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實相浩二郎扶著虛弱的島崎智代坐上本鄉雄高的廂型車,送她到離事務所最近的醫院「飯津家診所」。由美的友人飯津家盡管突然接到通知,仍願為智代保留病床。


    「身子這麽虛弱,居然還從三重一路坐電車搖搖晃晃過來。」飯津家醫師一邊替病床上的智代把脈一邊說。


    「醫生,我這是老毛病了。」智代低聲道,堅稱自己沒事。


    「島崎女士,您現在心髒不能承受太大刺激,還是多休息一下。」飯津家醫師唰地拉上隔簾,掀起智代上衣,用聽診器按住胸口。對方雖然是高齡者,但醫師不忘對女性病患該有的細心。


    飯津家醫師據說已過花甲之年。身形消瘦,但仙風道骨的體型和白袍下的牛仔褲十分搭配。若將他的白衣換成晚禮服,梳油頭,配上鵝蛋臉,會讓人聯想到德古拉伯爵。


    「我知道自己心髒不好,不過已經習慣了,休息一天就好了。」


    「不行不行,還是暫時住院。」飯津家不等智代說完,直接結論。


    「這、這怎麽可以。」


    「您若就這麽走出去,我這醫生可脫不了責任。放心,我不會把你給吃了。先住個三、四天看看狀況,島崎女士。」


    「是啊,島崎女士,若您想通知誰一聲,盡管說,交給我們來就好。」浩二郎站在隔簾外,插進飯津家和智代間的對話。


    「我沒有可以通知的人。」智代的聲音越來越細。


    她腦中恐怕浮現她那不可靠的兒子。浩二郎想,但沒說出口。


    「島崎女士,住院的物品都交給我準備吧,畢竟我當過護理師。」陪在智代身邊,由美說道。


    交給由美的話,或許她能逐漸軟化智代的態度,讓她願意接受治療。浩二郎有時會從由美身上感受到慈愛的本質。他沒有問她離婚的原因,但在浩二郎眼中,由美無論作為妻子或母親,都是無可挑剔的女性。


    浩二郎決定暫時先將智代交給由美後,轉身離開病房。


    「我兒子正在使用問診室。」飯津家沒多久從病房走出來,他領著在走廊翻看行事曆、思考往後行程的浩二郎,一起前往會客區。診所問診室後就是住家,一打開門,就看得到會客區。


    往沙發一坐,浩二郎看見房間正麵柱上掛著木製時鍾,再過幾分鍾就兩點了。


    「早上的門診還沒結束?」


    「我兒子卯足全力學習啊,不止看病,還包括學著認識街坊鄰居。」


    飯津家和同樣身為醫師的兒子一同經營診所。他兒子是位內科醫生,在外麵學習到最新醫療知識後回家幫忙。飯津家打算慢慢將這間診所交給他,雖然一些老病人還是習慣讓飯津家看病。


    「原來如此,不是看病,而是看病人。」


    「沒錯,不是看患部,而是看患者。」飯津家正色道。


    「醫生,島崎女士的病情如何?」


    「要等照完x光才能確定,不過她有奇脈。所謂的奇脈,就是吸氣時脈膊反而減弱。我聽她的胸音有明顯的心包摩擦音,可能罹患心包膜炎。」


    「心包膜炎很難治療嗎?」


    「病人自稱心肌梗塞,從這點來判斷,大概是心肌梗塞後症候群之一。至於引發病症的原因,究竟是以前急性心肌梗塞引起的發炎,還是類風濕性關節炎或結核菌引起的感染,目前無法判斷。不過,她心律不整,血壓過低的情況很嚴重,需要進一步的精密檢查。」


    「大概要住院多久?」


    「這個嘛,最快也要兩周,現在她最需要安靜休養。」


    「兩周嗎?」


    兩周內完成智代的委托幾乎是不可能的任務。因為橫亙在浩二郎麵前的是六十二年歲月這道巨大的牆。


    「可以確定她心肌受損很嚴重,我們這裏的治療程度也有限。」飯津家撥了撥頭發,閉上眼睛,神情不甚樂觀。


    「島崎女士拜訪我們偵探社,請我們幫忙找一位她無論如何都想當麵道謝的人。她唯一的遺憾,就是沒能好好向對方致謝。」


    「看來她抱著相當大的覺悟。真是有情有義。最近的電視、報紙上已經看不到這種人了,讓人敬佩。不過,正因為她心願未了,所以才有辦法努力撐到現在,你說是吧,實相先生。」


    浩二郎完全理解飯津家的意思。有時人若沒有遺憾,就會失去活著的目標。特別像智代這樣的情況。烙印在她記憶、內心深處的遺憾,很可能是她靈魂的安居之處,也是她抵抗病魔的武器。


    浩二郎亟欲解決問題,又猶豫到底該不該找出智代的恩人,兩種情緒不停交錯。


    「醫生,要是島崎女士一了心願,她的健康會出現變化嗎?」


    「不知道,千萬不要高估醫學的力量。跟你說一個秘密。很多人都不知道,電視劇常出現的餘命宣告,不過是種統計學。容我用一種方式比喻,那隻是一種鑄模。」


    「鑄模?」


    「醫生宣告病人還有三年可活,他的家人就會開始在腦中倒數吧?如此一來,就算家人不告知病人病情,日複一日,大家以心傳心,病人也會慢慢知道自己來日不多。病人躺在床上,滿腦子思考的一定是自己會變得如何,所以輕易從別人的神情或周遭氣氛察覺這些訊息,這時他的感受會變得非常敏銳。」


    「您的意思是,病人無意識配合醫生的餘命宣告?」


    「我是這麽認為。醫生、護理師、家人、前來醫院探望的好友,大家都在腦中打造同一把餘命量尺。不過我這話要是被醫學會的人聽到,一定會被當傻子。」飯津家笑了笑,但眼神依舊銳利。


    「你是說,祈禱反而造成反效果?」


    浩二郎想,家人祈求病人痊愈是人之常情,但腦中若時常意識到餘命量尺,或許祈禱會改成:至少讓他活完這段餘命吧……


    「這些話假如造成你的困擾,實在很抱歉,不要放在心上。畢竟我算是醫學界的異端。總之,對島崎女士而言,心願未了到底是她活下去的動力,或是純粹因為她掛念太深,引發壓力,很難說得準。」


    飯津家特地說出這番話,似乎別有用意。


    浩二郎想,最好牢記他的話,尤其這次的委托對象是高齡者。這個觀念一定會影響製作報告書的人看事情的角度。我們不能捏造事實,但事實可以同時有很多觀點。隨著角度不同,必定產生不同的盲點。既然從事回憶相關的工作,就須克服這種二律背反的困境,否則無法前進。


    「浩二郎大哥。」由美來到會客區。


    「安置下來了嗎?」浩二郎輕輕一瞥智代的病房方向。


    「睡著了。她剛才把這東西交給我,我不知道怎麽處理。」


    浩二郎從由美手上接過類似薪水袋的寬口信封。


    信封上印著三重銀行的商標,裏麵放著存折和印章。


    「可以看她的存折嗎?」


    「已經得到她的允許了。」


    聽到由美這麽說,浩二郎緩緩翻開存折。「餘額八百三十萬啊。」


    「她說這是她所有的財產。」由美低語。


    「這就是她覺悟,不是嗎?拖著那樣的病體,還帶著財產的存折,實相先生,島崎女士是認真的。」飯津家又撥了撥頭發。


    「浩二郎大哥,請讓我負責這個案子。」由美的眼神透露出平時少見的堅定。


    「這個案子相當難處理。」


    「我可以立刻看著護身符嗎?」


    「好,看可以挖掘什麽情報。我這邊找找看有沒有人熟悉梅田這帶的黑市。對了,案子的名稱由你命名。」


    「真的嗎。好,我知道了。」


    浩二郎和由美拜托飯津家,若智代發生變化,隨時聯絡他們,接著趕回事務所。


    2


    在事務所,一位體態優雅的紳士坐在會客區的沙發上,雄高正在接待他。


    「我們的負責人,實相先生回來了。」雄高迅速起身,向紳士介紹浩二郎。


    浩二郎向紳士打招呼,互相遞完名片後,他坐在雄高旁邊。紳士的名片上寫著「田村工務店 田村尚」,住址在東京都足立區。


    「哎,勞煩您大老遠跑這麽一趟。」


    「哪裏,現在到哪都近。我東北出身的,對於新幹線縮短各地距離的感受特別深。」田村露出微笑說。「我來前應該先打通電話。我這次來京都觀光,想說順道來看看。我這人總想到哪做到哪,我太太老抱怨我思慮不周。」


    田村肌肉發達,脖子到肩線的厚實線條,讓浩二郎回想起一位前同事,那人是柔道高手。田村體


    態優雅的氣質來自於他厚實胸膛,而且腹部並不凸出。仔細一看,他的身體非常緊實。


    「您也是愛妻一族的吧?」


    「我們是老夫老妻了。我提早兩年退休,五十八歲就退隱了。自從把公司交給兒子,空出不少時間,我老伴成天吵著要我帶她出去玩。」


    田村訴說著自己的心境。他大可留在工地現場幫忙,不過為了讓三十歲的兒子獨當一麵,他判斷自己完全抽身是最好的選擇。


    「我兒子在大學學建築工程,不過他的實戰經驗不夠,技術和長年跟在我身邊的專務或老師傅們相比還差得遠。還沒補足這段技術落差前,他不夠格勝任老板。我若繼續留在現場,隻會妨礙那些專務鍛練他,不是嗎?」


