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樹和美咲以臨時契約的方式結成同盟的幾天之後。七月結束,進入了八月初旬的一個普通日子的午後。


    「誒,這裏就是瑞樹同學的家啊。作為和叔叔同住的兩個男人的家,這不是還挺幹淨的嘛!」


    瑞樹家的玄關前,回蕩著美咲興奮的聲音。她好奇心旺盛的眼睛很是稀奇地打量著瑞樹家的裏麵。雖說看電影的時候,她是一副身在避暑地的大小姐裝扮,而今天她穿的則是牛仔短褲和短袖的衛衣,是看起來相當方便活動的裝扮。


    順帶一提,瑞樹的裝扮則和去看電影的時候幾乎沒變過。因為孤身一人的經曆太長,他幾乎沒有什麽能見得人的私服搭配。


    對於從小學六年級開始就和叔叔兩人共同生活的瑞樹而言,在自己家裏聽到女生的聲音總感覺怪怪的。倒不如說在很久之前,光是同齡的女生待在自己家裏,就會讓瑞樹很是緊張,有一種冷靜不下來的感覺。


    總之為了要冷靜下來,瑞樹做了個深呼吸。


    瑞樹為了不被美咲發現,深深地吸入一口空氣調整著呼吸。當氧氣在大腦中盤旋過後,他逐漸恢複了冷靜。這樣的話,應該總會有辦法撐過去的。


    「不好意思美咲同學。總之你先來這邊的客廳——」


    重新麵向美咲的瑞樹,指著房間這麽說道。


    然而,他的聲音在中途就停了下來。究其原因,是因為剛才還應該在那裏的美咲,突然間消失不見了。


    瑞樹疑惑地環顧四周,終於在走廊盡頭的房間前找到了美咲。


    「美咲同學,怎麽了嗎?」


    「啊,瑞樹同學。抱歉,我自作主張地就進到裏麵來了」


    「沒事的,我倒是不介意這個……。啊,要去洗手間的話是在稍微轉個方向的右邊」


    「……瑞樹同學,突然間跟女孩子說這種話,再怎麽說也有點那個了。而且也不是這麽一回事」


    對於瑞樹有點太過不體貼的發言,美咲歎了口氣。


    「我在玄關那裏瞥到了一眼這個佛龕,所以就進來了。總感覺有些在意」


    「啊,這個啊。這是我爺爺奶奶和……我媽的」


    瑞樹以平穩的眼神凝視著美咲所指的佛龕。


    於是,美咲也用感慨萬千的眼神望向了那個佛龕。


    「是瑞樹君的母親啊……。這樣啊」


    「嗯,怎麽了嗎」


    「沒事,不必在意。比起這個,瑞樹同學,我能稍微參拜一下這個佛龕嗎?」


    「誒?嘛,也不是不行……」


    麵對美咲突如其來的要求,瑞樹困惑地點頭同意了。高中生去朋友家裏的時候,去參拜佛龕是一種禮儀嗎。瑞樹著實不太清楚。


    而就在瑞樹感到不可思議的時候,美咲走進了房間裏,在佛龕前麵正坐下來,靜靜地雙手合十。在瑞樹眼中,美咲看起來確實是在認真地參拜。


    參拜過一陣之後,美咲歎了口氣,準備從佛龕前麵站起身來。


    於是,在這一瞬間,美咲的身體突然間開始搖晃了起來。


    「美咲同學!」


    瑞樹早早地察覺到了異常,攙扶住了差點倒下的美咲。自從他得知美咲身患重病之後,在兩人共處的時候,他總是會處處留意著美咲,而這也起到了作用。


    「謝謝你,瑞樹同學。我已經沒事了。剛才隻是因為突然間站起來,所以有點頭暈而已」


    「那,這樣倒是還好……。你要是不舒服的話,無論什麽時候都可以跟我說的。可千萬別勉強自己」


    「嗯」


    向著一臉擔心的瑞樹點了點頭,美咲靠著自己的雙腿好好地站穩了。而這次也沒有再搖晃。


    「啊,謝謝你能讓我參拜你家的佛龕。突然間提出這麽奇怪的要求,不好意思啊」


    「沒事的。倒不如說,我才要跟你道謝。爺爺奶奶和我媽,我覺得他們都一定會很高興的」


    「會高興嗎。要是真的話就好了。——那我差不多該出去了」


    「嗯,那往這邊走」


    走出放置著佛龕的房間,向著客廳走去。


    瑞樹走在美咲的前頭,心中果然還是對於她會出現在自己家裏的這一狀況,感到十分的不可思議。


    那麽,為何美咲會來到瑞樹的家裏呢。


    答案要追溯到昨天的白天——。


    ※


    「瑞樹同學。我明天能去你家裏嗎?」


    「……哈?」


    美咲唐突之間說出這件事,是在幕後工作的間隙,兩人共進午餐的時候。


    聽到美咲用和平時一樣的語調插進了一句這樣的話,瑞樹愣了一會,最後不解地歪著頭。


    「啊?抱歉,你沒聽到嗎?我在問明天能不能到你家裏去……」


    看到瑞樹默不作聲,美咲就又說了一遍。


    那麽看來剛才她的發言,並不是瑞樹聽錯了。確認了自己的耳朵和大腦都處於正常狀態,瑞樹在心裏鬆了一口氣。


    但是,現在可不是能安下心來的時候。既然不是自己聽錯了,那這也同樣是一個問題。


    瑞樹用混雜著責難的眼神看向了若無其事地把玉子燒往嘴裏送的美咲。


    「不是,這種事情一般來說都不行的吧。風華正茂的女生居然跑到像我這種來路不明的男人的家裏什麽的,你到底在想些什麽啊?美咲同學,你是笨蛋嗎?要是有個萬一的話,你要怎麽辦啊?請你說話之前再多加考慮一下」


    「……嗯,我也確實沒想到你會有這麽強烈的反應。你這真的是卑微到了我都不想用『你是想要幹點什麽嗎』來戲弄你了。瑞樹同學,你這樣的話,一輩子都結不了婚的哦」


    「這點事情我還是心裏有數的。倒不如說,這麽明顯的事情怎麽樣都好了。比起這個,你說想要來我家裏,究竟是有什麽企圖啊?」


    「什麽企圖也沒有。我隻是想做為臨時同盟的試水活動試試而已……。難道說還能有別的什麽嗎?」


    被目瞪口呆的美咲反問回來,瑞樹的氣勢一下子就煙消雲散了。


    瑞樹用像是被潑了冷水一樣的冷靜頭腦思考著。


    這麽說來,美咲想來瑞樹家的理由,確實隻能是基於同盟關係。「我能去你家裏嗎?」被這句話的衝擊力壓倒,瑞樹完全迷失了自己。


    「……抱歉。衝擊力有點太強了我淩亂了」


    「嗯,你還是坦誠點好。嘛,我也有點太過唐突了,這次就當扯平了」


    看到瑞樹表達了自己的反省,美咲也語調輕鬆地說了句「抱歉」。


    以此重新開始,美咲再次開口。


    「我想去瑞樹同學家裏呢,是因為想說一些不想在外麵說的事情。雖然來我家裏也行,但是我媽在呢,瑞樹同學你也很難過來吧。所以啊,雖然不太好意思,我是想用一下你家。你想嘛,你之前不是說過你基本上算是獨居的狀態嗎」


    「嘛確實,我叔叔現在還在國外呢,給你提供一個地方倒是沒啥……。但是,『不想在外麵說的事情』,你究竟是想要說些什麽呢?」


    瑞樹以純粹的疑問眼神,向著美咲發問。


    就連同盟的事情,美咲都是在街上的咖啡廳裏提出來的。這樣的她也不想在外麵說出來的,到底會是什麽樣的事情呢。


    「雖然我們已經是臨時同盟了,但還是對相互之間的事情一無所知吧?所以,我就想讓瑞樹同學聽聽我的私事。在我轉進這間高中之前,我都在哪幹了些什麽」


    「嗯嗯」


    「然後呢,這也算是了結了一樁我離開前的心願了。不過啊,要講自己的隱私不是很羞恥嗎。所以我就不想讓別人聽見」


    「你的這種想法我可太懂了」


    在不知道有誰在聽的情況下講述自己的隱私,光是想想都覺得可怕。瑞樹也從心底認同,這確實是不希望在外麵說的話。


    「啊咧?但是,這樣的話在這裏說不也行嗎?這個書庫不會有人來的,基本上也能算是個人空間了」


    「怎麽說呢,雖然是這麽一回事……。對了,那就當做是我對瑞樹同學的家很有興趣吧」


    美咲不知為何有些興奮地說著。


    而瑞樹並不清楚究竟是什麽驅使著美咲的興趣到那種地步。


    「就算你說感興趣,那也隻是有些年頭的普通家庭而已哦?嘛雖然剛才也說過了,作為活動場所提供給你用倒是無所謂」


    「謝謝了。那麽,活動場所就決定是瑞樹同學的家裏了。還有就是,如果可以的話,瑞樹同學能把你的隱私也分享給我的話,我會很高興的。我也想要更多地去了解瑞樹同學」


    「我的私事嗎?我的過去就算聽了也不是什麽有趣的事情哦」


    「就算無趣也沒事的。隻要知道了瑞樹君的過去,我就已經很滿足了!」


    美咲用食指指著瑞樹的鼻尖,仿佛在說“這裏很重要”。


    「那麽,如何呢。要不要來試試同盟的試水活動呢?」


    美咲抬眸望眼地看著瑞樹這麽問道。


    在來到這間高中前的美咲的過往。要說沒有興趣的話那肯定是假的。而且如果是說給美咲聽,瑞樹也並不排斥訴說自己的過去。從內容上看,作為同盟的試水活動也無可挑剔。


    「知道了。我同意你的提議。來做吧」


    「真的嗎!太好了。因為看起來瑞樹同學你的黑曆史會很多,我還擔心你會不會拒絕呢」


    「……你還總是要多嘴那麽一句呢。不是什麽黑曆史哦。不過,剛才我也說了,並不是什麽有趣的故事」


    瑞樹一臉無奈地看著安心地放下心來的美咲。


    不過,他的眼神裏也並沒有怒氣。美咲的言行舉止有些出格是常有的事,但瑞樹自己也好不到哪去,所以這也算是扯平了。並不是什麽值得生氣的事情。


    而且比起這個,對瑞樹來說,美咲能因此安下心來更加地讓他高興。


    雖然多少有些波折,但是臨時同盟的試水活動的內容就這樣地決定了下來。


    ※


    「我去給你泡杯茶,你隨便坐吧」


    「嗯。謝謝你」


    瑞樹把美咲帶到了客廳,徑直走向了廚房。既然美咲要來做客,所以就預先準備了一些稍貴的茶葉。


    在瑞樹泡好茶回到客廳之後,美咲正饒有興趣地窺視著牆邊的玻璃櫃。


    「呐,瑞樹同學。這個是口琴吧,是你的嗎?你會吹嗎?」


    美咲滿眼期待地向瑞樹問道。


    美咲所指的,是被收納在櫃子裏的口琴盒。貌似是在瑞樹去泡茶的時候發現的。


    「嗯。是我的,我確實會吹,別看我這樣,我也練了差不多有十年了呢」


    瑞樹從櫃子裏取出口琴盒,打開給美咲看。躺在裏麵的口琴在闖進房間裏的陽光的照耀下,閃閃發亮。


    於是,美咲發出了更加興奮的聲音


    「好厲害!我還是第一次見到真的口琴。你吹一下嘛」


    「可以哦」


    應美咲的要求,瑞樹從盒子裏拿出口琴,以自然的動作吹奏了起來。口琴中流出的,是由清澈至極的聲音所編織出的旋律。


    這悅耳的音色,顯然不是稍微練習一下就能發出來的。十年的歲月可不是吹出來的。


    瑞樹吹完一曲後,這次輪到了美咲用毫不吝惜的掌聲填滿了整個房間。


    「好厲害,真的好厲害!瑞樹同學你真的好會吹啊。我不是很懂音樂所以沒法說得很好,但是聲音真的好好聽!」


    「謝謝。能讓你覺得開心的話,我也挺高興的」


    麵對讚不絕口的美咲,瑞樹靦腆地道了謝,把口琴小心翼翼地給放回櫃子裏。也許是因為受到了美咲不加掩飾的誇獎,他麵紅耳赤。


    「但是,我還是感覺很意外。畢竟瑞樹同學你給人的感覺完全和樂器不搭邊呢。為什麽會開始吹口琴呢?」


    「這是我已經離世的母親……教我吹的」


    瑞樹有些感慨過去地這麽說道。


    在那一瞬間,美咲的表情有些陰沉了下來,而呆呆地凝視著遠方的瑞樹並沒有注意到。


    溫柔的母親留給瑞樹的東西僅此一樣。那就是口琴。


    瑞樹還是個小學生的時候,能讓母親教自己吹口琴是每天的一大樂趣。對瑞樹而言,和母親一起吹奏口琴的日子,是相當特別的東西。


    瑞樹又一次凝視著櫃子裏的口琴。


    這個口琴是母親在他十歲時買給他的。金屬外殼上麵還刻著瑞樹的名字,是特別定製的物品。對於瑞樹而言,至今它也是連接著自己和母親的重要寶物。


    「那麽,口琴的事就先說到這裏了,差不多該進入正題了吧。再這樣鬧下去天都要黑了」


    「是呢。聽到了你這麽棒的演奏我感覺心情也振作起來了,開始吧!」


    被瑞樹催促著,美咲神色輕鬆地點了點頭。


    坐在瑞樹準備好的座位上,美咲從拎包裏拿出兩本a4大小的筆記本,把其中一本放在了瑞樹麵前。


    一如既往地坐在美咲對麵的瑞樹,不可思議地看著被放在桌子上的筆記本。


    「美咲同學,這個筆記本是?」


    「昨天不是說了嗎。我想一邊說著過去的事,了結一樁離開前的心願。我想把自己的曆史寫成臨終日記。雖然都事到如今了,但我還是想把自己活過的每一天都好好地以真實的形式保留下來……。今天,我覺得隻要打好日記的基礎就可以了.」


