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見齋藤琴美一麵,佳菜子和浩二郎前往齋藤企劃公司。


    浩二郎出差回來那天,花了半天以上的時間和茶川開會討論,所以延後兩天去找齋藤琴美打聽情報。


    這段期間,佳菜子和真待在絹枝身旁,希望找出她的personal song。


    一開始,絹枝不願意聽真準備的曲子。為了緩和她的心情,他們陪在她身邊話家常,再加上她最喜歡的護理師在一旁慫恿,最後她終於肯戴上耳機。但隻聽了兩、三首曲子,她就摘下耳機,縮進棉被裏。身形愈來愈消瘦的絹枝,似乎連像前陣子那樣發狂的力氣都沒有了。


    不管是隔天,再隔天,她仍維持一樣的狀態。他們給絹枝聽的音樂,包括〈思念你〉,以及該曲開始流行的昭和三十六年內發表的歌曲:渡邊mari〈東京咚咚啪女孩〉,石原裕次郎與牧村旬子〈銀座戀愛物語〉,阪本九〈昂首闊步〉,越路吹雪〈留最後一支舞給我〉。


    另外就是認識善藏的昭和二十八年的流行樂:美空雲雀〈津輕的故鄉〉,織井茂子〈請問芳名〉,高英男〈下雪的城市〉,菅原都都子〈阿裏郎哀歌〉等不到十首。


    絹枝聽〈思念你〉、〈昂首闊步〉、〈請問芳名〉三首歌時,脈搏和血壓上升。真分析,這毫無疑問顯示音樂確實能夠刺激絹枝的大腦。


    「平井很積極地幫忙,佳菜不必那麽著急。」


    雖然浩二郎如此安慰,佳菜子心中仍充滿不安。personal song的效果似乎沒有由美或真形容得這麽好,真的能從幾千首曲子中,找出絹枝的personal song嗎?就算運氣好找到,也不保證絹枝的記憶會恢複。


    「我請平井把今天應該會送到的盂蘭盆舞的曲子拿去試,就是佳菜發現的阿汐與龜鬆故事的念歌錄音,期待能發揮效果吧。」


    「而且,裏麵還出現京都的地名。」


    「哥哥龜鬆和妹妹阿汐手拉著手離開遠賀這個城鎮。如果把此舉解釋為罪,某種程度上和絹枝女士寫的詩就能互相呼應。」


    「再來就是聽聽念歌的感覺,古典藝能的念唱都十分相似。」


    說著,佳菜子心想,腳踏實地的調查方式果然比較可靠。


    「你還有繼續分析絹枝女士的詩嗎?」


    「讀很多次後,不知不覺就背起來。」


    佳菜子默背出剩下的三首。


    搶奪。


    搶錢,搶命,搶心。


    錢被搶、命被搶、心被搶,


    麵對黑色石頭,將命運托付給不可靠的白色岩石粉末那天。


    疼痛消失了嗎?更輕鬆了嗎?


    更辛苦了嗎?更痛苦了嗎?


    不,還是墮落了。


    墮落到原本黑暗、巨大的洞穴。


    再度成為開不了花的油菜籽的夜晚。


    戀可喜。


    愛可悲。


    早知道就不愛。


    不被愛好痛苦。


    說好要變成石頭,


    不知何時錯認為花朵。


    以為是舞動的蝴蝶。


    所以動了卑劣的念頭,


    犯下罪過。


    心神向往的文字,


    譜出戀曲的歌詞,


    成為聯係兩人的音信,


    殺死戀情,奪走愛情,連性命也不放過。


    那人永遠不會原諒我,


    不可能原諒我,永遠。


    熱呼呼的蒸氣。


    帶著一種深度。


    盼望許久的溫暖。


    不多話的人,


    不追問過去的人,


    沒有欲望的人,


    可以繼續做這個夢嗎?


    可以過平凡的生活嗎,


    可以不用再逃了嗎?


    可以一直踩在地麵上了嗎?


