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轉自 深夜讀書會


    1


    實相浩二郎望向窗外,才發現事務所的招牌燈沒關,他離開電腦,逃也似起身關上。


    浮現在白底壓克力板上的「回憶偵探社」幾個字頓時失去色彩。


    他抬頭看時鍾,現在是淩晨五點。距離和委托人約好九點領取報告書,還有四個小時的緩衝時間。三小時完成報告,再把校正工作交給八點起床的妻子,接下來整理完照片等資料,說不定還能悠閑喝上一杯咖啡。當然,前提是須將三十分鍾前入侵的瞌睡蟲一掃而空。


    浩二郎不擅敲鍵盤。五年前辭去京都府警的刑警一職,除非必要,他盡量不碰電腦。他愛用粗字鋼筆,字跡不算漂亮,但清楚好讀,風評不錯。自從踏入這行,他漸漸地學會獨自完成報告書編輯,但他也到這時才認識數位資訊的簡便性。考慮到效率,浩二郎深深體悟,堅持用自豪的鋼筆字寫原稿隻會拖累進度,於是逐漸改用鍵盤。


    浩二郎起身關燈,走到外麵呼吸新鮮空氣。清晨的薄霧繚繞在眼前的京都禦苑四周,路邊還有一對散步的老夫婦。時序邁入七月,但拂在臉龐的微風並未帶著令人煩躁的熱氣。


    無論寫過幾次「回憶偵探報告書」,浩二郎仍覺得這門差事勞心費神。委托人尋找回憶,而非人或物品。調查內容是否獲得認可,報告書寫得好不好是關鍵,委托人的主觀判斷決定一切。


    偵探委托備忘錄上明載,若報告書不得認可,委托人隻需繳付成本開銷。利用別人的回憶換成金錢一事,常讓浩二郎感到愧疚。浩二郎最初並未打算將搜尋回憶當成工作,更別提一門生意。獨子逝世後,浩二郎將所有精力放在辦案,忽略耽溺酒精的妻子,家庭步步崩壞。


    畢竟,失去一個讀高一的兒子,打擊非同小可。他的兒子在冬天的琵琶湖溺死。


    滋賀縣警的搜查課在他兒子用暑假打工買來的全新電腦中,發現一篇疑似遺書的詩,研判他自殺。雖然平時幾乎不在家,但浩二郎篤定兒子不會自我了斷;更別說身為母親的三千代,她完全無法接受兒子自殺的事實。浩二郎不相信滋賀縣警提出的結論,獨自進行調查。然而,警方不允許他恣意妄為,與上司發生過無數衝突後,浩二郎提出辭呈。


    現在他有空了。查明兒子的真相,或陪妻子治療,他都可以自由進行,再也不必受到任何製約。


    三千代的病情若繼續惡化,可能會從酒精性肝炎變成肝硬化,接著也許會迎來死亡——浩二郎憐惜不已出現幻視、幻聽,人格也開始崩壞的妻子。妻子總盯著與兒子相關的事物,比如媽媽手冊、相本、小學時期的聯絡簿與教科書,整天反複聽兒子喜歡的cd。無法接受浩誌死去的心情,將她囚禁在過去。


    她一頭栽進回憶,否定當下生活。


    過了一陣子,她沉溺酒精,說服自己打從一開始就沒有這個孩子,釘死浩誌的房門。她不斷與回憶對抗,最後遍體鱗傷。


    浩二郎盡可能一直陪在她身邊。


    為了解決浩誌的事件,支持妻子,浩二郎下定決心,接下來要為她空出大把時間。


    2


    某日,浩二郎遭遇一件事,了解回憶對人生的意義。


    一如往常,他帶著妻子到k大醫院。在看診結束前,他想曬曬初秋陽光。醫院的玄關到大路間,設置大片奢侈的廣場空間。他找張長椅坐下,既可享受日光浴,又看得到妻子出來,十分合適。


    他找張長椅,正要坐下時,忽然聽見一道叫聲:「喂,你給我站住。」


    他轉頭看,空無一人。


    三十公尺遠處,一頭棕發,穿寬鬆t恤的年輕人朝這裏跑來。一位初老婦人則蹲在年輕人後麵。


    他猜是街頭行搶。浩二郎的身體自然反射,他不朝年輕人的正麵,而衝向偏左側的位置,撞擊對方的肩膀。年輕人閃避不及,失去平衡跌倒。


    年輕人的臉險些撞到地麵,但浩二郎抓住他的手臂,轉身用自己的身體保護對方的頭部。逮捕術的原則就是極力避免對方受傷。雖然數個月前已辭去刑警,但體技深深烙印在浩二郎的身體中。唯一讓他覺得不習慣之處,就是即使擒住對方手臂,確保人身安全,卻沒有逮捕他的權力。


    「可惡!我還她就是了嘛。放開我啦,大叔。」聽到年輕人大吼,實相的腦中掠過送交警察的麻煩手續,不自覺鬆開力道。


    年輕人甩開手臂,嘖了幾聲就當場逃跑。


    浩二郎苦笑著,拾起被搶匪丟在地上的提包,親手交給步履蹣跚的婦人。


    「太太,你沒受傷吧?」


    「真不好意思,謝謝,多虧幫忙。要是弄丟這東西,我……」婦人不停點頭道謝。接著,她從提包中掏出看起來很有曆史的皮革製錢包。她愛惜地摩娑幾下,又收進提包。


    「我猜他大概來不及抽走裏麵的東西,不過保險起見還是確認一下比較好。」


    老練的匪徒通常會迅速抽走鈔票。這些老手不會像那名年輕人,緊抓著包包逃跑。


    「錢不要緊,我出門沒帶太多錢。錢包還在就行了。」


    「這東西對你來說一定很重要。」浩二郎脫口時,發現自己多嘴了。這句話隱含著另一個意思:如此破舊、斑駁的錢包有什麽價值?


    「這是我兒子用他第一份薪水買給我的。修修補補,用了二十年了。」老婦人似乎看穿浩二郎的心思。


    「用慣的東西最好了。」


    「是啊,得好好謝謝你。」


    「不用,這份心意就夠了。」


    「不,要是弄丟錢包,我會失去活著的動力。真的很謝謝你,感激不盡。」


    不管浩二郎怎麽拒絕,婦人絲毫不退讓。不得已,浩二郎提議請她在院內的西雅圖咖啡店喝杯飲料,才得到婦人首肯。


    3


    浩二郎前往妻子的診間,告訴認識的女護理師自己的去向,再度回到咖啡店。他和婦人沒有共同的話題。既然在醫院相遇,很自然地就聊到關於生病的事情。


    「看我的樣子就知道,我身體健壯得很,主要是太太身體不好。你呢?」浩二郎問婦人。


    「腰痛和腱鞘炎,還有類風濕性關節炎。不過,我現在可不能倒下。」


    婦人散發出想吐露心事的氛圍。浩二郎想,離妻子結束問診、批價還有一個小時,相逢有緣,他決定聽婦人吐苦水。


    「真是辛苦你了。」


    「哪裏。剛才我提到的那個兒子,他長年臥病不起,已經二十年了。」


    「二十年?」浩二郎忍不住覆誦。


    聽說就算是慢性疾病,至少半年就會被迫轉院或出院。姑且不論高齡者的療養狀況,從婦人外觀年齡推算,她兒子應該是壯年。那名青年若不是非常嚴重的疑難雜症,就是罹患身體無法自由活動的重病。


    「他發生事故時撞到頭,無法恢複意識。」


    她兒子因為事故的後遺症,現在隻能眨眼和活動右手的手指。


    「原來如此。」


    「為了居家照顧兒子,我們改建房子,但我丈夫改建完沒多久,就驟逝了。前陣子才辦了十二周年忌日的法會。」


    由於醫院互踢皮球,她兒子轉了好幾家醫院,最後他們選擇居家照護,重新翻修家中。婦人的腰痛和腱鞘炎應該來自於長年照護累積的傷害。她人生不順遂,始於一樁意外。家裏打造成適合居家照護的環境後,丈夫卻因為蛛網膜下腔出血去世。當年年僅四十八歲。


    這是兒子用第一份薪水買的錢包,再怎麽破舊,她依舊珍惜。浩二郎完全可以體會她的心情。


    「這個錢包……」婦人雙手伸進提包捧出錢包,接著繼續說。「他用第一份薪水買給我的。他那時在印刷工廠實習的薪水大概隻有七萬圓左右,扣掉滋賀租屋吃飯的費用,手頭僅有四萬圓。」


    兒子從剩下的薪水購買要價兩萬圓的錢包送給母親。她至今無法忘懷許久未回家的兒子驕傲地將錢包遞給她的表情。婦人從未看過如此高級的皮革錢包,她非常在意價錢,循著包裝紙的印刷字往該店探查。一周後,兒子遭逢事故。他騎著速克達從滋賀回老家京都,在國道遭到砂石車追撞。


    「警察說沒死已經是奇跡。幸好,他活下來了。」


    浩二郎不是沒看過意外事故後從瀕死狀態起死回生的案例,但他並未遇過有人埋首二十年照護病人,還笑眯眯地說,幸好他活下來了。


    「不過……我兒子的


    病情最近不樂觀。」婦人喃喃細語。


    「這麽辛苦的時候還遇到這麽不幸的事。」實相歎息。


    「一看到錢包,我就會想起他念小學時受過傷,升上中學後離家出走,讀高中時和我先生大吵一架。好的回憶不多,盡是操心事。我心想,雖然辛苦,但也都熬過來了。要是弄丟錢包,兒子好像會離我越來越遠……我一直很珍惜它。」


    婦人回憶兒子生病前的點滴,撐過辛苦的照護時期。老舊的錢包象征健康時期的兒子,也是祈禱兒子康複的寄托。不難想象婦人曆經多艱苦的操勞。但看到兒子的錢包,她就能得到慰藉,努力活下去。


    ——回憶。


    浩二郎回顧過去四十五年的人生,幾件回憶至今深深烙印腦海。每當他站在人生的分歧點,都會想起這些,反省,然後得到療愈。他辭去刑警一職後,這股心情特別強烈。當時他坐困愁城,掠過腦中竟是九年前病死、生前也是刑警的父親。