    「原來如此,臨終日記啊……」


    「所以,所以這個筆記本就是用來給日記的基礎打草稿的。因為隻買到了五本的套裝,所以也給瑞樹同學一本。代替記事本去用」


    聽美咲說完,瑞樹把筆記本拿在手裏,目不轉睛地凝視著。


    臨終日記是一種向遺留在世的人描寫自己希望的“人生記錄”。形式並沒有什麽特別的規定,除了美咲所說的自己的曆史,通常還會寫上關於治療、葬禮的願望之類的。


    已經被醫生告知了時日無多的美咲,想要去寫這個也並不奇怪。今天應該就是一邊敘述著自己的過往,一邊總結自己曆史的要點吧。


    已然理解筆記本意義的瑞樹向著美咲低下了頭。


    「既然你特意為我準備好了,我還拒絕的話就太失禮了,那就容我一用了。謝謝你,美咲同學」


    「不客氣。我反倒是覺得買來的筆記本沒有浪費掉真是太好了」


    “畢竟留著也沒有機會再用了呢”,美咲露出了一個看破紅塵的表情。


    麵對美咲的笑容,瑞樹心中有種被紮了根小小的刺一般的痛感。


    瑞樹在過去也曾見過這樣的笑容。


    可是笑容的主人在兩年前就消失在了自己的眼前。而美咲也終有一日,會同樣地消失在自己的眼前。


    但是瑞樹為了不讓自己曾切身痛感過的那份痛苦複蘇,迅速地說了下去。


    「那麽,接下來該怎麽辦呢?互相傾訴自己的過往和寫美咲同學的臨終日記。先做哪個呢?」


    「我覺得還是先在筆記本上寫下自己的曆史,然後再說出來會比較好。這樣一來,對話的內容也能好好地歸納起來。瑞樹同學你覺得呢?」


    「我也覺得先寫比較好。我不太擅長即興發揮,所以想要先整理一下要點」


    「好的。那總結的時間就嗯——到三點鍾為止吧。那麽,開始!」


    美咲看著指向了一點四十分的掛鍾,作為開始的信號般拍了拍手。


    一小時二十分鍾。比起高中的上課時間還要長。而對於總結好自己要說的內容而言,完全足夠了。


    美咲從筆盒裏拿出了自己的自動鉛筆,瑞樹則從書架上拿出了自己的自動鉛筆,開始往筆記本上書寫。


    黑色的鉛筆線開始遊走在幹淨的筆記本上,文字一個接一個地顯現。


    瑞樹姑且按照幼年期、小學生、初中生、高中生等時期分好了項目,把每段時期的記憶中,印象深刻的事情一條一條地寫下來。


    在動筆之前,瑞樹對自己人生的淺薄感到了危險,甚至擔心會不會在五分鍾之內就會全部寫完,但他的擔心貌似是多餘的。一旦開始寫在筆記本上,在迄今為止的人生中不斷積累的回憶,從悲傷難過的事情再到高興喜悅的記憶都接二連三地湧現。


    自己原本以為是淺薄而又無趣的人生,隻是稍稍挖掘一下就有許許多多的回憶複蘇了。用文字填滿筆記本的過程中,瑞樹真實地體會到,最為蔑視自己過去的人,正是自己。


    這樣一來,瑞樹反而開始擔心時間到底夠不夠。


    筆尖在筆記本上遊走的過程中,瑞樹看了好幾眼時間。不時地突然看向坐在對麵的美咲,她也很是順暢地在筆記本上書寫著。


    和美咲的相遇差不多過去了一個月。重新回想一下的話,就會發現確實還沒有聽她講述過自己的過往。


    共進午餐的時候或者是在幕後工作的間隙中聊天的時候,美咲總是在向瑞樹發問,自己則處於傾聽的位置上。而對於尚未習慣和女生說話的瑞樹而言,他並沒有足夠的從容去對此感到疑惑。然而,現在想來,美咲應該是在有意地回避涉及到自己的話題吧。


    這樣的美咲,說要傾訴自己的過去。


    她究竟走過了怎樣的人生呢。


    雖說自覺自己有些惡趣味,但瑞樹也還是壓抑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嗯?怎麽了嗎?」


    貌似是察覺到了自己在被盯著看,美咲的視線突然間從筆記本移到了瑞樹身上。


    突然襲來的驚訝和自己偷看人家的愧疚,讓瑞樹的心髒劇烈地跳動著。


    「啊,不是……沒事……」


    「難道說,你已經總結完了嗎?瑞樹同學動作好快啊。但是不好意思,我還沒寫完,你再等我一下」


    「不是的,我也還沒寫完所以請你不必著急」


    「這樣啊?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美咲微笑著,再次一臉認真地開始在筆記本上奮筆疾書。


    不能再打擾到美咲了。瑞樹也重新振作精神開始了總結的工作。


    瑞樹和美咲在點心時間裏品嚐著重新泡的茶和瑪德琳蛋糕,讓大腦和手都好好休息一下。(注:瑪德琳蛋糕是一種法國風味的小甜點,又叫貝殼蛋糕)。瑪德琳蛋糕是美咲作為瑞樹給自己提供了場地的謝禮而買來的。就像她說的那樣,蛋糕好像是經常會在雜誌上介紹的知名店鋪的產品。據說這是在海外進修過的一流糕點師精心製作的點心,和其他的瑪德琳蛋糕有著天壤之別……。


    「不好意思美咲同學。雖然這個蛋糕是挺好吃的,但是我真的不懂它的味道和其他的蛋糕相比差在哪裏」


    「放心吧瑞樹同學。雖然我說得煞有其事的,但其實我也不懂的」


    對於沒有什麽高尚味蕾的瑞樹和美咲而言,除了好吃以外,他們也不知道別的了。


    兩人感覺莫名的好笑,「還真的是幹啥啥不行啊」「是呢」地共同歡笑著。僅僅是像這樣地一起吃點心居然也會這麽開心,對瑞樹而言是相當新鮮的感覺。


    不管怎麽樣,在休息結束後,兩人也回到了正題。將寫著各自曆史的筆記本放到了桌子的中央,兩人額頭都快要抵在一起了,共同打量著筆記本。


    「……我說啊,瑞樹同學」


    「……怎麽了,美咲同學」


    「要是把這些全都講完的話……沒準會講到今晚吧」


    「真巧啊。我現在也在想著完全一樣的事情呢」


    兩本筆記本上都寫滿了好幾頁自己的曆史。每一頁的密度都相當高。從書寫自己曆史的意義上來說雖然是成功的,但要從總結要點而寫的這一意義上來說,顯然是失敗的。兩個人都沉迷於書寫自己的日記,根本停不下來。


    看著對方創作出來的傑作,兩人在瑪德琳蛋糕的事情之後,又一次不約而同地笑了出來。


    「已經沒有了最開始要寫日記的意義了呢」


    「我們的人生,可沒有那麽淺薄哦。光是知道這一點就已經很有意義了不是嗎。——嘛。對我來說,居然能有這麽多能寫的東西,我是非常驚訝的」


    看到瑞樹聳了聳肩,美咲也「我也是」地表示同意。


    「不過,我已經把寫出來的東西整理好了,所以我可以隻說那些必要的事情。那瑞樹同學你呢?」


    「我也沒有問題。那誰先說呢?」


    「那就猜拳輸的人先說」


    「好的。那麽來吧」


    結果是瑞樹的敗北。於是就是瑞樹先說,然後再到美咲。


    「那麽,雖然聽著會比較的簡單,那我就開始說我的事情了」


    「好的,拜托你了」


    美咲以少有的鄭重口吻,輕輕地低下了頭。意思是從現在開始,要嚴肅起來了吧。


    看到美咲開始認真地豎起了耳朵準備傾聽,瑞樹感到了些許緊張。


    瑞樹還是第一次向別人傾訴自己的過往。他再次看向筆記本,一邊盯著寫在上麵的文章,一邊用舌頭濕潤了一下嘴唇。


    然後,瑞樹和等待著他開口的美咲四目相對,說道。


    「我最早的記憶是父親的葬禮。他在我五歲的時候就由於交通事故身亡了」


    瑞樹講述的是自己記憶中的幼年時期。


    年幼喪父的瑞樹很不擅長和朋友交往。他會躲著那些開開心心地訴說自己和父親玩時的趣事的孩子們。現在想來,那大概是因為羨慕和嫉妒吧。


    「但是,母親用口琴拯救了因此而自我封閉起來的我」


    母親總是會吹口琴給孤零零一個人的瑞樹聽。


    據說吹口琴本來是父親的興趣。後來母親受到父親的影響也開始吹起了口琴,貌似是父親教的。


    『這是爸爸的音色哦,爸爸就活在這樣的音色裏』


    母親在吹口琴的時候總是會笑著跟瑞樹說這句話。


    所以每當瑞樹聽到母親的口琴聲時,就能稍稍忘卻父親已經不在人世間的寂寞。


    「我升到小學之後,母親就開始教我吹口琴。她告訴我說『繼承你爸爸的音色吧』。在那之後,雖然依舊還是不擅長與人交往,但是隨著能吹響口琴,我多多少少也變得積極起來了罷。和同學之間的關係也漸漸融洽了起來。」


    瑞樹的世界在口琴的樂聲下變得廣闊了起來。這道樂聲由父親傳給了母親,然後又由母親傳給了自己。


    世界一旦廣闊起來之後,曾經痛苦不堪的學校集體生活也能逐漸地樂在其中了。放學後會常常和朋友一起出去玩,學校裏的活動,除了馬拉鬆大會以外,也不再會讓人感到憂鬱了。升到高年級之後,瑞樹也努力地在參加社團活動,盡情謳歌著看似短暫實則漫長的小學生活。


    「——嘛,因為有著母親的支持,我也過上了有正常人水平的學校生活。順帶一提社團活動是音樂社團的。因為我會吹口琴,所以相當的受歡迎呢」


    「原來如此。瑞樹同學,你小學的時候是個現充呢……」


    「這麽一說的話那確實是……。某種意義上,那也許是我人生中最為光輝的一段歲月了」


    麵對美咲的指摘,瑞樹伴隨著實感點了點頭。


    雖然瑞樹感覺即便是在小學裏也存在著等級製度,但對於精神年齡尚小的男生來說,並不會太過在意。所以瑞樹也能憑著吹口琴這一技能作為武器,多多少少讓自己看起來是閃閃發光的。


    但是,瑞樹人生中最為糟糕的轉機,將那些輝煌的日子盡數摧毀。


    「後來,在我六年級的冬天,母親罹患了心髒病……。那個時候,我真的感覺整個世界都從自己腳下崩塌了」


    雖然已經盡可能地注意著讓自己的言辭聽起來不會太過沉重,但即便如此,瑞樹也還是無法掩蓋住自己的感情。在訴說母親的病情時,瑞樹的表情籠上了一層無可奈何的陰影。


    成為了自己心靈支柱的母親突然罹患惡疾。瑞樹至今也還記得醫生說的那句『不做心髒移植手術的話,沒法保證能撐過五年』。


    當時和叔叔一起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瑞樹認真地詛咒了命運。為什麽是母親,為什麽又要奪走自己重要的人。


    這種心情至今也依舊殘留在瑞樹心裏。即便已經將母親離世這件事情翻了篇,但他依舊無法接受。


    於是傾聽著瑞樹講述的美咲,表情也籠上了一層陰霾。恐怕是瑞樹低沉的表情傳播開來了吧。對美咲而言真的非常抱歉。


    但是,既然要講述過往,那會提到這些事情就是無法避免的,無可奈何。


    「母親住院之後,作為母親弟弟的叔叔,就把我領養了,開始了在這個家裏的生活。我初中就過著在學校和醫院之間往返的生活。到了後半段,叔叔就因為工作經常要出國,於是我就變成了像現在這樣的半獨居狀態」