    被埋在地底,隱姓埋名的我。


    「真厲害。」


    不知是讚美詩作本身或背誦者,浩二郎露出微笑。


    「在最後一首詩中,『熱呼呼的蒸氣。帶著一種深度。盼望許久的溫暖』指的應該是『久屋』,而『不多話的人,不追問過去的人,沒有欲望的人』指的應該是赤城壽士先生。最讓人在意的,是末尾的『可以不用再逃了嗎?可以一直踩在地麵上了嗎?被埋在地底,隱姓埋名的我』這個部分。」


    「她筆下的『逃』,應該是指逃離來自下關的那個男人。」


    「就是她前男友的債主吧﹖我也是這麽認為。然後,我注意到這首以『戀可喜。愛可悲』開頭的詩。假如這是在陳述對下關前男友的心情,『早知道就不愛。不被愛好痛苦。說好要變成石頭,不知何時錯認為花朵。以為是舞動的蝴蝶』應該算是後悔的表現。若隻是單純的後悔,不值得大驚小怪,畢竟後悔是戀愛的副作用……」


    「你覺得她的心情不隻是後悔。」


    「對。『卑劣的念頭』、『犯下罪過』,這些心情在戀愛小說中也看得到,但『殺死戀情,奪走愛情,連性命也不放過』……」


    「希望這是比喻。」


    「或許這樣的推論跳得太快,但假如這是她逃跑的原因,就很可怕了。」


    佳菜子說,幸好還有『心神向往的文字,譜出戀曲的歌詞,成為聯係兩人的音信』等充滿詩意的表現。


    「佳菜說的沒錯,完全沒有血腥殘酷的畫麵。『成為聯係兩人的音信』,這種老派的說法會讓人聯想到情書。」


    「我也是聯想到情書。這麽一來,就可解釋為因情書破壞戀情。」


    「戀愛的終結嗎?然後逃走,從下關到岡山,在岡山遇見三宅善藏先生。剛才佳菜從『熱呼呼的蒸氣』聯想想到赤城先生,卻沒有想到指的或許是善藏先生。」


    浩二郎說出對這兩人的印象。他認為,不講究過去、沒有欲望是善藏和壽士的共通點。


    「我是從『可以繼續做這個夢嗎』這一句判斷的。她協助餐飲店獲得成功,直到美鈴女士出現化為泡影。假如經營餐飲店是絹枝女士的夢想,那麽,她和赤城先生齊心協力打拚,不就是在持續這段美夢嗎?」


    「原來如此。換句話說,絹枝女士的詩作,從頭到尾都和她實際的人生有所連結。」


    「所以,我才對『搶錢,搶命,搶心。錢被搶、命被搶、心被搶,麵對黑色石頭,把命運托付給不可靠的白色岩石粉末那天』這段文字感到憂心。真實的狀況還不清楚,如果可以概略掌握內容,就能在會議上報告……」


    「不必著急,照你的步調來。我認為佳菜已在相當的程度上,掌握絹枝女士的心情。」


    「是真的就好了。」


    佳菜子希望今天能從與琴美的談話中,找到解讀詩作的靈感。


    「不過,意外的是,齋藤琴美女士居然毫不猶豫地答應我唐突的邀約。」


    浩二郎向琴美表示,關於曾根崎的小酒吧「miyako」的前店主岡田母女,有一些事情非問不可。沒想到,琴美二話不說,立刻約定下午兩點到她辦公室談。


    「嗯,看來,她和岡田女士之間的關係不單純。」


    浩二郎說完,露出銳利的眼神。溫和的浩二郎每次露出過去當刑警的眼神時,總讓人有些不寒而栗。同時,佳菜子有種預感,案件的發展似乎要露出曙光了。


    齋藤企劃公司,就位於與京阪中之島線「渡邊橋」站十二號出口共構的辦公大樓七樓。


    這棟大樓從地下到地上五樓都是商業設施,沿途摩肩接踵,人聲鼎沸。抵達七樓,走出電梯,剛才的紛亂宛如假象,整層樓靜悄悄。擦身而過的女性踩著一雙正式場合穿的高跟鞋,敲擊地板的聲音格外響亮。


    兩人走在明亮寬敞的走廊上,從頭數來第二間辦公室就是齋藤企劃公司。


    浩二郎一敲門,門隨即打開,一名年輕女子出來迎接。兩人跟著她進入,經過四個隔板屏風辦公座位,最深處是社長室。


    這名女子打開門,兩人就看見琴美已坐在裏麵。她身穿淺紅色套裝,短發圓臉,戴著兩個大耳墜,看上去大約五十多歲,比想像中年輕。


    「敝姓實相,這是橘小姐。感謝您今天撥出寶貴的時間跟我們見麵。」


    琴美微微點頭,一語不發地過名片後,示意他們在沙發坐下。她塗著豔麗的粉紅色口紅的厚唇仍保持緊閉。


    「如同我在電話中的說明,我想詢問關於曾根崎的『miyako』酒吧前老板岡田女士的事情。先跟您說一聲,我們隻是尋找回憶的偵探,如果有與生意相關、不便告知的部分,請不用勉強。」浩二郎表情柔和地解釋。


