奏出的樂聲,合二為一地協奏著。


    瑞樹順著美咲所言,又開始了第三次演奏。而這一次,家化為了巨大的樂器,協助著瑞樹的演奏。


    「……嗯,謝謝你,瑞樹。可以了。我好好地記住了。瑞樹你的樂聲也好,這個家的旋律也好」


    瑞樹在結束了第五次演奏後稍微有些氣喘,美咲向他道了謝。


    對此,瑞樹緩緩搖頭。


    「不必在意的。而且,就算是以後,無論多少次我也會吹給你聽的。所以,無論多少次,都請你當我的聽眾吧」


    「嗯。謝謝」


    聽完瑞樹的話,美咲高興地笑了,於是再道了一次謝。


    看到她的笑容,瑞樹更加無法抑製住自己的心情。


    自己還能陪在美咲身邊多久呢。自己還能再看見美咲的笑容幾次呢。


    瑞樹的心中充滿了如此這般的不安,


    「美咲……」


    「嗯……」


    像是為了確認此時此刻的她就在自己身邊一般,瑞樹吻上了美咲的唇。


    2


    ※


    瑞樹做了個夢。


    那裏是以前也在夢裏見過的病房。


    而這一次,瑞樹也和躺在病床上的某人共享著感官。


    熄了燈的房間裏,視線所及之處唯有浮現在黑暗中的天花板。凝視著天花板,瑞樹心裏劃過了某人的思考。


    被告知時日無多的那一天,如果勇敢地邁出那一步的話,現在自己會在做些什麽呢。首先肯定是去旅行吧。然後,好好地向父母道謝。直麵自己的命運,做好迎接那一刻的準備也很重要。還有就是,還想要去上學。要上的學校已經決定好了。


    以及——一定要去見那個人。為了好好地向他道謝。


    可是這些都已經不可能實現了,這是正如字麵意思上的“隻能做夢的日子”。將念想描繪在純白色的天花板上,這副身體的主人淚流不止。


    這個未曾知曉姓名的某人的夢想,讓瑞樹莫名的有些既視感。他再次墜入到了更深的睡眠中。


    ※


    新年過後,轉眼間就到了第三學期。


    不對,應該說轉眼間第三學期就要結束了。新年伊始已經過去了兩個月。在瑞樹的人生中,這恐怕是感覺時間過得最快的第三學期了。


    「瑞樹,這本書的修理也完成了哦」


    「謝了。那我就連著這裏的書一起還到圖書室裏去吧」


    「嗯。拜托你了」


    從美咲手上接過修理完畢的書,瑞樹離開了書庫。


    向著圖書室走的過程中,瑞樹不知道第幾次回想起了元旦那天的事情。


    『我們希望看到的,是她的幸福』,健介如此斷言時的表情。


    『我想活下去』,美咲如此傾訴時的表情。


    這兩個多月以來,那天父女兩人的表情在瑞樹的腦海中揮之不去。


    為了美咲自己應該做些什麽才好呢。是不是應該做好心理準備才好呢。瑞樹至今還沒有得出答案。唯一能夠訴諸於口的,隻是瑞樹更加現實地意識到,距離美咲離開自己的日子已經不遠了。


    現在美咲的樣子看起來也還和第二學期的時候沒什麽變化。但是,究竟是不是真的沒變,瑞樹也不清楚。


    所以從那天之後,瑞樹一個勁地、而且比以往更甚地,珍惜著現在還能和美咲共同度過的日子。這是至今都還沒有做好心理準備的自己,唯一能夠做到的事情。


    一旦意識到終結正在逼近,就會更加地深刻地體會到如今能和美咲共同度過這一刻的彌足珍貴。每一天都能全力以赴地活下去。都能用更加坦誠的眼光看待世界。


    於是,本該平平無奇的每一天,都變成了充滿絢爛的日子。對瑞樹而言,麵對著已經不可避免的離別的當下,反而可以說是人生中最為充實的時間。


    但是,與充實的生活相反,瑞樹的心中焦慮不安。日子過得越是充實,美咲要先自己一步離開的事實,就越讓瑞樹的心沉重得像是有千斤大石壓在心頭。


    時至今日,瑞樹的世界,已經可以說是因為美咲的存在才得以成立的了。


    那如此重要的美咲,要是從自己身邊離開了……。光是想想,瑞樹就一陣惡寒。美咲離開之後,自己的人生還會繼續下去這件事,讓瑞樹恐怖不已。


    「歡迎回來,瑞樹。送書辛苦了哦」


    「嗯,沒事的。就這點事沒啥的」


    瑞樹回到圖書室後,收拾完工具的美咲出來迎接了他。


    兩人做好回家的準備,還完書庫的鑰匙之後,一同離開了學校。


    送完美咲回家,瑞樹回到了自己的家,打開燈放下背包。就在這時。他突然注意到了牆上掛著的掛曆。


    掛曆上有大堆用手畫上去的x。自從元旦的那件事之後,在一天結束之後,往掛曆上畫個x成為了瑞樹的習慣。


    而在畫上x的瞬間,就會切實地體會到,能和美咲共同度過的時間又少了一天,要是不打起精神來的話,身體就會馬上失去力氣。盡管如此,為了以確切的形式記錄下那些曾經和美咲共同度過的日子,不管心情再怎麽沉重都好,瑞樹也沒法放棄這個習慣。


    深知當下這個瞬間的真正價值,充實而又閃耀著光芒的日常。一點點地在減少的,和最愛的人共同度過的日子。白天竭盡全力地去享受著所剩無幾的時間的自己,和夜晚悲歎著已然無法改變的命運的自己。在反複浮沉,劇烈波動著的感情中,瑞樹不時會在日曆前潸然淚下。


    日曆上的x不斷增長著。


    在不知不覺間,x已經將二月份的日曆吞沒殆盡。下個星期就到三月份了。冬天也快要結束了,已經到了可以聽見春天的腳步聲的季節了。


    「神啊,希望這些x可以永遠永遠地積累下去……」


    凝視著那些畫在日曆上的x,瑞樹如此祈禱著。


    ※


    三月五日,星期六。在女兒節(注:是日本五大節日之一,本在農曆三月三日,明治維新後改為西曆三月三日)已然過去的這個時候的瑞樹家裏——美咲卻占領了廚房,專心致誌地做著飯。


    而且做的還不是普普通通的飯菜。燉牛肉、奶油焗菜、凱撒沙拉、巧克力蛋糕,陣容相當豪華。


    那麽美咲為什麽會突然間大費周章地來做這些料理呢。那是因為,今天是瑞樹的生日。


    『從現在開始,為了慶祝瑞樹你的生日,我要做飯了。為了今天我可是找我媽好好特訓了一番的。那麽,請瑞樹你從廚房裏出去。俗話說君子遠庖廚!』


    『你這句話的用法錯得就離譜……。別管這個了,這樣的話我也來幫忙吧,咱們一起做嘛」』


    『不行!瑞樹你可是今天的主角,我一個人做就行了。瑞樹你就做點自己喜歡的事情等著!』


    被美咲這麽說著給趕出了廚房,是大概兩個小時前的事情。美咲早上打了個電話過來。說『我有點事,大概兩點左右去你那裏』,而之後她就突然間雙手抱著一大堆食材來到了瑞樹家,瑞樹一開始還以為她想要幹嘛呢。