    去學校上課,上完課了就去醫院照顧母親,重複的每一天。


    完全無暇顧及與人的來往,瑞樹在學校裏又變回了孤零零一個人。而住在現在的家裏,上的卻是另一個學區的初中,大概也是導致瑞樹孤身一人的原因之一罷。


    然而,瑞樹並沒有因為孤身一人而感到寂寞。比起在學校裏交朋友和他們玩,還是和母親度過的時間更加重要。


    現在想來,對於即將到來的和母親的分別,也許在瑞樹心裏已經有所預感了吧。


    「然後,在發病大概三年之後,我初三的那個冬天,母親撒手人寰了」


    最後,母親確實沒能撐過醫生說的五年。


    那一天——母親離開的那一天,在瑞樹的腦海中鮮明地複蘇了。


    沒有悄然的接近,也沒有任何的征兆,如同天災一般。這就是瑞樹對於“死亡”的概念。


    一如既往的午休時間裏,瑞樹突然間被班主任老師叫了出去,在辦公室接了一個電話。


    電話是從醫院打來的,住院的母親病情急轉直下。


    放下聽筒之後,自己是怎麽樣去到醫院的,瑞樹已經記不太清楚了。當他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已經和班主任一起抬頭仰視著母親住院的那家醫院。


    在進入醫院的一瞬間,瑞樹獨自飛奔了起來。


    瑞樹衝進病房,主治醫生和護士都在裏麵,他們圍在母親的病床前。


    當他終於來到床前,可母親卻已然離去。瑞樹至今還記得,病房裏回蕩著的唯有醫療器械那冰冷的電子音。


    瑞樹呆呆地握住了母親的手,她的手中溫暖與柔軟尚存。


    隻是,從那副身體裏漸漸流失的溫暖和柔軟,讓瑞樹清晰地知曉了母親的離世。之後,當溫度從母親的身體裏消失殆盡的那一刻,瑞樹也接受了母親已經溘然長逝的現實——。


    當時的遺憾頃刻間湧上心頭。瑞樹忍不住低下了頭。


    於是,坐在伏下臉去的瑞樹麵前的——美咲也悲痛地濕了眼眶,緊緊地咬著嘴唇。


    「——抱歉。我又自己一個人消沉下去了」


    瑞樹抬起頭來,露出了一個勉強的笑容,看向了美咲。


    此時,美咲也回到了一如既往的表情,「不是的」地搖了搖頭。


    「我才想對你說抱歉呢。讓你想起了那些痛苦的事情。」


    「沒必要在意這個的,畢竟決定要說的也是我自己」


    這次輪到瑞樹向著一臉歉意的美咲搖了搖頭。


    「而且,那也不全是讓人消沉的事情。也有著好好地讓我振作起來的契機哦」


    「振作起來的……契機?」


    看著迷惑不解的美咲,瑞樹微笑著認可地點了點頭。


    「那是在我母親葬禮上的事情」


    瑞樹回顧了將自己塑造成今時今日的重要過往。


    母親的葬禮上來了很多吊唁的客人,為她的英年早逝而哀悼。


    瑞樹通過和許許多多的吊唁客的對話,了解到了自己所不知悉的母親。而在這些事情當中,最讓瑞樹驚訝的是,在他所不知道的地方,母親是一個重度溺愛孩子的人。


    『你每次在學校裏取得了好成績,你媽都會很高興地跟我吹噓你呢。就連去給你媽探病的時候,她也還是在說同樣的事情,我耳朵都聽得起繭子了』


    『是啊。而且瑞樹你之前不是在醫院裏幫了一個女孩子嗎?你媽高興得不得了,還給我發郵件來著呢』


    說出這些話的,是就連瑞樹也見過幾次的母親的朋友。而且她們的話,也讓在場的大多吊唁客都露出了懷念的微笑。『沒錯』『你媽能見證著你的成長,是她最大的生存價值』。大家都這樣地表示著同意。


    瑞樹很是意外,在高興的同時也有幾分羞恥。他隻能一個勁地向著曾經傾聽過母親那些炫耀兒子的趣事的熟人們苦笑,再佐以一句『家母給你們添麻煩了,真的不好意思』。但即便如此,瑞樹也還是在失去母親之後第一次展露了笑容。


    失去母親的心靈創傷是無法撫平的。悲傷滿溢於心,逆流成河。


    但即便如此,現在自己的麵前也有著和自己一樣的,因為追思母親而哭泣的人。有著懷念和母親一起度過的日子,給瑞樹講述故事的人。看到他們,讓瑞樹的心得到了些許治愈。


    死亡沒有悄然的接近,也沒有任何的征兆,如同天災一般。然後將重要的東西給連根拔起。但是,至親被奪走了之後也並非是什麽都沒有留下,她所播下的名為“思念”的種子,在遺族的心中生根發芽。當然,瑞樹心裏亦是如此……


    母親的葬禮也教會了瑞樹這些事情。


    正因如此,瑞樹發誓要好好地珍惜在自己心中生根發芽的對於母親的思念。發誓要活成能讓母親自豪的樣子。


    「——於是,靠著這樣的決心,我找尋著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而升上了高中。在偶爾加入的圖書委員會裏開始了幕後工作。這樣的話也能給老師和其他的圖書委員幫上忙,母親應該也會為我感到高興吧」


    「原來如此。——瑞樹同學你果然很厲害呢。雖然隻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令堂在天之靈也一定會為你感到高興的」


    「謝謝你。嘛不過,唯獨我至今也還是沒朋友這件事,我在反省是不是讓我在天國的父母擔心了」


    「這個確實呢!我覺得瑞樹同學應該對身邊的人多點興趣哦」


    「啊……以後我會積極地去努力的」


    被表揚之後又受到了嚴厲的批評,瑞樹為難地笑著抓了抓臉。


    「嘛,沒朋友的事暫且不論,在我像這樣地忙於幕後工作的時候,就被美咲同學你發現然後抓住了,所以才有了今時今日」


    「抓住……你說得我像個獵人一樣……」


    瑞樹過於離譜的說法讓美咲有些小別扭。


    瑞樹說了句「抱歉」之後,繼續說了下去。


    「但是,美咲同學你能找到我,我真的覺得很幸運。不然的話,我大概會直到畢業之前都交不到朋友的。真的非常感謝美咲同學你來跟我搭話。謝謝你」


    瑞樹微笑著道謝,美咲則害羞地紅著臉移開了視線。也許她還不習慣像這樣地正麵接受別人的感謝。她的動作莫名的可愛,這讓瑞樹也不由得心跳加速。順帶著他也對於自己說了些不太合適的而感到有點羞恥。


    「總,總之,關於我的過去就說到這裏了。非常感謝你的傾聽」


    像是要把這樣的感情給掩蓋過去般地清了下嗓子,瑞樹結束了自己的環節。雖然感覺到最後有些微妙,但他還是對於自己完成了工作而鬆了口氣。


    「那接下來就輪到美咲同學你了哦。能行嗎?」


    「啊——,嗯。沒事的,能行能行」


    美咲像是為了冷卻自己發熱的臉頰那樣用雙手扇著風,點了點頭。為了平複自己的心情,她深深歎了口氣,然後立刻繃緊表情,調整姿勢。


    「那麽開始吧。講述我是怎麽樣走到今天的」


    美咲清澈的聲音回響在寂靜的房間裏。


    「我事先說好,我從小學高年級到轉學到現在這個高中為止,我都因為生病而沒有去上學。倒不如說,我是沒法去上學」


    「沒法去上學嗎。那是因為……」


    瑞樹察覺到了美咲想說什麽,催促她繼續講下去。


    美咲對瑞樹點了點頭,繼續說道。


    「嗯。今年的早春,醫生告訴我說我已經時日無多了,在這之前我都一直在住院」


    因為生病而住院。這個和平日裏自由自在的美咲並不相襯的詞語,溶解在了房間的空氣裏。


    「我能問一下,是怎麽樣的病嗎?」


    「當然。嗯——」


    瑞樹這麽問道,於是美咲把具體的病名也告訴了他。但是,這種病在瑞樹至今為止的人生中都未曾聽說過。


    「因為病例本身就很少,你不知道也很正常。嘛,粗略地來說算是心髒方麵的疾病」


    「心髒……病」


    「嗯,而且相當嚴重。我發病是在小學五年級的夏天,馬上就開始住院了」


    看到對於心髒病這個詞而有所反應的瑞樹,美咲隻得苦笑。然後,她繼續訴說著孩提時代的故事。


    美咲從小學五年級開始住院,在那之後的將近六年,貌似都是在醫院裏度過的。因為沒法去上學,義務教育也在院內學級中結束了,高中上的則是通信製高中。(注:院內學級是指在醫院內為學齡兒童開設的義務教育形式,通信製高中指的是通過網絡授課的高中,形式類似於中國的非全日製本科)


    「剛開始啊,我的小學同學們還是會來給我探病的,但是自從我住院變成了以年為單位之後,她們也確實是沒有再來過了……。升到初中之後,我也成了個不折不扣的沒朋友呢」


    “和瑞樹同學一樣呢”美咲苦笑著說道。


    但是瑞樹對此不知道應該如何作答。


    瑞樹之所以會落得孤身一人,是因為他自己比起交朋友更加優先於母親。也就是說,這是瑞樹自己做出的選擇,是自作自受。


    但是,美咲不同。她是因為生病,和她自己的意願並無關係,卻淪落到了孤身一人的境地。在和朋友們逐漸拉開距離的過程中,美咲獨自待在病房裏麵時,到底是一種什麽樣的心情,瑞樹完全沒法想象出來。


    不過,與此同時,瑞樹也不想去譴責那些漸漸就不來給美咲探病的同學。為了照顧母親而不停地往醫院趕的瑞樹,深知對於中小學生來說這是多麽沉重的負擔。


    誰都沒有錯。但是,正因如此,一旦考慮到美咲的心情,心裏就更加難受了。


    「……抱歉。如果我能說些什麽機靈話就好了,但是,我真的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麽才好」


    到頭來,瑞樹還是沒能找到應該對美咲說的話,飽嚐著自己的無力而垂下了頭。


    然而,美咲還是對著什麽都做不到的瑞樹露出了輕柔的微笑。


    「沒有必要道歉哦。你沒有在這裏說些蹩腳的安慰人的話,反而在我心裏的評分更加高哦。真不愧是瑞樹同學」


    「……美咲同學你真的很堅強呢。明明承受了那麽多的痛苦和心酸,即便如此也還是沒有失去自己的開朗和溫柔。真的,我很尊敬你」


    瑞樹不由得想到,如果換做是自己的話,恐怕是沒法像美咲那樣的吧。肯定會悲歎於患病在身的自己,把全部精力都放在自己身上,而全然忘懷了對他人的關心。


    但是美咲卻沒有變成這樣。這毫無疑問,是美咲自己的強大。正如話裏所說的那樣,瑞樹打心底裏對她感到敬佩。


    隻是,對著深深佩服的瑞樹,美咲微笑著搖了搖頭。


    「謝謝你。但是啊,我之所以沒有失去開朗挺了過去,並不是因為我自己有多堅強哦。那是因為有一個人成為了我的心靈支柱,我才能走到今時今日的」


    「這樣嗎?那個人是個什麽樣的人呢?」


    能讓美咲誇讚到這份上的,究竟會是怎麽樣的人呢。


    有些在意的瑞樹漫無目的地問道。


    於是,美咲突然間從包裏取出一個筆記本打開,把夾在裏麵的照片拿出來遞給瑞樹。


    「拯救了我的恩人——就是瑞樹同學你的母親哦」


    「……誒?」


    麵對美咲那預期之外的回答,瑞樹以驚訝的眼神看著她遞過來的照片。那張照片上確實是比起現在要稍微年幼一點的美咲和母親。


    瑞樹因為母親和美咲之間預料之外的聯係很是驚訝,美咲繼續說道。


    「在我住院之後,我媽也好我爸也好,醫生也好護士也好,大家都對我溫柔得不得了。他們為了能讓我堅強地與病魔作鬥爭,總是對我處處關心。雖然這件事本身我是很高興的……但是那樣也挺寂寞的。我有種自己身邊不斷被築起厚障壁一樣的感覺……」