    浩二郎的老家在京都北郊外,現由哥哥建一居住。哥哥改建老家庭院,開一間叫「無心館」的劍道館。這處稱為洛北地區,浩二郎小時候一家人住在此。家緊鄰山腳,若走入深山,可見小溪潺流,是捕撈香魚或山女魚的絕佳遊憩場所。


    七歲的浩二郎冒險精神旺盛,與人比試膽量,闖入告誡傍晚時分不準進入的山林。不懂得黑暗恐怖,少年浩二郎失去方向,在森林裏迷路。兩天後,他被當地的消防隊救出。這兩天,他肚子餓就喝溪水,雖然疲累,但健康無礙。他擔心父親大發雷霆。當父親趕去醫院時,浩二郎躲在棉被裏,痛哭流涕地道歉。


    平安無事就好。


    父親隔著棉被緊抱浩二郎。此後,浩二郎不曾夜晚入山。


    浩二郎還有另一個同等重要的往事。某日,父親逮捕過的殺人犯來到家中。那人出獄後最想見到的人是浩二郎父親。父親還特地迎接他回家。中學生的浩二郎認為父親把殺人犯帶回家,對家人的生活造成威脅,這是非常魯莽的行為。老實說,他覺得殺人魔很可怕,而且瞧不起有前科的人。這份心情反應在他的行為。五十歲左右的男性禮貌地打招呼,但浩二郎視若無睹。


    瞬間,父親揪住浩二郎的胸口,甩他一個巴掌。一下而已,但他至今記得那份疼痛。諒解犯錯者的心,給我變成那樣的人!父親說完話,緩緩鬆開緊揪胸口的手。


    浩二郎聽母親說,因為臥病在床的母親受不了病痛的折磨,苦苦哀求他殺死自己,那人才吞淚用枕頭悶死母親。男人害怕而選擇逃亡,躲避追捕。父親抓到他那天,一回到家,就直說工作很累,不停地揮舞竹刀到深夜。然而,僅管了解事情原委,浩二郎仍無法理解自己被打的原因,憎恨著父親。


    臉頰的痛與隔著棉被的溫暖擁抱,反複出現在他腦海。某刻,他豁然開朗。


    那是對弱者的慈悲。


    一邊是反省自己失敗而哭泣的兒子,一邊是親手殺死不希望她死的母親並在監獄服完刑的犯人,兩者共通點是精神軟弱。原來父親教導自己,這種人需要關懷。


    若父親還活著,看到由於浩誌之死而身心俱病的妻子,會說什麽呢?看到懷疑兒子死因不單純,為了調查真相,不惜脫離組織的刑警,又會說什麽呢?思及至此,浩二郎腦中掠過父親的擁抱。


    一起受苦,不也是慈悲嗎?


    浩二郎提出辭呈後,心境反而海闊天空。


    婦人道別時不停點頭道謝。


    人們認為藏在物品背後的的回憶,重要性遠大於本身價值。有時,活過的足跡就是生存的意義。浩二郎從婦人身上體悟這個道理。


    浩二郎做為刑警,成天看到人心黑暗麵,如今心靈仿佛被洗滌一番。婦人極度珍惜色澤斑駁的錢包,以及回憶兒子健康時受到鼓舞的模樣,讓浩二郎開始覺得幫忙別人尋找與回憶相關的人、事、物,是很有意義的事。


    他與妻子兩人將時間花在幫助有困難的人,並且經思考後行動。當誌工也無妨,隻要幫到別人,這對無法將浩誌之死視為回憶的妻子是很好的精神複健。他抱著這樣的心情,從事回憶偵探這份工作。


    他在自家掛上看板,立刻引來當地媒體采訪,委托量大增。主要案件大多是幫忙戰後世代尋找遺失物。然而,免費調查反而讓人起疑——媒體上開始出現這樣的意見;另一方麵,委托人有願意支付一筆遠高於必要開銷的偵探費。因此,浩二郎決定將收費標準訂為必要開銷加上報告製作費,成為真正的「回憶偵探」。


    因為續住在原本的家會阻礙妻子複原,他們買下一棟屋子正式開業,當作住家和事務所。前屋主是稅務代理士。


    浩二郎深切體悟,回憶是一把雙麵刃。可以使人禁錮在內心世界,就像自己的妻子;也可以成為人活下去的動力,就像珍惜錢包的婦人。


    人生無非就是回憶的累積。不管好或不好,都是活過的證明。喜怒哀樂全藏在回憶中,充滿人性,而深入挖掘就是回憶偵探的工作。


    若真心想與他人的回憶打交道,就須以慈悲待人。他仿佛聽到死去的父親這麽說。


    透過回憶偵探這份工作,浩二郎相信,總有一天自己與妻子都能接受浩誌之死,並一起取出存放在事務所三樓的兒子遺物,將之化為回憶。


    4


    自己對咖啡的接受度越來越高了。剛才喝過長時間保溫的黑咖啡,卻無法趕走睡意。現磨現煮的咖啡香味更能有效驅趕瞌睡蟲。浩二郎心裏如此想著,眼睛盯著咖啡機時,玄關傳來摩托車的引擎及熄火聲。


    得救了。


    那是行政兼調查員一之瀨由美。三十四歲,離過一次婚,九歲女孩的母親。她是騎著75的重機騎士。


    由美原是護理師,浩二郎與她在妻子看病的醫院中認識。她善於照顧人,據說在院內當到護理長。然而,她後來與利用職權騷擾女護理師的醫師衝突不斷,最後辭去醫院職務。事務所成立之初,浩二郎隻是請她來幫忙,但委托量快速增加,由美逐漸變成事務所不可或缺的存在。


    「你又熬夜了,我就知道。」


    腋下夾著安全帽走進事務所,由美操著溫言軟語的京都腔。從外表完全看不出是她位75的重機騎士。


    「老樣子,思緒一片模糊,沒由美的咖啡就是提不起勁。」


    「好的好的,我來泡。」由美回話,把安全帽放在自己座位下麵,走進更衣室,準備把一身紅白相間的騎士裝換下。她換上鮭魚粉的襯衫,配上棕色裙子,看起來緊實挺拔,宛如高f的模特兒。


    「不可以老是熬夜啦。要不要去做一次健康檢查。」


    「不用了,身體強健是我的賣點,若去健康檢查,不就壞了我的招牌了嗎?」


    「我看你是不敢吧。」


    由美在廚房清洗餐具,熟練地把咖啡豆放進磨豆機,按下開關。


    當咖啡香飄散在事務所中,浩二郎又提起勁繼續與報告奮鬥。


    「還要再花點心思。」浩二郎看著電腦螢幕低喃。


    報告書已經寫完了,但為了琢磨貼近委托人心情的字眼,須一字一句推敲。雖然按照報告書的體裁來說,照著時間軸把調查過程寫下即可。但浩二郎偏好推測委托人的心情,思考對方對回憶的期待,盡量寫出符合期待的內容。


    比如說,好不容易找到想見的人,對方卻已去世;或對方想不起委托人是誰,這些狀況都很常見。無法重逢的失落感,須用別的幸福感來填補。例如,強調對方的人生過得很好,一生都過得很幸福。


    浩二郎不說謊,但有時光事實就夠令人傷心。如何不捏造事實而讓真相自然浮現,這考驗偵探的本事。回憶偵探和調查殺人命案或外遇事件的征信業者,本質上完全不同。


    「由真誰顧?」浩二郎盯著指著六點的時鍾,問端來泡好咖啡的由美。由真是由美的獨生女。


    「現在放暑假啦,送去我媽那了。」


    「暑假啊,沒有小孩都忘記還有這東西。」


    「小時候都希望早點放長假,身為母親反而希望學校趕快開學。」


    每年暑假,由美都將女兒寄放娘家。她老家在京都市郊外大原的山中,自然環境豐富,氣溫較低,對小孩來說極為舒適。


    「三千代姐應該還沒那麽快下來,我幫你校正。」


    由美稱浩二郎妻子三千代姐,她在醫


    院時就如此喚她。


    「也好,這樣早點做完。她八點後才會下來,雄高大概也拍完戲才來,佳菜的上班時間也還沒到。」


    本鄉雄高三十二歲,他是透過浩二郎哥哥介紹來的打工青年,立誌當演員。他也是浩二郎哥哥劍道館門下的弟子。最大願望是當上時代劇演員,進來工作前已經和浩二郎說好,隻要太秦1那邊有工作,以拍戲為優先。他最大的煩惱就是年紀不輕了。聽他描述,鹿兒島鄉下的雙親嘮叨不停,不是快點成家,就是回老家幫忙務農。


    話說回來,假設雄高現在回老家,最傷腦筋的人應該是浩二郎。他不在的話,跑外務的人就剩浩二郎,他到時勢必推掉三成以上的委托。最好的狀況是雄高繼續當臨時演員,同時幫忙回憶偵探社。


    另一位員工橘佳菜子是個二十七歲,個子嬌小的女性,身材纖細,外表給人柔弱的印象。體弱多病的她高中畢業後,每份工作都待不久,有些甚至沒幾天就辭職。她很願意工作,也很努力,但身體不配合。浩二郎知道,她的身體這麽差,是因為她在十七歲時遭遇的事件。十年前,浩二郎負責辦一起殺人命案,佳菜子正好是被害者。


    佳菜子遭一名陌生男子糾纏,她的雙親向當地伏見警察局報案。然而雖然那名男子會打電話、寫信給佳菜子,甚至曾戴棒球帽加太陽眼鏡尾隨,但沒具體犯行,警方沒采取行動——不,應該說該轄區負責人並未主動采取行動。


    但橘家接到莫名電話與沒貼郵票的信次數卻增加,顯見那名男人的情緒越來越激動,一家人都相當害怕。之後,雙親數次登門警察局,每次都提出證據,希望警察至少查出男子身份。但雙親期望落空,悲劇突然降臨。