    「居然會在這種時候過生日……」


    瑞樹從外麵注視著在廚房裏有些危險,但是卻依然高高興興地繼續著烹飪的美咲。他嘟囔道。


    而美咲能給自己慶祝生日這件事,當然是非常開心的。


    但是,美咲在去年的二月,被醫生告知了時日無多,情況糟糕的話也許撐不過一年。


    而現在已經是三月了。在這之後,哪天發生些什麽也不足為奇了。這樣的話,是不是,還有什麽別的事情應該去做呢。


    是喜是愁,現在對瑞樹而言,是很難做出判斷的狀況。


    但是——。


    「哦!很棒很棒!不愧是我!」


    看到美咲品嚐著燉菜的味道在自賣自誇,瑞樹的表情一下子就緩和了下來。


    時日無多什麽的,美咲自己再清楚不過了。而正是基於此,美咲才會自己主動提出想要了結心願的。而且,這些心願不是為了別人,正是為了瑞樹自己……


    這樣的話,尊重她的意願,才是瑞樹應該采取的選擇吧。其實瑞樹是很想再和美咲多聊聊的,但他還是拚命地忍耐住了。


    但有些方麵的忍耐也差不多快要到極限了。


    「總感覺,光是看著都覺得餓了……」


    廚房裏飄來了美味非常的燉菜的香味,這讓瑞樹食指大動。如果可以的話,瑞樹甚至都想馬上就潛入廚房裏嚐一嚐是什麽味道了。


    就在瑞樹和這種欲望作鬥爭的時候,廚房裏突然間傳來了「好!搞定!」的歡快聲音。


    「偷窺狂瑞樹同學,在那偷窺了那麽久也該明白了吧。菜做好了哦。雖然還早了點,要不開始慶祝吧?」


    美咲突然從廚房裏探出頭來,麵帶微笑地問道。


    瑞樹則像是做惡作劇被發現了的孩子那樣點了點頭。


    「可以的哦。一直聞著這麽香的味道,我肚子已經餓扁了」


    「好!那靠著這句話,我就原諒你的偷窺行為了。那麽,雖然不太好意思,但是能麻煩你幫我把菜端過去嗎?」


    「好的。樂意至極」


    「謝謝」


    看到瑞樹猛地站起身來,美咲高興地笑了。


    瑞樹把燉菜、奶汁烤菜、凱撒沙拉,以及作為主食的法式麵包給從廚房端到客廳裏。在此期間,美咲則把蠟燭給插到自己裝飾好的蛋糕上。


    客廳的桌子上堆滿了美咲親手製作的飯菜。


    如此大費周章的慶生,對瑞樹而言還是人生中的第一次。看著這些隻為了自己而做出來的飯菜,瑞樹不由得感動非常。


    「那就來點蠟燭吧,等我唱完生日歌你就把它們給吹滅」


    「這種事情也要好好地做呢」


    「那是當然!啊,對了,就算我唱得難聽你也不準笑我。還有就是你也要用口琴幫我伴奏。我一個人清唱再怎麽說也還是太羞恥了」


    「你意思是要我剛吹完口琴,就去吹滅十七根蠟燭嗎。還真是提了個難到不行的要求呢」


    「沒事的沒事的,瑞樹你肯定能行的!」


    美咲握緊拳頭說著「加油」地給瑞樹鼓勁。


    瑞樹取出口琴之後,美咲就把蠟燭給點亮,關掉了客廳的燈。


    「那開始了哦。三,二,一!」


    隨著美咲的號令,瑞樹開始用口琴吹奏出旋律。


    美咲也放聲而唱。


    「happy birthday to you。happy birthday to you。happy birthday dear 瑞樹。happy birthday to you!」


    口琴清澈的旋律和美咲稍稍有些走音的歌聲回蕩在客廳裏。


    美咲唱完之後,在餘音尚且繞梁的時候,她馬上就對瑞樹下達指令。


    「好!就是現在了瑞樹,快把蠟燭吹滅!」


    在美咲的催促下,瑞樹都還沒來得及調整呼吸,就向著蠟燭吹氣了。


    等到蠟燭熄滅,房間在一瞬間暗了下來之後,美咲馬上就把燈給打開了。


    「瑞樹,祝你十七歲生日快樂!」


    「謝謝」


    看著美咲一個人在誇張地拍著手,瑞樹也靦腆地笑著低下了頭。


    「那麽!生日歌也唱完了,開吃吧。涼了的話就太可惜了」


    「嗯。那——我開動了」


    好好地雙手合十行過禮之後,瑞樹向著還冒著熱氣的燉菜伸出了筷子。


    溫熱的燉菜的味道在瑞樹空蕩蕩的肚子裏擴散開來。切成大塊的食材在口感上也是滿分。吸滿了湯汁的牛肉在舌尖一抿即化。


    品嚐完一陣牛肉燉菜之後,這次輪到奶汁烤菜了。用勺子插入烤得焦香的奶汁烤菜裏,白色的醬汁就從裏麵滿溢出來。和通心粉一同送進嘴裏,熱得燙嘴。呼哈呼哈地在嘴裏冷卻了一下之後,瑞樹細細品味著奶油烤菜的味道。而這和燉菜又有截然不同的濃鬱味道。


    雖然做菜的樣子有點讓人提心吊膽的,但是特訓貌似還真不是鬧著玩的。無論哪道菜,都美味到了讓人沒有怨言。


    「就算你不吃得那麽狼吞虎咽的,菜也不會跑掉的哦」


    「我知道的,但真的好吃到停不下來」


    看到美咲笑不攏嘴,瑞樹自信滿滿地反駁著。


    有這麽多美味的飯菜擺在自己眼前。倒不如說根本沒辦法慢條斯理地吃。


    瑞樹一邊吃一邊想著。自己真的是遇到了一個世界上最好的伴侶……。


    雖然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這麽想了,但在咀嚼著飯菜的時候,瑞樹還是又一次有了這樣的實感。


    飯菜吃得差不多之後,瑞樹品嚐著美咲親手製作的蛋糕。巧克力的甜度恰到好處,是瑞樹喜歡的口味。


    「瑞樹,怎麽樣?雖然海綿蛋糕是外麵買的成品,但我可是覺得裝飾得很漂亮的哦。好吃嗎?」


    「嗯。用一句話來概括的話……是幸福的味道呢」


    聽到瑞樹認真到不能再認真地抒發著感想,美咲好像有些措手不及地愣住了。


    但是,不知道是不是馬上就覺得很好笑,她「這算什麽嘛」地笑了出來。


    「瑞樹,『幸福的味道』是什麽啊。到底好不好吃嘛?」


    「已經不單單是好吃的程度了,幸福到讓我升天了。比我迄今為止吃過的任何蛋糕都要好吃」


    「你這再怎麽說也有點誇過頭了。嘛,如果你這麽開心的話,我也挺高興的」


    瑞樹過分的稱讚讓美咲害羞地紅了臉。


    此時,像是想到了什麽一樣,美咲說著「你稍等一會」地走出了客廳。


    瑞樹看了看拉門,還心想著怎麽了,而美咲不到一分鍾就回來了。她手裏還握著一個小小的紙袋。


    「來,拿著!你的生日禮物」


    瑞樹一臉驚訝地接過了美咲遞過來的紙袋。


    不僅僅是一頓美味的飯菜,甚至還給自己準備了生日禮物……。最近變得非常脆弱的淚腺,貌似馬上就要崩潰了。


    「我能看看裏麵嗎?」


    「當然」


    在點頭的美咲麵前,瑞樹將袋子裏麵的東西取了出來。


    裏麵是一個尺寸小得可以放在雙手上的小盒子。木製的長方體。金屬的鉚釘是設計的重點,看起來就像是一個古董寶箱。作為禮物是相當時髦的。


    不過……


    「美咲,這個箱子,打不開來著……」


    瑞樹向美咲投去了困惑的視線。


    沒錯。盒子的鎖扣上嵌著一把雖然小巧但卻精致的鎖。這樣以來就沒法看到盒子裏麵了。


    於是,美咲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點了點頭。


    「當然啊。因為上了鎖啊」


    「順帶一提,你不給我鑰匙嗎」


    「現在還不行」


    聽到美咲意味深長的話,瑞樹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現在還不行。這句話的弦外之音,基於現狀,隻能是那一個了吧。


    這個盒子裏麵的東西——是美咲的遺物。


    「美咲」


    回過神來,瑞樹已經緊緊地抱住了美咲。


    像是為了要確認美咲的存在——確認如今她正活在自己的身邊,用全身感受著她的溫暖。


    「瑞樹你還真是愛撒嬌呢。你這樣的話,我不在了之後,會很辛苦的哦」


    「今天可是我的生日啊。至少就這一點,原諒我的任性吧」


    「……嗯」


    美咲用手溫柔地撫摸著瑞樹的頭。那份感觸讓瑞樹打心底裏感到安心。


    如果時間就停在這一刻的話,該有多好啊。瑞樹在心裏如此祈願著。


    然而,時間卻冷酷無情地一分一秒地流逝著。美咲心中的沙漏,名為生命的沙子大概也在毫不留情地落下罷。


    像是為了不讓美咲消失一般,瑞樹更加用力地抱緊了她。


    ※


    慶生會結束之後,瑞樹和美咲一起離開了家。因為天已經完全黑了,所以要送美咲回家。


    雖說已是三月,但夜晚的空氣還是冷得刺骨。盡管已經穿夠了衣服,可寒氣還是貫穿了肌膚。


    不過,也許是因為這裏沒有大城市那樣的光亮,星星清晰可見。兩人手牽著手漫步,抬頭凝視著夜空。


    「好漂亮!就像是寶石把天空給嵌滿了一樣」


    「哦!美咲居然難得說點有少女心的話呢……。星空還真是漂亮呢」


    「……瑞樹,你找架吵是吧?」


    「不好意思,我開玩笑的。因為眼神閃閃發亮的美咲太可愛了,所以就有點想捉弄你了」


    結束了像是相聲一般的對話,瑞樹和美咲坐在了附近公園的長椅上,兩人靜靜地抬頭凝望著夜空。


    在冬日的淩冽天空中閃爍著的繁星仿佛隨著時間的流逝,散發出的光芒也在慢慢轉變。就算一直盯著看也不會覺得膩。兩人相顧無言,暫時將心靈托付給大自然創造出的天然藝術。


    握著心愛之人的手,凝望星空。瑞樹不由得想到,這是多麽奢侈的時間啊。


    和美咲相遇、相戀、相互表白心意,於是才有了時至今日。哪怕隻是一點微小的差錯都好,應該都走不到如此幸福的如今吧。這麽一想,瑞樹就深感此刻能活在當下,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奇跡。


    想到這裏,瑞樹突然想起了在小說還是哪裏的一個角色曾經說過『我是為了遇到你才活在這世上的』。


    老實說,瑞樹是帶著幾分否定的目光去看待這句話的。他當時苦笑著說“怎麽可能啊”。


    為了和某人相遇而活著,這句話不過是單純地在美化相遇的結果而已。自己究竟是為了什麽才活著,這種事情隻有在死亡的瞬間才能得到答案。在人生這條路上,明明都不知道前方究竟會有些什麽,又怎麽可能知道自己漫步人生路的意義呢。