    患病在身的自己,以及給予關愛的身邊人。兩者位於被明確劃分的界線的兩邊。對美咲而言,那是一堵無法跨越的厚障壁。


    身邊人的善意,反而讓美咲更加的孤獨。


    「因此我失去了朋友,開始對人際關係感到害怕。為了不讓厚障壁加深下去,我待人接物都總是滿臉堆笑。為了不讓父母和醫生們難做,我拚命地努力去扮演一個懂事的孩子」


    “其實我真的很害怕所有人都離我而去”美咲這樣說道。


    總是受人關心的同時,美咲也得反過來不停地去關心別人。為了不給別人添麻煩。為了不讓自己成為負擔。大概是受了這些思考的影響,美咲總是會察言觀色。


    要是美咲是更加以自我為中心的人,也許就不會煩惱於自己身邊的人際關係了。但是,美咲做不到。


    「就在那個時候,我遇到了瑞樹同學的母親——陽子小姐」


    話畢,美咲嘴角上揚。


    美咲和瑞樹母親相遇是大概在她十三歲的時候。她坐在醫院中庭的長椅上,突然間,瑞樹母親就來搭話了。


    『天氣真好呢。天氣這麽好的話,在公園慢跑之類的應該很舒服吧。嘛,要是做了這種事的話我的心髒大概就停跳了罷』


    瑞樹母親一開口就是一個讓人完全笑不出來的笑話。


    母親確實是一個有些天然的人,但就算是在瑞樹所不知曉的地方,她好像也會爆炸給別人看。瑞樹對自己的家醜感到一陣頭疼,向著美咲低下了頭。


    「……我媽突然間跟你講些這麽失禮的話,真的很對不起」


    「不用道歉的。嘛,不過她突然間跟我搭話的時候,我確實很驚訝呢。但是,和她試著聊了一下之後,卻莫名的合拍呢。回過神來我們就已經聊了兩個多小時,我還被來找我的護士小姐罵了呢」


    美咲很是感慨地說著“那個時候我真的很久都沒有發自內心地笑過了”


    以那天的對話為契機,兩人開始了交流。


    「因為陽子小姐和我同樣患有心髒病,所以隻有她不會對我有那些過分的關心,以自然而然的方式待我。我真的很高興。因為我也能在陽子小姐的麵前做回最真實的自己。托她的福,我也沒有迷失自我」


    美咲回憶著當時的情景,聲音中充滿了喜悅。


    看著這樣的她,瑞樹想到。和母親的相遇,治愈了悲歎孤獨的美咲的心。母親拯救了這位孤身一人的少女。


    不對,恐怕母親自己,也被美咲的存在所拯救了吧。


    母親完成的偉大事業是值得驕傲的。而且得知了生病的母親有了可以分擔煩惱的人,瑞樹很是欣慰,而且最重要的是,美咲的心得到了救贖,這讓瑞樹再高興不過了。


    但是,美咲的表情卻一下子陰暗了下去。


    「所以,在陽子小姐離開的時候,我真的很難過……。也許在瑞樹同學你麵前提難過什麽的有點太不知好歹了,但陽子小姐她是我的恩人」


    話音剛落,美咲的眼淚就開始往下掉。


    此刻,瑞樹終於明白了。


    為何美咲會想在母親的佛龕前參拜。為何在瑞樹談及母親的病時,美咲會如此的難過。


    那都是因為美咲自己就對於母親有著特殊的感情。


    「美咲同學,你不用為我費心到這種地步的。不知好歹什麽的,怎麽可能呢」


    瑞樹向著滿臉淚痕的美咲遞出抽紙盒,露出了微笑。


    美咲至今也還仰慕著母親,哀悼著她的逝去。這又怎麽能說她的這份心情不如瑞樹呢。


    「難道說,美咲同學硬是要選這裏作為活動場所,也是想著我媽的佛龕會不會在這裏嗎」


    「嗯。我確實有這樣的考慮。運氣還真好呢」


    美咲用抽紙擦著眼淚,點了點頭。


    僅僅如此。瑞樹的心就已經暖得發燙了。


    「謝謝你。美咲同學你專程來見我媽,她一定也很高興的」


    瑞樹將自己最真心的感謝之言道出,美咲微笑著「嗯!」地點頭認可。


    「而且啊,美咲同學你居然一直都在那個醫院裏麵,我都完全不知道呢。真的嚇了我一跳」


    「…………。……啊——嗯。這樣啊。誒……。——果然還是,這樣啊」


    然而,就在瑞樹這麽說下去的瞬間,美咲的表情突然間變得難以形容了起來。硬要說的話,是一種很“微妙”的感覺。


    看來瑞樹又說了什麽不合時宜的話。雖然很遺憾,但是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哪裏搞砸了……。


    「啊——……那個。難道說美咲同學在住院的時候就已經認識我了嗎?」


    「嗯,算是吧。畢竟我見過你好多次來給陽子小姐探病呢」


    瑞樹盤算著多少改變一下現場的氣氛這樣問道。美咲輕柔地微笑著回答。


    明明表情是在笑著的,但是現在的美咲卻莫名有種威壓感。果然自己還是說了些什麽惹怒美咲的話。瑞樹感到後背一陣發涼,額頭上開始緩緩地流出了討厭的汗。


    美咲見狀,一下子笑噴了出來。


    「抱歉抱歉。我就是想捉弄你一下。我開玩笑的,不用那麽害怕的」


    美咲滑稽地笑著。看來自己是被戲弄了。


    「那麽既然說到了這裏,後麵的就很好懂了。今年二月底,我被告知時日無多之後,就強行要求主治醫生讓我出院。然後通過了高中的轉學考試順利入學,直至今日。上一間正常的高中,也是我在離開之前的一樁心願」


    「隻是上個高中而已……」


    對自己而言理所當然一般的事情,對其他人來說並非理所當然。美咲的話再次讓瑞樹知曉了這樣的現實。


    「順帶一提,我會轉進現在這間高中,也是因為瑞樹同學你在這裏。我從陽子小姐那裏聽說了你考這裏的事情,所以就想著沒準能見到你」


    「也就是說,在轉進我這間高中之前,你就已經把我當成了是結盟對象了嗎?」


    「這倒是兩碼事。但是,不管是選擇瑞樹同學作為結盟對象的理由也好,還是轉入瑞樹同學就讀的高中的理由也好,我現在還不能告訴你」


    瑞樹這樣問道,而美咲隻是惡作劇般地笑著,岔開了回答。瑞樹不知為何也感覺還是不要再問下去了比較好,簡短地回答了一句「這樣啊」。


    「嘛,轉學理由什麽的先放到一邊,我的過往就先說到這了。那麽,你有沒有什麽想問的?」


    「嗯……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可以哦。多問幾個」


    「美咲同學你在離開之前想做的事情,還有什麽其他的呢」


    「首先是向父母好好地道謝。說一句『謝謝你們一直都這麽愛我』。然後第二個就是去旅遊呢。不過這個心願已經實現了呢。我出院之後家裏人就帶了我去旅行。溫泉什麽的,自從我生病之後還是第一次去,真的非常放鬆呢。畢竟我就連修學旅行都沒能去成……。所以我也自然而然地向父母道了謝」


    「去旅行,然後道謝嗎。……嗯,感覺很有美咲同學的風範呢」


    「謝謝你。但是旅行真的很開心呢。瑞樹同學你知道嗎?溫泉原來和普通的泡澡是完全不同的。會讓身體的深處發暖呢。而且,旅館的飯菜也太好吃了。果然和醫院的夥食完全沒得比呢!」


    貌似是旅行時的快樂複蘇了,美咲笑得合不攏嘴。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光說還不滿足,美咲從自己的物品裏掏出手機,把旅行時的照片展示給瑞樹看。


    「瑞樹同學你看啊。這裏!這裏的夜景超級漂亮的。看起來就像是寶石箱一樣。真的,瑞樹同學你也絕對應該去看一次!下一張的紅豆餡團子也是絕品呢!因為不怎麽甜所以我能吃五串呢!(注:日本的團子大多都用竹簽串著)。——然後呢,這張照片是水族館!我們第二天去的。為什麽企鵝會這麽可愛呢。我隻是看著它走來走去就超級治愈了」


    美咲不斷地滑動著照片,開心地講述著每一張照片中所包含的回憶。情緒好像已經高漲到了想要說卻急躁到說不完的樣子了。


    於是,一邊聽著美咲的講述,瑞樹做出了一個決定。


    聽著美咲迄今為止的過往,看著美咲臉上洋溢著的笑容,他這麽想到。


    瑞樹知道美咲確實對自己還隱瞞著什麽。但是,就算撇開這些部分,他也想讓美咲到最後都能像那樣地展露笑顏。


    所以,隻要是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他都願意伸出援手。和母親有著同樣的境遇,成為了母親的救贖的這名少女。自己如果能夠成為她的支柱的話,世間就再沒有比這更令人高興的事情了。


    因此,瑞樹說道。


    「美咲同學,我決定了」


    「嗯?決定什麽?」


    「我正式地接受美咲同學你提出的同盟」


    「嗯?這樣啊,謝謝——慢著,真的嗎!?」


    美咲突然間從手機上抬起了頭,直勾勾地凝視著瑞樹。


    接受著她的視線,瑞樹明確地點頭同意。


    「嗯,真的。美咲同學你在離開之前想要了結的心願,我會陪你到最後的」


    「陪我到最後嗎……。你這樣說真的好嗎?畢竟我有很多想做的事,所以會把你使喚得團團轉哦。不管怎麽說,我的心願之一就是『玩個痛快』呢。」


    「正合我意。我會好好地陪你到最後的」


    向著挑釁般地說著的美咲,瑞樹也是一副放馬過來的態度回答著。


    美咲大概也沒有想到瑞樹會給出這麽可靠的回答。她收起了自己的無所畏懼,驚訝地瞪大了眼睛。不過,她馬上就露出了自然的微笑,開心地說道。


    「那就稍微讓你陪我一段時間吧」


    「好的。無論什麽事情都可以提出來的。——啊,不過人太多的地方我就有點難頂了,如果你能在這方麵稍微體恤我一下的話,我會很開心的」


    「嗯,知道了。交給我吧」


    「謝謝你。順帶一提,美咲同學想去哪裏呢?」


    「這個啊——去貓咖、去看一場體育比賽、去科學館裏的天文館,然後還有……」


    「這不全都是人滿為患的地方嗎!真的求你手下留情一點啊?」


    瑞樹向著掰著手指數數的美咲發出了悲鳴。同盟成立才僅僅一分鍾,瑞樹就對未來感到了不安。


    「啊,還有啊。其實在我離開之前的心願裏,還有一件事情是『去挑戰一件自己想都沒想過的事情』。那這個就交給瑞樹同學了。你想想自己有什麽“想要嚐試一下的事情”,然後帶我去做。希望你能找一件我想象不到的,完全出乎意料的事情!」