    想讓專務毫無顧忌地鍛煉兒子,父母永遠是最大的阻礙。


    兒子——若浩誌還活著,我也會成為如此嚴格的父親嗎?浩二郎忍不住想。他印象中的浩誌仍停留在高中生。


    「我也經曆過學徒時期,很苦,很嚴格,但也因此才有現在的我。我要委托的事情也和這段經曆有關。」


    「當時吃過不少苦吧。」浩二郎邊點頭邊說。


    「沒錯,不過已經很久遠以前了。那是東京奧運隔年,昭和四十年的事情,你們肯替我調查嗎?」


    「那是西元一九六五年,所以是四十三年前的事。我們剛接下一個六十二年前的案子,田村先生的案子還晚了二十年,不算久遠,請不用擔心。」


    浩二郎腦中還徘徊著智代的事情,不禁說話浮躁。其實搜索回憶的人事物,困難度並非以年數論斷。


    「每個案子的狀況不同,有可能無法滿足您的期待,不過我們全力以赴。請先讓我們聽聽您的故事吧。」浩二郎一本正經地說。


    「昭和二十五年二月,我出生在岩手縣一個叫石鳥穀的小鎮。我們家三男四女,我排行三男。石鳥穀這個地方自古以來就是有名的酒鎮,您聽過南部杜氏嗎?」


    「我在京都伏見的酒館聽過,聽說杜氏從南部地方來。」


    「大部分杜氏都經營農業。我們家也有田地,不是很大。長男繼承後,次男和三男就外出打拚,其實骨子裏是要我們分擔家計。」


    「四十三年前的小孩還要分擔家計啊……」


    四十三年確實相當漫長。那時,浩二郎已經出生,當時三歲。但在他模糊的記憶中,從沒有捱餓過的印象。但在那個時代,確實有家庭為了確保小孩的夥食費,不得不逼年紀較大的孩子工作。如田村所述,他為了分擔家計上東京打拚的前一年,東京舉辦奧運。不隻是浩二郎深感世代隔閡,坐在一旁的雄高也驚歎不已。


    「之後將近十年,大批年輕人從鄉村湧入東京。大我三歲的哥哥很早就坐上集體就職的夜間列車。當時我想,自己中學一畢業,理所當然地也要坐那班列車去東京。」大概回憶起當時的情景,田村咬緊牙根,表情宛如少年。


    「我的知識告訴我,集體就職實施於昭和三十年到五十年,但我不知道背後還隱含著農家生計的問題。」


    「集體就職不是大家想得那麽簡單。以我同學來說,他們根本不管工作內容,有得吃有得住就行了。」


    終戰二十年後的日本,進入高度經濟成長的時代,各種體現新時代的建設與活動如新幹線、奧運等如雨後春筍般冒出來。拜新建設需求之賜,都市的勞動資源供應不足,因此企業須尋求更多便宜的勞工。這和現代社會如出一轍。


    不,就城鄉差距來看,當時的落差或許遠比現在更為劇烈。


    「求職條件呢,通常都可以達標嗎?」雄高開口道。


    「怎麽可能。這些勞動力多半撐不到半年,最多一年就逃之夭夭,對企業來說,最好雇用多點人力,越多越好,就好像一次買成堆蘋果,不可能一一回應每顆蘋果的要求。」田村說,工作環境越惡劣的工廠,留下來的人越少,所以企業一開始都會超額錄取。


    「你們都很年輕,或許沒聽過。昭和三十九年,一位叫井澤八郎的歌手唱了一首歌叫〈啊,上野車站〉。當時我在收音機聽到這首歌,馬上就哭了,畢竟當時才十五歲啊。」


    3


    ? ? ? ?


    作詞=關口義明


    作曲=荒井英一


    望著月台時鍾 想起媽媽笑容


    上野是我們靈魂之站 店裏工作艱苦


    胸懷遠大夢想


    ? ? ? ?


    田村最喜歡第三句歌詞。


    他說,上野車站月台昏暗,圓形時鍾怎麽看也不像母親的臉,但一聽到首歌,聽到媽媽兩個字,內心總湧起無限眷戀,不住哽咽。想甩開這樣的情緒,唯有跟著大聲唱出「胸懷遠大夢想」。


    中學一畢業,田村就進入號稱宿舍完備、能就讀高中夜校的木材加工公司。


    他抵達上野車站時,已經是早上八點多。長時間坐在硬梆梆的椅子上搖來搖去,屁股和腰都痛得要命。接著,他片刻不得休息,立刻排隊朝人力中介指的方向前進。月台擠滿和自己同世代的少男少女,大家一個挨一個地魚貫穿過驗票口。車站內擠滿了各個公司員工以及公務員,他們高舉寫著公司或機構名稱的紙板。很快地,田村找到「pk木材工業」看板,那是他將要去工作的公司。


    那張看板前麵已經聚集了約莫五十人。


    田村看到人數,自離開石鳥穀後刻意遺忘的擔憂再度湧現。他的擔憂來自於,可就讀高中夜校這件事會不會隻是幌子?根據人力中介的說明,他們的學費將由公司負擔。他實在很難想象哪間公司肯負擔這麽多人的學費?


    待田村被帶到宿舍,將簡單的行囊放在房間後,他終於確定自己的預感正確。


    兩個人住二點多坪的房間,鋪上被褥後,根本沒讀書空間,門內側貼著一張紙寫道:「無論任何理由,嚴守八點門禁,九點熄燈。」他聽國中老師說,高中夜校下午五點半開始上課,每堂課四十五分鍾,共四堂。換言之,再加上下課時間,最快也要九點才能離開學校。


    田村不至於不經世事到期待門限的「無論任何理由」之中,不包含去高中夜校上課。他早已從出社會工作的哥哥聽說過關於都市生活的現實與無情。


    「我鼓起勇氣直接找他們談判,說:『這和當初說的不一樣。』我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想到什麽就說什麽。」田村麵露苦笑。


    「這並不是什麽壞事,但常帶來一些麻煩。」浩二郎感觸很深。


    鄉下來的年輕人被他們稱作「金蛋」。因為他們是聽話的勞動力,對雇主來說是非常寶貴的資源。但這也代表說出「這和當初說的不一樣」這句話的少年田村,一定會被當成麻煩人物。


    「用現在的話說,他們根本不鳥你。我們工作內容是製作新建材和合板,不但很耗費體力,接著劑的味道又很臭,而且還有被熱壓機夾到的風險。」


    工作流程是先將薄板經過熱處理軟化,接著塗上接著劑,放上熱壓機。但飽含水分的薄板很重,必須兩個人一組,左右同時抬上機器。如果默契配合不好,不僅薄板的四個角無法對齊,一不小心失手,手指還可能被熱壓機夾到。


    「跟我搭擋的是長我一歲的學長,根本不聽我的指揮,毫無默契可言,時常做出不良品,最後由我承擔責任。」


    田村月薪六千圓,扣除林林總總的開銷,每個月手頭還剩三千圓。為了家裏的妹妹們,他會寄其中一千五百圓回家,剩下一千五百圓才是自己的。


    「但每個月都要被扣五百塊,當作不良品的罰金。」


    除此之外,帶給田村很大打擊的還有氣喘。


    「這是宿疾嗎?」浩二郎問,因為田村的體格很難讓人聯想到體弱多病的少年。


    「岩手每個村子都綠意豐富,空氣新鮮。相對地,東京車子越來越多,整座城市都被廢氣籠罩。加上合板工廠裏充滿細小木屑,工作時木屑揚起,頭上臉上因為流汗黏的到處都是。那段時間我應該吸了不少。」


    為了不讓氣喘發作,他隻好用毛巾代替口罩,纏在口鼻上繼續工作。田村說毛巾能抵擋一定程度的塵埃,但不方便說話,孤立感變得更嚴重。


    「學校去不成,工廠裏又交不到知心好友。即使如此,我仍默默忍耐一個半月。某天傍晚,發生了那件事。那天,我燒到三十九度多,但仍勉強在工廠工作,好不容易忍耐一天就要結束


    時,一位學長命令我把合板搬到起重機上。壓過之後的合板比薄板更重,我當時全身無力,一個人怎麽可能搬得了。」


    即使如此,他仍搬了十幾片。但一個人容易拿不穩,加上發燒平衡感失調,搬到一半,他不小心把合板掉到地上。


    「大家看到我這樣,全都在嘲笑我。」田村眼睛充血,緊咬下唇。


    「真是太過分了。」雄高語帶憤怒,感同身受地說。


    浩二郎聽雄高提起,他小時候在九州曾遭到霸淩。他聽過許多受霸淩者都會立誌習武,而且通常會學得比一般人更好。他心想雄高學劍道,應該也是基於這個原因。


    「我沒有流淚,但在心裏偷哭,那時隻覺得,我真是受夠了。」


    「之後呢,發生什麽事了?」浩二郎不自覺握緊拳頭。


    4


    田村緊揪住學長的胸口,把他撂倒在地上,騎坐在他身上。正當自己舉起拳頭時,田村的上司從背後抓住他手臂。對自己臂力頗有自信的田村,麵對年近四十的上司毫不畏懼。但那位上司以前是名軍人,輕輕鬆鬆地把田村扔到遠遠的地上。


    田村屁股著地,四麵八方又傳來嘲笑聲,滿麵羞愧的他飛奔出工廠。穿著工作褲跑步的田村,為了躲避路人目光,往南邊跑。他跑累就用走的,當四周霓虹燈初亮,他走到盡頭,發現眼前風景似曾相識。


    眼前是上野車站附近。


    現在不是暑假,穿著一件汗衫的少年在街頭徘徊,他說不定會被抓去做少年輔導。田村彎著腰走,想找一個藏身之處。總之,他現在不想回宿舍,也不想再看到公司的人。既然和上司撕破臉,回去一定得受罰。田村有些自暴自棄,不願再想後果。


    他躲避穿西裝通勤的上班族,鑽進小巷弄。綿延不絕的巷弄擁有不可思議的魅力,每往內踏入一步,感覺日常生活、常識、自己的立場都被一一甩開。


    ——頹廢。


    他想起過去中學老師總是嚴格遏止頹廢的風紀。或許這就是頹廢,讓充滿好奇心的少年想踮起腳尖一窺究竟。他被土裏土氣的鄉下城鎮所缺乏的魅惑氣氛吸引,在一間掛著稱不上好看的木製看板店前停下腳步。