    就算和對方分別了,那個角色也一定會普普通通地走完今後的人生。然後再和某人墜入愛河。總而言之,就算自己的人生和別人的人生有了交點,但交點本身也不可能會成為人生的終點。


    當時瑞樹是這麽想的。


    然而,事到如今,瑞樹也稍微有些理解那個角色的心情了。


    當然現在他也不認為自己的人生是僅僅為了和美咲相遇才存在的。


    不過,和美咲相遇並墜入愛河這件事,足以成為自己的人生目的。不是為了和美咲相遇才活著,而是和美咲相遇並墜入愛河這件事,從結果上而言,已經成為了自己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了。


    瑞樹由衷地感謝美咲,感謝她能把這份感情作為禮物送給自己。


    就在這個時候。美咲凝望著夜空,開口說道。


    「瑞樹」


    「嗯」


    「在最後能給你好好地慶祝完生日,真的太好了。我不會忘記今天的。——不對,不僅僅是今天。從和你相遇那天起,迄今為止的美好回憶,我絕對不會忘掉的」


    「最後……美咲你別說這種這麽不吉利的話。明年也好後年也罷,我都要讓你給我慶祝生日的。而且。我也想給你慶生。所以,不要說什麽最後之類的話啊」


    瑞樹以祈禱的心情說道。


    瑞樹不想從美咲的口中聽到“最後”這樣的話。因為一想到剛才的那個禮物,這話聽起來簡直就像是遺言一樣。


    可是,美咲隻是困擾地笑了笑。


    美咲撒開了瑞樹的手,從長椅上起身,邁著小碎步往前走。


    「美咲,等等我!」


    瑞樹慌慌張張地跟了上去,從後麵抱住了美咲。瑞樹有預感,如果自己不這麽做,美咲可能會就此從自己麵前消失。


    「求你了,哪都不要去好嗎。不要從我麵前消失啊」


    「……抱歉,我已經做不到了。瑞樹你也清楚的吧」


    瑞樹拚命地說著,而美咲隻是用哄小孩子撒嬌的語調回應著。


    美咲鬆開了瑞樹抱住自己的手臂,朝著他轉過身去。隨即,抬眸望眼地注視著瑞樹,露出了溫柔的微笑。


    「不過……也是呢。——嗯,我知道了!那和你約好了。無論用什麽形式都好,明年我也一定會給瑞樹慶祝生日的。所以,不要這麽難過呀」


    美咲輕輕地踮起腳尖,吻上了瑞樹的唇。如同這個約定的證明一般。


    可是對瑞樹而言,他隻能覺得,這個吻是美咲最後的禮物了。


    3


    ※


    瑞樹做了個夢。


    地點是病房,季節是冬天。


    瑞樹和以往一樣,在和某人共享著感官——此刻胸口正傳來劇烈的疼痛。


    這是在迄今為止的人生中,都未曾體驗過的,難以忍受的疼痛。每隔幾秒鍾意識就會變得模糊不清。


    而在忍受著這種疼痛的瑞樹腦海中,流淌著某人後悔不已的思考。


    自己的選擇做錯了。


    被告知時日無多的那一天,自己必須做出正確的選擇才行。


    這樣的話,哪怕結局無法改變,但也許能改變走向結局的過程。也許能夠向那個人好好地說出「謝謝」。


    要是真能如此的話,自己就一定不會像現在這樣地悔恨不已,能夠安穩坦然地迎接死亡的降臨吧。


    瑞樹腦海中充滿了再怎麽悔恨也沒有盡頭的思緒。那個她對於自己假裝接受了命運,實則早就已經放棄了一切這件事,感到無比的悔恨。


    正因如此,那個她在後悔中祈禱著。


    如果可以的話,如果能讓一切都從那一天重新開始的話。


    在胸口劇烈的疼痛中,唯獨那份心願,持續地在瑞樹的腦海中回響著。


    ※


    在瑞樹生日的第二天,也就是周日的上午。電話打來了。


    手機屏幕上顯示的來電人名字是——藤枝健介。那是美咲的父親。在新年拜訪美咲家的時候,瑞樹姑且和他交換了聯係方式。


    在看到那個名字的瞬間,感到了某些東西開始分崩離析的惡寒。


    手指顫抖著接通電話,另一頭傳來了健介的聲音。


    老實說,自己到底說了什麽,以及健介說了些什麽,基本上都不太記得了。唯一有印象的,是醫院的名字,以及——


    『今天早上,美咲倒下了』


    僅此一言。


    瑞樹掛斷電話,火急火燎地就從家裏飛奔了出來。他騎上自行車,速度飛快地衝過馬路。


    騎車時,瑞樹腦海中縈繞著兩年前那一天的事情。


    那一天——母親去世的那一天,自己沒能趕上。


    母親失去溫度的手的觸感再次複蘇。


    難道,又會像那天那樣趕不上嗎。自己難道,又要重蹈覆轍了嗎。


    瑞樹噙著眼淚衝進了醫院。


    美咲被送往的是直到一年前她還一直住院的那個醫院。對瑞樹而言,那也是母親住院的時候,自己經常去的,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醫院。


    瑞樹衝過大門爬上樓梯,朝著在電話裏聽到的七樓趕去。氣喘籲籲地抵達七樓之後,他就衝出了大廳。


    「瑞樹」


    健介在大廳等著瑞樹的到來。看到瑞樹氣喘籲籲的樣子,他表情僵硬地走了過去。


    「美咲……美咲她沒事吧!」


    瑞樹像是要揪住健介一般地朝他追問著。


    健介說著「你冷靜點」地安撫著瑞樹,轉過身去。


    「先過去吧。在那邊」


    話畢,健介領著瑞樹向前走去。


    瑞樹被帶到的地方是——重症監護室的區域。


    護士在區域前等待著瑞樹,瑞樹和健介一起被帶到準備進入病房的房間。此時,據護士所說,由於美咲父母的強烈要求,於是瑞樹也被允許進入病房。


    根據護士的指示做好了細致準備之後,接受了檢查,瑞樹和健介進入到了重症監護室裏。


    美咲安靜地躺在重症監護室的一間病房裏。


    瑞樹站在床邊,俯視著沉睡中的美咲。


    「雖然暫時脫離了危險,但是已經不知道還能不能醒過來了。醫生也讓我們做好心理準備了。美咲媽媽心力交瘁,現在已經在休息室裏躺下了」


    站在瑞樹身旁的健介淡淡地說著。


    而瑞樹也默默地繼續聽著。


    已經不知道還能不能醒過來了。要做好心理準備了。


    明明話語傳進了耳朵裏,但是卻完全傳不進腦海中。就像是大腦在拒絕理解話語的意思一般。


    不對,應該說是,拒絕接受現實吧。


    要是真的接受了這些話,瑞樹大概就會當場崩潰大哭吧。


    會麵大概十分鍾之後結束了,瑞樹和健介一起離開了重症監護室。


    「我去看看美咲媽媽的情況如何。你呢」


    「……讓我在這歇會」


    回到大廳之後,麵對健介的問題,瑞樹隻能以空洞的表情回答。


    健介走後,瑞樹獨自癱坐在大廳的等候椅上。


    昨天美咲才給自己慶祝了生日,而現在想來就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一般。


    「美咲……美咲……」


    瑞樹顫抖著身子,淚流滿麵,不停地呼喊著美咲的名字。


    直到美咲的父母回來,瑞樹也依然癱坐在椅子上,不斷地祈禱著美咲的蘇醒。


    但是——結果那天,美咲都沒有醒來,在會麵時間結束之後,瑞樹不得已回了家。


    「那個……我明天早上就過來可以嗎?就算像今天這樣看不到她也沒關係的。後天也好大後天也好,直到美咲醒過來為止……」


    在分別之際,瑞樹向著來送自己的健介,以懇求的語氣問道。


    哪怕一分鍾也好,瑞樹也想要和美咲待在一起。因為瑞樹相信她一定會醒過來的,想要在旁邊一直等下去——。


    但是,對於瑞樹的懇求,健介搖了搖頭。


    「瑞樹,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是,不能為了這個而荒廢了自己的生活。你還是好好地去上學吧」