    「不是,就算你跟我說『交給你了』……。我基本上就是個家裏蹲,沒什麽想在外麵做的事情啊……」


    麵對美咲的請求,瑞樹不過兩秒就給出了回答。是真心沒有什麽事情想做的回答。


    而另一邊,美咲則是「這個沒朋友真的是……」地重重地歎了口氣。


    「那瑞樹同學你就把這當成是為了將來和女孩子約會而做的演習。你自力更生地製定計劃,然後好好地陪著作為演習對象的我。就是這樣的訓練」


    「不不不,你等等。你這難度也太高了吧。而且說到底,我以後也不可能會和女孩子去約會的啊」


    「這種事情誰知道呢。就算是瑞樹同學也沒準會喜歡上誰,而且,喜歡上了瑞樹同學的人沒準也已經出現了哦!」


    不管瑞樹說什麽,美咲也都隻是堅持地說著「去做!」


    這種時候的美咲是絕對不會死心的。也就是說,瑞樹毫無勝算。於是,瑞樹無可奈何地投降般舉起了雙手。


    「我知道了。我會好好考慮的。請你給我一點時間」


    「嗯。好的!我很期待哦,瑞樹同學!」


    和瑞樹許下了約定,美咲滿足地點了點頭。


    2


    ※


    瑞樹做了個夢。


    那是某處的病房。季節——大概是夏天吧。


    瑞樹也和上次一樣,通過某人的眼睛,從這個病房裏麵眺望著窗外。


    外麵天氣晴朗。盛夏的天空無論何處都是一片湛藍,白雲在天空中慢悠悠地飄蕩著。


    然而,和那樣的天空相對應般的,瑞樹心中沉重苦痛的感情好似傾盆大雨。


    就算進行延長壽命的治療,自己的離去也是注定的。像這樣地躺在床上白白等死的日子究竟有什麽意義呢。明明自己有著想要去做的事情,那為什麽要虛度這些沒有意義的時間呢。


    雖然被壓倒性的虛無感不斷侵蝕著,但是在不斷積累著焦慮的心中,這個人不停地繼續著自問自答。


    瑞樹切身地感受著這種焦躁,這樣想到。


    瑞樹並不清楚這是誰的意識。但即便如此,不知為何他也沒法放任不管。他想要向那個人伸出雙手——。


    然而,就連想要伸出的手也無法動彈,瑞樹看到的景色和腦海中聽到的聲音便漸漸遠去了。


    ※


    「煙花呀——」


    身穿浴衣的美咲坐在河邊,朝著在夜空中盛放的巨大煙花高興地大喊著。


    暑假的最後一個星期六,瑞樹和美咲來到了當地的煙火大會。而這也是作為美咲的心願之一而舉行的同盟活動。


    由於是闊別數年的煙火大會,美咲穿上了紫陽花紋的浴衣和木屐,是可以完全享受煙花的裝扮。初次亮相的和風裝扮非常適合身材苗條的她。


    而另一邊,並沒有浴衣這種時髦東西的瑞樹,則穿上了平平無奇的t恤和牛仔褲。


    「瑞樹同學你也一起喊嘛!煙花呀——」


    「哦哦,煙花呀——(注:此處兩人喊的分別是たまや玉屋、かぎや鍵屋,兩者是江戶年代有名的煙花製造商,時至今日,日本人在看煙花時都會喊這兩句話)」


    被美咲拍了下肩膀催促著,瑞樹也半分羞恥,半分開心地喊出了聲音。


    隻是他的聲音一下子就被淹沒在了其他看煙花的客人的歡聲笑語中。


    在最後的十連發煙花結束之後,巨大的歡呼聲和拍手聲包圍了整個河邊。傾聽著這些聲響,瑞樹有種活在非日常中的興奮感。


    「那麽……我們也差不多該回去了吧。時間太晚的話,美咲同學的父母也會擔心的吧」


    「嗯!」


    湧入歸途的人流中,瑞樹二人也走上了回家的道路。


    不知是不是因為好好地享受了煙花,美咲笑容滿麵。


    看著她的燦爛笑容,瑞樹回想起了這一個多月以來的事情。


    在互相傾訴了過往之後,瑞樹就被美咲帶著去了各種各樣的地方。


    老實說,美咲好動得讓人懷疑她是不是真的已經時日無多了。不過,反過來看也可以說成,她就是如此地急於活出精彩的人生。


    在圖書室的開放日裏,兩人就會集中在學校進行幕後工作,順便計劃一下行程出門。這就是大致的風格。


    正如美咲自己所說的,她的心願確實是多種多樣。這些全都是瑞樹一個人的話不會想去嚐試,也不會去嚐試的經驗。


    貓咖什麽的並不適合自己。體育比賽的話在家看就行了。就算不去天文館,要看星星的話抬頭看就是了。其他各種各樣的事情也是如此。


    正是因為孤身一人,才會這樣地去想。


    但是,做過之後才發現這些事情都意外地讓人開心。撫摸到動物的話會很治愈,去現場看體育比賽會讓人興奮到手心冒汗。而天文館卻樸素地讓人感動。


    在提出同盟的事情時,美咲雖然說了『我想要的不是那種隻有我受益的不公平同盟』,而正如她所說的那樣。也許美咲是打算用其他的形式給予他好處,但現在已經足夠了。


    而且,在經曆了各種各樣的事情之後,對瑞樹而言,自己和美咲一起度過的時間已經是無可替代的了。能讓自己遇到一個從未了解過的世界,要把這樣的時間——。


    正當瑞樹回顧著暑假走在路上的時候,美咲突然間站住了。


    「美咲同學,怎麽了?」


    「啊……哈哈。抱歉,我不太習慣穿木屐,腳有點疼」


    美咲難為情地笑著回答道。仔細一看,她的右腳被木屐的帶子摩擦到有些出血。


    「啊,但是沒事的。再不行的話我就把木屐脫了走路就是了!」


    「要是這樣做的話,腳會受其他傷的哦。請不要這樣」


    瑞樹拉住了準備把木屐拿在手上走路的美咲。


    他徑直走到了美咲身前,緩緩蹲下,把後背朝向了她。


    「騎上來吧。在去到人多的地方為止,我背著你走。等到了車子能到的地方,就讓你爸媽來接你回去吧」


    「不是,這個不太好吧……」


    「要是你光著腳走路受傷了的話,就更加難辦了」


    瑞樹用正論打消了美咲的顧慮。


    也許真的覺得瑞樹這次是對的,美咲猶猶豫豫地騎在了瑞樹背上。


    確認美咲已經抓穩了之後,瑞樹「好嘞」地站了起來。


    然而,雖說美咲確實苗條,但再怎麽說也是個一個人的重量。瑞樹不由得打了個趔趄。


    「你沒事吧?……對了,要是你敢說我重,我就生氣了」


    「我加油」


    麵對同時表示了關心和製約的美咲,瑞樹苦笑著給出回答。


    背著美咲走著路。瑞樹不由得想到。


    今年的暑假有如白駒過隙。這麽充實的暑假,還是自己有生以來第一次。


    「暑假,快要結束了呢」


    「嗯。今年的暑假太過開心了所以轉瞬即逝了呢。結束了的話挺讓人遺憾的」


    「不用遺憾的哦。等到第二個學期肯定也一樣那麽開心的」


    「原來如此。那我也不需要擔心了呢」


    和自己背上的美咲聊著天,瑞樹安穩地笑了。


    開心的日子會繼續下去。瑞樹打心底裏期望著事情真能如此,邁步開去。


    ※


    第二學期開學後不久的某天放學後。


    「好,搞定了」


    輸入完最後的一篇文章,瑞樹靠在椅背上伸了個懶腰。


    今天的工作不是平時的幕後工作,而是寫委員會發行的圖書室報道。圖書委員每年都要為圖書室寫一次推薦圖書的報道。今年輪到了瑞樹。


    平日裏的幕後工作和寫報道,兩種工作的情況完全不同。由於一直以同樣的姿勢對著電腦,身體的關節處發出了生硬的響聲。但是,隻要稍微做一下伸展運動,多餘的力氣就會消失,全身充滿了令人舒適的疲勞。


    時間剛好到了下午五點。正好告一段落。今天就先到這裏吧。


    「美咲同學……應該也差不多該回來了吧」


    瑞樹望向了自己對麵空空如也的椅子。剛才還坐在那裏的美咲,把貼好了條形碼和背標的書送去圖書室了。


    關掉電腦,瑞樹心神不定地等著美咲回來。


    其實,今天他有一件事情要匯報給美咲。


    不一會兒,美咲就從書架之間探出了頭。


    「書都送完了哦。你那邊也搞定了嗎?」


    「謝謝你,我也剛好做完了」


    「這樣啊。那今天就先到這吧」


    美咲這麽說著,開始做起了回家的準備。


    要提出話題的話,現在大概就是最好的機會。


    如此盤算著,正當瑞樹準備開口的時候。


    「話說,瑞樹同學你找到想要做的事情了嗎?」


    美咲突然抬起頭,向瑞樹這樣問道。


    而另一方麵,被問到的瑞樹很是吃驚。因為他正打算向美咲匯報這件事。


    「美咲同學,問得正是時候呢。我剛好想跟你說這個」


    「這樣啊?那麽……」


    「嗯。我在網上找有沒有什麽有趣的事情,終於讓我找到了」


    看著兩眼放光的美咲,瑞樹自信滿滿地點了點頭。


    於是美咲「哦哦!好耶!」地歡呼了起來,簡直就像是自己的事情一樣高興。


    看到美咲是這樣的反應,瑞樹自己也有些難為情。像是為了要掩蓋住自己的小心思,瑞樹打開學生手冊說了下去。


    「我查了之後發現,後天的周日就可以去,你那天有空嗎?」


    「嗯,可以。後天不用去醫院,也沒有其他的事要做」


    「好的。那我就打電話去預約兩位了」


    得到了美咲的回答,瑞樹在手冊的備忘錄上畫了個圈,寫上了『電話預約』。


    「預約?瑞樹同學你想做的事情,是需要預約的嗎?」


    「嗯,是的。因為想要參加手工係的工坊」


    「手工係是指,要做些什麽嗎?什麽樣的工坊啊?做什麽的?」


    「這個就是秘密了。請你好好地期待那一天吧」


    美咲大概純粹是在意瑞樹找到了什麽吧。麵對她接連不斷的提問,瑞樹也隻是模糊其詞。因為是好不容易才找到的“想要做的事”,所以想要隱瞞到當天。


    看到瑞樹不經意間流露出的孩子氣,美咲的眼神就像是看在自己的弟弟一樣,她說了句「那我就好好期待了」地死心了。


    「對了,這個工坊需要自帶一本書和布料,美咲同學,你能在短時間內準備好嗎?」


    「書的話家裏很多所以沒事,布料倒是沒有」


    「那就和我一樣了呢。那我們在工坊開始之前一起去買吧。地點是在車站大廈的活動場地,在下麵的樓層就能買到布料了」


    「好的。書是什麽樣的書都可以嗎」


    「什麽都可以。不過,請你帶一本可以自己加工的」


    「可以自己加工的……。嗯,我想想」


    美咲聳了聳肩,好像在說“到底是要做什麽呢”。當然,她的眼神深處是掩蓋不住的期待。


    不過,要是美咲期望值太高的話,對瑞樹而言反而會是一種壓力……。


    「啊,不過美咲同學你可能對那個沒什麽興趣的,所以如果你太過期待的話,我反而有點難堪……」


    「不用那麽早給我打預防針的。瑞樹同學你之前去貓咖的時候,不也說了『雖然我是第一次來,但還是意外地好玩呢』。我肯定也和你是一樣的」


    「這樣啊……嘛如果真是如此的話就好了……」


    「打起精神來啊!我很期待瑞樹同學的陪伴哦!」


    美咲用滿麵的笑容將缺乏自信的瑞樹完全擊碎。


    ※


    書庫裏的約定後的一天過後,時間來到了星期天。在從車站直連到商業大廈的頂層的活動會場的一角——


    「瑞樹同學……」


    「怎麽了,美咲同學」


    「割紙板原來是一件這麽艱難的事情啊……。重大發現……」


    「一邊說怪話一邊用美工刀的話,會切到手指的哦。現在是關鍵的時候還是集中注意力吧」


    瑞樹一邊陪著美咲廢話,美工刀的刀刃遊走在差不多有兩厘米厚的紙板上。


    厚度上到了兩厘米之後,一刀是沒法切到底的。兩人用美工刀重複地切割著同一個地方,額頭上滲出了一層薄薄的汗。


    兩人參加的手工工坊,名字叫做『把書改成精裝吧』。也就是俗話說的“手工書”。而兩人現在做的,是切割作為硬封皮材料的硬紙板。


    這本手工書,就是瑞樹找到的“想要做的事情”。在網上查有沒有可以和美咲一起開心一下


    的活動時,偶然發現了這個手工工坊。


    製作一本全世界獨一無二的,隻屬於自己的書。寫在宣傳頁麵上的這句話,給了長時間進行書籍修理的瑞樹濃厚的興趣。


    實際體驗過後,發現學習如何親手製作封皮也是一件相當刺激的事情。這之中全都是瑞樹未曾涉獵過的知識,而親手製做些什麽的行為本身,也讓人興奮不已。瑞樹打心底裏覺得,來挑戰一下真是太好了。


    但是——這說到底,不過是瑞樹自己的感想。


    「……美咲同學,果然這種事情不太有趣對吧?」


    割完了硬紙板的瑞樹,窺視著還在拿著美工刀奮力搏鬥的美咲,小心翼翼地問道。


    從剛才開始,美咲就麵露難色,「嗚」地不停念叨著。


    看到她這副樣子,瑞樹開始擔心是不是太過偏執於自己的興趣了。


    另一邊,被問到的美咲停下了操作美工刀的手,一臉茫然地抬起頭來。


    「誒?為什麽這麽問?」


    「如果這是我的錯覺的話那很抱歉。但是美咲同學,你剛才開始就一直在念叨些什麽……。所以我就猜,你是不是覺得這個很無聊之類的……」


    「啊,抱歉!我太集中了連自己都沒注意到。但是,這我就是認真到這種程度了啊!這個手工工坊很開心哦!」


    「你在念叨些什麽……是因為在集中精力嗎?那看來真的是我想太多了嗎?太好了……」


    瑞樹鬆了一口氣。


    美咲見狀,向著安心下來的瑞樹無奈地笑了。


    「瑞樹同學你啊,對我也太費心了一點。既然你有空閑來關心我有沒有樂在其中的話,你還是自己好好地去享受吧。不然的話,我也沒法心安理得地去享受了」


    「……這樣的嗎?」


    「就是這樣的!」


    美咲似乎已經把想說的都說完了,一臉認真地重新開始割硬紙板。


    瑞樹自己沒有樂在其中的話,美咲也沒法樂在其中。原來如此,確實有道理。陪美咲出去玩很開心,是因為第一次有這樣的經驗感覺很稀奇,但重要的是自己被美咲吸引到了。正因為有全力地在享受的她在身邊,瑞樹才能得以和她一起樂在其中。