    「爵士樂咖啡店 journey guitar」5


    一塊用深綠色油漆隨意塗過的實木上,這幾個深紅色文字被一道白框圈起。假如電燈泡的光沒打在上麵,它應該會完全淹沒在黑暗之中。


    白框格子門的玻璃處,掛著一張塑膠板,上麵寫咖啡六十圓。對日薪兩百四十圓的田村來說,六十圓是一筆不小的花費。但店內流泄出的音樂,使他心情高昂。


    他把手伸進作業褲的口袋,隻摸到一個五塊錢銅板。這是他原來打算買明信片寄給故鄉母親的錢。隻有五塊錢什麽也做不了。即使如此,對店內情況好奇不已的田村遲遲無法離開店門口。


    「噯,你對爵士樂有興趣?」


    他嚇一跳回頭,一名穿著淡桃紅色洋裝的女性站在稍遠處。猛一看深紅口紅和她的年紀很不搭,但仔細觀察似乎也還好,隻是她臉上還帶著稚氣。


    「爵士樂?這就叫爵士樂啊?」田村帶著故鄉口音呢喃。


    「你也是東北人?」女性瞪大眼睛跑到他身邊。


    「『你也』的意思是,大姐姐也是?」


    「啊……不、不是,不是。」她急忙否定,拉著田村的手臂,打開咖啡店的門。


    「裏麵煙味彌漫,我這才想起脖子掛著毛巾,趕緊捂住口鼻。那家店麵寬不大,但縱深倒很長。」


    田村形容他當時的感受。大姐姐肌膚的柔軟觸感、初次聽到的爵士樂、咖啡和煙臭味全部雜揉在一塊,形成一種獨特的氛圍。


    「再加上五點過後,店裏的咖啡時間結束。」


    「於是就變身成酒館,對吧?」說到爵士樂,浩二郎覺得波本威士忌可能比咖啡搭。


    「五點前,點一杯六十圓的咖啡可以泡上一個小時。但變成酒館的時候,價錢就是咖啡十倍起跳。店內昏暗,我們坐在最裏麵一桌,稍微讓我放鬆一些,但接著我開始擔心錢的問題。」


    田村老實對她吐露,自己身上沒帶錢。但她毫不在意,恣意點了咖啡和赤玉紅酒。


    「強勢。」


    「對,這種強勢的感覺讓我漸漸感到害怕。從她稚嫩、清爽的外表,看不出她會這麽做。當時我還小,不懂女人,我甚至幻想她會不會敲我竹杠,讓我欠下大筆債務,連最後我們家那點田地都被她搶走。」


    「您的委托就是與她有關。」


    「沒錯。我雖然對我太太說,她是我的恩人,但或許算是我的初戀吧?雖然是隻見過一次麵的女性。」


    「你和她之後再也沒見過麵了嗎?」


    「半小時,我們隻同桌半小時,這或許有點誇張,但那半小時徹底改變我的人生。」


    「一點也不誇張,田村先生。」


    浩二郎認為,與影響自己人生觀的貴人見麵,完全靠「緣分」。而且那樣的邂逅與見麵時間長短或次數完全無關。隻要能產生共鳴,那怕隻有一刹那,就已足夠。人生就是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田村同意浩二郎的觀點,他點點頭,享用浩二郎妻子三千代端來的煎茶。接著,他繼續說:「當我逐漸習慣煙味、音樂後,總算敢正眼看她。店內光線昏暗,她的白皙臉龐逐漸浮現,很漂亮,看得我小鹿亂撞。」


    田村害臊地說,現在回想起來,他終於了解原因。因為她顯現出一種在他的故鄉或職場的女性所沒有的美豔。


    「麵對年紀比我大的女性,我根本不知道該說什麽,隻好和其他客人一樣,聽著爵士樂。」田村說,過了三首歌,她才開口,聲音非常清脆。


    「她坦承,自己也是四年前從仙台搭就職列車來到東京。她很喜歡讀書,很想去學校上課,所以在一間肯讓她去高中夜校上課的料亭當服務生。那間料亭除了比較忙的日子,都允許她去學校上課。」


    此後三年,她認真到學校上課,就在剩一年就要畢業的春天,仙台的父親因為腦溢血倒下。性命保住了,但從此躺在床上,治療和照護的費用、人手都需要她幫忙。


    即使她退學,從早到晚都在工作,以料亭服務生的薪水來說,頂多隻能寄五千塊回去,她必須轉往薪水更高的行業。在料亭客人介紹下,她決定在銀座的酒店工作。下定決心的當天,她碰巧遇到田村。


    「她說,她因為江利智惠美的歌喜歡上爵士樂。而且那天是她第一次喝紅酒。她當時十九歲,那晚或許是她下定決心與自己青春歲月告別的日子,她心裏應該相當不安。」


    田村猜想她當時或許想借由喜愛的爵士樂,舒緩自己寂寞又不安的心情。


    「她說,她看到我穿著白汗衫呆立在爵士樂咖啡店前的樣子,讓她想起故鄉的弟弟。」除此之外,她再也沒有提到關於自己的事。


    「連名字也沒說嗎?」情報太少了,浩二郎心想。


    「關於她自身的事情,就隻說了這麽多。」


    「這樣啊。田村先生覺得她有恩於您,為什麽呢?」浩二郎把按下錄音鍵的錄音筆挪到田村旁邊。


    「你讀哪間學校?」她轉向田村。隻喝一口紅酒,她卻滿臉通紅。白皙的皮膚更襯托出她的紅顏。


    「照約定,應該要讓我去上高中夜校的……」


    「被騙了吧,很常有的事。」


    「而且,我已經不能回公司——」


    「因為你和裏麵的人吵架,跑出來了?」


    「你怎麽知道?」


    「你的背上沾著泥土,而且沒有人穿著汗衫來爵士樂咖啡店喝咖啡的,又不是戰爭剛結束。你的褲子都是木屑,應該是木工的學徒,不是什麽公司,你想說的應該是沒辦法回去見木工師傅了吧。」


    「大姐姐頭腦真好。」田村告訴她,他自四月起在木材加工公司工作,因為向公司爭取去高中夜校上課,結果遭到孤立。


    「把工資存下來,靠自己的力量念高中。先進去念再說,門禁的事再想辦法不就得了。我想學校老師一定可以通融。所以,你現在立刻回去,然後跪在地上道歉。」


    「跪在地上道歉?我才不要!」


    「聽我說,你回去這麽做,留在公司繼續工作,然後把高中讀完,一定可以找到你想做的工作,我保證,相信我。」她的眼神十分認真。


    她的表情嚴肅到田村無法反駁。


    「好、好啦,我知道了,大姐姐。」他喝了


    人生第一口咖啡,覺得好苦。


    緊張的情緒稍微放鬆,田村起身小便。回到座位時,她已經不見了。桌上隻留下一隻他從未見過的紙鶴。


    「這就是當時的紙鶴。」田村放在浩二郎等人前的紙鶴,形狀確實長得和一般不同。


    喙、尾巴、羽毛和一般的紙鶴一樣,但背部成四角形凹槽,可以放小東西。


    「以超過四十年的東西而言,這紙鶴保存得真好。」


    「是的,我很小心保管。她當時把一張折成小張的百塊鈔票放進凹槽。」


    她已經付完自己的紅酒錢,並替田村留下咖啡錢。


    「我聽她的話,回到公司後立刻下跪,求他們不要解雇我。薪水扣掉寄回家的部分,剩下的我全拿去繳一個月一千三百圓的學費。高中夜校畢業後,我換到建設公司工作。二十歲的時候,我正式成為木工學徒,一步步朝建築師邁進。」


    將公司交給兒子,事業告一段落,他回首自己的人生,發現「爵士樂咖啡店 journey guitar」的邂逅是他人生的分歧點。


    「扣掉咖啡錢六十圓,我還欠她四十圓。我最大的心願就是能當麵向她道謝,並歸還這四十圓。」田村深深點頭。


    「我了解,這個案子我們接下了。」


    「謝謝你,太好了。」


    看到田村鬆了一口氣,浩二郎覺得,她對那名女性的感情是真的。


    「根據征信業法規,待會要請你簽合約。對了,這隻紙鶴可以打開嗎?」


    「請。為了找出線索,我也曾打開過,裏頭有一段手寫的詩。還有,這種紙以當時來說品質不差。」


    浩二郎緩緩展開紙鶴,將它還原成邊長十五公分的正方形紙,並看看上麵的文章。「原來如此,這是一首詩。」


    5


    「案名就取作『折紙鶴的女人』。不過昭和四十年,怎麽感覺好像不是很久以前的事。」浩二郎在傍晚的案例報告會議中,對所有工作人員說出自己的感想。


    「因為那個時候浩二郎大哥已經出生了,對我們這些還沒出生的人來說,還是覺得年代久遠。」由美像是替所有人發言似地說。


    「原來如此,或許。」浩二郎苦笑。


    「我覺得很有真實感。」聲音渾厚的雄高,表情認真地發言。


    「真實感?」浩二郎撫著下巴問道。


    「嗯,像職場霸淩也是啊,現在還是有。還有比如說不上進的人可以去念大學但顧著玩,真正想念書的人卻為了家人的生計放棄升學。我覺得這種不合理的事一直都存在,和年代無關。」


    「很像雄高的解讀方式。」雖然浩二郎不了解演員、演藝界的生態,但一想到雄高直腸子的性格,多少也能想象雄高有多難生存。喜愛時代劇的浩二郎衷心希望雄高保持這樣的個性,然後在演藝界大放異彩,繼續把時代劇的精神傳承下去。