    「尋找回憶是嗎?」


    琴美哼笑了幾聲。


    「是的,我們靠尋找回憶維生,很奇怪嗎?」


    「沒有。隻是我一直認為,回顧過去根本毫無用處。」


    琴美伸手拿桌上的香菸盒,問道:


    「要來一根嗎?」


    浩二郎擺出謝絕的手勢後,琴美叼著菸,拿起桌上的打火機點火。頃刻,室內彌漫著菸臭味。


    「某位女士因硬腦膜下血腫住院中,目前還分不清楚她是記憶障礙,抑或是認知功能不全,處於臥床不起的狀態。她的家人希望能透過講述回憶幫助她複原,於是委托我們調查。」


    「這和『miyako』可以扯上關係啊?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畢竟對方是八十五歲的老太太,必須追溯她過去幾十年的人生。」


    「八十五歲?」


    「是的,有什麽問題嗎?」


    「沒有,隻是覺得年紀真大。」


    「她本來挺健朗的。」


    「發生意外嗎?」


    「這不能說。」


    聽到浩二郎強硬的語氣,琴美有些訝異。


    「這、這樣啊。我隻是在想,她跟我婆婆差不多年紀。」


    「請問,社長從岡田女士那裏接手那家店,是幾年前的事?」


    「有二十五年了吧,細節我不太記得。」


    「當時,你繼續使用『miyako』這個店名吧。你喜歡這個名字嗎?」


    浩二郎邊問邊翻開記事本。


    「你們回憶偵探專門問這種奇怪的問題嗎?」


    琴美又發出哼笑。


    佳菜子怕自己忍不住鼓起臉頰,故意相反地噘嘴吐氣。她鼓起臉頰時,由美會趁機調侃「好可愛的臉」,所以她現在生氣都故意這麽做。


    「我以為社長肯空出時間見麵,是因我提到『miyako』的店名,難道不是嗎?」


    「……我隻是聽到『回憶偵探』這個名稱,好奇是做什麽生意而已。商機變化快速,我們做生意的人得盡快找到下一個會賺錢的東西才行。」


    「你對『miyako』毫無留戀嗎?」


    「沒有留戀,隻是單純的同情,才把店名保留下來。」


    琴美撇過頭,氣勢十足地吐出煙霧。搖搖晃晃的耳墜是琥珀做成的。


    「為何會同情?」


    「看她跟我差不多年紀,都是二十幾歲,還是個天真的小姑娘。就隻是這樣。」


    「真是敷衍啊,至少我聽起來是如此。所以,你到底同情岡田女士哪一點?況且,經營『miyako』的,是岡田女士的母親才對吧。」


    「這我不清楚。」


    琴美把香菸撚熄在菸灰缸裏。


    佳菜子看不出浩二郎發言的意圖。


    她想起前幾天鈴木說過的話。首先,絹枝在募款活動中認識岡田,兩人意氣相投。岡田向絹枝訴說「miyako」經營的窘況,於是絹枝離開長年工作的「象牙色」,去她的店裏幫忙。後來,絹枝開始在「久屋」進出,並與壽士同居。


    琴美接下岡田的店時,絹枝已不在那裏幫忙。琴美與絹枝並沒有接觸。


    這些事情浩二郎應該也很清楚。


    佳菜子窺望浩二郎的側臉。


    「請你看一下。」


    浩二郎從提包中拿出裝著黑色羽毛的塑膠袋,放在桌上。


    佳菜子覺得很眼熟。原來,是附著在絹枝房間壁櫥中的保險箱上的東西。浩二郎交給茶川,做為參考資料。


    「這是什麽啊?」


    琴美連碰也沒碰,隻丟下這句話。


    「橘小姐從過去在『象牙色』打工的學生鈴木先生口中得到情報,並向我報告時,我忽然想到它可能是某種東西。於是,我請外聘的夥伴,前科搜研的專家進一步調查。」


    浩二郎說明自己以前是刑警,並簡單介紹茶川。


    「原來是刑警先生……還有這樣的員工,這部分和外麵的偵探業者比起來,倒是專業不少。」


    浩二郎介紹茶川的經曆,似乎是為了告訴對方,他們是有組織地在調查這件事。


    「我最在意的,就是絹枝女士與岡田女士在募款活動上認識這一點。」


    「然後呢?」


    琴美鬆開蹺起的雙腳,放在地板上。


    「這隻是我的推理。岡田女士與絹枝女士唯一的連接點是你,齋藤女士。你就是原點。」


    「什麽意思?」


    聽著兩人的對話,佳菜子感到一頭霧水,忍不住插嘴:


    「那個……實相大哥,連我也聽不懂你在說什麽了。」


    「很抱歉,這純粹是我個人的推理,本來是想見過齋藤社長,確定後再告訴你。但透過剛才的交談,我有十足的把握,所以請你先耐心聽我說完。」


    「搞什麽,你們沒有套好招啊?不對,你以前是當刑警的,該不會這是某種盤問的招數吧?」


    琴美流露詫異的神色。


    「這不是盤問。」


    浩二郎否定,並繼續說:


    「這是附著在絹枝女士保險箱上的東西。」


    他的視線落在塑膠袋上。


    「什麽意思?」


    「我們不知道保險箱的內容,但推想裏麵的東西,她應該拿出來看過很多次,久而久之,東西老舊後,其中一部分掉了出來。」


    「什麽東西需要這樣珍藏?」


    「調查的結果顯示,這是雞的羽毛。把整理好的羽毛洗乾淨,並用黑色墨水染色。於是,我聯想到募款活動。募款活動上,最常見的是紅色羽毛。那種紅色羽毛是雞的羽毛,同樣地,它也是洗乾淨後用紅色墨水染色。絹枝女士在一九五八年從岡山搬到大阪,後來在募款活動上認識岡田女士。我去圖書館查閱那個時期舉辦過的募款活動,發現有一個活動的舉辦時間是從一九五九年到六〇年,就是黑羽毛募款。」


    「黑羽毛?」佳菜子問。


    「這是救助礦務失業者生活的互助運動。據說,活動發起人認為,既然紅十字會的聯合勸募是用紅色羽毛為象徵,救助礦務工作者的募款,就用符合煤炭意象的黑色羽毛為象徵。」


    「原來還有黑羽毛的募款啊。」


    佳菜子從煤炭聯想到絹枝的詩句,『麵對黑色石頭,把命運托付給不可靠的白色岩石粉末那天』。


    「一九五九年,國家能源政策的主力從煤炭轉變為石油。受此影響,煤礦封山,失業人口有人說七萬人,有人說八萬人。也有研究者認為,這隻是紀錄上的數字,實際的失業人口更加龐大。」


    「由於國家的政策,那些人的工作突然就沒了,未免太過分。」


    「尤其是中小型的煤礦影響甚巨。據說,以福岡縣築豐地區的煤礦工作者受到的影響最大,當地的女性為了救助這些人,自動發起這個運動。後來,慢慢擴散到住在東京和大阪的親戚,以及福岡出身、出外打拚的思鄉人。」


    琴美一句話都沒說,嘴上叼著菸,卻沒點火。


    「半世紀以來,絹枝女士慎重保存這根黑色羽毛,即使脫落掉毛,變得破破爛爛也一樣。為何她如此重視這根羽毛?我很想知道原因。藉由黑色羽毛結緣的兩人,保持非常密切的往來。絹枝女士曾對那名打工的學生說『正因你是沒有頭銜的打工學生,我反倒能看清楚你這個人』。這表示她看人時,是看對方的本質。我猜想,她見到拿著募款箱的岡田女士後,就認為她是值得信任的人。所以,岡田女士病倒後,即使她有機會晉升成店長,也甘願辭職,向岡田女士伸出援手。她就是這麽重視與岡田女士的關係。這段關係的重要象徵,不是別的,正是這根黑色羽毛。」


    說完,浩二郎拉近桌上的塑膠袋,問道:


    「如同你剛才所說,什麽東西需要這樣珍藏?我再問你一次,請告訴我不更改『miyako』店名的理由。」


    浩二郎的雙手輕輕放在膝上,直視著琴美。


    不知過了多久,佳菜子沒有勇氣看手表,怕自己不經意的行為會影響現場的氣氛。


    約莫是按捺不住,琴美發出「嗯……」的低吟,又抽出一根香菸。


    浩二郎拿起桌上的打火機點火,遞上前。


    琴美的手顯得有些遲疑。


    「真沒辦法,看來我的預感應驗了。」


    她一邊碎念,一邊點燃叼在嘴上的菸。


    佳菜子完全摸不著頭緒,視線在兩人臉上來來回回。


    「你願意說了吧。」


    浩二郎極為冷靜地說。


    「實相先生,你真的是回憶偵探嗎?」


    琴美慎重地確認。


    「剛才提過,我不屬於任何組織,也不是來譴責你。」


    琴美凝視浩二郎半晌,對著半空說:


    「看來,隻能相信你了吧。」


    「謝謝。我們真的隻是想瞭解絹枝女士的過去。」


    「怎麽可能改掉『miyako』的店名?我的舊姓是岡田,曾以『琉璃』這個花名在那裏工作。我就是岡田的女兒。」


    琴美粗魯地撚熄抽完的香菸,丟進菸灰缸。


    佳菜子大氣都不敢喘一下,緊盯著琴美。


    「當整個社會因岩戶景氣注8顯得朝氣蓬勃,煤礦聚落卻是陷入穀底般蕭條。從祖父那一代起,我們家就從福岡的築豐地區搬到大阪,但不管是祖母或母親都對故鄉難以忘懷。鄉下的嬸嬸捎來消息,說地方政府和工會組都織希望我們能舉辦黑羽毛的募款活動。我才一歲左右,什麽都不懂。剛好那時景氣複蘇,離婚的母親開了『miyako』這間店,經濟上逐漸變得寬裕,便接下募款活動的工作。雖然母親身體並不健朗,畢竟是三十四、五歲,還年輕,想必就逞強了。」


    據說,琴美的母親會在梅田一帶募款,直到下午五點前,才趕回去開店。她不隻募款,也替失業的家庭募集衣服和學用品。


    「令堂現在呢?」


    「在我接下店的那年就去世了。平成元年,算一算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


    她叫登紀子。琴美第一次說出母親的名字。


    「這樣啊。」


    「不過,她能堅持到最後,實在不簡單。你剛才提到的鈴木先生,我有點印象。他常帶一大群學生來光顧。那時候,母親的身體就不太妙。」


    「所以才向絹枝女士求助吧。」


    「她們在募款活動上認識後,一直非常要好,維持了二十二年的友情。他們認識的時間和我的年齡差不多,很容易記。母親和絹枝阿姨恰恰是在我一歲的時候認識。」


    那時經過梅田車站前的絹枝,自願參加活動。


    「絹枝女士也是福岡出身嗎?」


    插話的是佳菜子。


    「不,她告訴我母親的理由是,她恩人的小孩住在礦宿。」


    「是指礦工宿舍嗎?」


    浩二郎怕佳菜子聽不懂,特意反問。


    他向佳菜子說明,當時煤礦公司替礦工蓋了大量的連棟長屋。尤其是遠賀川流域有非常多中小煤礦,所以那一帶有大量密集的木造住宅。


    「你知道攝影家土門拳嗎?」


    浩二郎問佳菜子。


    「我曾在圖書館看過他的攝影集。」


    「絹枝女士的房間裏也有土門拳的攝影集。茶川先生想起這件事,便去圖書館借來看。那本攝影集叫《築豐的孩子們》,等我一下……」


    浩二郎翻著記事本,接著說﹕


    「在攝影集裏,野間宏寫了這段文字來描繪失業礦工的生活。『破爛空洞的榻榻米是榻榻米,沒有配菜的一餐是一餐,沒有玩具的遊戲是遊戲』。」


    「是啊,這是昭和三十六年左右出版的攝影集,我母親也有一本。長大後我翻過。雖然裏麵呈現的都是悲慘的生活,但孩童的眼睛圓滾滾的很可愛,而且閃閃發亮。可是,絹枝阿姨提到的那個孩童,隻比她小四歲,那時應該也二十七、八歲了。由於一直聯絡不上對方,她非常擔心。」


    「從年紀來看,如果對方已結婚,可能正抱著嬰兒喂奶或養育幼童吧。」


    「這我就不知道了。我隻知道即使黑羽毛募款結束,絹枝阿姨仍持續募捐學用品。」


    「捐款活動隻維持半年就結束了吧?」


    「黑羽毛的募款活動沒持續很久就結束,不過,母親和絹枝阿姨都很快把錢送到田川市、嘉麻市等地的市公所,還有母親的故鄉犀川町。母親對『miyako』這個店名有很深的執著。」


    「怎麽說?」


    「就算用羅馬拚音表示,在大阪用『都』注9感覺就很不搭。如果像你們的事務所一樣,是在京都還說得過去。總之,母親的狀況開始惡化,由我繼承這家店的時候,我本來要改掉店名。但母親說,這是她唯一的遺願,希望我不要改店名。」