    從大型商店街轉進狹小巷弄後,眼前是處造酒廠林立的住宅區,佳菜子的家就在這裏。


    當時是星期六早上,佳菜子參加完書法社從學校回家,準備好下午要到補習班。那時她正等著上同間補習班的朋友來。自從怪人纏上,她都先和朋友約在自己家碰麵,再一起搭公車。


    已經過了約定時間,朋友還沒現身,擔心不已的佳菜子決定到商店街的派出所看狀況。她不經意地往派出所瞄一眼,朋友正和警察說話。一問之下,原來朋友在商店街時被可疑的男子抓住手臂,事後急忙跑到派出所報案。


    男子戴著棒球帽和太陽眼鏡,和糾纏佳菜子的男子特征一致。沒想到那人不隻針對自己,連朋友也不放過。佳菜子大受影響,打消上課念頭。請假後,兩人回家,見到難以置信的景象。


    當浩二郎匆忙趕到現場時,佳菜子的父親倒在玄關,背部插了一把菜刀。母親在客廳被人筆直一刀劃過頸項,倒在血海中。


    佳菜子描述狀況時,口吻仿佛在說別人家的事,浩二郎見狀便明白她創傷極深。他聽哥哥說,假使用日本刀等銳利刀器快速給予對方致命一擊,當事者可能會在什麽也沒察覺的狀況下死去。佳菜子的情況類似,一瞬間目睹雙親慘死的衝擊過大,情感不及反應。


    浩二郎推測正確。之後,佳菜子因為過度呼吸症,接受精神科治療,住院一年半。佳菜子出院,起因於某名男子跳樓自殺。那人在遺書中細述殺害她雙親的始末。


    浩二郎向上司反應,光憑一紙電腦打的文章,實在很難讓人信服。但遺書甚至描述未公開的現場情報,這視為關鍵的證據。


    佳菜子今年年初突然說她想來「回憶偵探社」上班。再次相會時,她已經變成成熟的大人。她在那件事後過著什麽樣的人生?浩二郎除了在麵試詢問她部分經曆外,一無所知。


    5


    「你這份報告是佳菜第一次接手的案件吧。」由美探頭看電腦一眼。


    「嗯,但線索隻有一個——看起來很溫暖的字跡。佳菜學過書法,第一眼就注意到字跡特征。她這次表現很好。」


    佳菜子是否已經走出過去的創傷?表麵無法得知,但透過參與案件,浩二郎從她的眼神中看見一股力量。佳菜子非常認真地體會委托人的心情。因此,這次名為「書寫溫暖字跡的男人」的案件才能圓滿解決。再也沒有比體會他人心情更勞神費心,浩二郎這麽認為。至少佳菜子的內心已有多餘空間讓別人進駐。正因如此,浩二郎希望寫出讓委托人滿意的報告書,增添佳菜子的自信。


    事務所處理這宗案件時,並未勞師動眾。


    梅雨結束時,當時的委托人來到回憶偵探社。那是五十歲前後的女性,撐著半透明塑膠傘,望著在玄關附近的雄高打招呼。但她聲音太小,雄高並未察覺,反而是佳菜子注意到婦人而起身接待。


    「聽說你們專門幫人調查回憶?」


    這次坐在深處的浩二郎也聽到婦人說話了。他吩咐佳菜子帶客人到會客區。


    他先讓婦人坐下,而在佳菜子端咖啡來時,他也要她一同入座。佳菜子進公司半年來,浩二郎確實不放心讓她接手委托,但這次是讓佳菜子積極參與的好機會。


    「和回憶有關,什麽案件我們都可以受理。我是負責人實相浩二郎。」遞過名片後,浩二郎坐在沙發上。「這位是我們的調查員,橘。」浩二郎這麽一介紹,佳菜子有些慌張,急忙起身點頭。


    「我叫ㄩㄝˋ ㄓˋ ㄐ1ㄥ ㄗ·。越過的越,智慧的智,越智;京都的京,孩子的子,京子……隻要和回憶相關就行嗎?」越智側頭低喃。


    她大概快五十歲。五官工整,臉頰還有彈性。但灰色洋裝配上黑色針織衫,單調的色係讓她顯老三四歲。


    「請問是調查人、事、物,其中哪一種呢?」浩二郎問。


    「人。我想找一位素未謀麵的人。我想見他,向他致謝。」


    「沒問題,越智女士,請你放心,這正是我們的工作。」


    越智似乎稍微放鬆下來,不再緊張。她對佳菜子露出微笑。佳菜子也替她高興似地麵露笑意。


    浩二郎開始說明,費用包含成本開銷,加上調查員一天一萬五千圓的津貼。此外,依委托不同而定,估價將以五萬圓起跳。假使委托人不滿意報告書,偵探社僅收取成本費用。每當浩二郎說明收費標準,總不自覺地豎直背脊。


    「我明白了。」越智感受到浩二郎認真的態度,正色回答。


    浩二郎仔細觀察對方的反應,摸索委托人性格。基本上,他須分辨是不是惡作劇或來暗詢價格,至少別成為犯罪的幫凶;一方麵,也當作報告書的參考。


    「請您告訴我詳細的情形。」


    浩二郎將桌麵的小型錄音筆開關調到on。


    6


    越智獨居在岡崎公園附近,今年四十七歲。她與在建設公司上班的丈夫因故離婚,兩個兒子也各自獨立。離婚時,她分到一間透天厝,平時在超市當計時人員,自力更生。兩個兒子每月補貼她一些生活費,生活不算富裕,但不餘匱乏。但一個人生活實在太寂寞,兩年前,她養了一隻小貓。她說,當時她看到超市「尋找·轉讓」留言板上貼著一張貓咪照片,第一眼就被深深吸引。


    「這是我們家的sujata。」越智把照片放在桌上。


    這隻貓咪身體大部分黑色,隻有鼻子旁圓圓一撮白毛,眼珠睜得又圓又大。顏色看起來就像將奶精倒入咖啡,所以取名為sujata。2


    「好可愛噢。」佳菜子發出高中生般的驚歎。


    「很可愛吧。它真的給了我很多撫慰。」


    「它走丟了嗎?」


    浩二郎注意到越智哀神的眼神以及過去式的口吻。


    「它來我家的時候才六個月大。我最初隻想把它養在家裏,但一歲大時,我想說它曬曬太陽也好,將它帶到院子。這真是錯誤決定。」


    嚐過外麵空氣的sujata,常耍賴要在院子玩,不願在家中玩耍。


    半年後,貓不小心從院子穿過緣廊,直接衝到大馬路上,被車撞死。


    「都是我的錯。」越智低頭,眼淚滴在照片上。


    越智泣不成聲,用毛巾按住眼角。浩二郎不難想象她有多麽疼惜sujata。他突地想起喪子的失落,不禁胸口一悶。


    越智輕按著眼角,拿出一條墜飾。墜子是隻小玻璃瓶,模樣如早期流行裝星沙的瓶子。浩二郎接過墜飾,窺看瓶身。瓶內裝著略髒的小鳥羽毛,及半透明、類似稻殼的碎片,實在稱不上美觀。


    「這是?」


    「你一定覺得這東西不好看。老實說,我也覺得不好看。正因如此,我才想向判斷它很重要的人道謝。」小瓶子原來裝著sujata一歲五個月時在院子抓麻雀失敗,僅勉強抓到的鳥羽,以及它死後脫落的小貓爪。


    她不經意將這條掛著瓶子的墜飾弄丟在嵯峨的名勝——清涼寺境內。


    「我從少女時期就很迷《源氏物語》。到這把年紀,我還是很崇拜光源氏。我通常選人潮稀少的梅雨季節到清涼寺,在他的墳前吊唁,然後靜靜望著那裏的正殿或庭院,悠閑度過整天。回家前,還一定要去清涼寺境內的店家吃烤麻糬。」


    寺廟的前身是《源氏物語》主人公光源氏原型源融的山莊「棲霞觀」。越智補充著,裏麵有一座寶篋印塔,蓋在清幽靜謐之處,那就是融的墳墓;此外,烤麻糬是把小塊麻糬串在竹簽上,撒上黃豆粉,經過火烤,沾著甜白味噌醬吃的京都名產。越智會佇立在印塔前片刻,遙想曆史上真實存在,作為光源氏原型的融究竟過著什麽生活。


    「但我連最重要的墜飾弄丟都沒發覺。」越智回想起當時的心情,悔恨地說。


    「越智女士,你從家出發後,搭什麽交通工具到清涼寺?」


    「公車和嵐電。」


    嵐電正式名稱是京福電鐵嵐山本線。路程連結京都市市中心的四條大宮到嵯峨野的嵐山,整趟車程約二十多分鍾。


    「公車二十分鍾,嵐電二十分鍾,總共大概四十分鍾通勤時間。」


    她推測撿到墜飾的人不曾見過她,也不認識她。那人似乎和委托人完全沒交集。


    浩二郎接下來詢問越智,關於墜飾最後物歸原主的來龍去脈。


    「我一回到家,立刻發現脖子的墜飾不見了,我以為掉在公車裏,趕緊聯絡京都市交通局,報告搭乘時間和公車,請他們幫我查一查,但依然沒下落,我又聯絡京福電鐵,但……我一聽到他們的回答,立刻昏了過去。」


    根據越智對sujata的愛,浩二郎相信,她說「昏過去」絕不誇張。


    她將愛貓之死歸咎於自身,下定決心不讓它離開自己身邊,所以才將貓咪當作玩具的鳥羽及脫落的爪子一起裝進墜飾,隨時帶在身邊。對越智來說,失去這條墜飾等同經曆第二次的喪失寵物症候群。


    「既然沒有掉在交通工具上,或許掉在寺廟境內。」


    越智回想走到融墳前的行動,一路邊走邊找。若小玻璃瓶不小心被人踩到,必定粉碎無疑,羽毛和爪子大概再也找不回來了。六、七月雖非櫻花或楓葉季,但是學生畢業旅行的旺季。天龍寺、二尊院、大覺寺及落柿舍等一帶古寺名勝林立,往來人潮絡繹不絕。而且,今年的梅雨量不幸偏多。