    「但是,如果在我上學的時候發生了什麽的話——」


    瑞樹的腦海中閃過的,又是兩年前的事情。


    母親在自己上學的時候,撒手人寰。所以,如果美咲也……。


    心理創傷一般的不安逐漸籠罩,瑞樹苦苦央求健介。


    可是,健介依舊鐵青著臉,又搖了一次頭。


    「抱歉,瑞樹。但是,能不能暫時讓我們家裏人待在一起呢。要是發生了什麽的話,我一定會聯係你的」


    聽了健介的話,瑞樹還想說些什麽,但是在開口之前,就無力地低下了頭。


    能不能讓我們家裏人待在一起呢。


    被眼前的這位父親說了這樣的話,瑞樹也隻能言聽計從了。


    因為瑞樹迄今為止,都在持續地剝奪著他們和美咲共同度過的時間。


    「……我知道了。對不起,說了些這麽不懂事的話……」


    「該說對不起的是我,沒法滿足你的心情,真的很抱歉」


    向著鐵青著臉的健介低下頭說了聲「那我先告辭了……」,瑞樹離開了醫院。


    瑞樹連騎自行車的力氣都沒有了,腳步蹣跚地走在昏暗的夜路上。


    腦海中滿是在醫院中沉重的美咲的臉,以及鐵青著臉盯著自己的健介的表情。


    關於自己被健介禁止來探病這件事,瑞樹並無憤怒。


    在不知道美咲會和病魔作鬥爭到什麽時候的情況下,瑞樹不去學校,每天都往醫院跑的話會怎麽樣呢?根據情況,也許會對瑞樹的未來產生某種影響。


    健介是為了保護瑞樹的未來,才擔起了這個醜角的。


    這一點瑞樹很清楚,包括讓自己進入重症監護室這件事也好,自己不過是女兒的男朋友這種單純的外人,而健介居然為自己費心到了這種程度上了,瑞樹對他很是感謝。


    但是……即便如此,瑞樹也還是想待在美咲的身旁。比起無法想象的未來,瑞樹還是想珍惜唯有當下才有的能和美咲共同度過的時間。


    即便這是一個愚蠢的選擇也好,瑞樹也還是想選擇這條道路。


    「媽媽……美咲……」


    母親的笑容和美咲的笑容一同浮現在了腦海中。


    和母親去世那個時候一模一樣。自己又要像這樣地失去重要的人了嗎。就連陪伴她到最後一刻也做不到,隻能在“死亡”的結果前潸然淚下嗎。


    抬頭看著夜空中的星星,瑞樹悲歎著自己的無力。


    ※


    在那之後的日子,對瑞樹而言都是些幹燥無味的日子。雖說有著和健介的約定而去上學了,但是上課也是心不在焉的,滿腦子都是美咲。


    美咲暈倒之後已經過了五天。今天的課室裏也很平和。就算她不在了,班裏也依舊是一成不變地重複著平穩的日常。


    在這些褪色了的日子裏,這份平穩本身,也開始讓瑞樹感到有些焦躁。


    周一早上的班會上,班主任隻是簡短地傳達了美咲會暫時請一陣子假的消息。雖然最初在班上是造成了一點騷動,但是在五天之後的現在,不管是同學還是班主任,都恢複到了一如既往的樣子。看來大家都已經稀鬆平常地接受了沒有美咲的日常。


    這不簡直就等於說是,美咲沒有必要存在與這個世上嗎。


    如今班裏的氛圍,讓瑞樹很難不去這麽想。


    當然,瑞樹也清楚這也不過是自己的某種被害妄想。


    大家應該也在心裏擔心著美咲吧。畢竟和瑞樹不同,美咲可是班裏的大紅人。


    瑞樹對這些事情心知肚明。


    但是,為了保護自己那快要被不安所壓垮的心,瑞樹隻能以更為強烈的感情填滿自己的內心。


    放學之後,瑞樹早早地就離開了學校。


    這個星期一次書庫都沒有去過。瑞樹現在一點想要去做圖書委員的工作的心情都沒有。不過圖書管理員老師也向自己說了「偶爾休息一下也是很重要的」,大概沒問題罷。


    但是,迄今為止瑞樹都是過著在書庫裏待到放學時間結束的生活,所以即使回到家,也是閑得發慌。瑞樹想先預習下周的英語,從背包裏拿出教科書和筆記本,放在桌上。


    就在這個時候,放在製服口袋裏的手機突然間響了起來。


    慌慌張張地取出來之後,那是美咲的父親——健介打來的電話。


    「……你好」


    『喂,瑞樹?我是美咲的父親。現在給你打電話不要緊吧?』


    「嗯,我已經回到家了。美咲她……是怎麽了嗎?」


    健介會給自己打來電話,一定是和美咲有關的事情。


    問題在於,消息究竟是好是壞。


    瑞樹咽了口唾沫,等待著健介的話。


    『……大概兩個小時之前,美咲醒了』


    「!真的嗎!?」


    健介告知自己的話雖然簡短,但卻是一個好消息。


    麵對瑞樹的確認,健介再次以『是真的』這樣簡短的詞語給出了肯定。


    在醫生判斷美咲很有可能再也醒不來的情況下去,美咲還是醒來了。


    這是奇跡啊。瑞樹不由得熱淚盈眶。


    『現在她意識也還是清醒的。雖然突然間說這樣不太好意思,但是你能馬上來醫院一趟嗎。美咲她說……無論如何都想見你一麵』


    「當然可以!我馬上就過去」


    向健介如此回應過後,瑞樹掛斷電話,急匆匆地做好準備,離開了家。


    和周日一樣地全力騎著自行車,向著醫院進發。但是,這次的心情和周日時完全相反。


    到醫院之後美咲在那裏等著自己,還能和美咲說話。


    瑞樹用來自喜悅的力量,而非來自恐懼和焦慮的力量,拚命地騎著踏板。


    到醫院之後,瑞樹衝過大門,乘上時機正好到來的電梯,趕往美咲所在的七樓。


    從電梯裏出來到達大廳之後,和周日那會一樣,健介和美咲的母親泉水在等待著瑞樹。


    「你們一直在等我嗎?非常感謝」


    走向美咲的父母,瑞樹語調輕快地說道。美咲蘇醒過來的喜悅從瑞樹的聲音和態度中可見一斑。


    「……沒事的,不必在意」


    看著那樣的瑞樹,健介用疲憊不堪的臉色擺出一個僵硬的微笑,回答著他。


    他的身旁,泉水也很是消沉地低著頭。


    「那個……。美……美咲她醒了對吧?」


    「嗯。美咲是醒了,這個不假。隻是……」


    瑞樹疑惑地問道,而健介雖然再次給出了肯定,但是卻又支支吾吾的。


    這麽想來,剛才接到電話的時候,他的樣子就不太對勁。而且現在,從麵前這兩人的臉色上來看,完全感受不到美咲醒來的安心和喜悅。


    因此瑞樹也終於……察覺到是自己誤會了。


    美咲並不是渡過了難關,而是用盡了最後的力氣,回光返照般地醒來了。而美咲的父母為了能讓瑞樹完成和美咲最後的告別,才把瑞樹急匆匆地喊來的。


    「已經沒多少時間了。瑞樹,這邊」


    在健介的催促下,三人一起向著重症監護室走去。


    和上次一樣,在護士的指示下,做好準備,瑞樹和美咲的父母共同走進了重症監護室。


    在到達美咲所在的房間之前,健介把手搭在了瑞樹的肩膀上。


    「看著女兒出嫁,大概就是這樣的心情吧。……剩下的就拜托你了」


    健介的話在幹淨的走廊上回響後又消失了。


    剩下的就拜托你了。


    這句話所代表的意思隻有一個。美咲的父母,將目送美咲離開的重要任務交給了瑞樹。恐怕,這是美咲自己的心願……。


    大概是可以拒絕的吧。說自己沒法擔起這樣的重任。


    但是,瑞樹——


    「我知道了」


    僅此一言,回答並點頭。


    瑞樹不會逃避了。因為時至今日,自己也依然想要和美咲在一起,直至最後一刻。


    聽到瑞樹給出了堅定的回答,健介也認同地鬆開了手。隨即,給瑞樹讓出了路。在美咲父母的目送下,瑞樹打開了緊閉的房門,進入了美咲所在的房間。


    房間裏和上次來的時候一樣的安靜。


    能聽到的隻有機械發出了電子音。


    美咲躺在床上,隻有眼睛是睜開的。和五天前相比,她明顯地瘦削了下去。她大概,就連起身的力氣也沒有了吧。


    但是,在注意到瑞樹進來了之後,美咲動了動頭,溫柔地微笑著。


    「……你好呀——,瑞樹,五天不見了」


    「嗯。你還真是能睡啊。美咲」


    麵帶微笑地回答著美咲,瑞樹坐到了床邊的椅子上。


    這時,美咲從被子下麵將手伸了出來。


    她的手已經瘦削和纖細到不得了了。瑞樹用自己的雙手,包住了她的手。


    「瑞樹,對不起。我的身體果然已經到極限了。真的對不起」


    「不要道歉啊。這樣就不像美咲你了哦」


    麵對不停地道歉的美咲,瑞樹壓抑著自己的悲傷,笑了。


    而且,該道歉的人並不是美咲。倒不如說應該是自己才對。瑞樹這麽想到。


    瑞樹不認為,美咲的病是一下子惡化到這種程度的。也就是說,美咲一直在為自己忍耐著吧。為了不讓瑞樹擔心,咬緊牙關忍受著病魔的折磨。


    而明明如此,自己卻完全沒能察覺美咲的這些努力。光是要和自己內心湧起的恐懼作鬥爭就已經拚盡全力了,自己沒能好好地注視著眼前的美咲。


    真的是個不稱職的男朋友啊。瑞樹羞愧難當。


    就在瑞樹感歎著自己的無能時,美咲突然間凝視著天花板,嘴裏呢喃著「不像我了嗎……」


    「呐,瑞樹。我啊……到底是為了什麽才活在這世上的呢?」


    朝向天花板的視線徑直地轉向了瑞樹,美咲向他提出了一個問題。


    「……你說為什麽,我的人生非要在這裏結束不可呢。為什麽隻有我,不得不背負著疾病這種無可奈何的沉重負擔呢?明明不是我也可以的吧。為什麽隻有我的人生,要被攪得天翻地覆才行啊?長時間地住院,長時間地交不到朋友,隻能低頭過著灰暗的人生……明明大家都是一副健康是理所當然的樣子,優哉遊哉地活著,為什麽隻有我要遭受這種苦難呢?」