    「令堂這麽堅持,是不是有什麽理由?」


    「她希望用故鄉的名字當店名。反正一提到犀川大家就會想到金澤,再加上後來我們這邊的犀川被合並成『郡』,還改了名字。miyako郡,漢字寫成京都。」


    「寫成京都,但念成miyako嗎?」


    浩二郎轉頭看佳菜子。


    「實相大哥,京都町不就是……」


    佳菜子想起浩二郎的報告書。


    我從今治市岡村島分所的今井先生那裏,拿到〈阿汐龜鬆物語〉的原稿影本,原文如下:


    「在築前遠賀的城鎮,身為坪衛村長的太郎兵衛大人啊,有七間倉庫,五間酒鋪,三十五間店出租,掌櫃七十五人,住家三層樓八連棟,後有泉水築山……」


    我問今井,有沒有什麽歌曲的內容出現阿汐或龜鬆,他回答:「一首念唱的歌謠有提到,聽起來很像淨琉璃和歌舞伎中的念白在述說心情的場麵,有一種獨特的韻律,不是用唱的也不是用說的,這部分我也不太清楚,但前輩曾告訴我這是盂蘭盆舞的曲子。像是八木節、炭坑節,或是河內音頭之類的。」


    「築前遠賀的城鎮,就是指築豐地區吧。京都町指的不是京都,而是京都郡,也在築豐。」


    佳菜子劈哩啪啦飛快地吐出這句話。


    「怎麽啦,你們幹麽一副驚訝的表情﹖如果這是演戲,你們真的很會演,乾脆請你們來我店裏工作吧。」


    琴美說完,兀自大笑。


    「請問,令堂在故鄉跳盂蘭盆舞時,念唱的曲調是不是炭坑節。」


    浩二郎轉身問琴美。


    「咦,為何這麽問?」


    「有人常聽到絹枝女士會半哼半唱某一首曲子,我們猜想歌詞很可能出自炭坑節之類念唱的曲調。」


    「母親曾帶我回故鄉替祖先掃墓,就那麽一次。剛好是盂蘭盆節,順便去看了盂蘭盆舞。那時我不斷反覆聽著炭坑節的曲調,聽到快反胃,所以記得很清楚。他們念唱的炭坑節和我們一般聽『月亮出來了出來了,月亮出來了』完全不一樣,速度更快。」


    「有點像饒舌,節奏很快是嗎?」佳菜子問。


    「對啊,相當有節奏感。」


    「那歌詞中有出現『阿汐』、『龜鬆』嗎?」


    浩二郎在記事本寫下這兩個名字,遞給琴美。


    「我沒有印象。對了,我把當時的畫麵錄下來。大概覺得這輩子都沒機會回到故鄉了吧,所以拍下媽媽跳舞的畫麵。」


    琴美說到「媽媽」時,臉部線條變得十分柔和。


    琴美拿起後方桌上的手機。


    「美衣嗎?之前我不是請你整理媽媽的相簿?對,在開放式書櫃那邊,有古早以前的錄影帶。對對,其中有一片的標簽寫著『祖母的故鄉犀川』,裏麵有跳盂蘭盆舞的畫麵。你找出那個畫麵,隻要跳盂蘭盆舞那一段就好,幫我拷貝一份。」


    琴美掛斷電話,對浩二郎說:


    「希望有錄到炭坑節的部分。」


    「真是幫了大忙。對了,你剛才提到預感應驗了吧?」


    「喔,這沒什麽。絹枝阿姨和我們母女的關係後來有些緊張,我沒有臉再見她。舊事重提也沒意思,隻是我有點害怕,不曉得你到底知道多少……所謂不好的預感,就是這樣而已。」


    「是嘛,那我們的調查就到此為止吧。」


    浩二郎闔上記事本。


    浩二郎似乎早就知道琴美所謂的「預感」為何,但佳菜子仍是滿頭霧水。


    「謝謝你。對了,實相先生,如果絹枝阿姨身體康複,請幫我帶一句話『方便讓我去探病嗎?琴美很感激你那時候的幫忙』,好嗎?」


    「我會如實轉達,今天非常感謝你的協助。」


    浩二郎低頭行一禮,起身準備離開。佳菜子匆忙道謝,跟在浩二郎身後離開社長室——


    注8:指一九五八年七月至一九六一年十二月之間,第二次世界大戰後的第二次日本經濟發展高峰。


    注9:miyako的漢字為「都」,有京城、首都、都市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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