    「平時走過這帶會覺得雨水打在竹林間,別有一番雅致。但那天聽雨水打在雨衣上,真奇怪,我怎麽聽都像是sujata的腳步聲。」


    越智走火入魔似地沿路回溯著關於sujata的回憶。


    「但最後沒找到。」


    「我拚命找了整整四天,幾乎趴在地上找,但我放棄了。不,其實我內心一直沒放棄,不過找不到就是找不到,無可奈何。」


    越智精疲力盡,她步履蹣跚地走往嵐山車站,濕淋淋的身體因為梅雨低溫,不禁微微顫抖。她抬頭看到車站前咖啡店的燈光,不知怎麽地特別溫暖。


    「我很少進咖啡店。我討厭煙味,而且有些過敏。」


    「完全禁煙的咖啡店真的不多。」佳菜子低語。


    「即使如此,越智女士仍走進咖啡店嗎?」浩二郎追問。


    「我想喝點熱咖啡。」


    當時,她看到咖啡店留言板「遺失物品」處寫著「小玻璃瓶墜飾」。於清涼寺境內撿到。應該很重要,特地送來此處——留言板還貼著一張紙條。


    越智連咖啡都忘了點,直接問老板。


    「我當時根本失去理智,一直指著墜子,說那是我的東西、那是我的東西。老板不斷安撫我,倒水給我喝,要我深呼吸。」


    越智很珍惜地把墜飾拿在手上。墜飾完全無法刺激人的物欲,想必咖啡店的主人絕不會以為有人假冒失主。


    「老板應該二話不說就還給你了。」


    「是的。」好不容易找回,越智高興到快流下眼淚。這份心情自然而然變成感謝幫忙送來的熱心人士。


    「你想找出這位熱心人士,當麵向他道謝。」浩二郎為求慎重地確認。調查目的須明確,寫報告書時才不至於偏離主軸。越智不隻委托找人,還要見到當事人致謝,否則無法滿足她。


    「我詢問過咖啡店老板,還有附近鄰居……」咖啡店老板說他是新客人。那人戴著布質帽,帽沿壓地低低。此外,大熱天還帶著棉質手套,令人印象很深刻。老板告訴越智,他向老板要了貼留言板用的紙條,還花很久時間寫好,久到老板懷疑他是不是身體不適。


    「這就是貼在留言板上的紙條。」越智從錢包中取出紙條,小心翼翼攤開。紙條約一本文庫本大小。


    「好厲害!」佳菜子讚歎。


    「無可挑剔的好字。」連浩二郎也不住讚歎。


    大概是用鋼筆寫下,那是字跡極粗又工整的楷書。不算高手,但運筆間有獨特韻味。分開看每一個字,欠缺平衡,線條不勻稱。但整體來看,又具穩若盤石的安定性,給人一種安心感。十分不可思議的文字。紙條幾乎沒留白,字跡把紙麵填滿。


    「自成一派,很美。」佳菜子盯著紙條的字。


    「佳菜有學書法,你覺得他自成一派嗎?」


    「書法中也有創意派,不能一概而論。」


    「他花了很久才完成,這點你怎麽看?」


    浩二郎心想,說不定對方出於幼稚的動機,故意用創意書法的方式留言。


    「花很久時間應該是因為他運筆速度非常慢。你看他的字,『收』和『挑』的部分有同等墨水量。」佳菜子補充,即使用原子筆寫字,運筆速度也會影響墨水量,其中最明顯的地方就是收和挑。


    「經你這麽一說,『收』的部分比較肥厚可以理解,可是連挑的地方也一樣。」


    「這表示他每一筆劃都力道過多。運筆過程還有些顫抖。剛學書法的人大多會這樣。」


    「原來如此,所以應該不是創意書法。」


    「真不愧是偵探們呢。」聽到兩人的對話,越智輕輕搖頭表示佩服。


    「這條墜飾太寶貴了,我須先還您,不過請讓我們用數位相機拍下來。另外,這張紙條可否借我們影印一下呢?」


    「當然,還要請你們多費心。不當麵道謝,我就渾身不對勁。」


    「越智女士,我們會盡全力,盡速為您解決。」


    浩二郎遞過估價表,並且送越智到玄關。


    「線索是……文字。」浩二郎低語著,想象寫出如此文字的男人究竟什麽模樣,期待新的邂逅到來。


    7


    ——翌日。


    照慣例,浩二郎應先決定主要負責的調查員,之後他會視情況支援。但這次他決定和佳菜子共同調查。佳菜子說自己還沒自信獨自在街上走動。


    兩人一起結伴,立刻動身前往設置留言板的咖啡店。


    考慮盡可能重現委托人當時的行程,浩二郎決定搭京福電鐵前往嵐山車站。由於市區內停車場少,除非交通不方便、行李太多或為了載人等情況,浩二郎非必要不會選擇開車。找停車位很浪費時間,更別提這次目的地是觀光地區。


    搭乘嵐電行走在市區街道,感受和早期的「市電」相仿。浩二郎讀中學時,在京都主幹道上都可看見路麵電車。他覺得嵐電穩定的震動聲和市電很像,不同的是市電行走車道,嵐電行走鐵軌,風景相異。


    沿路見到住宅、店家、寺院的後院,電車仿佛將兩邊景色縫起般前進,往窗外伸手便能碰到樹籬。不一會,電車就抵達嵐山車站。這裏擁有大量觀光客前來造訪,但車站小巧,格外充滿魅力。來訪的年輕女性不禁發出「好可愛哦」的讚美。


    不巧,雨從清晨起一直下不停。


    佳菜子跟在浩二郎後頭,她穿著深藍套裝,不知情的旁人或許會誤認為她是錯過征才活動的學生。很快地,他們找到越智說的咖啡店,它位於從車站往北走沒幾步路的位置。以觀光地區的餐飲店來說,座落位置無可挑剔。浩二郎選在早上十點拜訪,因為他算準這時間早餐供應剛好告一個段落,又還不到準備午餐時刻。


    浩二郎走進店裏,心想自己猜測得不錯。四張桌子,隻有三名客人,八個吧台座位空無一人。他們兩人坐在吧台旁,點了熱咖啡。浩二郎判斷,與老板隔著吧台前並列的虹吸壺,並趁泡咖啡時交談是最好的搭話距離。


    「老板,我聽我朋友說,有人撿到一條墜飾送到你這裏來吧?」浩二郎望著剛磨好咖啡粉,正要倒進虹吸壺的男性。對方並未否認老板的稱呼,浩二郎想自己沒認錯人。


    「是啊,嚇了我一大跳。」老板回溯著記憶,很快回答。「他下午四點多突然走進店裏。就像我跟幾個常客說的,這世界還是很有希望。」


    「那一定是很昂貴的物品。」浩二郎佯裝不知詳情。麵對從事服務業的人,浩二郎盡量不顯露偵探身份。特別是和委托人接觸過的對象,偵探更要小心謹慎。


    「我看倒不至於昂貴,隻是一條係著小玻璃瓶的項鏈。」


    「不過後來失主有現身嗎?」


    「我還真沒想到有人來認領。畢竟不是掉在我們店裏,一般來說應該會送到寺廟或派出所。瓶子裏裝著鳥羽毛和像屑屑一樣的東西。」


    寄放至第五日時,老板本打算將墜飾送去派出所或清涼寺的寺務所。沒想到越智那天剛好走進這家咖啡店。


    「為什麽那個人覺得這條墜飾很寶貴啊?」


    「你說撿到的人?呃,不好意思,當時我壓根不覺得有人來認領。」


    「說也奇怪,那人居然特地送來這。他是什麽人?老板有看到他的長相嗎?」


    「這我不太清楚。他沒脫帽,又戴著有色眼鏡。」


    那人一進店就坐在窗邊的位置,拿起立在凸窗旁的書翻閱。


    「《都名所圖會》是一本古書,有點類似江戶時期的觀光手冊,我拿來擺在窗邊營造氣氛用的。不過,我端水過去,準備點餐時,他很快放下書,隨口點杯熱牛奶。我們家是靠賣好喝咖啡起家的,他或許覺得沒點咖啡有些不好意思,所以立刻說出墜飾的事。」


    沸騰的熱水發出聲響。穿過杯上壺的細管製出褐色液體,香濃香氣傳到浩二郎的嗅覺內。老板算好時間移開酒精燈,讓火苗離開燒杯。這時,咖啡緩緩流下。


    「大概是惜物世代的人吧。」浩二郎用老板聽得到的音量喃喃自語。


    「他說話含糊不清,很難懂。外表六十多歲,但說話像七十歲。」


    那人儀態還算不錯,但步步留心。老板描述著拾主的身體特征。浩二郎對佳菜子使眼色,看還有沒有要問別的。佳菜子開口:「請問,那位先生寫了張紙條貼在留言板對吧?」浩二郎明白她想試著從書法角度切入。


    「他一個字一個字慢慢寫,像把筆藏在手掌心似,我還以為他身體不舒服。」


    「一個字一個字地寫嗎?」


    「沒錯。啊,還有,他用自己帶的筆寫。」老板將溫好的咖啡杯置於托盤,慢慢地把咖啡倒杯中,再端到兩人麵前。浩二郎覺得這裏的咖啡味道比事務所淡,但很好喝,讓他對咖啡有新的認識——原來咖啡不隻用來提神。


    浩二郎喜歡喝黑咖啡,而佳菜子喜歡牛奶較多、加糖的拿鐵。


    兩人各自享用完喜歡的咖啡口味後離開店。


    雨勢越來越大。兩人走在單行道上,穿過濕漉黑亮的馬路,終於看見清涼寺大門。煙雨朦朧的寺院已經很有情調,加上拍打在雨傘上的雨滴聲,氣氛格外浪漫。


    「實相大哥,我還是覺得那些字不像鋼筆寫的,太粗了。」佳菜子難得提高聲量,她跟在浩二郎身後,麵對著他濕透的夾克。


    「你說紙條上的字?但也不像用原子筆寫的。」


    「所以我才說那些字不管勁道或運筆都很有特色。」


    「若自成一派,寫成那樣已經很厲害了。我對書法外行,不過總覺得他的字有一股難以言喻的魅力。大概是辛勤練習的成果。好想知道他是什麽樣的人。」


    清涼寺位於京都西邊,屬於淨土宗,素有嵯峨的釋迦堂之稱,是當地民眾熟悉的寺廟。穿過高聳的仁王門,視野變得遼闊,一眼望盡遠處的本堂,而且境內寬闊,和一路走來的小徑各異其趣。