    瑞樹真的在美咲身上學到了很多東西。明明今天是瑞樹陪著美咲來的,他卻反而有種角色互換的感覺。


    不過知道了這一點之後,現在就隻要專注於眼前的工作就好了。究其原因,是為了要讓瑞樹獲得最高的享受,傾注全力地去把書本完成是必不可少的。


    一邊聽著講師的說明,瑞樹繼續著自己的手工作業。


    專注於手上功夫的瑞樹沒有注意到,在旁邊看著他的美咲微微一笑。她凝視著瑞樹的溫柔眼神,仿佛在說「嗯嗯,這樣就可以了哦」。


    把切割下來的硬紙板貼上和紙,再用加固過的布包起來,做成精裝書特有的又硬又厚的封皮。


    文庫本原來的封皮和封麵都已經取下,裝上了改裝成精裝書所需的零件。


    完成了硬封皮之後,最後再和裝上了各種零件的文庫本合體就搞定了。


    沒有休息時間而不斷推進的手工工坊,最終在規定時間內完成了最後一步。


    改裝完成之後,眼前的桌子上放著的是自己親手讓其搖身一變的書。瑞樹用手婆娑著被火箭和星星花紋布料覆蓋著的硬紙板封皮,不由得笑了出來。


    「牙白!這個也太棒了吧!來拍個照吧」


    身旁同樣完成了對自己書本改裝工作的美咲,啟動手機的相機在給書拍著照片。從她忘我地按下快門的樣子來看,她也非常的享受這個手工工坊呢。


    順帶一提,美咲用的布料是向日葵花紋的,封麵上的花兒鮮豔奪目。


    「快看啊瑞樹同學。封麵和書脊的尺寸都是嚴絲合縫的。我的裁量很厲害吧?」


    「放心吧美咲同學。隻要好好聽講師說,正確地使用工具,誰都能做好的」


    「你倒是好好地誇我兩句嘛。瑞樹同學你就是因為這樣才交不到女朋友的」


    「這句話,我原封不動地還給美咲同學。老是自吹自擂會交不到男朋友的」


    於是美咲把書抱在了胸前,表情一轉,很是高興地把手搭在了瑞樹的肩膀上。


    「嗯嗯。果然瑞樹同學你還是這種不懂得體貼人的性格才好,哪天你開竅了我反而覺得有點惡心,這下舒服了」


    「你這是裝作在誇我但實際上是在懟我吧」


    「沒有這種事情哦。我的意思是瑞樹同學你做你自己才是最好的。如此溫柔的我,怎麽可能懟你呢?你說是吧」


    美咲開始強詞奪理,閃爍其詞地躲開了瑞樹的追問。絲毫看不出有在反省的樣子。


    而對於這樣的美咲,瑞樹一邊歎氣一邊無奈地搖了搖頭。


    「嗯,說的也是呢。美咲同學你真的非常溫柔,這件事情我很清楚的。而且也非常地擅長開導別人,包括剛才你也一直在幫我。我對你已經到了不盡感激的地步了」


    「嗯,嗯?那個……這樣嗎?」


    大概是被瑞樹從正麵真誠到不能再真誠地稱讚了一句,順帶著還被感謝了而害羞吧。美咲漲紅了臉,口吻也有點語無倫次了起來。


    「沒想到會從瑞樹同學口裏講出這樣的話來。難不成明天要下雨了?」


    「明天什麽都不會下哦。我會說這些話也僅限今天而已。……因為有美咲同學你在,我也好好地享受到了這次的手工工坊,剛才的話是對這件事的謝禮」


    瑞樹的表情有些別扭,他把視線從美咲身上移開,轉過頭去。他的臉比美咲還要紅。坦白自己的真實想法確實比想象中還要羞恥。


    但是,瑞樹背對著美咲,還是笑得合不攏嘴。


    雖然這事確實是有點丟人,但瑞樹心中沒有半分後悔,反而覺得能講出來真是太好了。他臉上就是這麽寫著的。反過來說,正因如此,他才不能讓美咲看到自己那樣的表情。


    「對了,我改裝好的這本書,如果不介意的話你能收下嗎?這本書是我在圖書室的推薦書目裏也有提到過的,是我們暑假那會一起去看的電影的衍生小說。所以,我也想讓美咲同學看一看……」


    「你有這份心我倒是很高興……但是真的好嗎?你做得這麽辛苦」


    「嗯,沒事的。我本來就是這麽打算的」


    「這樣啊。——那就謝謝你了!」


    美咲笑著接過了瑞樹轉身遞過來的書。


    然後,相對應地,她也把自己改裝好的書放到了瑞樹的手上。


    「那就相應地,我也把我改裝好的書送給瑞樹同學。作為今天一天都讓我這麽開心的謝禮」


    「不,不是,這個不好吧!不用回禮也可以的啊美咲同學。你非常喜歡這本書的吧」


    「我馬上就要不久於人世了,就是因為我非常喜歡這本書,所以才想把這本傾注全力做好的書,送給瑞樹同學」


    美咲的話,讓瑞樹的心瞬間揪成一團,痛苦不已。


    正如美咲所言,如今在自己眼前微笑著的她,在並不遙遠的將來,就會香消玉殞。


    那麽作為美咲在今天、在這裏、在瑞樹身旁的證明。


    瑞樹沉重地接過了美咲改裝好的文庫本。


    「我知道了。我會好好珍惜這本書的」


    「嗯!」


    看到瑞樹把書抱在胸前,美咲滿足地點了點頭。


    瑞樹看著這樣的她,暗暗想到。


    如果可以的話,這種溫暖而又安穩的日子能永遠持續下去就好了。


    對瑞樹而言,和美咲共同度過的時間,已經變成不願失去的東西了。盡管不知道會是什麽樣的形式,但是直到總有一天會迎來終結的那一刻為止,瑞樹也想要繼續現在的這種關係。他打心底裏這樣祈求著。


    然而,世上沒有什麽關係是能一成不變的。瑞樹的祈求,無論好壞都輕而易舉地土崩瓦解了。


    3


    第二學期進入了十一月之後,學校裏充滿了活力和忙碌的氣息。畢竟馬上就要到文化祭了。今天下午的課程也被文化祭的準備工作所填滿。


    瑞樹所在的班級也在忙著準備表演節目——鬼屋。


    「秋山!能把用來當墓碑的膠合板拿來嗎」


    「好的!稍等一會」


    瑞樹作為大型道具的負責人也是相當的忙碌。不過,大家一起做些什麽的時候,他自己也覺得很開心。


    在堆放材料的地方抱起膠合板,急匆匆地回到自己的崗位。


    就在這個時候,瑞樹看到了和同學們說著話的美咲。


    美咲在這幾個月裏,已經完全成為了班級中心人物的一員。


    她那平易近人,陽光開朗的性格使得她無論在男女之間都有著非常高的人氣。現在也有一大堆人在輪流找她商量事情。


    順帶一提,貌似出於避免讓瑞樹在班裏的環境發生劇變的考慮,美咲在班裏依舊基本上不會來找瑞樹搭話。


    『我希望瑞樹同學能用自己的節奏來適應班級生活』


    美咲這麽說過。


    暫且不論這個,瑞樹其實有些擔心美咲會不會因為準備這次的文化祭而太過勉強,導致把身體給搞壞了。雖然在剛進入第二學期的時候,美咲的病情還隻是偶爾會進一下保健室的程度。但是十月出頭之後,美咲的服藥量也增加了。她的身體確實正在被病魔所侵蝕。瑞樹希望她能先把自己的身體狀況給放在第一位。


    話是這麽說,但如果自己太過的擔心,反而隻會讓美咲覺得生分。現在為了集中精力去做自己的工作,瑞樹重新抱起膠合板離開了。


    「不好意思,我來晚了。膠合板我拿來了!」


    「哦,謝了!那就一口氣地把它塗好吧」


    「嗯」


    瑞樹和班上的男生一起往膠合板上塗上灰色的油漆。不知為何,瑞樹想起了九月份參加的那個手工書工坊,莫名的有些開心。


    「話說,秋山你這個學期開始有點不同了呢」


    「誒,這樣嗎」


    「嗯。感覺容易相處了」


    在塗油漆的過程中,和瑞樹一起幹活的男生突然對他這樣說。


    自己的變化貌似比自己想象中還要大。大概是因為和美咲的同盟活動,才讓自己開始適應班級生活了罷。對於美咲果然還是感激不盡。


    盤算著這種事情的時候,響起的鍾聲也宣告著今天的文化祭準備工作結束了。


    班會後的搞衛生值日也結束了,瑞樹一如既往地沿著通往書庫的走廊走去。


    不經意地望向窗外,校園裏的樹木紅葉繽紛,黃葉飄零,秋意盎然。


    「對了。機會難得,沒準約美咲同學去賞紅葉也挺不錯的」


    一個突如其來的想法脫口而出。


    而且一旦說出口之後,瑞樹就愈發覺得這是一個好主意。等下跟美咲提議一下也是一種選擇吧。乘著電車稍微出一下遠門,這個地方也有幾個能稱得上是賞紅葉的好地方,不愁沒地方去。


    美咲不用值日搞衛生,大概已經在書庫裏麵了吧。


    對於自己的提議,美咲會有怎麽樣的反應呢。瑞樹滿心期待地想著,加快了走向書庫的腳步。


    於是,在書庫的前麵,他看見了自己早已看慣了的身影。


    「美咲同——」


    瑞樹本想著像平時一樣地打聲招呼,但是他喊到一半就停了下來,慌慌張張地縮進了自己剛剛才走出來的拐角處。究其原因,是因為美咲正在和別人說話。


    瑞樹從走廊的拐角處探出頭來窺視著美咲的樣子。和她說著話的是同班的男生。名字好像是叫……廣瀨來著。他和美咲一樣,也是班級中心人物的一員,瑞樹還聽說過他是某個運動社團的王牌。簡明扼要地說,他是和瑞樹完全不同的,性格開朗、待人接物得心應手的大紅人。


    看到兩人親密交談的樣子,讓瑞樹心裏一陣發麻。


    「我還是第一次知道原來這種地方還有個書庫呢。藤枝同學你是來借書的嗎?」


    「不是,我是來給圖書委員的幕後工作幫忙的……」


    「誒,這樣啊。藤枝同學明明不是圖書委員卻還在做這種事,真了不起啊」


    「這,這不是什麽值得一提的事情!沒有什麽了不起的」


    瑞樹認真地傾聽著兩人的對話。


    這種行為是偷聽。絕對不是什麽見得人的事情。雖然在腦子裏是這麽想的,但他還是沒法停下自己的偷聽。


    但是,瑞樹馬上就對自己的這個判斷感到了後悔。


    「雖然有點突然,藤枝同學你現在還沒有男朋友吧。那個,如果可以的話……你能和我在一起嗎?」


    因為不安而豎起耳朵偷聽的瑞樹所聽到的,是足以讓他陷入絕望的一句話。


    「在一起……」


    「突然間跟你表白真的很不好意思。但是,我看到最近的藤枝同學,總覺得你很棒呢」


    麵對突如其來的表白而驚住了的美咲,廣瀨更加放肆地打起了嘴炮。他的聲音認真到不能再認真。是認真地在跟美咲表白。


    而且美咲看起來好像還挺高興的,她紅著臉,害羞地笑著,聆聽著廣瀨的話。


    於是,目睹了這一切的瑞樹,突然間一陣頭暈和惡心。頭部和腹部的深處疼得難以忍受,就像是大腦和內髒被攪成一團。不知道是不是半規管麻痹了,瑞樹感覺地麵好像在來回起伏。(注:半規管是和維持姿勢與平衡有關的內耳感受裝置)


    「嗚……嗚……」


    喉嚨深處一陣惡心直衝上來,瑞樹捂著嘴巴逃離了現場。


    瑞樹像是逃跑一般地闖進了廁所裏。但是,由於吃過午飯已經過了相當一段時間了,無論瑞樹怎麽吐,嘴裏流出來的也隻有胃液。


    過了一陣子,惡心的感覺稍微緩解了一點,瑞樹無力地靠在牆壁上。


    美咲會對廣瀨的表白作何反應呢。自己如此丟人地蹲在廁所裏的時候,她會不會已經接受了廣瀨的表白呢。


    唯獨這件事讓瑞樹久久不能釋懷。


    廣瀨和瑞樹相比不知道帥到哪裏去了。這也是理所當然的罷。畢竟人家是處於班級金字塔頂端的大紅人。外表和行為舉止都相當的瀟灑,待人接物的態度也是從容不迫的。他身上有著瑞樹所不具有的一切。


    正常來想的話,美咲大概沒有拒絕廣瀨表白的理由罷。比起和瑞樹這種陰角繼續玩同盟遊戲,和廣瀨在一起肯定能度過更加快樂的時光。歸根到底,美咲到現在也還沒有男朋友就很奇怪了。