    「線索是昭和四十年五月二十五日星期二,一名女性來到上野車站附近的『爵士樂咖啡店 journey guitar』折了一隻紙鶴。」


    「誰知道這隻紙鶴的折法?」雄高將浩二郎展開的紙鶴複原,並伸出長長的手臂,把紙鶴放在桌子正中間。由美拿起紙鶴端詳一會,傳給一旁的橘佳菜子。


    「可能折紙教本上麵會有,感覺好難。」從佳菜子手上接過紙鶴的三千代說。


    「我試著攤開還原好幾次,步驟確實很麻煩。用一般的折法沒辦法那麽漂亮。」雄高回應三千代。


    「而且她是在田村先生去上廁所這段時間內折好的。把店內擁擠的情況考慮進去,田村先生上完廁所回到座位大概也要五、六分鍾吧。」


    女性在這段時間折好紙鶴,放入百元鈔票,接著到櫃台付完紅酒錢,離開店內。


    「算一算,她大概隻花三分鍾就折好了?」雄高皺著粗眉,仿佛在說這怎麽可能。


    「說不定她折習慣了。」


    「就跟無聊時轉筆一樣。她可能隻是順手折一折而已。隻是一個癖好。」由美試著轉筆,但轉不好,便停下。


    「還有這首詩。」浩二郎把紙鶴展開,還原成一張紙,再傳給大家看。


    □□川的 清流映顏


    青年之聲 朗朗高昂


    放眼世界 胸懷大誌


    啊啊 星雲之光在此


    「看起來後麵還有,不過被裁掉了。開頭的兩字無法判讀,若能知道,就可以推斷出這首詩在吟詠何方。」


    如由美所說,若能知道詩人指涉的風景,就能作為調查的線索。


    「會不會是抄寫自誰的詩作?」雄高開口。


    「她的寫法不太像用抄的。抄的話,應該會把原來的詩句擺在旁邊對照吧。」


    鉛筆字跡由女性執筆,寫得很整齊。


    「那個。」佳菜子仍跟往常一樣,說話很小聲。


    「提到文字,還是要請教佳菜。你發現什麽了嗎?」浩二郎詢問佳菜子。


    「太硬了。」


    「太硬?很有趣的意見。」


    「就詩而言,感覺不到情感的起伏,雖然可以讀懂她的文意。」


    「還稱不上是詩人。」由美開玩笑地說。


    「不是寫得不好,隻是不太能打動人心。而且——」


    「而且什麽,你盡管說。」


    「感覺不像女生寫的。」


    浩二郎心想,這首詩的確感覺不出田村先生形容的豔麗感。


    「確實比較像男生寫的。」


    「所以我在想,這會不會是校歌。」佳菜子眼神閃亮地說。


    「對呢!『啊啊星雲之光』,聽起來就是校歌才有的句子。聽佳菜子這麽一說,除了校歌之外還真想不到其他可能。」由美點頭。


    由美的反應有些誇張,她大概故意找機會稱讚佳菜子。浩二郎認為由美正用自己的方式,幫佳菜子增加她的成就感,肯定她存在的意義,緩和她的精神創傷,幫助複健。


    「隻要調查校歌,就可以找出學校。」雄高興奮地說。「不過為什麽要用鉛筆寫下校歌呢?看起來不像振筆疾書,也不像抄錄。再說,特地寫下學校的校歌也太……」


    「這種紙的觸感,和我上次買回來的和菓子店包裝紙很像。」三千代緩緩開口。


    「我看看……表麵光滑,裏麵粗糙,真的有點像。」


    「對吧,一定是某家店的包裝紙。」三千代露出開心的微笑。


    她的表情比過去豐富許多。順利的話,或許今年就可以不用定期回診了。


    「我去找人仔細分析一下吧,雖然過了四十年,但一直維持在折成紙鶴的狀態,說不定能找出什麽線索。」


    浩二郎委托京都科學搜查研究所的前研究人員,茶川大助。茶川現在擔任大阪某工業大學的講師,教授指紋辨識的安全係統等課程。浩二郎相信憑他以前在第一線辦案所培養的鑒定力,至今應該寶刀未老。


    「雄高負責調查校歌。目前也隻有這條線索了。」


    「我知道了,我先從校歌歌詞中有東京的某條河川做開頭找起。」


    「開頭是什麽川,京都來說就是加茂川之類的。」


    「不過,這位女性讀夜校。如果鎖定昭和四十年的東京都,以及在她可能通勤範圍內的高中夜校,數量說不定比想象少。」


    「由美真聰明。還有,她在一家可以讓服務生包吃包住的料亭工作,而且下午五點多來到上野周邊,隻要尋找這個範圍內的高中夜校,會比找整個東京快。以上野車站為中心,慢慢擴大調查範圍是最有效率的找法。」


    6


    隔日,雄高一進事務所,立刻打電話給東京都的教育委員會,詢問昭和四十年的高中夜校。對方調閱資料似乎花費不少時間,最後雄高總算拿到一張一百二十一間學校的一覽表。據說目前這些學校少了將近一半,後來轉型為日間學校。雄高以上野車站為中心點,由近到遠,一間一間打電話給學校,念出那段詩句,詢問是否為該校校歌。即使對方回答不是,他也會詢問對方對這段歌詞有沒有印象,盡可能挖掘線索。


    中途,佳菜子和三千代也來幫忙。但中午後,他們仍然沒找到符合的學校。


    浩二郎一邊關心大夥的進度,一邊聯絡茶川,向他提出分析紙張的要求。根據保密義務,浩二郎無法提供委托人的詳細情況,但給了他最低限度的情報:可能是昭和四十年,某家店使用的包裝紙。茶川一開始聽到紙張年代久遠,似乎意願不高,不過最後仍答應傍晚和浩二郎約在他常去的居酒屋見麵。


    浩二郎想象一名少女搭著集體就職列車


    來到都會區的心情。她為了幫忙父母分擔家計外出賺錢,又因為父親生病,放棄把高中夜校念完,這三年她究竟怎麽度過——


    江利智惠美的歌似乎帶給她勇氣,使她奮發向上。


    江利智惠美好像也是為了家計,從小學就在美軍基地唱歌。或許她在聽〈田納西圓舞曲〉時,想象自己的身世就和江利智惠美一樣。但是爵士樂和古典音樂不一樣。古典音樂是上流文化,而爵士樂是大眾文化,不,甚至被劃分在小眾音樂。年輕女性應該會對進出爵士樂咖啡店感到排斥。才離鄉三年,她已經學會怎麽抗拒社會貼給她的標簽。即使如此,換跑道做陪酒小姐的她,內心想必十分不安。


    硬喝不會喝的紅酒、折紙鶴、手寫的校歌、退學。


    浩二郎感受到她的覺悟。心想,那份覺悟到底是當一個夜街女郎活下去的覺悟,抑或逃離宿命的覺悟?


    她是為了家人?或是為了自己?若是前者,她就會踏入酒店一途,若是後者,她大概會拋下一切,流浪到其他城市——這樣的思考會不會太跳躍了?她教導少年田村學習的重要性後便不告而別,這個舉動似乎不太自然。


    搞不懂。浩二郎想請人泡杯濃烈黑咖啡。他看向由美的桌子,但她不在座位。


    「由美去西陣的『k縫製』了。她那邊似乎也還沒有好消息。」


    「k縫製」專門生產神社護身符,從圖案設計到縫製一手包辦,據說市占率高達九成。為了請他們鑒定島崎智代交付的那名少年護身符,由美一大早就出發了。


    牆的時鍾顯示再過幾分鍾就是下午一點。


    「大家先去吃午飯。」浩二郎催促眾人午休。


    回憶偵探社的員工常常熱衷工作到忘記午休,忘我地埋頭苦幹。


    下午四點,關於高中夜校的調查結束,最後還是沒有找到與紙鶴上詩句相符的校歌。


    由美那邊也揮棒落空。對方核對早期的樣本,但不管從材質或縫製來看,他們確定這隻護身符不是由「k縫製」製造。對方推測,這很可能出自於極少數區域限定的手工製作護身符。更別提塞在裏麵那張紙上的文字,他們也沒見過。


    穿過高槻車站的複合式商業設施,人煙逐漸稀少。浩二郎腳步沉重地走在狹小的巷弄中。時間一點一滴流逝,雖然他已有心理準備線索不好找,可是沒想到連蛛絲馬跡也沒有。


    現在隻能依靠茶川的鑒定力了。茶川常去的那家店,浩二郎去過兩次。那家居酒屋隻賣關東煮,章魚堪稱一絕。浩二郎心想,吃了好吃的章魚,腦中說不定會浮現什麽好點子。他打起精神,穿過門簾,推開拉門。


    「喔,浩二郎。」茶川舉手示意,他麵前擺了幾乎飲盡的大啤酒杯。


    吧台座位的盡頭有一個日式包廂,茶川正盤腿坐在矮桌前。茶川喝到連自豪的光頭都潮紅,看來心情大好。他六十二歲,每次見麵都精神抖擻。


    「好久不見,有三個月了吧。」浩二郎脫鞋,走進包廂的矮桌前坐下。


    「上次見麵是科搜研校友會的時候。」


    「上次校友會的時候,多謝你的幫忙。」


    京都科搜研的校友會每兩年召開一次。上一次,茶川初次以校友身份出席,順便邀請浩二郎一同參加,趁機幫忙他宣傳回憶偵探社。


    「你謝過很多次了啦,不用客氣。」茶川又點了兩大杯啤酒。兩人舉起酒杯幹杯。


    「如我在電話中所說,有一張保存超過四十年的包裝紙,不知道可不可以從中找出一些線索。」


    「來,先吃章魚嘛,那個晚點說。」茶川勸菜。


    「開動了。」浩二郎盤腿坐,把盤中的章魚串送入口中。


    「超過四十年的話,不太容易。」


    「還是請你先幫我看看,保存狀態非常好。」浩二郎從提包拿出裝在透明塑膠袋中的紙鶴,遞給茶川。


    「原來如此,這隻紙鶴確實長得特別,背上還真的可以放小東西。長方形的紙張裁成正方形,再折成這隻紙鶴,這人手工很細。」


    茶川拿起塑膠袋透過日光燈觀察紙鶴,確實很像現任科搜研的人員正在鑒定鑒識官從案發現場采集回來的證據。


    「這個人很可能兩三分鍾內折完這隻紙鶴。」


    「沒有重折的痕跡,折痕精準,若非平常熟練,不可能辦得到。」


    「茶川先生,它並非命案現場留下的證物,可以拿出來看沒關係。」


    「是啊是啊,哈哈,我還當你是刑警呢。」茶川搔搔頭,大聲笑開。


    他把紙鶴完全攤開後,笑容消失,取出隨身攜帶的放大鏡。


    「浩二郎,你看這張被裁切過後的紙,纖維的部分已經看不太清楚了,不過這裏麵藏了一條大線索。這是某個圖案的一部份。」茶川為了掩飾興奮,特別壓低音量。


    7


    「圖案?」浩二郎探出身子問。


    「雖然這圖案變得和我的頭發一樣稀疏。」每次醉意一來,就變得口齒伶俐的茶川開玩笑道。但以茶川的情況來說,已經不是稀疏,應該是光滑吧。浩二郎把這句話吞下,露出苦笑。


    「這張被裁切下來的紙上印著某個主圖。圖案下麵有一串彎彎曲曲延伸下來的東西,我猜應該是藤蔓之類的吧?你看。」


    浩二郎接過放大鏡和將紙鶴展開來的紙片,注視茶川指出的部分。顏色褪掉很多,但確實很像藤蔓類的植物,上麵還有類似藤蔓葉子的圖形。「大概是圖案逐漸模糊,再加上折痕的關係,所以你們才沒注意到。當然,可能因為你們太在意上麵的文字了。」