    廣場上塑膠傘朵朵開。仔細看,原來是畢業旅行的學生們。天空陰暗,但學生身影對浩二郎來說依舊刺眼,他總忍不住將他們看作浩誌。


    浩二郎快步穿過學生人群,不朝本殿正麵,左轉朝多寶塔前進。


    據越智描述,融的墳墓位於多寶塔西邊盡頭。


    穿過嵯峨天皇、皇後陵墓旁的鳥居,即可看見被雨淋濕的印塔。對《源氏物語》沒特別感受的浩二郎,進到這裏並未引發他的思古之情;但越智認為這裏的氛圍讓她一頭栽進物語的世界。


    浩二郎付了兩人份的門票,進入本殿。


    參拜釋迦如來立像以及十大弟子並非此行目的,但當浩二郎看到安置正麵的佛龕,窺見裏頭據說是摹擬釋迦牟尼三十七歲時的立像時,不由得倒吸一口氣。苦行過後,佛陀的臉頰和手指枯瘦,不如常見的佛像那般豐腴,表情依然給人急欲救濟眾生的渴望。


    浩二郎的三十七歲又過得如何?兒子和妻子皆安康,心中沒有任何恐懼。他當時渾身傲氣,認為隻要靠自己的力量,人生沒有辦不到的事。浩二郎甩甩頭,穿過本殿後的渡廊朝方丈房走。方丈房中的庭院是枯山水樣式。他回想年輕時曾和妻子在這裏約會。兩人相偕到龍安寺的庭園,印象中那段時間很無聊,真是少年不識愁滋味。


    「實相大哥,你還好吧,剛才就怪怪的。」


    「沒事,我被這片景色迷住了。還有這場雨,下得真美。」


    浩二郎指著被雨滴拍打、微微搖曳的群木,像要掩飾自己沉浸空想的窘樣似地說:「假使這裏辦茶會,應該會留下芳名錄,但不是每個人都會簽名就是了。」


    「如果這裏有像直指庵《回憶錄》之類的東西就好了。」佳菜子凝視著濕漉漉的樹林,突然想起什麽似地說。


    「回憶錄?」浩二郎反問。


    佳菜子說,同樣位於嵯峨野的直指庵中,有一本名為回憶錄的小冊子,每個人都可以在裏麵寫下人生煩惱,非常受到女性歡迎。媒體報導後更是眾所皆知。


    「就是這個、佳菜,很可能有。走,我們去看看。」


    兩人從回廊走進方丈房,看到一張麵對庭院的長幾案。


    幾案上有一本重複被翻閱,書頁膨膨的小冊子。


    「啊、實相大哥!你看這個。」


    浩二郎注視佳菜子攤開給他看的小冊子。「這是……」浩二郎噤住。上麵的字跡散發一股暖意。


    「微微歪斜的粗字體,看起來認真真摯,而且溫暖。能寫出這種字的人,世界上大概找不到第二個。」


    他趕緊翻閱小冊子,希望找到住址和姓名。他在不同日期的頁麵上又看見他的字跡。


    「從其他人的日期推斷,他應該連續兩天到這裏。」


    ——第一天。『旅途中病倒,isaru之人也消沉。生命可貴。』


    ——第二天。『omiya滿載。熱淚盈眶。除了感謝,還是感謝。』


    佳菜子將這兩行字記在記事本。


    「好,總算獲得新線索了。」浩二郎露出笑容,接下來就是回憶偵探發揮本領了。


    8


    浩二郎與佳菜子下午一點後離開清涼寺。


    「住在京都那麽久,還不知道清涼寺有庭園,而且那麽寬闊。」


    為了調查周邊寺院,他們走小路。


    「要把這麽多寺廟全看過一遍,一定很累人。」


    浩二郎說話時,同時將佳菜子抄寫下來,書寫溫暖字跡男人的字句輸入手機。輸入完後,浩二郎傳給所有職員,請他們有線索隨時回報。浩二郎體驗過警察上而下的領導模式,他不是很喜歡,所以鼓勵職員不要隻顧自己案子,要積極交換情報。大家互相關心別人的案子,就不會把它當作個人案件,而是當成偵探社全體的工作。因此,浩二郎養成習慣,不管多小情報都分享給大家。比起單打獨鬥,不如集結連同妻子等五名員工,傾團隊之力調查每個案件。


    「他為什麽將墜飾寄放在咖啡店呢?」浩二郎收起手機自語。


    「他不知道寺務所在哪?」


    「或沒趕上關門時間。清涼寺四點就關了。」


    「越智女士說很冷的時候,剛好見到咖啡店燈光,或許那個人當時也覺得冷。」


    「他隨口點了熱牛奶,他也許不愛喝咖啡。」


    趁雨勢減


    緩,兩人很快抵達下一個調查點,落柿舍。


    落柿舍是江戶時代俳人鬆尾芭蕉弟子向井去來的別館。去來在這間草庵開設俳句道場。想學俳句的人,不問身份都能來學習。為了保留這份精神,管理單位針對觀光客設置寫有「請投下您的精心傑作」的竹製投句箱,獲選佳作就會印在落柿舍的導覽手冊。


    浩二郎聯絡事務局,告知正在尋人,並詢問最近這周是否出現類似該字跡的投稿。但這段時間的投稿大多是畢業旅行學生,沒有年長者。


    兩人快步訪查落柿舍、祇王寺、瀧口寺、天龍寺,結果一無所獲。兩人無計可施地踏上歸途。他們沿著馬路往南到車站前的咖啡店時,嵐山車站的左前方座落著一棟醫院。


    「大概四百公尺。」浩二郎在同時看見車站和醫院處駐足。


    「什麽意思?」佳菜子也停下腳步,將傘靠向浩二郎。


    「他不是寫自己在旅途中病倒嗎?」


    浩二郎在腦中刻劃戴著帽子、眼鏡,棉質手套的六、七十歲男人走路的畫麵。


    「小冊子上麵這麽寫沒錯。」


    「也就是說,他從某處到京都,卻在這裏生病了。以此為前提,就不難理解為何他連續兩天到清涼寺散步。不然就是他很喜歡這座寺廟。」


    「還是說,就地理位置而言,清涼寺比較容易參訪。」


    「假使他住進醫院呢?」浩二郎盯著醫院大樓的標誌。


    「那間醫院到清涼寺來回大概三公裏,雖然有點遠,但還是可以散步。」


    「好。」浩二郎拿起手機打給由美,問她有沒有認識醫院的員工。


    「有一個叫中井誌保的專任護理師,我和她同期進醫院。我私下幫你問。」由美開朗地回答。


    「你問她最近有沒有一個六七十歲,從其他縣市來的男性。特征是聲音混濁,這個季節卻戴棉質手套,外出戴帽子,有色眼鏡。還有,他的字跡很特別。我桌上有印一張他寫過的留言,請你看著那張紙跟中井小姐描述特征。我現在就在醫院附近,要是你能替我牽線,我可以直接見麵。涉及個人資料可能有些困難,不過還是拜托你了。」


    「了解,我待會回複。」


    浩二郎掛斷電話十分鍾左右,由美回電。浩二郎推測得不錯。


    「名字和住址因為保密義務問不出來,不過確實有個特征跟你描述很像的人三周前被救護車送進醫院。他是腦梗塞,幸好處理迅速,沒有大礙。」


    這名男子第二次發生腦梗塞,所以右半身還有些許麻痹沒退,延長住院五天。


    「現在他人呢?」


    「前天出院了。」


    「慢一步啊。不過問到這麽詳細的情報已經很不簡單了,謝啦。」


    「哪裏。還有一個情報,不知可否幫上忙。」由美頓了頓說。「他的行李幾乎都是書。」


    「愛書人?」


    「都線裝書,中井說,好像是江戶時代的學堂課本。」


    「線裝古書啊。」


    浩二郎掛上電話,原路掉頭折返,駐足咖啡店前。


    「實相大哥,怎麽了?」天空再次飄雨,佳菜子皺起眉頭,從後頭追上。


    「原來如此,他會走進咖啡店是因為這個。」


    浩二郎指著擺在店內凸窗的書。雖然大白天,但陰雨綿綿,天色昏暗,店內燈光打在線裝古書更增添質感。那人經過時已是傍晚,凸窗流瀉的燈光必然突顯出書的存在。


    「佳菜,讓我看他在小冊子留下的內容。」


    『omiya滿載。熱淚盈眶。除了感謝,還是感謝。』


    浩二郎覺得『omiya』這個字不單純。這裏的omiya應該是指土產(omiyage),但放在這句子裏,感覺有另一種特殊意義。警察會用omiyairi(お宮入り)形容案情陷入五裏霧,但和感謝完全無關。他猜想,omiya應該是這名男子平時常用的字。說不定和職業有關。


    「會不會這是從事書籍相關工作,或是研究者之間的專門術語?」


    「我查查業界術語。」


    「也好。那麽,佳菜,你現在到圖書館。」


    「好。」


    「還有『isaru之人也消沉』麻煩也查查,說不定找得出他是哪裏人。」


    「是。」


    「一個人沒問題嗎?」


    「沒問題。」佳菜子爽朗回答。


    9


    幾日後的下午,浩二郎和佳菜子走出停在金澤車站的雷鳥號列車。


    這裏的天氣和京都截然不同,晴空萬裏。怕熱的浩二郎走出車站東口,馬上汗流浹背。他脫掉西裝外套,白襯衫濕黏在背上。


    佳菜子在圖書館查閱業界術語字典等資料,發現「omiya」似乎是流傳在二手書店業者間的用語。二手書店業者在二手書拍賣市場收書時,舉辦書市的當地業者會給外地來的業者特別禮遇。假使雙方同額標到一本書,當地業者通常會把那本書禮讓給外地業者,當作土產,也就是omiya;另外,「isaru之人」在金澤是「狂妄之人」的意思。


    接著,她調查京都六月時舉辦的二手書市場,發現嵯峨野剛好舉辦書市,也確定有金澤業者參加。其中有人在拍賣途中昏倒,被救護車送去醫院。佳菜子詢問二手書公會的負責人,得到一個名字——金澤百萬文庫的立石潤造。