    這是美咲將近十八年的人生裏一直背負著的思緒。這是她藏在心裏,但顧慮到周圍的人而無法表露的真心話。如今,她終於全都傾訴出來了。


    「我啊,一直在想。既然我因為這個病注定是活不了多久的。那這樣的話,我活在這世上的意義究竟是什麽呢……。瑞樹,我到底,是為了什麽才活在這世上的呢」


    正因為美咲比任何人都要在意身邊人的想法,所以她沒能把這個問題問給任何人聽。而事到如今,她終於在有生以來第一次問了出來,向著自己最愛的伴侶。


    而深知這一點的瑞樹也不再悲歎自己的無力,真摯地圍繞她的問題給出回答。


    「說的是呢……。我覺得——不僅僅是美咲你,無論是誰的人生都好,基本上都是找不出什麽特殊意義的」


    對於美咲的問題,瑞樹所給出的回答實在是無藥可救了。


    聽罷,美咲「哈哈」地有氣無力地笑了一聲。


    「現在你起碼也說句『是為了遇到我』啊。你可是我的男朋友啊」


    「我說不出口。因為我不想向你說謊」


    「這世上也是有善意的謊言的哦,你知道嗎?」


    「善意的謊言,在大部分情況下都隻是對撒謊的人友善而已。那隻不過是為了隱瞞難以啟齒的真相才會說的話」


    「嘛,我倒是不否定啦。但你這話別對著快不行的人說啊」


    “這個男朋友真的是……”美咲無奈地笑著。


    瑞樹則平靜地保持著臉上的微笑,繼續回答著美咲的問題。


    「嘛,別管什麽善意的謊言了,出生和活著什麽的,基本上都沒多大意義的。正是因為這樣,所以大家才為了要找到『我的人生是有意義的!』這種能讓自己信服的借口而拚命掙紮不是嗎」


    瑞樹沒法給出對於美咲問題的“答案”。


    所以,這說到底,不過是瑞樹的“回答”。隻是為了引出真正“答案”的一種判斷材料而已。


    「所以,如果美咲你想要知道自己活著的意義的話……就請拚命地給自己找借口吧。這一定就是美咲你自己獨一無二的生存意義」


    「瑞樹還真是嚴厲呢。那作為參考,瑞樹你對於自己的人生,是找了什麽樣的借口呢?」


    「我想想……」


    麵對美咲的反擊,瑞樹凝望著病房純白色的天花板,冥思苦想。


    但是,他馬上就一臉為難地微笑著,視線回到了美咲身上。


    「不好意思。雖然我嘴上說得這麽厲害,但其實,我也還沒找到借口。但是,我的心裏已經全都是重要的人們——父母,以及美咲你給我留下的東西了……。所以,隻要我好好地珍惜著、守護著這些東西,大概就能讓我自己信服吧」


    一邊為自己的不嚴謹道歉,瑞樹姑且給出了自己的“模仿回答”


    於是,聽到瑞樹的回答,美咲有些驚訝。


    「好好珍惜,我留下的東西……?」


    「嗯,不管是和美咲共同度過的回憶也好,還是美咲你教會我的享受人生的方法也好,無論是什麽,我都會好好珍惜的」


    「……瑞樹你啊,遇見我開心嗎?」


    「我開心到自己的人生和價值觀都已經被你所改變了」


    「和我在一起,你幸福嗎?」


    「我幸福到終於明白幸福是為何物了」


    麵對美咲不斷提出的問題,瑞樹流暢地回答著。


    因為,這些答案都是不需要任何猶豫的。對瑞樹而言,和美咲共同度過的時間,早已成為了無可比擬的重要之物了。


    「……這樣啊。嗯。——太好了」


    聽罷瑞樹毫無迷茫的回答之後,美咲也終於露出了微笑。如果瑞樹沒有看錯的話,她的表情,是安心的,是被某些東西所拯救了的幸福笑容。


    「謝謝你,瑞樹。我找到我的答案了。我終於知道,在我的人生中,重新做出了那天的選擇……是一件有意義且價值非凡的事情了」


    「誒……?」


    美咲那有些不可思議的發言,讓瑞樹不由得迷惑了起來。


    但美咲似乎沒有注意到地,依然凝望著天花板。「但是,好可惜啊」地開口說道。


    「我想穿一次婚紗呢。想在漂亮的教堂裏舉行婚禮。啊,不過,在神社裏穿著白無垢舉行婚禮好像也不錯呢((注:和服的一種,日式婚禮上新娘穿的禮服))」


    「我也很想看看美咲你成為新娘子的模樣。不管是婚紗也好,還是白無垢也好。我可以保證,無論怎麽樣穿,都一定很漂亮的」


    「我還想要孩子呢。我的心願是一個男孩一個女孩呢。瑞樹你呢?」


    「我隻要和美咲你待在一起就可以了。隻要有美咲你在就行了,我別無所求了……。而且我不太喜歡小孩子呢。我覺得孩子們不會親近我的」


    「你嘴上這麽說,要是真的有孩子的話,瑞樹你絕對會很為孩子們操心的。我覺得你可能會買很貴的錄像機,然後我目瞪口呆地看著你給孩子們拍成長記錄」


    「是這樣的嗎」


    「是這樣的哦。因為瑞樹你是很珍惜家庭的人嘛。一定會成為和和睦睦的一家人的。然後啊,大家一起到處去旅遊。雖然瑞樹你總說自己的照片很少,但是一定會慢慢變多的。就算你找借口說『我不上鏡』,我也不會放過你的哦」


    「這我該高興呢,還是應該悲歎呢……」


    這是沒準有可能實現的光景。但是,這張未來藍圖,已經是注定不會到來的了。盡管心知肚明,美咲也還是高高興興地向瑞樹訴說著自己腦海中的“從今往後”。


    瑞樹細致地回應著美咲訴說的“從今往後”。


    「等到女兒長大之後,瑞樹你就會被疏遠了。也會被兒子稍微拉開點距離呢。然後很操心孩子們的瑞樹呢,就會過上每日以淚洗麵的生活了」


    「這是不是有點過分嗎?你這個未來藍圖怎麽就隻有我受傷啊」


    「沒事的。我會好好地安慰瑞樹的」


    「嗯,那這樣的話就不需要擔心了呢」


    瑞樹和美咲都笑出了聲。


    「但是啊,等到孩子們結束了青春期,長大成人之後,就又會變回溫暖和睦的大家庭的。然後孩子們就會把自己的戀人給帶回家裏來。嘴上說著『我有個人要給你們介紹一下』」


    「那樣的話就連我也會緊張起來呢」


    「等到女兒出嫁成為了別人的新娘,我覺得瑞樹你一定會丟人地嚎啕大哭的。然後啊,我就說著『還真是拿你沒辦法呢,孩子她爸』地來安慰你」


    「難過的是我沒法否認這一點。不過那個時候就拜托你了呢」


    「就交給我吧」


    瑞樹雖然心知肚明那一天已經不會到來了,但也還是這樣地向美咲拜托道。


    美咲雖然心知肚明那一天已經不會到來了,但也還是用得意的口吻答應了。


    就在這個時候。美咲的手指,突然間失去了力氣。


    「!美……美咲……?」


    「沒事的哦……嗯,沒事的……。我就是,有點想睡覺了而已……」


    雙手用力地握著美咲的手,瑞樹驚恐地呼喊著,而美咲回答他的聲音已經有氣無力了。


    「對不起啊,瑞樹……。我真的,沒力氣了……」


    「……不要啊。求求你不要走啊。不要拋下我一個人啊!」


    瑞樹本以為自己不會說的。但是,一旦到了這個瞬間,理性頓時飛到了九霄雲外,話語便脫口而出。不僅如此。因為不想失去她,瑞樹更加用力地握住了美咲的手。


    就算說這種話,也隻會讓美咲為難而已。瑞樹知道的。


    回過神來,瑞樹的聲音已經顫抖了起來。淚水奪眶而出,打濕臉頰。


    瑞樹的臉轉眼間就已經被鼻涕和眼淚弄得不成樣子了。


    看到瑞樹這副樣子,美咲用盡了最後一絲力氣,朝著他笑了。


    「真的……對不起……。把瑞樹你一個人留在這裏……我是個沒用的女朋友呀……」


    「不是這樣的!沒有這種事!」


    「能和瑞樹你相遇……我也很幸福哦……。直到最後一刻也能依偎在瑞樹你身旁……我真的很開心……」


    「不要啊,美咲!再說點,再跟我說點話吧!」


    「能愛上這樣的我……真的謝……」


    還沒來得及說完謝謝,美咲的聲音就中斷了。隨即,她閉上了眼睛,所有的氣力都從她的身體中消失殆盡。


    「美咲……?」


    瑞樹呼喊著她搖動著她,可是美咲已經沒有了任何反應。她沒有一如既往般地「騙你的啦」地去戲弄瑞樹,也沒有溫柔地去呼喊瑞樹的名字。


    美咲的呼吸停止了,即便把耳朵貼在胸口上,也已經聽不到心髒跳動的聲音了。


    「美……美咲……」


    瑞樹緊緊地抱住了像是睡著了一樣的美咲的遺體。她的身體溫暖尚存。瑞樹無法相信她已經溘然長逝了。


    但是,美咲的眼睛已經再也不會睜開了。再也不會發出聲音來了。再也不會,溫柔地握住瑞樹的手了。


    「嗚……啊!啊……!」


    腦海中接受了事實,瑞樹的理性被感情的漩渦吞沒殆盡。


    瑞樹用盡全力地緊緊抱著美咲的身軀,像是野獸一般慟慟地哭了起來,哭喊到就連喉嚨都要撕裂了——。


    ※


    4


    幾天之後,美咲的葬禮肅穆地舉行了。


    雖然守夜和葬禮瑞樹兩邊都參加了,但說實話,在美咲去世時除去自己大喊大哭的記憶以外,其他的記憶都已經模糊不清了。回過神來,已經開始守夜了,而現在,葬禮即將結束。就是這種感覺。