    浩二郎為了掩飾難為情,把手伸向啤酒杯,但伸到一半停下來。他已經好幾年滴酒不沾,連應酬也不例外,從未帶著酒臭味回家過。


    「對了,你太太還沒複原嗎。剛才幹杯的時候你也隻抿了口泡沫。抱歉,給我吧。」茶川把啤酒杯拉到自己麵前。


    「不好意思,我應該一開始就拒絕……」


    「別在意,你愛老婆的形象在科搜研有名得很,特別受女性好評哦。話說回來,你太太不是好很多了嗎?」


    「對,她複原比我想象中還要好。」說不定浩二郎比三千代更難壓抑想喝酒的欲望。他懷疑三千代偷喝,可能隻是自己的投射。


    「小朋友的事,還是沒有進展嗎?」


    茶川親昵地稱浩誌「小朋友」。浩二郎沒來由地很喜歡他說這個字的語調,充滿田園風。茶川出長於祇園的煙花柳巷,家中代代經營一間什貨老店,專門販售舞妓、藝妓的用品,現在由姐姐、姐夫兩人繼承。


    出生於這種家庭,卻從事警察相關,而且是科搜研這種毫無風趣可言的工作,親戚們都不約而同地認為,茶川實屬家族異類。茶川笑說,但大家並不因此討厭他,反而時常圍著他發問,好奇工作內容。茶川家的家風或許仍保存著古都的優雅以及包容的氣質。


    「我現在沒辦法處理我兒子的案件。」


    「我知道,生意太好了。別著急,等新的證物出現,我一定盡全力幫你。」


    「謝謝你,我一定要替我兒子報仇。」


    「畢竟,如果小朋友不是自殺,就代表嫌犯至今還逍遙法外。」茶川舉起浩二郎的啤酒杯,一飲而盡。


    茶川答應浩二郎回去仔細調查這個圖案,大概兩三天就可以通知結果。浩二郎留下還沒喝夠的茶川,自個兒走出店內。濕漉漉的熱氣打在他臉頰上,已經九點多了,卻一點涼意都沒有。


    小朋友嗎。他並沒忘記這件事。但茶川的這番話,讓他重新發覺,原來自己內心有一部份並不想繼續調查浩誌的案件。


    若浩二郎重新調查浩誌的案件,一定會影響三千代的精神狀況,這是他最害怕的事。不管自殺或他殺,浩誌都已經不在人世,這不會改變。浩誌的肉身雖已不存在,但三千代在心中為他留下一個位置,若這時再去攪動,說不定會動搖她逐漸安定的精神。


    我需要堅強的心靈


    遭遇困難,寧大勿小


    遭遇艱難,寧深勿淺


    浩誌在電腦中留下這段老成的文章。


    負責此案的警官解釋,這是他在吐露內心的脆弱。當時浩誌就讀的高中,有一名學生遭到暴力霸淩。警官透露,浩誌和那名受暴的學生是親交,他十分懊惱自己不能阻止這件事發生。


    他正義感太強了。滋賀縣警的刑警對三千代這麽說。


    遭受暴行的少年雖然退學了,但現在還活著。假使那名少年因為遭受


    暴行而死亡,浩誌或許或會認為自己該負些責任,但不至於賠上性命。可是,浩誌一個人來到琵琶湖畔卻是事實,而且沒有任何強製被壓入水中的跡象。浩誌就這樣在一片沒有急深的水域溺死了。兒子的遊泳技巧好不好,浩二郎一無所知。但他應該具備普通高中生的遊泳能力,至少可以輕鬆橫越五十公尺的遊泳池。因為他曾聽三千代描述過,浩誌在遊泳比賽中的英姿。


    首先,浩誌被發現時的模樣就很可疑。他上半身脫光,下半身穿著褲子。警方認為,在寒冬時節投身入湖本身與自殺無異。


    我兒子絕不會自殺。浩二郎強調。


    但浩誌身上沒有外傷,也沒有第三者的目擊證言。他一個人在天寒地凍的時候來到湖邊,有何目的?麵對警官的質問,浩二郎啞口無言。


    回想起當時的不甘心,浩二郎的胃又犯疼。總之,現在必須集中精神在田村的委托上,隻要鎖定目標,之後交給雄高處理就可以了。後麵還有島崎智代的案件等著呢。他快步衝上高槻車站的階梯,站在月台上,全身冒汗。浩二郎找一台自動販賣機,買一罐茶,接著一口氣喝光。


    8


    兩天後下午,一名前高中夜校的老師,對於折紙鶴的女性在紙上寫下的歌詞有了回應。考慮到接電話以外的職員也可能知道相關線索,雄高把歌詞傳真給每一間學校。而且教員常有人事異動,所以未必限定上野車站周邊的學校。


    不巧雄高不在事務所,浩二郎接起電話,電話中傳來一位婦人的沉穩嗓音。


    「這首歌真令人懷念。」簡單打過招呼後,對方自稱是前教員,叫做麻野利江,她感慨萬千地說出對這首歌詞的感想。


    「所以真是校歌沒錯?」浩二郎有些興奮。


    「這是押上高中夜校的校歌,不過那間學校已經廢校了。」


    「押上高中夜校離上野車站很近嗎?」浩二郎坦承自己對東京的地理不熟,問道。


    「歌詞開頭有一條漏了兩個字的河川,那是隅田川。穿過隅田川上的言問橋可以到淺草,再往前直走就能抵達上野。」麻野說,這勉強算是步行可達範圍。


    原來是「隅田川」啊。浩二郎在心中補齊歌詞開頭的兩個字。


    「麻野女士,您過去曾在押上高中夜校教課嗎?」


    「沒錯。那是我第一間任教的學校,共教三年。第二年就是昭和四十年時,學校決定要創作校歌。」


    「校歌是在昭和四十年創作的?」


    與田村遇到那位女性的時間點相符。


    「對全時製高中來說,有校歌是很理所當然的事,但夜校就不一樣了,不是每間學校都有校歌。當時學校決定我們也來做一首校歌,歌詞就向全校學生征文,招募對象不限學年,每個學生都可以投稿。」


    學校原本拜托教國文的麻野寫歌詞,但她提議讓學生投稿。


    「因為學生大多沒自信,我希望透過詩作,激發他們對自己的期望及榮譽感。」


    四月開始征文,五月底截稿,共募集到三十二首詩。麻野回憶,當時全校學生不過七十人,感覺得出學生們十分重視這件事。


    「大家平時工作很忙,能來上課已經十分難得了。我覺得大家都好認真。」


    麻野說,她現在仍保存那三十二首詩。這三十二首詩象征她參與創作校歌,見證學校曆史的喜悅,以及學生們投注的熱情,她說什麽也不會丟棄。


    「最後,我們采用了某位女學生的詩。」


    「就是我們傳真過去的那首詩吧。」


    「是的。很遺憾,那位學生五月就退學了,我們還來不及告訴她獲選的事情。」


    「您說她五月退學,」浩二郎有些激動。「您知道她的名字嗎?」


    「知道,她叫石橋笙子。」


    「她當時在哪裏工作?」


    「我記得是隅田川邊的一家紙箱工廠。」


    「紙箱工廠嗎?不是在餐飲業,料亭之類的地方上班?」


    「不是,笙子長得像橡皮球一樣圓滾滾,她自我介紹的時候說:『我在紙箱工廠工作,但不要把我看做橡皮球。』6逗得大家哄堂大笑,她是在南國長大的開朗女孩。」


    「南國?」


    「她是小倉出身,現在住在北九州市。」


    麻野至今仍會和她互寄賀年卡。


    「如果可以的話,請告訴我她退學的原因?」


    對方是折紙鶴女性的機率越來越渺茫。即使如此,浩二郎仍不放棄地尋找連結。


    「她母親生病了。她是單親家庭,媽媽複健,沒辦法下田工作,她還得照顧妹妹。」


    浩二郎佩服地說:您還記得真清楚。原來她在每首詩的後麵寫下每個學生特征。自己掀開謎底的麻野在電話那頭高雅地笑著。


    「還有其他也在五月退學的學生嗎?」


    「這個嘛,其實五月共二十多位學生退學,他們大部分都沒有投稿……」


    「沒有投稿就表示您沒有記下他們的特征。」


    「印象很模糊,畢竟已經是四十三年前的事了。不看記錄還能記得的學生,大概隻有像笙子這些還有在連絡的而已。有讀到畢業的學生,就會在畢業紀念冊或文集留下資料。」


    浩二郎在不違反保密義務的程度內,告知委托人他正在找一名女性,麻煩麻野代為聯係石橋笙子,或者由回憶偵探社直接打給她也可以。


    折紙鶴的女性可能沒對田村說實話,直接確認是最好的方式。


    「我知道了,我會替你們問笙子,然後再連絡你們。」


    浩二郎再三道謝,放下話筒。


    約莫一個小時過去,雄高結束拍戲,進公司上班。會操竹竿撐船的雄高常被調派到伏見港遺跡,拍攝擺渡船的場景。當然,他飾演無名船夫,也沒有台詞。但隻要接到通知,他總是毫無怨言,抓起竹竿。