    載著兩人的計程車沿著犀川行駛,停在一間環繞蓊鬱樹林的神社前。司機說這裏就是犀川神社。


    站在神社前往外看,一眼就見到金澤百萬文庫。那位書寫溫暖字跡的主人,將任誰看到都以為是垃圾,裝著貓爪和麻雀羽毛的小玻璃瓶墜飾送到咖啡店。那名男人就叫立石潤造。終於和他見麵了,浩二郎有些興奮。這種興奮感,和當刑警發現凶手潛伏地點時,即將攻入的前一刻相似,但類型不同。


    浩二郎以前不管接手什麽案件,原動力隻有一個,那就是對凶手的憤怒。他憤怒得發抖,一心一意替被害者雪恨、出一口氣,那是一種複仇,恨不得立刻抓到凶手。


    但當回憶偵探不同。他內心沒有絲毫憤怒,而是一味地對人性感興趣。有點像與睽違已久的友人重逢般雀躍,時而心跳加速。不管體驗幾次都不會膩。這份工作鼓舞著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追求這種感覺。


    每朝二手書店走近一步,浩二郎的殷切期待就多一分。佳菜子也是如此,看起來很緊張。店麵的招牌很老舊,但店鋪印象嶄新。落地鋁門落輕輕滑開。書架塞滿書本,一股像進到倉庫的獨特黴味撲鼻而來。店家整體散發出懷舊氛圍。


    「立石先生,請問立石潤造先生在嗎?」浩二郎走到被左右書架包夾的店中央,朝店內大喊。


    「哪位?我就是立石。」裏麵傳出一道含糊不清的聲音,手持眼鏡的白發男性走出。他的體態不甚美觀,身軀微胖,右腳微微拖行。


    「你好,我是從京都來的。」浩二郎遞出名片。


    「回憶偵探社?」立石戴上眼鏡反複審視名片,對浩二郎以及一旁的佳菜子露出戒備。大多數人一聽到偵探的稱號都會露出狐疑表情。3浩二郎想,趁機讓佳菜子體驗一下也好。接下來,浩二郎簡單對立石說明,自家的偵探社和一般調查客戶公司的信用或外遇事件征信業者性質完全不同。


    「京都還真是什麽千奇百怪的工作都有。」立石仍半信半疑地盯著浩二郎。他的眼神非常銳利,不是在看對方的職業,而是人品。


    「容我須先從造訪立石先生的理由說明。」浩二郎拿出留言版的紙條影本遞給立石。


    「這、這是……」立石瞪大眼鏡後的雙眼。


    「寫這張紙條的人,應該就是立石先生?」


    「當然是我寫的,有什麽問題嗎?」


    「立石先生的善意深深感動了我的委托人。」


    浩二郎確定寫這段字的人是立石後,說出委托人的姓名及原委。


    「真不敢相信,你們居然靠著這點線索就找到這來?」


    「這樣的字並非是每個人都寫得出來。我、越智女士,甚至是醫院的護理師都覺得你的字有特別的魅力。就這層意義來說,這條線索非同小可。」


    「不過是隨意塗塗寫寫而已。」


    「這是人品。」


    「聽到你這麽讚美,我就覺得我的努力沒有白費。到裏頭說吧。」


    浩二郎被立石帶進書店。深處有一間辦公室,堆滿無數紙箱。紙箱側麵寫著全集、古地圖等文字,裏麵全是書。


    其一個正在拆箱的年輕人向浩


    二郎一行人點頭。


    「這是我的孫子。」


    立石和妻子、兒子、媳婦一起經營這間店。再往後麵走就是立石住家。他對著裏麵喊:有客人。一句話交代後,長年待在身邊的妻子就將附扶手的椅子和茶送來。


    「我三年前因為腦梗塞昏倒過一次。命撿回來,但右半身麻痹了。」


    經過持續複健,現在總算恢複到勉強行走的地步。


    「不過,寫字功力一直無法恢複。」


    立石為了閱讀江戶時期的書物,學習讀古文,也愛上可以隨意揮灑,自成一派的書法風格。對他來說,無法隨心所欲的寫字是莫大痛苦。他以前會把宣傳珍本的廣告文,或印在赤本的宣傳標語寫在紙上,貼在店裏,營造出賣新書的書店所沒有的氛圍。赤本如同江戶時期的繪草紙等,都是給小孩看的廉價書,內容大概是「桃太郎」這類家喻戶曉的童話。


    「不過,您現在居然寫出這麽好的字。」


    「這和我過去寫法完全不同。我現在手指無法伸直,隻能使用筆杆改良過的鋼筆,用手指夾著寫。寫一個字比平常人多花三倍——不,甚至四倍的時間。」


    浩二郎回想起咖啡店老板說他花很多時間寫留言。


    「可是立石先生,正因為你花那麽多時間,這些字跡才透露出立石先生誠實和善解人意的本性。該怎麽說,我覺得這些字反映出您終於再提筆寫字的喜悅。」


    「我病倒前性情非常頑固,很少聽別人說話。如今總算能設身處地多為人著想。」立石說自己大病初愈後,深刻了解家人和朋友多麽可貴。他回想自己在京都病倒時,深深感受到當地同業幫的熱心,不禁淚灑病床。


    「幸好沒有大礙。」佳菜子說。她聽由美說過,腦梗塞很容易奪人性命。


    「真的謝天謝地。不過身體稍微康複,我的工作癮又犯了。素有文化財寶庫之稱的清涼寺、源融之墓就在醫院附近,我一想到便坐立難安。」


    「為什麽您覺得那條墜飾很重要呢?」


    「因為裏麵的東西太寒酸了。」


    「寒酸?」


    「凡夫如我,第一個反應就是如此。但反過來想,正因為擁有無法用金錢衡量的價值,才有人特地裝進墜飾的瓶子裏。當一個東西無法用金錢計算價值,它就可以用人的心靈去衡量。這世上沒有比人心更重要的東西了。有時,甚至比性命還重要。」


    「這世界上沒有比人心更重要的東西……甚至是性命。」浩二郎不由得覆誦。


    浩二郎很感佩。正因為立石在鬼門關前走一遭,因此說得出這麽有份量的話。珍惜有金錢價值的東西沒什麽了不起。但若寒酸的物品就不同。正因為寒酸,表示對物主來說,精神價值越大。裝著貓爪和鳥羽的墜飾沒有任何金錢價值,但有別種價值。浩二郎現在能體會為什麽立石會想歸還物主。但若是如此,為什麽他要送到咖啡店,不如直接送到寺務所,物歸原主的機率不是更高?


    「您為什麽將墜飾寄放在那間咖啡店?」


    「我的腿不行,沒把握在寺廟關門前走到寺務所,當時離關門時間又快到了,我想幹脆先回醫院,明天再送去派出所。」


    沒想到,他經過咖啡店前麵時,從窗戶看到那本《都名所圖會》。


    「那時剛參觀過文化財。《都名所圖會》裏麵也有介紹嵯峨釋迦堂,就是現在的清涼寺。我心想說不定是珍本就立刻衝進去。」


    結果是到處都有的通行本。這時,他看到店內有留言板。心想這條墜飾不是什麽貴重物品,交給派出所也不一定歸還物主。


    「這倒是,派出所會替你保管物品,但物主主動詢問才有機會物歸原主。」


    「物主若認為這東西很重要,一定會再來清涼寺周邊搜尋,而我明天就要出院了,最後決定把這個任務交給留言板和咖啡店老板。」


    「聽咖啡店的老板說,假使五天內沒人認領,他打算送去清涼寺或派出所。」


    「我想他會這麽做的。」立石露出滿足的笑容。


    「原來如此,這樣整件事就說得通了。對了,越智女士希望當麵和立石先生致謝。您覺得如何?」


    「這隻是小事一樁,不足掛齒。」立石果決拒絕了。


    這是浩二郎預料中的答案。他很清楚,這件事對立石而言並非特別舉動,沒理由接受道謝,而且不管別人怎麽勸說,他大概都不會改變心意。


    10


    「校正完成囉,要幫你印出來嗎?」聽到由美沉穩的聲音,浩二郎睜開眼睛。


    「我睡著了?」


    「我看你睡得熟,沒叫醒你。」


    「現在幾點?」浩二郎盯著手表,快九點了。原來我趴在桌上睡了快三小時,雖說哪裏都能吃、能睡是身為一個刑警不可或缺的資質——


    「趕快印出來、裝訂!」


    浩二郎現在知道,咖啡對他已經沒有提神的作用了。環顧事務所,雄高和佳菜子已經來上班。浩二郎額頭上還印有表帶的印痕,引得眾人大笑。


    他的妻子三千代還沒下樓。難道是安眠藥藥效太強了嗎?