    參加葬禮的人們哀悼著美咲的英年早逝,大家都眼噙淚水。


    但是,在人群之中,唯獨瑞樹的眼睛是幹涸的。一滴眼淚都流不出來。瑞樹心裏已經沒有任何東西能流出來了。


    「瑞樹」


    在葬禮結束之後,健介喊住了瑞樹。


    瑞樹眼神空洞地望向健介,隻見他滿臉憔悴地站在那裏。泉水也站在他的斜後方。兩人麵對女兒的離開都顯得十分憔悴。


    然而,即便是麵對那樣的兩人,瑞樹的心也依舊沒有任何的反應。他的表情如麵具一般的僵硬,空洞的眼神出映射出兩人的身姿,僅此而已。


    兩人朝著像是個人偶一樣的瑞樹,深深地低下了頭。


    「謝謝你能陪伴美咲到最後一刻。以及,讓你背負目送美咲離開的責任,真的很抱歉」


    健介向瑞樹表示了感謝和歉意。話語之中滿是對於瑞樹的關懷。


    其實,健介大概根本就沒有關心瑞樹的空閑吧。明明直到最後一刻,他都想要和女兒共同度過的。但盡管如此,他也還是首先去關心瑞樹。


    在這一瞬間,瑞樹原本已經麻木不仁的心,產生了輕微的痛楚。


    「醫生說,美咲走的時候是沒有痛楚的呢。是因為有你在她身邊,她才能安詳地迎來最後一刻的。真的謝謝你,能讓美咲安穩離去」


    真的謝謝你。不斷重複的這句話,在瑞樹心裏激烈地回響著。心中萌生出的疼痛逐漸化為了難以忍受的嫌隙。


    「不要……說這些話啊……」


    回過神來,瑞樹已經像是崩潰了一般跪倒在了地上。他抓著地上的沙礫,顫抖著肩膀,淚流不止。


    喪失了數日的感情在此刻盡數爆發,瑞樹嘶吼著。


    「要是沒有我的話,也許美咲就能再多活些日子的。明明是這樣的,不要向我道謝啊.要是沒有我的話……」


    沒錯,自己絕非值得被感謝的人。


    倒不如說,罵自己一頓還來得更痛快。


    “我女兒的死都是因為你!”“要是沒有你這家夥出現的話!”


    像這樣地痛斥自己的話,究竟能讓心裏麵輕鬆多少呢。那樣的話,現在馬上就可以毫不猶豫地用自己這條命來償還了。


    但是,美咲父母沒有做出這樣的行動。


    不僅如此。女朋友的父親將手放在哭喊著的瑞樹的肩膀上,安慰般地點了點頭。


    「你對美咲的感情已經刻骨銘心到這份上了。光是這樣,對我們來說就已經足夠了。感激不盡。所以,不要再責備自己了。你沒有錯的,誰都沒有錯」


    他們不斷地重複著那句「你沒有錯的」。仿佛是要修補瑞樹的心理創傷,讓他重新振作起來一般……。


    但是——正因如此,瑞樹才像是為了要從這份溫柔中逃跑一樣,隻得低著頭不停地哭泣。


    ※


    結束了葬禮回到家之後,瑞樹深感這裏已經和之前截然不同,變成了一個寒氣逼人的地方。


    不過是十天的時間。就在不久之前,這個家裏確實還是有著溫暖的。


    然而,這些溫暖現在已經消失殆盡。隻剩下刺骨的冰冷空氣。


    失去的美咲的悲傷。對美咲父母的罪惡感。


    一個人獨處之後,這種淒慘的心情就不停地折磨著瑞樹的內心。


    而這刺骨的冰冷空氣,也仿佛是在責備獨自而歸的瑞樹一般。


    瑞樹完全無法忍受這樣的氛圍,回過神來,自己已經離開了家。


    走向的是,學校。


    瑞樹因為美咲的葬禮請了假,但今天還是工作日。雖然已經放學了,但校園裏還是能聽到學生們在社團活動中揮灑汗水的聲音,校舍中也傳來了吹奏樂部的樂器聲。


    將這些熱鬧非凡充滿活力的聲音置之不顧,瑞樹在辦公室借了鑰匙,走在一如既往的走廊上。


    然後,粗魯地打開了書庫的門鎖。


    『歡迎回來,瑞樹。送書辛苦了』


    在推開書庫門的瞬間,和美咲共同度過的記憶在腦海中複蘇了,甚至幻聽到了她的聲音,瑞樹「嗚……」地呻吟著。


    呼吸紊亂地走進書庫深處,打開筆記本電腦,開始著手去做那些已經大量堆積下來的圖書登記工作。


    「ok——!交給我吧。我會貼得漂漂亮亮的!」


    「瑞樹,書的修理已經做完了哦」


    但是,老實說,工作效率非常糟糕。每當將書拿在手上的時候,每當按下鍵盤的時候,都感覺能聽到美咲的聲音,而且獨自完成這些工作也花上了比平常要多幾倍的時間。


    即便如此,瑞樹也還是沒法停下來。要是不做點什麽的話,自己就會被已經沒有美咲在的現實所擊垮,此刻也好,自己的心已經四分五裂。甚至想要為了向美咲的父母贖罪,而將頭狠狠地撞在牆壁上。


    在不知不覺間夕陽已經西下,窗外學生們的聲音和樂器的聲音都已經聽不見了。看了眼時間,已經六點半了。已經完全是要離校的時間了。再過一陣子,發現鑰匙沒有還回來的老師,大概就會來巡查吧。


    「……回去吧……」


    虛無縹緲的感覺突如其來,瑞樹關掉了電腦。


    無論做什麽都已經無法填滿心中的空虛。已經沒法從失去美咲的悲傷中逃離出來了。察覺到這一點之後,瑞樹絕望地低下了頭。


    就在這個時候,已經被靜寂吞噬了的書庫,突然間響起了電子音。那是告知有信息送達的鈴聲。


    剛開始,瑞樹無視了那條短信。現在壓根就沒心情去看什麽信息。


    但是,瑞樹馬上就察覺到了那鈴聲代表著的意思,慌慌張張地拿起了手機。


    因為那個鈴聲——意味著是美咲發來的短信。


    「美咲……?」


    為什麽事到如今,還會有短信從美咲那裏發過來呢。瑞樹自己也搞不清楚。但是,事實就是,手機確實響了。瑞樹顫抖著手指點開了短信。


    信息上麵隻有簡短的一句話。『瑞樹你房間的書架上的最高一層,看看從右邊數起的第三本書』文字中並沒有任何的感情。


    即便如此,瑞樹也還是從書庫裏跑了出來。匆匆地穿過太陽落山後一片昏暗的上學路回家。到家後,就連開燈的時間都沒有,瑞樹在黑暗中腳步蹣跚地爬上二樓,中途好像還被柱子還是什麽別的給撞到了。按照美咲的指示拿起書之後。有什麽東西從書裏麵掉了出來,落在了地板上。


    彎下身子撿起來一看,那是一把小小的鑰匙。一把古董風格設計的可愛鑰匙。


    而這把鑰匙是幹什麽用的,是想都不用想到的。瑞樹從房間裏衝了出來,直奔客廳。這次他好好地打開了房間裏的燈,看著放有口琴的那個櫃子。而從櫃子裏麵取出來的,則是生日那天美咲送給自己的小盒子。


    壓抑著心中的衝動,瑞樹一找到盒子上的鎖就把鑰匙插了進去。


    隨著一聲清脆悅耳的“哢嚓”聲,鎖打開了。


    掀開蓋子之後,裏麵傳來了八音盒那獨有的金屬音旋律。那是瑞樹用口琴演奏過很多次曲子。


    看來是盒子的一角裝有八音盒,而掀開蓋子之後就會開始播放的小設計。然後,剩下另一半放東西的部分,裏麵是——


    「u盤?」


    從盒子裏取出來,拿在瑞樹手裏的,是一個平平無奇的u盤。


    裏麵到底是什麽呢?