    瑞樹對這種事情心知肚明。但是……


    「不要啊……不要啊……」


    瑞樹蹲了下來,嘴裏傾吐出抗拒的話語。與作嘔時的生理現象不同的淚水順著臉頰流了下來。


    瑞樹無意中見證了美咲被別人表白的瞬間。他心中所抱有的感情,是可能會失去美咲的焦慮和恐懼。


    瑞樹心裏清楚這不過是自己的一廂情願,同時他也知道萌生出這種感情的自己醜陋不堪。美咲不是瑞樹的私有物。她有她自己的人生,而她的人生,隻屬於她一個人。


    即便如此……還是很抗拒。美咲也許會就此從自己身邊消失。一想到這,瑞樹的胸口就疼得仿佛要將身體都撕碎。


    「……啊,原來是這樣啊……」


    瑞樹終於察覺到了自己的感情,無力地低下了頭。


    自己心中對於美咲的感情早已發生了轉變。


    剛開始隻是覺得有些不可思議的朋友。而在聽美咲傾訴完過去之後,她的身影就和母親重疊了起來,變成了想要幸福地陪伴她到最後一刻的人。


    如果僅僅止步於此的話是不會有問題的。但是自己的心卻在不知不覺中,朝著她越陷越深。


    「以後該怎麽辦啊……」


    在最糟糕的狀況下明晰了自己的感情。而在這種時候應該怎麽做才是最好的,瑞樹無從知曉。


    從焦慮中萌生的不安讓瑞樹抓著頭,他迷失在了找不到答案的迷宮裏。


    ※


    回到教室的瑞樹坐在自己靠牆的座位上,獨自發呆。


    不知道時間已經過去了多久。等他回過神來,放學時間早就已經過了。夕陽已然西下。留在教室裏的同學們在不經意間都已走散,昏暗的教室裏隻剩下了瑞樹一個人。


    「啊!原來你在這裏啊」


    突然傳來的聲音和被打開的電燈,讓瑞樹身軀一震。


    瑞樹動作僵硬地轉過身去,美咲正站在教室的門口。


    「美咲同學,為什麽你會在這?」


    瑞樹小心翼翼地注意著不讓美咲看出自己的慌亂,問道。


    在瑞樹開口的瞬間,他也在腦海中繼續著對現狀的思考。


    美咲會在這種時候現身的理由並不多。而其中最有可能的,大概就是:她是來告訴瑞樹同盟要解散的消息的。因為和廣瀨在一起了,所以同盟就到此為止了。她如此宣告的可能性是非常高的。


    瑞樹的思考在幾秒鍾內就陷入了沼澤裏。


    而對於滿腦子都是這些最糟糕的展開的瑞樹,美咲的口吻卻很是無奈。


    「哪有為不為什麽的。因為我怎麽等都不見瑞樹同學你來書庫,所以來找你了」


    美咲說著走到瑞樹的座位前,朝著他露出了微笑。


    而另一邊,瑞樹卻對於笑容無憂無慮的美咲感到了焦躁。


    大腦中冷靜的部分理解到了這是在撒氣。但是,自己的腦中已經亂成一團,完全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已經受夠了。堅持不下去了。與其一直被這種苦痛的思念所折磨,還不如把一切都重置來得暢快呢。


    想要從自己的封閉世界中逃離出來的欲望,支配了瑞樹的身體。


    於是,終於堅持不下去的瑞樹露出了扭曲的笑容,和美咲四目相對。


    「你問我為什麽不去書庫?我去了哦。但是……讓我看到那種事,我除了逃跑還能怎麽辦呢」


    「……誒?」


    「有人跟你表白真是太好了呢。雖然我馬上就轉身逃跑了,不過這下別說朋友了,就連男朋友也交到了呢」


    「瑞樹同學你等等!你冷靜一下。話說你看到了嗎?雖然我確實是被別人表白了,但是——」


    「你沒必要解釋的。廣瀨同學他不是很帥嗎。你那些離開之前想要了結的心願,讓他陪著你一起做不就好了嗎。比起我這種人,肯定和他在一起會更加開心的」


    瑞樹打斷了想要說些什麽的美咲,繼續說著。


    每發出一個音節,瑞樹都感到自己的心在漸漸崩潰。


    盡管如此,瑞樹還是說出了違心話——讓無辜的美咲深感困惑的,刻骨銘心的話。


    「同盟遊戲也該玩膩了吧。對美咲同學你來說,這樣的同盟也不過是妨礙罷」


    「『同盟遊戲』……瑞樹同學在你心裏,就是這樣看待和我的同盟的嗎?」


    「誰知道呢?我也……已經搞不懂了」


    美咲的質問聲已經染上了絕望。瑞樹的回答也已經自暴自棄了。


    與此同時,瑞樹對於自己傷害了美咲的罪惡感,再次感到一陣猛烈的反胃。


    瑞樹臉色蒼白地看了眼美咲,她的表情也扭曲了。


    大概對於口無遮攔的瑞樹,她的忍耐也到限度了吧。在四目相對的瞬間,美咲用充滿憤怒的眼神看向了瑞樹。


    「我生氣了。你也差不多得了。瑞樹同學,不要看到我被表白了就畏畏縮縮的啊!」


    「……這種事情,我知道的啊。包括我自己在做的事情不過是在耍脾氣在內,我全都知道的……」


    麵對美咲帶有幾分憤怒的聲音,瑞樹無力地回答著。


    由於自己激怒了重要的人,瑞樹心裏曾經湧起過的逃避的欲望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剩下的,隻有對於自己的行為感到的後悔和虛無。


    「呐,對瑞樹同學來說,和我的同盟是一種妨礙嗎?你真的想要馬上就解散嗎?」


    美咲的視線中蘊含著“如果真的妨礙到你的話,那麽現在就幫你解脫”的意思。


    瑞樹見狀,就像是迷路了的孩子那樣哭喪著臉。


    「怎麽可能會是這樣啊!我想永遠和美咲同學你在一起。從今往後我也想要待在你的身邊。但是……」


    「為什麽要加上個『但是』啊?你老老實實地這麽說不就好了嗎!」


    「我說不出口啊!因為廣瀨同學比起我更加襯得上你……。我沒法因為自己的任性就剝奪了美咲同學你的幸福」


    「你不要自作主張地就決定了我的幸福啊!能決定我是否幸福的人,是我不是你啊!請你不要講這種自以為是的話好嗎!」


    麵對美咲的嘶吼,瑞樹目瞪口呆,倒吸了一口涼氣。


    美咲的人生是她自己的東西,瑞樹對此再清楚不過了。然而,在不知不覺中他卻把自己的思考強加到了她的身上。無視周圍的一切,對著重要的人做出了自以為是的行為。


    瑞樹終於意識到了自己做了多麽愚蠢的事情,悵然若失。


    「……我覺得廣瀨同學他確實是個好人。比你帥,比你機靈,也比你更會說話」


    「嗚……」


    美咲那不加掩飾的評價讓瑞樹不由得呻吟了起來。


    果然自己沒有任何一處是能比得過廣瀨的。自己不配站在美咲的身旁。


    瑞樹心灰意冷,臉越埋越低。


    「但是,我拒絕他了。我說了『抱歉』,當場就回絕他了」


    然而,美咲的這句話,讓瑞樹不假思索地就抬起了頭。


    「拒絕了嗎,為什麽……」


    「沒有為不為什麽!難道說你就真的不懂嗎?」


    「懂,懂什麽啊……」


    不對,其實瑞樹也多多少少察覺到了點什麽。隻是,他對於自己的答案沒有自信,因此也沒能講出口來。


    於是氣不打一處來又心急的美咲,一邊流著眼淚一邊盯著瑞樹。


    「你怎麽就這麽遲鈍啊!我喜歡的人是瑞樹你啊!比起廣瀨同學,我更加喜歡瑞樹你!不要讓我把這麽明顯的事情給挑明了說啊!!」


    「誒……。啊,那個……」


    夾雜在憤怒和淚水中的表白,讓瑞樹呆滯地佇立在原地。


    本來聽到的是高興到能讓瑞樹掉眼淚的話,但是此刻他卻沒有閑情逸致去高興。倒不如說,他對於眼下的這種狀況感到束手無策。


    而另一邊,反而好像是美咲繃不住了,她一邊哭一邊愈發激動起來地繼續說著。


    「說到底瑞樹同學你已經把兩年前在醫院裏的事情都忘了個一幹二淨了吧。我真的很受打擊的啊!真的,就算再怎麽對陌生人沒有興趣也該有個度吧。你就是因為這樣,才會直到高二都還沒談過戀愛啊!」


    「雖然你說得沒錯,但是沒談過戀愛這一點,美咲同學你不也……」


    「別扯開話題啊!」


    「……非常抱歉……」


    雖然瑞樹嚐試著反駁,但還是敵不過來勢洶洶的美咲。


    不過,果然現在這個狀況還是不太好。美咲在一邊生氣一邊哭,要是再這樣下去的話沒準會引發什麽騷亂。


    不對,比起這個,更加重要的是美咲說了些讓自己很在意的事情,而且,最重要的是……瑞樹也想要對自己亂發脾氣這件事好好地向美咲道歉。


    為此,首先必須要讓美咲冷靜下來聽自己解釋。


    於是,瑞樹在心裏說著「對不起」,用力握住了美咲的手。


    麵對瑞樹突如其來的行動,美咲哭紅了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屏住了呼吸。


    「誒……幹嘛?你這就要投降了嗎?我還沒抱怨夠呢」


    「不是,投降那確實是投降……。就是……咱能不能先換個地方?在這的話要是被誰看見了……各種地方都會很麻煩」


    美咲滿臉通紅地不滿地盯著瑞樹,而瑞樹的臉卻比西紅柿還要紅,他眼神飄忽地回答著。


    確實,現在是文化祭的準備階段。雖說放學時間已經完全過了,但也有為了準備節目而留下來的班級。不知道會不會有人在什麽時候就經過這個教室。不,如果有人聽到了剛才的騷動,專門跑過來也不出奇。


    「…………。……行」


    聽到瑞樹指出來,美咲似乎也意識到了這件事,她不高興地皺著眉頭點了點頭。


    ※


    在教室裏沒法冷靜地對話。於是,瑞樹就和美咲姑且移動到了沒人會去的房間——書庫裏。


    「總而言之,沒被別人看到我們那樣真是太好了呢」


    「……嗯」


    瑞樹露出了討好人的笑容,看向了桌子的另一側。而那一側,美咲一臉不悅地坐在椅子上。


    大概心情還是很糟糕罷,不過應該姑且是冷靜下來了。


    當然瑞樹也是如此。他已經不打算封閉在自己的世界裏了。


    瑞樹繞過桌子,先發製人般地向著美咲深深地低下了頭。


    「美咲同學,剛才真的非常抱歉。我沒有聽你的解釋,就亂發脾氣說了些不該說的話……。你會生氣也是當然的。真的很對不起」


    「嗯……。嘛,我也有點生氣所以說過頭了。抱歉」


    接受了瑞樹的道歉,美咲也繃著臉道歉了。互相道過歉之後,被美咲催促著「你坐」的瑞樹,回到了桌子的另一邊坐下了。


    「…………」


    「…………」


    相對而坐之後,微妙的沉默降臨到了兩人之間。順勢稀裏糊塗地就表白了的美咲心情很不好,而且瑞樹也還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麽才好。


    這種微妙的氣氛持續了相當久。下定決心“作為男人現在要先行動起來”的瑞樹,擺出了一個僵硬的笑容,開口說道。


    「那個……嗯……對了!剛才你不是說那個,在醫院發生的事情嗎,那個是……什麽意思呢……?」


    瑞樹向著美咲問出了這個自己一直耿耿於懷的問題。


    然而他的聲音虎頭蛇尾的。瑞樹每講出一句話來,美咲的心情看著就越來越不好。


    「那個,我是不是講了些讓你不快的話啊……?」


    「……你還是沒想起來啊。我們的初次見麵」


    「不好意思」


    看到瑞樹垂頭喪氣的,美咲很是誇張地歎了口氣。


    「我還覺得,那個時候的你真的超帥的……」


    「那個……如果不擾您清靜的話,可否為我指點迷津呢?」


    瑞樹用尊敬到不能再尊敬的語氣,向美咲發出了請求。


    「……行。那我給你個提示,你加油想想。時間大概是兩年前。我們遇見的地方,是在醫院的中庭裏。有言在先,這個相遇可不是擦身而過的那種哦」


    貌似無論如何都想要讓瑞樹自己回想起來,美咲並沒有直接回答問題,而是給出了幾個提示。


    大概兩年前的話,應該剛好就是母親去世的前一陣子罷。那個時候在醫院裏,和年紀相仿的少女接觸過的記憶。而且還不是那種擦身而過的程度……。


    加上了搜索條件之後,找尋自己記憶的瑞樹,終於找到了一件符合的事情。


    「那個,美咲同學。冒昧地請教一下,你是不是在兩年前曾經倒在了醫院的中庭裏……?」


    「……終於想起來了?對,那個就是我」


    瑞樹戰戰兢兢地問道,美咲很不高興地指著自己。


    與此同時,瑞樹的腦海中,鮮明地浮現出了當時的記憶。


    那是兩年前的初冬。瑞樹正準備抄近路穿過醫院中庭的時候,發現一個女孩子在樹蔭下捂著胸口倒下了。


    瑞樹馬上就判斷出了這不是什麽小事,他抱起了那個女孩,向附近的護士求助。來幫忙的是瑞樹也認識的護士,那個人馬上就叫來了別的人幫忙,把女生抬上了擔架抬走了。


    後天,那個護士就說著『她平安無事了』地來向瑞樹道謝了……但是那個女生居然就是美咲什麽的,真的是做夢都想不到。


    「不好意思。我那個時候真的沒空閑去記住你的臉……。而且,我平時就很不擅長去記住別人的臉……」


    「哼……」


    總而言之瑞樹還是一邊找著借口一邊道著歉,然後就被美咲不悅地盯著。


    一旦察覺到自己的心意,戀愛就要結束了。 “現在可不是講這種蹩腳借口的時候啊”,瑞樹馬上就後悔了。


    「嘛,我也是被你幫了的立場,至於你沒有記住我的臉這件事,我也不打算對你說三道四了。瑞樹同學你也沒什麽不對的,當時確實情況緊急呢。——不過,最後這句話還是讓我講出來吧」