    「感覺離線索又更靠近了一步。」雄高聽完浩二郎描述麻野在電話提供的情報後,說出他的感想。


    「至少追蹤到四十三年前創作校歌歌詞的女生。歌詞抄在紙上,再折成紙鶴,她和那張紙之間應該有某個連結點,我們算是往前邁出一步了。」


    說到這裏,電話響了。是茶川打來的。


    「發現一件有趣的事情了。」


    「什麽事?」浩二郎按捺激動的心情詢問。


    「為了讓圖案浮現地更明顯,我拿去掃描影印,結果發現這張紙對熱有反應。」茶川說話總沒頭沒腦,浩二郎回想起以前茶川在搜查會議上,常劈頭就說出莫名其妙的話。


    「什麽意思?」


    「我就拿去分析,結果檢驗出氯化鈷和阿拉伯膠。」


    「可以說白話一點嗎。」


    「火烤字啦。」


    「火烤字,你是說用橘子汁寫在紙上,然後用火將字烤出來?」


    「小學生程度用橘子汁就夠了,這張紙還蘊含其他巧思,雖然經過四十三年,劣化很嚴重,不過我還是判讀出上麵的文字,厲害吧。」


    「看你要吃章魚還是雞蛋都沒問題,我請客!」7


    「去啤酒花園好了,啤酒喝到飽。」


    「好,那你判讀的文字內容是什麽?」


    「我立刻傳真過去,收到再打給我,打大學那支,直撥的。」


    浩二郎掛斷電話,走到傳真機前等。沒多久,傳真送過來了。浩二郎回電給茶川,「山邊落灑北時雨,山邊落灑北時雨。前途茫茫猶未定。」他先把傳真內容念一次,接著繼續說:「這是什麽,好像也不是短歌。」


    「我也不知道,所以我跑去問大姐。」


    他指的是自己大姐,繼承祇園店鋪的女性。她比茶川長四歲,年屆六十六,是教長唄三味線的老師,聽說對俳句、和歌、能、狂言都有涉獵。另外,茶川還有一位大他一歲的二姐,家中共三位兄弟姐妹。


    「有什麽發現嗎?」


    「大姐真厲害,浩二郎你不覺得嗎?」一向很敬重大姐的茶川自豪地說。


    「當然當然,可是你還沒回答我。」


    「歹勢歹勢,這是謠曲8,聽說是某部能樂的開頭。」


    「原來是能樂。」


    「浩二郎不也是京都人嗎?偶爾也得接觸這些高尚的古典藝術才行。」


    「你說的是。」


    「多少也會有幫助。我以前去過能樂堂。不過很遺憾沒看過能樂,也不是很懂。」


    茶川擔任科搜研分析官的時候,曾經大展身手破解一樁現任能樂師在能樂堂舞台上偽裝自殺的案件。他時常在酒席中提起這件事。


    「那段文字的出處是?」


    「大姐說,這是出自謠


    曲《定家》的開頭片段。」


    「你說的『定家』是人名,鐮倉時代的歌人,藤原定家嗎?」


    「哦,你懂得不少嘛。這出劇開頭是幾個正在行腳的僧侶,在京都的千本遇到時雨9。」茶川慢慢道出大姐告訴他的故事概要。


    僧侶躲雨時,一位鄉下姑娘出現,告訴他們這裏是藤原定家建造的涼亭,並帶領僧侶們參觀與定家相戀的式子內親王的墳墓。姑娘告訴僧侶們,定家和內親王的戀愛故事,並說內親王死後仍思念定家,她對定家的執著化為葛藤,纏繞在墳墓上,語畢便消失無蹤。


    「其實那個姑娘就是內親王,她對僧侶發出求救,又回到墳墓,很悲慘。再來就是能樂常有的橋段,僧侶為她誦經禱念,內親王的幽靈從墳墓中出現,訴說自己過去回憶,接著又回到原來的歸處。整出劇的故事大概是這樣,和這次紙鶴的案件最有關聯的地方就是劇中出現的葛藤。如此一來,藤蔓類圖案的謎題就解開了,那是定家葛,真有這種植物哦。」


    「真的?」


    「我沒說謊也沒綁過光頭的頭發10。話說回來,我本來就沒有綁過頭發。那張紙右上角有一個圖案。」


    「右上角。」浩二郎想,右邊並不是裁切。若有圖案,自己應該會發現才對。


    「哎呀,沒發現就算了,用不著沮喪,不是你們眼睛有問題。」


    浩二郎早已習慣茶川的毒舌,他更在意紙上的圖案。


    「那是月亮,但畫得太大了,不特別注意反而認不出來。我也看不出來,隻覺得那塊地方髒髒的,用x光照之後才發現它的圓邊。」


    「在葛藤和月亮的圖案上,烤出謠曲《定家》的文字,真的很講究。結果那張紙到底原來做什麽用的?」


    「目前還不知道。不過既然原理是利用熱源烤字,我猜會不會是蓋在熱菜上的東西,就好像吃高級法國料理時,上菜時不都會用一個圓頂型的金屬蓋覆在料理上嗎?」


    「喔,你說保溫蓋。」


    「什麽嘛,原來你是美食家啊,這樣你應該懂吧。這張紙蓋在料理上,一來防塵,二來遇熱時還會慢慢浮現文字,然後逐漸消失。這是餐廳的巧思。而且還用葛藤和月亮的圖案。」茶川停下來喘口氣。「在謠曲《定家》這出劇中,葛藤是很重要的道具。劇中有句話這麽說:『昔日,鬆風蘿月長促膝,翠帳紅閨共枕眠。』」


    「不太懂。」


    「蘿月就是透過葛藤看到的月亮,是詩歌用語。」


    「和葛藤、月亮的圖案相符。」


    「既然設計圖案的人講究到這個地步,我猜會不會和他們的店號有關。」


    「你的意思是,那家店的店號可能是鬆風或蘿月?」


    「剩下就交給你們幾個大偵探了。啤酒喝到飽,麻煩囉。」


    茶川還沒聽完浩二郎說「包在我身上」,就掛斷電話。浩二郎一想起已過花甲之年依舊心浮氣躁的茶川的臉,不由得露出微笑。


    9


    雄高在上野車站下車,第一個前往的地方,就是浩二郎說立於車站前的〈啊,上野車站〉歌碑。


    歌碑的後麵有一個紀念浮雕吸引了他的目光。那座浮雕刻著集體就職的一行人剛到站的模樣。帶頭的人拿著一支不知是旗還是幡的東西,後麵跟著一群少年少女,臉上不見彷徨。甚至還帶點期待。歌碑下有一張作為紀念雕刻範本的原始照片。看到這張照片,雄高更能確定他們內心中充滿激昂。


    因為各種理由離開故鄉、年約十五歲的這群人,看起來比現在的少年更成熟。大概因為即將成為一家經濟支柱伴隨而來的驕傲吧。不,他們不得不這麽相信,否則無法斬斷對故鄉的思念。


    雄高二十二歲離開九州,懷抱著成為時代劇演員的夢想來到京都車站。當時,他的心境與這些人不同。兩者若要說共同點,大概就是「夢想」。但雄高的夢想是追求自我,沒有為家庭、兄弟姐妹攢錢的製約,也沒有那種壓力。


    這些少年少女必須麵對的現實狀況比雄高嚴苛多了。照片中這些人,多少人有幸能追夢,並順利完成夢想呢?田村因為折紙鶴女性的一番話,沒有走錯路。但這些集體職者或許就沒那麽幸運,不是每個人能遇到那樣的貴人。


    雄高思及至此,完全理解田村為何即使經過四十三年的歲月,從未放棄想對那名女性致謝的念頭。


    片場的工作人員曾當麵嘲笑甘於當臨演的雄高,說他演藝生涯早就完蛋了。雄高半夜想起這件事,還會氣得咬牙切齒。他劍道本領高超,打架也有自信不會輸,但他仍咬緊牙根,擠出笑容爭取工作,即使他討厭這樣的自己。這是雄高人生最低潮的時候。不過,自從他在浩二郎底下工作,慢慢了解連偵探社這些人生的大前輩們也有一言難盡的苦惱,而且大家都默默把苦往肚裏吞。從他們身上,他學習到寶貴一課,那就是忍耐。


    一定有某些角色,需要超過三十歲的人來演。一定有某些角色,需要經年累月的磨練才揣摩得來。這類的角色演久了,終究能演出自己的味道。所以,不管是演配角也好,船夫也好,浮屍也好,他都會樂意接受。


    雄高取出手機。浩二郎交代他,找到歌碑就打電話回來。


    「我現在就在歌碑前麵。」雄高告訴浩二郎他看到紀念雕刻的感想。


    「這樣啊,果然還是要現場看,在網路上根本看不出他們的表情。現在最要緊的就是先找到journey guitar,不過可以的話順便找一下附近的老牌酒館、香煙店、樂器行,說不定他們和journey guitar有生意上的往來。」


    「我知道了。」


    「還有,找看看有沒有店名包含鬆風、蘿月的料亭。上野周邊找不到的話,就去查昭和四十年代、一九五零年代的電話簿。當地圖書館沒有收藏的話,直接去國會圖書館應該找得到。等一下我就要去小倉了。」


    「去和石橋笙子見麵吧?」


    「嗯,對方爽快答應了。如果從她身上問出新的線索,我會立刻聯絡你。」


    「拜托你了。」雄高掛斷電話後,決定照著田村的描述,尋找journey guitar的位置。不過,田村說過,他自己也試著找過很多次,無奈附近的街景早已滄海桑田,總無功而返。浩二郎並非要雄高找出那間店,而是希望他能感受上野周邊的距離感以及街道的氛圍。