    瑞樹打開了自己的電腦,開機的瞬間就把u盤給插了進去。打開文件夾之後,發現裏麵隻有一個視頻。


    瑞樹強忍著顫抖的手,雙擊文件,視頻開始播放了。


    『你好呀——瑞樹,在看嗎?』


    在聽到她的聲音,看到她的臉龐的瞬間,瑞樹的眼中就流出了淚水。


    畫麵裏,是溫柔地微笑著的美咲。那是瑞樹再熟悉不過,但卻以為自己已經再也無法看到的笑容。


    『當你看到這個視頻的時候,也就是說短信也發過去了呢。太好了,爸爸媽媽都好好地看了我的臨終日記呢,所以才給你發去了短信』


    畫麵中的美咲安心地鬆了一口氣。


    瑞樹什麽都說不出口,隻是一個勁地凝望著她。無論這是怎麽樣的形式都好,瑞樹都再次看到了美咲向自己說話,向自己投來溫柔的目光。僅僅如此,瑞樹的心就已經被填滿了。


    『那麽……。雖然廢話是說不完的,但是u盤的容量是會用完的,所以就進入正題吧』


    畫麵中的美咲清了下嗓子。


    『瑞樹你看到這個視頻的時候,最快也應該是我的葬禮結束了吧。——對吧?我沒猜錯吧?總該不會是偶然間發現了鑰匙,然後就提前偷看了,不是這樣的吧?』


    畫麵中的美咲像是在確認事實一般地問道。


    她的口吻、動作和停頓,都像是真的在和瑞樹聊天那樣。美咲大概是經過精心的計算之後,才製作了這個視頻吧。


    就在瑞樹想著這些東西的時候,畫麵中的美咲突然間用擔心的眼神凝視著他。


    『瑞樹你有好好睡覺嗎?有好好地吃飯嗎?雖然我覺得應該不會,但你該不會是在想著要跟在我後頭一起走吧?』


    美咲滿懷顧慮的話語讓瑞樹屏住了呼吸。


    現在睡覺睡得很不好,吃飯也是難以下咽。考慮到現在的狀態,跟在美咲後頭走了大概也隻是時間問題吧。美咲的擔心全部一語中的。


    『我真的很擔心你啊。瑞樹,你平時看著神經大條的,但實際上卻細膩得不得了……。我真的怕你會不會一時想不開然後做出什麽傻事來』


    美咲繼續說著,臉上的表情和她的話語一樣,都是發自內心的擔憂。


    瑞樹一字不漏地聽著,因為自己的羞恥和窩囊忍不住想要逃跑。


    自己離開之後,瑞樹會有什麽樣的行動。美咲在當時就已經全部猜到了。而在被猜透了的情況下,瑞樹也還是讓美咲擔心了。在滿懷擔憂的情況下,美咲離開了人世。作為男朋友,沒有什麽事情能比這個還丟人了。


    明明想要再多看看美咲的臉龐的,但是瑞樹卻自然的垂下了頭。不敢直視美咲。


    與其以這樣的醜態示人,還不如就這樣消失了算了——。


    『……要不消失了算了,要不死了算了——你要是敢做這種逃跑一樣的傻事的話,我絕對不會放過你的』


    在瑞樹差點又要陷入到想逃跑的思考中時,畫麵中的美咲就像是預判到了他的想法一般,斬釘截鐵地說道。


    這種與自己的心情過分同步的狀態,讓瑞樹反射性地抬起了頭。


    畫麵裏的美咲不滿地吊起眉毛看著自己。


    隻是,她的表情馬上就又恢複了平穩。


    「瑞樹,你還記得嗎?我一直像你隱瞞著的事情。關於我為什麽要找瑞樹你結成同盟的理由」


    在美咲的提醒下,瑞樹想起來了。這麽說來,到頭來自己還是沒有得到這個問題的答案。


    這次終於能得到答案了嗎,瑞樹凝視著屏幕。


    在過了一陣子之後,畫麵裏的美咲說道。


    『其實我啊,從真正死掉的那天開始,時間回溯到了去年二月份被告知時日無多的那天哦』


    美咲突然間無比認真地說出了這些話。


    在這個瞬間,瑞樹在腦海深處聽到了有什麽鎖被打開的聲音。與此同時,腦海中閃過了好幾個場景。那是曾經在夢中看到的,某人的記憶,某人的心願。


    ——不對,不僅如此。閃回的記憶將前方的一切都告訴了瑞樹。在因夢境相連的記憶盡頭,最愛的人在時間的長河中逆流而上,如此不可思議的景象……。


    與此同時,瑞樹終於悟到了。這一年,對美咲而言,是為了創造人生意義的旅途。


    『突然間跟你說這些話你也不會信吧。我自己其實到現在也不是很敢相信的。在時間回溯之後,我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就倒在了醫生的麵前。因為這個,醫生還以為我是因為得知自己時日無多受到過度打擊而倒下了,可辛苦了。——啊,這些題外話就先放在一邊。總之你現在先收起你想要吐槽的心情,好好地聽我說行嗎。因為這也關乎著我之所以會來找你結成同盟的理由』


    畫麵中的美咲苦笑著,用懇求般地口吻說道,凝望著瑞樹。


    不過,美咲的擔心純屬杞人憂天。已經知悉事情全貌的瑞樹,並沒有懷疑她,而是原原本本地接受了她的話。


    『時間回溯之前的我,就隻是在醫院的床上的等死而已,我一直都對此而感到後悔不已。所以在死去的那個瞬間,我祈禱著想要回到被告知時日無多的那天。然後,雖然我也不知道為什麽,但是這個祈禱居然真的實現了』


    美咲的描述和瑞樹在夢裏見到的記憶完全吻合。


    至於美咲回溯前的記憶,為何會和自己的夢境鏈接在一起,這和她的時間回溯一樣,都是搞不清個中緣由的。


    但是,瑞樹也因此得以理解美咲當時的心情。這樣的話,現在應該要感謝這個奇跡才對。


    『我的直覺馬上就告訴我,我會在和第一次死掉的同一時間裏死去。所以這次為了不留遺憾,我就出院了,整理好了自己在死前想要了結的心願。因為我一直在病床上想這個,所以大概也沒花多少時間呢。雖然和瑞樹你多多少少也說過一些,但是估計來說一共有五樣』


    美咲這麽說著,掰起了手指,開始列舉自己定下的“想在死前了結的心願”。


    第一、 向父母道謝說『謝謝你們一直細心照顧把我養育成人』。


    第二、 和父母去旅行。


    第三、 寫臨終日記。


    第四、 再去上一次學


    第五、 向瑞樹道謝。


    無論哪一樣都是在之前告訴過瑞樹的事情。


    不過,也有遺漏掉的東西。比方說在瑞樹接受了結成同盟時,美咲說的『想要玩個痛快』和『做自己未曾設想過的事情』這兩樣。


    『但是,在學校裏找到瑞樹你之後,我的心願就又變多了。【第六、和瑞樹你做朋友】,【第七、讓瑞樹你回想起和朋友一起玩的快樂】【第八、讓瑞樹你回想起怎麽樣約朋友出去玩】這三樣。後麵這兩樣我是換了個說法,但是也跟你說過的哦。其實我就是這樣的打算』


    美咲的話讓瑞樹驚訝地睜大了眼。


    也就是說剩下三樣,全都是為了瑞樹才追加的心願。


    『剛開始啊,我真的就是打算來跟你說聲謝謝,感謝你救了我而已。畢竟,我時日無多了嘛……。不過,當我知道瑞樹你躲在自己構築起的高牆中時,我就想起了和陽子小姐最後說過的話。於是我改變了主意,開始采取行動了』


    「和我媽?難道說……」


    瑞樹的腦海中,表白那天的記憶複蘇了。


    即便瑞樹央求美咲告訴自己,但美咲也還是拒絕說『不告訴你』的那件事。也許,這就是那個時候的答案了。


    『我之前跟你說過,在被你救下來之後,我沒法從病房裏出來對吧。結果等到陽子小姐去世之後,我就再也沒能見到你。——但是啊。其實在我能離開病房之後,我和陽子小姐見過一次麵,僅僅一次。就在陽子小姐去世的前一天』


    美咲的話再一次讓瑞樹因為驚訝而睜大了眼睛。今天真的是被美咲嚇個不輕。


    在母親去世的前一天,兩人進行的對話。而正是因為那個對話,讓美咲開始了行動。母親究竟托付了什麽給美咲呢。


    母親跟美咲說了些什麽呢。瑞樹的心髒激烈地跳動著。


    『我現在也還記得很清楚呢。那個時候,陽子小姐很少見地說了些軟弱的話。“一直以來都讓瑞樹吃苦了。因為我和他爸都很沒用,無論什麽事情都讓他一個人扛著,讓他過分努力了。還剝奪了他本應該花在交朋友上的時間,讓他變得孤零零的”之類的』


    「我媽居然說了這樣的話……」


    從美咲嘴裏複述出來的母親的話語,讓瑞樹激烈跳動的心髒一下子被揪住了。


    『陽子小姐她還說啊。瑞樹你其實是個堅強而又溫柔的好孩子。但是,就是因為這樣才讓人擔心。就是因為你太過堅強和溫柔,無論什麽事情都自己一個人藏著掖著……怕哪天你會承受不住了』


    瑞樹這樣想到。母親到了最後一刻,也果然還是最愛自己的母親。


    總是操心著瑞樹的事情。把自己給放在第二位……。要是瑞樹真的是如母親所說的那種“堅強而溫柔”的人的話,那毫無疑問,一定是因為自己是看著母親的身影長大的。正是因為有母親這樣的榜樣,瑞樹才得以走到了今天,瑞樹可以挺起胸膛自信地這麽說。