    浩二郎到洗臉台盥洗時,越智來到事務所。


    「你好,今天是不是能拿到報告書?」


    「是的,沒錯,請稍坐。」佳菜子端出咖啡,和越智閑聊來爭取時間。沒多久,報告書裝訂完成了。浩二郎來到會客區,輕輕點頭:「這就是報告書,請您過目。」他將報告書遞給老婦人。


    「無法見上對方一麵吧。」讀完報告書,越智抬起頭。


    「他的個性應該是這樣。不過,每年中元節,下鴨神社會舉辦『納涼古書祭』。」


    「我知道,在糺之森舉行。」


    「是的,立石先生會到那裏拜訪擺攤的同業,報告病情複原的狀況。」


    「我去那裏就能遇見他?不過,我不認得他的長相。」


    由於立石先生拒絕拍照,所以沒有照片提供她認人。


    「不用擔心。古書祭設置求書區,二手書公會的會員會輪流排班,協助顧客找書。我們跟公會的人說好了,您隻要在十四號中午以前,跟那裏的人說你想找描繪嵯峨野、清涼寺的《都名所圖會》,他們就會請立足先生過來介紹。」


    「就是咖啡店那本《都名所圖會》吧?」


    「沒錯。請問,我們的報告書您還滿意嗎?」


    「謝謝你們,sujata一定也會很高興。」越智亮了亮胸前的墜飾,微笑道。


    「下個月十四號,就請您去見那位書寫溫暖字跡的男子。」


    浩二郎想象著立石用手指夾筆,全神貫注地一筆一劃寫字的模樣,同時回味他的話:有時,人心甚至比性命還重要。


    越智離開後,全體員工一同舉杯無酒精啤酒幹杯。浩二郎的事務所有一個慣例,不管多小的案件,隻要向委托人提交完報告書,所有員工就要一同幹杯。但事務所內部規定員工滴酒不沾,這是為了讓三千代脫離酒精成癮症,全體員工也願意配合。


    「三千代姐,身體是不是不舒服?」由美盯著時鍾。


    過十點半了。不管什麽理由,她也太散漫了,浩二郎心想,從後門旁的樓梯爬上二樓。二樓的樓梯平台有一扇門,門後有一間客廳,再往深處有一間和室。夫婦倆就睡在那間和室。浩二郎隔著和室拉門叫她,但沒回應。安眠藥的藥效應該不致持續到早上。浩二郎心中一陣不安,打開拉門,三坪大房間地上攤著兩套沒有收好的被褥,不見三千代人影。


    浩二郎快步至三樓置放兒子遺物的四坪房間,也不見三千代。他思考,唯一可能就是三千代從後門出去了。浩二郎想起昨晚非常悶熱,當他決定熬夜工作時,三千代曾對他說好想消消暑。


    消暑這個字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啤酒。


    糟。隻要她想要,隨便找一台販賣機,酒要喝多少有多少。


    浩二郎趕緊下樓,從後門走出去。東側是京都禦所,沒有酒館,也沒有酒類的販賣機,往西走就是過去浩二郎工作地——京都府警本部。他推測三千代應會避開府警,選擇往南或往北。


    南邊丸太町通附近的便利商店有賣酒,但從那裏看得到府警本部的建築。剩下的可能性就是學生時常逗留,充滿自由氣氛金出川一帶了。沿著室町通持續往北,可抵達橫貫市區東西的大路——今出川通。


    抵達大路前,他看見幾台自動販賣機,但全都賣清涼飲料。


    「老公。」再越過一個十字路口就要抵達今出川通


    時,他聽到背後傳來呼喚。實相一回頭,原來是身形瘦削的妻子。


    「三千代,你跑去哪兒了?」


    「我想買這個給大家吃。」三千代舉起和菓子老鋪的手提紙袋。


    「羊羹?」


    「夏季的和菓子。我剛買了高級一點的茶,出店時剛好看見你經過。」


    「……」


    「不是要幹杯嗎。這是佳菜子第一次經手的案子,我想買些點心鼓勵她,但種類太多,考慮好久。」


    「沒事,隻是我去房間看你不在。」


    「別這樣,我早就不喝酒了。現在有吃藥,完全沒想喝的欲望。」


    醫院開的藥讓她一喝到酒,即使隻有微量,也會引起類似宿醉的頭痛和嘔吐感。過去她有段時間不吃藥也沒發酒癮,但四月學校新學期開始時,她看到一群穿著全新製服的高中生,登時想起浩誌,心慌意亂的三千代忍不住開了一罐啤酒喝。


    她喝得不多,但碰到一滴酒,成癮症又會複發。就這樣,五年以上的忍耐全化為烏有。過去的同事目睹她在超商拿著超商的罐裝啤酒哭泣。浩二郎得到消息,趕緊到現場,妻子將隻喝了一口的啤酒倒在路上。他了解她的痛苦多深。三千代不是真的想喝酒,僅想找個東西填補她的空虛。之後,她主動向醫生提出要求,希望醫生再開一次戒酒藥。浩二郎很小心謹慎,注意妻子有無再犯,但還是有像這次去金澤出差時,不小心疏漏的時候。


    「你真的沒喝?」


    「你以為你還在當刑警啊,別懷疑,相信我。」三千代將紙袋提得更高,露出微笑。「而且啊,哪有人吃和菓子配酒的。」


    浩二郎總算放心,他幫三千代提紙袋:「大家一定會很開心。」轉身往回走。


    全社員嗜甜如命。由美和雄高喜歡吃巧克力配日本酒。浩二郎原本隻愛喝蘇格蘭威士忌,三千代生病之後,他借這個機會把酒給戒了。


    11


    煎茶及和菓子讓大家開心極了。加入大量吉野葛的葛饅頭最受歡迎。清涼感與微甜的味道和高級宇治茶的風味很搭。睡眠不足而緊繃的腦神經仿佛一條條鬆開。正享受放鬆感,浩二郎忽然看到玄關有人影遊移。


    「請進。」浩二郎大聲喊,並走到櫃台。


    門打開了,一位七十多歲身材矮小的女性站在外麵。


    「不好意思,請問一下,你們這裏會幫忙尋找以前見過麵的人嗎?」她靦腆問道。


    「請進,先進來再說。」浩二郎引導她到會客區,吩咐準備茶水。剩一個的葛饅頭剛好可以拿來招待。


    由美端著茶水,行走姿態端莊優雅。浩二郎感受到由美沉默的視線,邀她一同入席。他聽雄高說由美曾跟他抱怨,這陣子浩二郎幾乎隻和佳菜子說話。過去長時間在男性職場打滾的浩二郎不熟悉與女性相處。雄高提醒他,不要引起女人的嫉妒心,很可怕的。


    委托人叫島崎智代,七十五歲,來自三重縣鳥羽市。


    「您特地從三重縣跑來。」


    由於媒體報導,不時出現遠道而來的委托人。但七十五歲高齡的女性長途跋涉過來,浩二郎還是第一次碰到。


    「我以前在報紙看過一則報導,知道這麽一個地方。我當時心裏有一些念頭,想說把它剪下來放著。」


    「應該是三年前吧,報紙刊登過我們的消息。」


    那是一則刊登在三重縣縣民版的小消息。浩二郎想,她居然留到現在,真是有心。


    「是這樣的,我先生今年春天去世了,我也很希望自己盡快回到他身邊……」女子眼角下垂,表情柔和,說這句話時沒有沉重的感覺,不過聲音有氣無力。


    「婆婆,請您振作。」


    「活到這把年紀,還能從年輕人口中聽到這麽貼心的話。」智代低頭,泫然欲泣。


    她似乎很容易被觸動。與丈夫的離別,一定讓她很難受。


    「島崎女士,請問您有小孩嗎?」


    「一個獨生子,可是他和我先生不合……說來真丟臉。」


    昭和二十七年,二十歲的智代與經營伊勢烏龍麵店、大她十歲的先生結婚。隔年他們生了一個男孩。約莫二十年前,她先生與三十五歲的兒子斷絕關係。


    「說來真丟人,當年我兒子和有夫之婦私奔。」


    她丈夫最討厭行事不光明磊落的人,非常不滿兒子逃跑、隱匿行蹤的態度。他照著兒子寄信的地址,寫下一封斷絕父子關係的書信寄回,自此兒子音訊全無。


    「我先生去世的時候,我發信給他,可是……他完全沒有回應。」


    「您想找的人,是您的兒子嗎?」


    「不,我放棄他了。」智代閉上眼,搖搖頭。「別提這事了。我啊,因為長期照顧先生,自己身體也是每況愈下。」


    「哪裏,您的氣色很好,硬朗得很。」浩二郎鼓勵她。


    「人家說夫妻相處久了會越來越像,我和我先生一樣,都有心肌梗塞的老毛病,隨時可能回到佛祖身邊。我死之前,無論如何都想和那個人道謝,不然我會心有罣礙,沒辦法開開心心渡過三途河。」


    她身子微微前傾,不自覺地護著自己的心髒。


    「您想找一個人。」浩二郎和平常一樣,按下錄音筆的開關。


    「是的,我想找人。但那是很久遠的事了。」


    「以前的事也無妨。這是我們回憶偵探最擅長的事,請您不用顧慮,盡管說。」


    「從現在回算,大概是六十二年前的事情了。」


    「六十二年前,正是戰後最動蕩不安的時刻。」


    「我當時十四歲。大阪遭大規模空襲,眼見所及一片焦黑。要是真的燒個精光就算了,偏偏一眼看去都是破破爛爛的建築殘骸,沒人敢靠近一步。」


    智代的眼睛來回看著浩二郎和由美,但映在她眼珠裏的影像,似乎不是他們二人,而是六十二年前大阪的光景。


    12


    昭和七年,智代出生大阪府泉大津市鬆之濱,她是一金屬工匠的長女。當時,滿州事變4已爆發,一連串的動蕩隨之展開,她兒時約十三年在戰爭中度過。說她日夜與戰爭為伍也不為過。


    她念國民學校初等科時,從未有盡情玩樂的經驗。她總背著弟弟佇立在空地上,羨慕地望著一群小男生玩戰爭遊戲。當時學校多一項教學指導,稱為「正常步」,嚴格訓練走路方式。從手臂擺動、手肘位置,到走路的精神與情緒都嚴格規定。


    簡單地說,智代從未體驗自由。


    她唯一樂趣就是,運用幫忙帶小孩三天的酬勞買糖果並且聽「看圖說故事」(紙芝居)。當時看圖說故事的收費就是小朋友們各自在攤子買一份自己喜歡的小零嘴。最便宜的就是糖球,有錢人家的小孩才會買夾糖漿的仙貝或膨糖。買糖球的小孩隻能站在後麵,買膨糖的小孩則可坐在最前排大快朵頤。僅管,其實根本沒有座位,大家都是抱膝屈坐在空地上。


    她常不服輸地想,最後一排也好,反正背上弟弟不知何時會哭。然後,盡情放任自己沉醉在故事裏。


    「我最喜歡《少女椿》,但沒一次從頭到尾聽完。」


    看圖說故事幾乎都會在同一個時間、地點表演,但演出內容不一定。一旦男孩子大喊「我要聽鬼故事」、「我要聽戰爭故事」、「怪盜故事」,氣焰高張地向說書人提出要求,原本智代期待的《少女椿》的續集便落空,改成上演別的故事了。智代總聽不到續集。更別提她顧小孩的報酬要存上三天才能看一次看圖說故事。然而,她還是會等,因為這是她第一次嚐到沉浸在浪漫故事的喜悅。