    雄高從上野車站,與上野公園反方向的出口離開,走在櫛比鱗次的百貨公司側麵。大白天,在冷清的巷弄中,可看見幾間酒館的招牌。雄高鑽進每一條巷弄,走進營業中的店裏探聽,但幾乎所有酒館都曆經更迭,甚至找不到一家從昭和時期營業至今的店。他心想,難道真的沒有像浩二郎說的老店嗎?正當他走進不知第幾條巷弄時,一間酒館出現在他眼前。


    「不好意思,有一件事想請教您。」他站在店門口喊,一位五十歲前後的女性現身。他遞名片給她,同時問道:「我在找一間很久以前開這附近的爵士樂咖啡店。」


    「你是偵探啊,好酷。」女性盯著名片。


    「表麵上說是偵探,但不是調查事件的那種,而是幫忙客人尋找記憶中的人事物。」


    她似乎對雄高的說明充耳不聞,用像凝望著冷硬派推理小說主角的眼神看著他。


    「爵士樂咖啡店啊,十年前還有幾間。」


    「貴店在這裏開很久了嗎?」


    「大概是這附近最老的店。」


    「我在找一間叫journey guitar的店。」


    「好像有聽過,不太確定。」她含糊地說。


    「您有沒有認識誰熟悉這附近的老店,比方說您的父親或母親?」


    雄高想既然對方開酒館,應該會對爵士樂咖啡店、料亭這些賣酒的店有印象,他不想輕易放棄。


    「我父親也許知道。」


    「請問他什麽時候回來?」


    「他住院了,閃到腰。真是的,也不想想自己都七十六歲了,身體那麽虛弱,還想搬箱子,這次傷得挺嚴重的。」


    「鬥膽請教,有人托我們打聽昭和四十年左右的事情,能否幫我問問令尊,我可以和他說幾句話嗎?」雄高彎折挺拔的身軀,拜托對方。


    「幹偵探這行也不容易,我幫你問看看,怎麽聯絡?」


    雄高在另一張名片後麵寫上自己的手機號碼遞給她。「請打這支電話,明天傍晚之


    前我都會待在東京。必要時我可以直接去醫院拜訪他。」


    「你長得這麽俊俏,挺適合當演員的不是嗎?」她笑嗬嗬地說。


    雄高道謝,離開酒館,往國立國會圖書館的方向前進。


    10


    浩二郎從小倉車站轉乘鹿兒島本線,在九州工大站下車時,已經是下午三點半多。


    他和對方約四點在車站前的咖啡店「p&l」碰麵。浩二郎告訴對方,自己會拿一本京都旅遊書坐在咖啡店裏。快四點時,一名中年女性一麵對著店內張望一麵走進來,但體型不似麻野說的像顆橡皮球,正好相反,身形非常苗條。


    大概不是她。浩二郎把視線移到咖啡杯上,翻開熟悉的旅遊書沒多久,察覺身邊有人的氣息。


    「你是實相先生吧。」


    果然是石橋笙子。「石橋小姐嗎?」浩二郎問。


    「我現在姓山內。」


    「這樣啊,石橋是你的舊姓。」


    但麻野明明說這幾年他們還有互寄賀年卡。


    「其實我離過一次婚又再婚,但這件事我並沒有特別告訴老師。那段期間我還跑回娘家住了一陣子。對了,我想起一件事,老師以前姓古園,明明是新到任的老師,大家卻給她取了一個『古老師』的綽號,我們反而比較習慣她這個姓哦。」


    「原來如此,明明是新任,卻叫古老師。」


    「很沒禮貌吧。」笙子噗哧一笑。


    「麻野、不,古老師說她辦過征校歌歌詞的活動,最後采用山內小姐的詩。」浩二郎這麽問,是為了讓笙子回想起在夜校上課的那段記憶。


    「我回到九州後,隔年才從老師口中聽到這個消息,嚇了一跳。」


    「聽說令堂抱病。」


    「我們家是單親家庭,生活全仰賴母親。不過她長年做複健,身體複原得不錯,今年八十歲了。」


    「這真是太好了。請你看一下這個。」浩二郎將留下的詩句影本拿給笙子。


    「這就是你電話中提到,寫在紙鶴上的詩句?」


    「這上麵的字,是你寫的嗎?」


    「這不是我的字。」笙子視線離開文字後,低頭否定。


    看到笙子視線移動的方式,浩二郎直覺她有些話沒說盡。


    「那麽,你對這些文字有印象嗎?」


    「……沒有。」


    「山內小姐,我今天不是來做犯罪搜查。如同我之前跟你說過,有一位從高中夜校畢業的男性,由衷地想對某位女性道謝,而這段文字很可能是出自她之手。這名委托人在社會經曆高度經濟成長期,生活絕非富足的環境下努力打拚過來,他一生的心願就是查出這名女性的下落。山內小姐,不,石橋笙子小姐,你應該能體會才是。」


    「我很了解,感同身受。」


    「那可否請你告訴我實情。」浩二郎盡量避免自己的語氣流於詰問,輕柔地說話。


    低頭的笙子開口了:「……我猜,這應該是……」


    「這應該是什麽呢?」浩二郎催促她往下說。


    「我想應該是這首詩的原作者親手寫的。」笙子說完,一口氣把水杯的水喝光。


    「原作者……」浩二郎低聲喃喃。


    石橋笙子當時住在紙箱公司的宿舍,她從前輩室友的某位女性朋友那裏得到一批教科書。據說那位女性朋友將僅有的薪水都拿去買書,是位非常用功,愛讀書的人。笙子當時根本不曉得自己不久會因為母親生病緊急還鄉。在那名女性退學後的五月中旬,她爽快地接收對方的書籍和筆記本。


    「這首詩就收錄在她的筆記本中。我沒有惡意,隻是抱著交作業的心情……」


    「結果這首詩被采用了。」


    「我壓根沒想到結果。我為了母親的事已經一個頭兩個大,根本忘了這件事。」


    笙子聽說,學姐的女性朋友是個身材苗條的漂亮女生,被挖進銀座的酒店。


    就是她,折紙鶴的女性。當點和點連成線的瞬間,浩二郎的心情不禁振奮起來。


    「那位女性的名字是?」浩二郎語氣冷靜地問。


    「我不記得了。我擅自把這首詩用自己的名義提交出去,沒想到會被選為校歌歌詞,心裏很內疚。」


    「所以不自覺地想忘掉這件事吧?」年過五十的笙子像十五歲少女般低了一下頭。


    「你知道你學姐的名字和住址嗎?」


    「我要回家找一下才知道。」


    「麻煩你幫我聯絡那位學姐,問她知不知道她那位朋友的名字和住址好嗎?」


    「我會幫你問看看。」笙子爽快答應。


    浩二郎告訴笙子自己的手機號碼,結完賬後離開店內。走到外麵,浩二郎抬頭仔細看這家店的招牌「p&l」,當他知道是“point and line”的縮寫後,不禁露出微笑。


    點與線。鬆本清張紀念館剛好也在小倉城。11


    下午六點,浩二郎在小倉車站買完當地的土產「雞飯」和茶之後,在月台上排隊等列車進站。正當前往東京的新幹線要抵達時,他的手機響了。


    「實相先生,我是山內。」電話傳來笙子爽朗的聲音。


    「我知道,請說。」


    「好的,她叫田部井弘惠。田地的田,部分的部,井水的井,弓字旁一個ㄙ的弘,恩惠的惠,弘惠小姐。」


    山內說,自從弘惠被挖掘到銀座後,學姐就再也沒有她的消息了。關於料亭的名字,學姐一時想不起來,過一會才又打來說好像叫「鶴屋」,所以才那麽晚回電,向浩二郎道歉。


    「哪裏,我代替委托人向您道謝,謝謝你。」浩二郎對著前端像隻鴨嘴獸的新幹線列車鞠躬,一旁的小孩不停竊笑。浩二郎走進列車,把便當放在座位上後,直接走去車廂間的通道。他要打電話告訴雄高,那位女性的名字叫田部井弘惠,她工作的料亭店號叫「鶴屋」。


    11


    「太好了,我去圖書館查那個年代的電話簿,找不到店名是鬆風或蘿月的店。原來是鶴屋啊,也對,既然和紙鶴有關,應該早點察覺。紙鶴上麵的凹槽說不定也和那家店有關係。」雄高在上野的商務旅館與浩二郎通電話。


    「對啊,兩分多鍾就能折出那樣的紙鶴,應該要經過大量練習吧。搞不好每份餐點都要附一隻。」


    「我想她應該很熟練,才折那麽快。」


    「田部井弘惠這個名字,還有鶴屋,麻煩你循著這兩個線索繼續找。」


    「對了實相大哥,我搞不好有機會和一個很有意思的人物見麵哦。」雄高告訴浩二郎有一位酒館老板熟知上野車站一帶早期的變遷。


    「他因為腰扭傷正在住院,我請他女兒替我轉達我的來意,現在正等著他回複。」


    「以前的酒館和香煙店相當於鄰裏的情報中心。既然對方是病人,你和對方應對時,要多顧慮到病人的心情。以後也是,你看我們委托人的年齡層就知道,往後你在調查回憶時,跑醫院大概是家常便飯,你可以趁機多學習學習。」