    美咲用意味深長的眼神凝視著瑞樹。


    瑞樹對於她到底會講出些什麽話來而膽戰心驚,美咲凝視著這樣的他,臉上的表情放鬆了下來。


    「那個時候。真的非常感謝你救了我」


    僅此一言,隨即深深地低下了頭。


    「……誒?」


    「我一直沒能把這話講出來……。——倒不如說,我就是為了向你道謝才會選擇進這間學校的呢。這也是我在離開前想要了結的一個心願」


    美咲朝著一臉茫然地歪頭表示不解的瑞樹,幾分嬌羞地如此說著。過去曾經提到過的『選擇瑞樹同學你就讀的高中的理由』,好像就是這個了。


    「如果不是瑞樹同學的話,我的人生也許在那個時候就已經結束了。所以,真的謝謝你了」


    「不是,也沒那麽……。我隻是偶爾發覺到美咲同學你那個樣子,然後求助了而已……。要是感謝的話,就請對救你的護士和醫生們說吧」


    瑞樹為難地搖著頭。


    但是,美咲卻依然溫柔地說著「沒有這種事哦」地反駁道。


    「其實那天啊,我知道了自己的檢查結果不太樂觀,所以有些失落呢。然後就孤身一人地跑到那個中庭的角落裏去……。沒想到突然間就發病了,我什麽都做不了」


    美咲像是想起了當時的事情,凝視著遠方這麽說道。


    「痛苦、難受。但是,誰都沒能找到這樣的我……。那個時候。我真的以為『啊,我要死在這裏了嗎』」


    「美咲同學……」


    「但是,唯獨瑞樹同學你,就算隻是偶然也好,也找到了那樣的我。而且緊緊地握住我的手,對我說『沒事的!』那個時候,大概就是瑞樹同學你的聲音把我挽留在了這世上吧。所以——謝謝你呀」


    美咲這麽說著,向瑞樹露出了微笑。


    那個時候,瑞樹確實為了讓那個女孩多少振作起來一點,拚命地不停呼喊著她。也許沒能對她起到多少的安慰作用,即便如此,瑞樹也想要為她做點什麽,緊緊地握住了她的手。


    所以,瑞樹的這番行動並非毫無用處。被他所救的那個女生——美咲。如此向他示意。


    「我從護士那聽說是你救了我,所以其實我是想馬上就來跟你道謝的。就像我之前說的那樣,我是認識瑞樹同學的。但是,因為我病情剛剛發作過,所以我沒法離開病房。然後呢,等到我終於可以離開病房了,想著『這次可以跟你道謝了!』,可是那個時候——」


    「……我媽就去世了,於是我也再沒去過醫院了對吧」


    瑞樹接著她的話說了下去,美咲沉默地點了點頭。


    「然後呢,我就轉學了,這下終於和你到了同一間學校的同一個班裏,我還想著『這次一定可以!』呢……。我轉學來的第一天,放學之後就跟在瑞樹同學你後麵,在書庫裏跟你打了聲招呼,沒想到你居然完全不記得我了……。拜你所賜,事到如今我終於能講出口了」


    「不是,所以,關於這一點我真的非常抱歉……。不對啊,你剛才不是說了,因為我也沒什麽過錯,所以你不會揪著這件事說三道四嗎?」


    「話是這麽說,但我還是有點不舒服……嗯!果然還是瑞樹同學你不好!」


    「這算什麽嘛……」


    聽到美咲強詞奪理的結論,瑞樹不知所措地仰天長歎。


    「對了……還有,那個,剛才我好像是被表白了對吧……難,難道說,你從那個時候,就已經對我……抱有好意了嗎?」


    瑞樹順勢鼓起了所剩無幾的勇氣,問出了最為重要的那個問題。


    雖然瑞樹本人是很想裝作無事發生地搪塞過去的,但他臉紅得不得了,聲音裏也處處透露著緊張。


    「沒有哦。那個時候我隻是單純把你當成救命恩人而已」


    然而,美咲卻搖著頭輕鬆地予以否定。


    瑞樹莫名的有些難過,在心裏沮喪著。“要是不問就好了”。


    「但是,現在想來,果然我從那個時候開始就已經喜歡上瑞樹同學了呢。隻是,害怕親口承認出來而已……。所以那個時候,我才會對陽子小姐講了那些話的」


    「那個時候?那些話?你和我媽之間發生了什麽嗎?」


    麵對突然冒出來的新詞語,瑞樹有些不解。


    可是美咲卻把頭一擰。


    「我才不告訴忘記了我的瑞樹同學」


    「還來這個啊。我覺得你也差不多該把所有事情都告訴我了吧」


    這次輪到瑞樹用不滿的眼神望向了美咲,但她卻依舊堅持著說「不行」。


    瑞樹也還有些消化不良。自己真的是被美咲玩弄於股掌之間。


    不過——


    「但是現在,我很感謝那個約定。因為那個約定我才能再次見到瑞樹同學——親口說出我喜歡你」


    美咲的雙頰染上了一輪紅暈,忸怩不安地說著這樣的話,她的一舉手一投足都太過的可愛……。讓瑞樹已經覺得,就算多少還剩下點未解之謎也沒關係了。


    而且……比起這些微不足道的謎團,現在還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做!


    「美咲同學,我有件事想告訴你」


    「……嗯」


    瑞樹下定了此生僅有一次的決心,向美咲說道。


    喜歡的人既然已經向自己表露愛意到這份上了,如果這還什麽都做不到的話,已經不配稱之為是男人了罷。


    瑞樹閉上了眼睛,深吸一口氣。


    隨後緩緩地睜開雙眼,端正自己的姿勢,麵向正坐在自己對麵的美咲。


    「我姑且說在前頭。無論我等下說了什麽,都請你不要驚訝」


    「你這個開場白本身就很不吉利了……慢著?難不成我馬上就要被甩了嗎?」


    腦補出了小劇場的美咲開始慌了。


    瑞樹麵帶微笑地看著她,溫柔地呼喊了一聲「美咲同學」。


    美咲立馬坐直了身子,回了一句「我在!」。她的腦海裏好像已經劃過了各種各樣的想象,但姑且還是把意識放回到了瑞樹身上。


    「美咲同學,請你做好心理準備」


    「好,好的。這樣的話,你就放馬過來吧!」


    「知道了。那麽——」


    像是為了擺好架勢那樣地閉上眼睛,在心中凝視著身體僵硬的美咲。


    瑞樹深吸一口氣,將傾注了自己全部感情的那句話訴諸於口。


    「美咲同學,和我……結婚吧!」


    「——誒?」


    瑞樹的話融化在了空氣裏,取而代之的是美咲呆滯的聲音在空氣中震動著。


    「抱歉,瑞樹同學,我可能是聽錯了。——你剛才說什麽來著?」


    「我說“和我結婚吧”。也就是俗話說的求婚」


    「……你認真的?」


    「認真到不能再認真了」


    美咲反複地確認著,而瑞樹以十足的氣勢掩蓋著自己的害羞,麵不改色地點著頭。


    美咲大概也沒有想到,別說對於表白的回應了,瑞樹居然整了一出求婚?美咲「啊,嗯,咱先冷靜一下……」地揉著自己的太陽穴,再次和瑞樹對上了視線。


    「那啥,瑞樹同學,一般來說,這種時候不是應該要說『和我在一起』的嗎?」


    「我對美咲同學已經喜歡到了可以突然間求婚的程度了,我就是這麽地想要和你在一起,有什麽問題嗎?」


    「我感覺你這全都是問題啊。再怎麽說我也覺得這個有點太離譜了。……不過我很開心就是了」


    「你覺得開心的話,那我也沒有問題了。——嘛從現實角度出發,我還是很清楚在法律上我們是沒法結婚的,不過關於這一點大可放心,說到底隻是我的一種氣魄而已」


    自己其實也不太明白這個理論,每說一句話都會羞恥得臉上冒火。但即便如此,憑著一顆絕不動搖的真心,瑞樹自信滿滿地斷言著。


    於是美咲也很是高興地笑了起來。


    「這樣啊。喜歡我喜歡到了可以突然間求婚的地步嗎……。嗯,仔細想想,好像也挺不錯的呢。我充分地感受到了瑞樹同學的認真程度了哦」


    「不是,那啥……。你這樣反複鞭屍的話,我也很害羞的啊……」


    這次輪到瑞樹繃不住了,滿臉通紅。


    不過,大概是因為今天第一次看見美咲露出自然而然的笑容,瑞樹的表情也自然地柔和了下來。


    「……啊,但是,真的沒問題嗎?你真的不會後悔嗎?我肯定會不自覺地幹很多不看氣氛的事情的。而且,一旦有不順心的事情,我馬上就會生氣的……。沒準和我在一起也沒什麽開心的……」


    然而,美咲的笑容馬上晴轉多雲,她很是不安地看向瑞樹。


    明明平時都是個隨心所欲的人,可一到關鍵時候就開始瞎操心。瑞樹打心底裏覺得她可愛到了極點。雖然性子急了點,但是她一下子就會呆呆地把自己的柔弱完全表露出來。


    撇開那些事,瑞樹朝著美咲緩緩搖頭。


    「和美咲同學在一起不會不開心的。論與人相處的技能的話,你比起我不知道高到哪裏去了。而且不看氣氛這一點,我們是彼此的。我覺得我也會給美咲同學你添很多的麻煩」


    「……原來如此。也就是說,我們其實很像呢」


    「嗯,是的,所以我們之間一定很合得來的」


    聽到瑞樹的回答,美咲也笑噴了出來,「是呢」地紅著臉點頭。


    僅憑自己的一句話,應該是沒法把美咲所有的不安都給抹去的罷。瑞樹還沒有自信到自己可以做到這種程度。


    但是,瑞樹想要自負一下,那就是自己確實可以觸動美咲的心弦。


    看著表情再次緩和下來的美咲,瑞樹這樣想到。


    這時,美咲用食指指向了自己。


    「那麽,最後還有一件事。——用不了多久,我就會從瑞樹同學你眼前消失的。把你孤零零地拋下,先走一步。就算是這樣也可以嗎?」


    美咲用認真的眼神,靜靜地問道。不對,應該說是把現實擺到瑞樹跟前。


    用不了多久就會消失。先走一步。


    光是想象一下就讓人害怕。瑞樹完全不敢想象,美咲從自己身旁消失是一種什麽樣的光景。


    然而,這就是現實。是毫無疑問會到來的,已成定局的未來。


    而且,一旦到了那個時候。自己沒準會撐不下去。也許會被失去了美咲的現實所擊潰。


    不過,即便如此,瑞樹也還是沒有改變自己的回答。


    瑞樹用雙手包裹住了美咲向自己伸出的手。


    「要是你真的會消失的話,那就更要和你在一起了。如果可以的話,你那所剩無幾的日子,我都想和你共同度過。我想陪伴你直到最後一刻」


    瑞樹的聲音靜靜地溶解在了書庫裏。


    一旦想起美咲離去之後的光景,也許現在就開始和她保持距離才是正確的答案。這樣的話,給自己帶來的創傷就不會那麽大。可以說是一個高明的選擇。


    但是,現在的瑞樹沒法做出那樣的選擇。就算清楚會讓自己遍體鱗傷也好,他也想要和美咲共同度過。唯獨這份心意,是天地可鑒的。


    瑞樹傳達出了自己的心意,和剛才求婚的時候一樣,等待著美咲的回答。


    但是,美咲接下來的反應卻和剛才不同。大滴大滴的淚珠開始從她眼中流出。


    瑞樹完全沒料到她會被這種場麵弄哭,臉色一下子就發青了。


    「那個,對不起!我是不是又說了什麽讓你不快的話啊?」


    「沒有,不是的。我不是因為難過才哭的,我是太開心了,眼淚控製不住了」


    看到瑞樹在混亂的狀況中手忙腳亂的,美咲一邊流著眼淚,一邊解釋自己為什麽會哭。


    「啊,真是的……。看來我在離開前的心願,又多了一個呢」


    美咲似歎非歎地說著,以平靜的麵容和瑞樹四目相對。


    「謝謝你,瑞樹同學。我真的很開心」


    「啊,不是,也沒有……。那個,就是說我們……」


    瑞樹語無倫次了,他為了要確認些什麽而問道。


    於是美咲展露出了不加掩飾的微笑,明晰地、用力地,點了點頭。


    「那就請多多關照了。雖然我是肯定會先你一步離開的,地地道道的廢柴女朋友,但還是請讓我依偎在你身邊,直至最後一刻吧」


    「——嗯,樂意至極」


    瑞樹麵帶微笑地看著美咲,他從桌上探出身子,為她拭去了臉上的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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