    她相信,無論眼下多辛苦,一定有人在某處等著她。她當時就是靠著如此幻夢,忍耐熬過現狀。她會將學校配給的牛奶糖分給弟弟,自己舔著便宜的糖球,聽說書人說故事,滋養心靈。


    「我當時覺得,世界上沒有比牛奶糖更好吃的東西了。記得那時老師還會特別吩咐我們不準邊走邊吃,那是非常珍貴的東西。當時的人,對甜食有很大的渴望。」智代盯著眼前的葛饅頭。由美委婉地請她享用,智代很享受地把葛饅頭送進嘴中。


    她活在一個父母和學校都教導女人走路時須跟在男人後三步的時代。她須聽大人的話,成為一名溫順的女性,除此之外沒有別的生存方式。


    昭和十六年,智代九歲那年的十二月八日,她在早上七點聽到大本營陸海軍部發布消息。


    「日本和美軍英軍在西太平洋開戰了。」浩二郎常聽死


    去的父親提到開戰時的事情。他的父親比智代小五歲,當時還是四歲的小孩子,但已經感受得到大人們異常興奮的心情。而九歲的智代親耳聽到這則消息的發布。浩二郎有些激動,他沒想到可以近距離聽到經曆日本踏出敗戰第一步的人描述當日。


    「戰爭結束時,我人在老家。前一年,我念完國民學校的初等科,進女子高中就讀。但我們家裏經濟狀況不好,我放棄就學,跑去堺的縫紉工場上班。後來那裏也被燒毀。我們家在泉大津周邊還剩下幾塊田地,我此後的任務就是在田地種番薯,再拿去梅田的黑市交換米和鹽。父親和哥哥都戰死了,母親說,我須保護這個家的田地和剛滿七歲的弟弟。」


    智代拉著手推車,走上大半天到梅田。她身穿國民服,把短發往後盤,塞進毛線帽裏。因為傳聞若被人認出是女性,她會遭到粗暴對待,再被賣去當妓女。


    「不僅如此,還要注意在街上閑晃的美兵。當時我們身上都會帶著一瓶藥,被吩咐若遭人侮辱,要立刻吞下。」


    她攜帶的藥物是氰化物。


    實際上,浩二郎曾經負責過戰爭時期女性攜帶氰化物的相關案件。那名女性的孫子偷走氰化物,暗示他要自殺並離家出走。幸好藥物保存狀態不良,與空氣中的二氧化碳結合後失去毒性。那個孫子最後撿回一條命。浩二郎記得,自己盯著那瓶裝著無毒氰化鉀的瓶子沉思許久,難以置信戰爭的影響居然透過一個小瓶子殘留至今。


    「對一個十四歲的女孩子來說,這工作實在太粗重,我現在的小孩一定做不來。」


    聽到由美的感想,浩二郎深感同意。雖說是時代的無奈,但這些人飽嚐了自己也難以忍受的辛酸,努力存活下來。思及至此,浩二郎不禁肅然起敬。


    「八紘一宇、勝前無欲,當時這些標語確實鼓舞了我。勝前無欲這句標語,是在我十歲的時候,由一個大我兩歲,年僅十二歲的女孩想出來的。一想到同世代女孩都這麽努力,我即便不是軍國少女,還是感到熱血沸騰。」


    連小孩都咬緊牙關撐過來,那些口口聲聲說敗戰後,要以死向天皇陛下謝罪的大人們,有多少人真的切腹自殺?至少智代並未聽說身邊有人這麽做。


    13


    昭和二十一年春。


    智代拉著手推車走在安治川的河堤。她穿著兄長的國民服,頭戴毛線帽,遠遠看就像一名個子嬌小的少年。她褲擺穿著綁腿,又套上軍靴,但太大雙鞋子磨著腳,每踏出一步就疼。


    車上載著運往梅田的貨物。六個大麻布袋裝著番薯和青蔥。回程就會換成少許的米和調味料。去程回程的重量都不讓她感到辛苦,痛苦的是單程要走七小時以上。早上四點出發,中午前抵達梅田附近。若不休息直接回家,可以在日落前回到泉大津。


    那天,智代一如往常地在市場交換物品,結束後買了一塊廉價西式點心——薄薄一層麵粉烤過後,在上麵塗醬料——她大口吃下肚後,趕緊趕回家。由於空襲,河邊不見遮陽樹木。曆經太陽無情照射,氣溫異常酷熱,絲毫沒有春天氣息。


    河堤幹涸,塵埃揚起。她看見遠處卡其色的塊狀物如煙靄般搖晃而來。形體逐漸越來越清晰,智代認出是載著美軍的吉普車。


    那是進駐軍。


    智代非常害怕。她修正手推車軌道,想拉到路旁的草叢,並且躲起來。但一瞬間,她踩在草堆上的腳步一滑。她趕緊使勁站穩,鞋子磨腳處傳來劇烈疼痛。


    美兵正大吼著什麽,還露出獰笑。


    吉普車與手推車交會那一刻起,智代喪失了記憶。


    她聞到河水的味道與青草蒸騰的氣味,自己張開眼睛時,一對藍眼珠就在眼前。智代撇過臉,雙腳亂踢,但體格壯碩的美兵動也不動。她知道自己正仰躺在草叢上,像岩石一般的美兵騎坐在自己身上,她毫無抵抗的可能。


    她的衣服扣子彈開,露出胸部的瞬間,一股不想被人瞧見的羞恥油然而生,但遠不及被美兵侮辱的恐懼感。「救命!」平常軍訓課練習木刀時,一向羞於大喊的智代發出尖叫。下一刻,她激烈咳嗽,河水味從口腔傳到鼻腔。


    「死洋鬼子!」她仿佛聽到日文。


    「搞什麽。」原本騎坐在智代身上的美兵忽然離開。他按著自己的頭和肩膀。與美兵對峙的,是一名穿著開領上衣與短褲的少年。少年手上握著一根長型棒狀物。


    智代因為強烈的恐懼與緊張感而意識模糊,她再度定神一看,眼前出現日本少年麵露擔心的精悍臉龐。他個子雖小,但比最初看到的印象還來得成熟,臉上沒有黑市中大人常有的疲憊神情。


    「沒事了,那些家夥逃走了。」


    「……」智代喉嚨發不出聲音。她的身體不停地顫抖,一方因為剛才的受辱而羞恥,一方麵又因眼前男子目睹整個過程而無地自容。她急忙摸索胸口,想從口袋中拿出裝著氰化物的小瓶,但手上卻傳來熟悉的麻布觸感。原來裝番薯的麻布袋正蓋在她胸前。


    她衣物濕透,春天的陽光不至於讓她感到寒冷,但嘴唇不斷顫抖。


    「別擔心,你沒受傷。你很厲害,麵對紅毛碧眼的洋鬼子還毫不畏懼地拚命反抗。」


    「我、我有反抗?」終於發得出聲音了,但她口中仍殘留苦澀滋味。壓抑著惡心想吐的感覺,智代說話聲沙啞得像個老太婆,連自己都認不出來。


    「對啊,你不要有奇怪的想法,不然就枉費我拔刀相助了。」他的眼睛帶著笑意。


    「來,慢慢起身,喝口水。」


    少年的手放到自己背後的瞬間,智代的心髒劇烈跳動,一度以為對方會聽見。她坐草叢旁,從對方手上接過水壺。這時,智代總算聽到安治川的水聲,周遭風景也逐漸清晰。


    少年找到兩顆從智代國民服掉落的鈕扣,然後遞給她。智代麵向河川,用麻布袋蓋住身體,迅速拿出隨身攜帶的針線修補。而少年快步走上河堤,把傾倒斜坡中間的手推車扶正,拉回路上。


    智代初次感受到父親以外的男性體貼。她父親是一位擅長修複的工匠,不寵小孩,平時也不會把關心表現出來。但從早到晚工作的他,晚上喝燒酒時嘴中哼著民謠、泉州音頭的聲音,流露出他性格中的體貼和溫柔。他父親認為為兒子做竹馬、竹蜻蜓是愛的表現。但他不給智代玩具,而用唱歌表現對她的疼愛。


    「你要去哪裏?」少年問。


    「回泉大津的家。」智代起身回答。


    她發現腳下有紅色斑點,一路延伸到長著雜草的堤邊。


    「是美兵的血,我本來想打他的肩膀,結果好像打到頭了。」


    「他受傷了嗎?」


    「恐怕是。」他望著另一個美兵過來扶著傷者上吉普車。


    「那不就糟了,都是我害的。」日本人打傷進駐軍,mp(憲兵)絕不會坐視不管。


    「不關你的事,是我技術不好。趁mp還沒來前你趕快離開,否則你得天黑才到得了家,天色昏暗趕路更危險。」


    智代被催促,走到手推車旁。


    「不知道該怎麽謝你。」她腦中隻浮現這句戲劇般的台詞。


    「我是日本男兒,這是應該做的事,你跟我道謝,我反而覺得傷腦筋。」


    他露出白色牙齒,並遞過剛撿起的毛線帽給她。


    這時,智代看見他右手手背到手腕浮腫一大片,似乎很痛。


    「我還要到河原辦事,你快走吧。」


    他忽地在手推車後麵推了一把,讓智代順利前進。


    14


    「我活到現在,都是托那人的福。」智代拿出裝著氰化物的小瓶子,放在桌上。


    瓶子看起來與裝著貓爪、羽毛的瓶子完全不同,帶著冰冷感。僅是內容物不同,就予人這麽大差異,人的感覺真不可思議。浩二郎想,或許這就是人性。


    「島崎女士,你有什麽線索嗎?」


    六十二年歲月足以風化一切。記憶也會越來越薄弱。再加上談論當時狀況的人越來越少,自然格外仰賴線索。


    「我拉著車往前走沒多久,身後傳來載著mp的摩托車和吉普車聲。我忐忑不安,把拉車扔在原地,把米藏在草叢,拚命往回跑。」


    她回到事發現場時,一個人也沒有,美兵的血跡已經變成黑色。


    「我在現場撿到沾滿塵土的東西。」智代手上拿著一隻護身符袋。


    這隻比群青色還深的深藍護身符袋綁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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