    「我會努力。」雄高仔細回想自己跑醫院經驗,大抵都是因為感冒、輕傷來看病,還沒有住過院。


    病人的心情啊。雄高很難想象那是什麽樣的心情。但他認為,不管未來繼續當回憶偵探,或靠演戲維生,學會替對方著想,總是百利而無一害。


    他內心期盼,希望酒館老板肯答應和自己見麵。


    雄高手機的來電答鈴響起。時鍾指著八點。他有跑步習慣,平時都六點起床。大概昨晚在不熟悉的地方跑步,太過疲累,所以今早睡過頭。


    「偵探先生,早安啊。」急忙接起的雄高聽到酒館女性傳來精神抖擻的聲音。


    「早、早安。」


    「怎麽,剛睡醒啊。我爸說他答應幫忙。」


    「太感謝了,請問是哪間醫院?」


    「禦徒町的s醫院,三樓的三一二病房,我父親叫砂原謙。和上原謙的謙同字,這點他很自豪呢。偵探先生那麽年輕大概不認識上原謙吧。我也是看到『熟年夫婦旅行』的廣告12才認識他。我爸說他下午還要做電療什麽的,早上比較有空。你見到他幫我跟他說,店裏忙得要死,快付不出住院費,叫他趕快回來,拜托囉,帥哥偵探。」


    夢想成為演員的男人不可能不認識上原謙。正當雄高想插話說「他知道」的時候,回過神來對方早把電話掛斷了。


    有時劇本的舞台提示會寫「說話像機關槍一樣」,雄高想,就是這種感覺吧。


    沒想到砂原謙是位帥氣的老爺爺。稀疏白發整齊地三七分,鼻梁挺拔


    ,白皙的臉龐還真有幾分神似上原謙。他身材矮小,但手臂肌肉隆起,看不出七十六歲了。


    「喔,你終於來啦。沒想到能見到真正的偵探,畢竟這種機會不多。」


    「說是偵探,其實……」


    「我知道,我不會說出去啦,不妨礙你進行秘密調查。」砂原走出四人病房,叫雄高一起去談話室。雄高聽從他的指示,來到日照良好且約十坪大的房間,往窗邊的兩人桌坐下。老爺爺屁股微抬高,但看起來腰已經沒那麽疼了。


    「腰傷似乎好多了。」雄高道。


    「是啊,現在能走來這已經很不簡單了,一開始連翻身都不行。好啦,你說,你要問昭和四十年代的事情吧?」砂原把臉湊近,低聲說。


    「您聽過一間叫journey guitar的爵士樂咖啡店嗎?」


    「當然知道,他是我的大主顧,跟我買了很多便宜的酒。昭和三十年代中期開始營業,四十二年左右收起來。」


    田村記得沒錯。


    「現在那裏……」


    「在車站附近,變成住商混合大樓嘍。那附近原本還挺有情調的,沒拆掉該多好。改建成公寓、大樓後,風景都變調了。」


    「有人想找一位隻在journey guitar見過一次麵的女性。」


    「隻見過一次麵?」


    「隻有同桌二、三十分鍾而已。」


    「真是瀟灑的人。你看看現在的人講手機,廢話一堆。你看像〈請問芳名〉故事裏麵的那種感覺多好。〈請問芳名〉,小兄弟大概不曉得吧。」


    「菊田一夫老師的作品,在nhk電台播放的廣播連續劇,劇中氏家真知子和後宮春樹兩人不斷擦身而過,據說當時播放此劇的時段,澡堂內空無一人,人氣之高,至今仍為人津津樂道……」


    「小兄弟,你懂真多,不愧是偵探。」


    「我們的委托人不是為了找尋悲戀的情人,而要尋找重要的回憶,那位女性對他來說很重要。」


    「這是好事啊。」


    「請問您知道這一帶有叫鶴屋的料亭嗎?」


    「叫鶴屋的有好幾間啊。」


    「好幾間?」


    「對啊,據我所知就有三間,目前剩一間還在營業。」


    三分之一的機率,越來越接近目標了。


    「等一下,鶴屋後麵好像還有其他的字,不光叫鶴屋而已。」


    「像京都有一家和菓子老鋪叫鶴屋吉信。」


    「對對,就像這樣,叫鶴屋什麽的。」


    「該不會是鶴屋鬆風,或是鶴屋蘿月?」


    「喔,就是蘿月,鶴屋蘿月。我記得漢字很難寫,錯不了,就是它啦,偵探先生。」


    「鶴屋蘿月。」雄高感慨萬千地覆誦。


    「不過現在已經收起來了。」


    「您知道它的位置嗎?」


    「當然知道啊。」


    雄高詢問地點,並記錄下來。


    「對了,您女兒要我轉達,店裏忙翻了,叫您趕快回去,住院費快付不出來了。」


    「這女人還是一樣口無遮攔,連這種事都跟偵探先生說。這根本是泄露個資嘛,你可不要對別人說。」砂原開心地笑道。


    雄高覺得這對個性直爽、說話毫不隱諱的父女實在很討人喜歡。


    12


    鶴屋蘿月現在變成一家超市。雄高到法務局台東出張所調閱法人登記的資料,料亭的登記名稱寫著株式會社鶴屋蘿月,負責人的姓氏和超市的董事長同樣都姓深水。


    雄高為了訪問深水,決定直接拜訪「shoppy hukami」超市。


    他向櫃台小姐提出想見老板深水的要求,對方要他從後門進去。穿過後門一條通往後院的路,看得見一間疑似辦公室的房間。房間沒有門,大概是為了防止冷氣外漏,門口用透明塑膠布做隔間,裏麵大約有五張辦公桌。


    「抱歉打擾了。」雄高一麵打招呼,鑽過透明塑膠布。


    「哪位?我們沒引進新客戶的打算。」離入口最近的男性沒起身,隻轉頭對他說。


    雄高遞過名片,慎重說明自己並非推銷員,而是特地從京都前來拜訪董事長深水,並請他轉達,此時他們正在找一個人,須和深水見麵,有事情請教他。


    年輕男性是采購部門的負責人,他把雄高的請求轉達給坐在裏麵的專務。專務年紀不大,在雄高眼中看來和浩二郎差不多,都四十五歲上下。


    「特地從京都過來啊。」看到偵探兩個字的專務,說話時透露出狐疑眼神。


    「請讓我見深水董事長一麵。」雄高再度彎腰拜托。


    「社長他很忙,你這麽冒冒失失地跑來,我也很傷腦筋啊。他現在在店裏和銀行的人談事情,我幫你問問吧。」


    「謝謝你,拜托了。」雄高再次鞠躬。


    沒多久專務回來傳話。社長說,可以給雄高五分鍾的時間。


    四十分鍾後,深水社長在辦公室現身。他一看到雄高便說,進去裏麵的會客室坐。


    雄高打過招呼後,開始說明回憶偵探社的工作,並把委托概要說給深水聽。深水帶著黑框眼鏡,看起來八十歲上下,感覺是位和藹的老爺爺。


    「昭和四十年前後,剛好是我從我父親那兒繼承鶴屋沒多久的事。那個時候的我啊,成天埋頭苦幹。」


    「這個紙鶴,是你們店裏麵使用的東西嗎?」


    「這是用來放上等金平糖,給客人清除口氣用的。」


    他說,來這裏當女服務生第一個要學的,就是折這種背部可當容器的紙鶴。店裏忙的時候,一個晚上宴會可能有超過八十名以上的客人,每位服務生都須學會在一兩分鍾內折好一隻漂亮的紙鶴。


    「我們拿到的紙鶴是用一張印著葛藤和月亮的紙折成。那張紙遇熱會浮現謠曲《定家》裏的詩句。」


    「沒想到你還知道那是《定家》的詩句。鶴屋這個屋號在日本全國各地就有好幾家,當時登錄商標時,我父親就決定在後麵加上《定家》裏麵出現的蘿月兩字。我父親平時喜歡聽謠曲,特別喜歡《定家》。他覺得一個人愛得太過執著、想不開的那種愚昧,實在太人性、太可愛了。」


    雄高聽浩二郎說過,即使僧侶已經替式子內親王超渡,但她對定家的愛戀依然不減。社長應是在說她吧。


    「不過,那張紙不是拿來折紙鶴用的,是用來蓋在燉煮料理的盤子上。」


    他們通常會送一道平時菜單沒有的料理,目的是為給客人驚喜。而這張紙,就是用來蓋住料理用的。


    「我父親覺得用料理的熱氣讓文字浮現的設計很有意思,他就是這麽一個童心未泯的人。不過到我這代,店就收起來了……」


    「您記得有一位女服務生叫田部井弘惠嗎?」


    「田部井弘惠,知道啊。」


    「真的嗎?」聽到深水毫不猶豫地回答,雄高反而嚇一跳。


    他問這問題前,鐵定以為社長不可能還記得一名小小的服務生。


    「她在我們家工作時,我不認得她。她到銀座的酒店工作兩年左右,她主動聯絡我,叫我到銀座一家叫『朝霧』的店喝酒。」


    「銀座的朝霧……」


    「她在那邊應該相當受歡迎,好像還做到大班的職位。那時我才第一次和田部井,噢,她的花名叫小惠,跟小惠見麵。之後,我也常找朋友一起去朝霧。」


    「她現在人在哪?」


    「醫院。」


    雄高想起浩二郎說過,考量到顧客的年齡層,必定時常碰見住院的人。


    「生什麽病?」


    「好像是肝髒不好。她為了開一家自己的店,很努力地打拚。我開這間超市十周年,也就是二十年前吧,她在有樂町開了一間酒吧叫『惠』。」


    深水歎氣,她酒量本來就不好,應該是硬撐過來。


    「五、六年前,她把那家店頂讓給別人,不做了。去年她打給我,說住進k醫院,我去醫院看她,不過也就這麽一次。我看她時,她劈頭把我趕回去。我完全搞不清楚狀況,心想,既然如此,一開始就不要聯絡我了。」


    「把您趕回去?」


    「她的態度非常冷淡。我也嚇了一跳啊,從沒看過她這樣。」


    很難想象長年做服務業的弘惠會對前來探病的客人擺出這種態度。


    到底發生什麽事情了?


    「她該不會不想讓您看到她的病容﹖」


    「她雖然沒化妝,可是天生麗質,我覺得她還是很漂亮。唉,女人心難捉摸。」


    13


    「請讓我多住一晚。」下午五點,雄高回到旅館向浩二郎致電報告調查內容。


    「當然,無論如何都要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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