    『要是瑞樹你一個人陷入到了痛苦的狀況中。無法自拔的時候,也許自己已經不能在你身邊陪著你了。這麽一想就悔恨得不得了。一想到自己不能夠去為你做一些母親能做的事情,就會無法原諒自己地流淚。——陽子小姐她說這些話的時候,真的很悲傷呢』


    “也許那個時候,陽子小姐已經預料到些什麽了”美咲說道。


    『所以我當時不假思索地就說了。說“那樣的話,我就把病治好,然後出院去成為瑞樹的支柱。”“要是瑞樹孤身一人的話,我就去當瑞樹的朋友!”』


    “嘛,從最終結果上來看,別說當朋友了,就連女朋友都當上了”美咲有些靦腆地說著。


    突如其來的話語讓瑞樹也不由得臉紅了起來。


    『我這麽說了之後,陽子小姐就很安心地笑著跟我說“謝謝你”。我真的很開心哦。因為我一直都是在陽子小姐的支持下才得以走下去的,所以感覺自己多少可以回報一下她了』


    像是想起了當時的事情,美咲露出了懷念的微笑。


    『看到孤零零的瑞樹之後,我就覺得絕對不能放棄自己的誓言。不然我就沒臉去見天堂的陽子小姐了,更重要的事,看到瑞樹你孤零零的我也沒辦法接受呢……所以,在這些考慮之下,我就追加了那三個“想在死前了結的心願”,和你結成了同盟』


    美咲的聲音在瑞樹的心裏回響著。然後,瑞樹的大腦開始飛速運轉。


    在這之前,瑞樹一直都以為這個同盟是為了美咲。而基於同等的立場,瑞樹自己也發自內心地享受著同盟的活動,但是最重要的目的還是為了讓美咲不留遺憾地踏上旅程……


    然而,美咲卻說這個同盟是為了履行和母親的諾言。


    那也就是說——


    「……哈哈。什麽嘛,這不完全反過來了嗎」


    被擺了一道呢,瑞樹用手捂住了額頭。


    隻是美咲沒有讓自己察覺到而已,從一開始,這個同盟就是……


    『我啊,無論怎麽努力都是活不長的。所以,我想讓瑞樹你知道和別人在一起的樂趣。這樣的話,我不在了之後,瑞樹你應該也能主動地融入到人群中去吧。所以作為借口,我就提出了要和你結成同盟』


    這個同盟是為了誰才建立的呢?美咲向著終於找到答案的瑞樹,表明了自己真正的目的。


    怪不得美咲當時提出要結成同盟的時候,是那麽的竭盡全力。


    因為美咲提出的同盟,從一開始就是為了瑞樹才建立的。美咲那所剩無幾的時間,從一開始就不是為了自己而用,而是為了瑞樹、僅僅為了瑞樹而用。


    『嘛不過,自從一起去過煙花大會之後,和你在一起的目的變了呢……。目的變成了想要和最喜歡的瑞樹一起共同度過』


    美咲紅著臉,笑容滿麵地說著。


    她的一字一句都讓瑞樹高興得忘乎所以,甚至又要哭出來了。


    『中途目的改變了這事就先不說了,這就是我一直隱瞞著不說的,和瑞樹你結成同盟的理由。現在想來,我完全沒有征求過瑞樹你的意見,隻是個自以為是的想法呢。沒準在瑞樹你看來,隻是多管閑事而已……。如果惹你不高興了,真的抱歉呢』


    畫麵裏的美咲深深地低下了頭。


    瑞樹在清楚美咲的道歉無法傳達到的基礎上,依然搖了搖頭。


    「沒有這回事的。多虧了你多管閑事,我才能回想起和別人共同度過的快樂。真的謝謝你了,美咲」


    如果不是美咲如此強行的幫助,瑞樹大概至今也還會孤零零地把自己關在書庫的深處吧。能夠體會到那些一個人無從知曉的快樂,全都是美咲的功勞。


    如果可以的話,瑞樹想更早一點——在美咲還在世的時候,就知道這些事情。這樣的話,就能好好地向她道謝了。這是瑞樹心中唯一的後悔。


    『這就是我所有的秘密了。終於把所有秘密都坦白出來了,真的輕鬆了好多』


    正如她所說的,美咲露出了晴朗的微笑。然後,像是要把話給總結一下,她清了清嗓子。


    『嘛,雖然還有千言萬語想要對你說,但是,除了在另一個世界裏保佑你以外,也做不到其他事情了。不過,我還是希望瑞樹你能積極向上地活著呀』


    畫麵中的美咲這麽說著,深情地凝視著瑞樹。


    『因為我把瑞樹你給扔下就先走一步了。所以,我知道我沒有說這種話的資格。但是,就算是不知好歹我也想說。——沒事的哦!瑞樹!因為瑞樹你是能讓我喜歡上的人,是非常帥氣的男孩子哦。瑞樹你一定可以堅強地生存下去的。所以啊……不要僅僅因為我不在了,就垂頭喪氣的啊!』


    畫麵中的美咲笑著給瑞樹來了一拳。


    屏幕的另一邊伸出的拳頭,將瑞樹心中殘存著的所有消極情緒都漂亮地暴揍了一頓。破壞力是一拳ko的程度。


    「啊,原來是這樣啊……」


    瑞樹有氣無力地,但是卻認同地笑了。


    是啊,美咲就是這樣的人。總是全力以赴地,同時也要求瑞樹要全力以赴。


    如果瑞樹現在自殺了的話,就算是在那邊見到了美咲,她大概也會背對著瑞樹不肯見他吧。一定會背對著瑞樹……然後獨自掩麵而泣。


    而且,要是瑞樹真的想不開跟在美咲後頭走了的話,母親也一定會責備自己的吧。


    瑞樹一件會讓母親和美咲傷心的事情都不想做。因為不想看見她們悲傷的神情。


    「在各種各樣的人們的思緒下得以支撐下去的我,看來也隻能在這世上活到最後一刻呢」


    瑞樹朝著畫麵裏的美咲露出了苦笑。


    這是最愛的人和最尊敬的人,哪怕離開了人世也對自己所期望的事情。絕對不能置之不顧。


    首先,自己不是就對美咲說過嗎。把重要的人留給自己的東西,在心裏好好地珍惜著,活下去。


    瑞樹還必須要在這個世界上繼續努力下去才行。


    想到這裏,不知道是不是偶然,畫麵裏的美咲也笑了。


    『那,瑞樹你是不是也該鼓起幹勁來了呢?……如果是的話,我就安心了……』


    「嗯,算是吧」


    在最後朝著稍微有點缺乏自信的美咲,瑞樹反射性地做出了回答。


    『那我要說的話就先說到這裏了。謝謝你能看到最後。我會在另一個世界裏為你今後的幸福所祈禱的。加油啊,瑞樹!』


    這麽說著,美咲結束了攝影。


    明明才剛剛從美咲那裏獲得了勇氣,但是一想到這樣就要結束了,還是覺得寂寞難耐。


    此時,美咲突然間『啊,有件事忘記說了』地發出了聲音。美咲又回到了鏡頭前,露出了像是春天太陽一般溫暖的笑容——


    『我,藤枝美咲,比世界上的任何人都——不對,再加上另一個世界的任何人,都要喜歡秋山瑞樹!最喜歡你了!』


    「——!」


    瑞樹一下子睜大了眼睛,凝視著至今也還在畫麵中微笑著的美咲。睜大的雙眼也漸漸地濕潤了。


    「我也是,最喜歡你了」


    瑞樹一邊笑,一邊淚流,回應著美咲的告白 。


    不知是不是因為傳達出了自己最後的心意而心滿意足,美咲終於關掉了攝像機,視頻的播放也停止了。


    瑞樹關掉電腦,擦掉眼淚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氣。


    充滿全身的近乎瘋狂的絕望在不知不覺間已經被衝淡了。這都是美咲的聲音,美咲的笑容使然。


    果然自己無論如何都敵不過美咲。


    這麽想著,瑞樹終於在數日之後重新露出了笑容。


    「好了,加油吧!」


    給自己鼓著勁站起身來,瑞樹走向了廚房。


    這幾天來都沒有好好地吃過飯。但是,這樣是不行的。瑞樹姑且給自己泡了個架子上的杯麵,等了三分鍾之後開始狼吞虎咽起來。


    填飽肚子之後,心情也變得更加地積極向上了。


    哪怕是在現在這個瞬間也好,美咲已經不在自己身旁的悲傷也依舊留存於心。


    但是,為此而悲歎的時間已經結束了。背負著這份悲傷,即便如此也要積極向前地活著。作為被留下的人,懷抱著對心愛之人的思緒,繼續走下去。瑞樹已經做好了為此所需的心理準備。


    瑞樹回到了客廳,將u盤放回小盒子裏,把它放進了櫃子裏,放在口琴的旁邊。


    「美咲,在另一個世界好好地注視著我吧,我會在這個世界裏,努力到最後一刻的」


    瑞樹向著美咲給自己留下的禮物,露出了微笑。


    這是對於美咲——不對,是對於給予自己支持的許許多多的人的誓言。


    瑞樹將誓言握在手中,凝視著自己要做的事情,關上了櫃門。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時日無多的你留給我的東西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日野佑希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日野佑希並收藏時日無多的你留給我的東西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