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轉自 輕之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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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樣子,這一生應該是無聊透頂。大人都說「十幾歲是最快樂的時代」,就是最好的證據。竟然會羨慕這種平淡無奇的日子!我竟然永遠不可能從現在的地點往上浮升!


    我一直以為周圍的人也都跟我有一樣的危機意識,不過事實卻非如此。他們都有各自的辦法,讓自己能夠勉強接受現實。譬如讀書,譬如聽音樂,譬如熱中運動,譬如專注於學業,藉由這些方法來安慰自己。


    遵守一定的規則,得到一定的能力,隻要沒有遭遇極度不幸就能活下來。我會覺得食物很美味、睡眠很舒服,但不論做什麽都很無聊。太無聊了。


    每天早上吃飯、上學、進入規定的教室、坐在規定的座位,不跟特定的人進行有意義的交流。既沒有友好關係,也不會彼此傷害。


    我隻是盯著桌子,等候時間流逝。「無聊」受到刺激,就會變得更明確;扭動身體,就會使疼痛更劇烈。隻要靜靜待著,就能把它當成單純的既存事物,設法撐過去。我靜靜地注視著棲息在自己心底的「無聊」。


    我張開眼睛,迅速環顧四周。這間教室裏聚集了三十名毫無特色的孩子,沒有一個是特別人物。包含我在內,個個都是無趣的家夥。


    我跟這些家夥的差別,就是我在生活中沒有忘記自己的無趣。其他人總是以某種方式為人生增添色彩,誤以為自己是特別的存在。我對他們一視同仁地輕蔑。


    我感到走投無路。對於隻能感到走投無路的自己,以及連走投無路的感覺都沒有的那些家夥,我心中產生怒火。


    持續為自己的無趣感到憤怒的現在,據說就是人生最高潮。


    真是太蠢了。


    喂,拜托。


    不論是誰都可以,把我連同這份心情一起帶走,遠離這個沒有意義的地方吧!


    ※


    以前我在無所事事時,會大量閱讀書籍來打發時間,也因此累積各種無用的知識,不過並沒有更多的收獲。專門書籍與非小說類書籍雖然也好不到哪去,不過尤其是他人想出來的故事,完全不可能帶來希望。


    「鈴木,從第五行讀到下一段。」


    「好的。」


    我回應老師的指示,拿著國文課本站起來,朗讀被指定的部分。我不會反抗。看到班上以不良少年自居的家夥挑釁地說「好麻煩」,我就會覺得他們完全不了解。如果怕麻煩,就應該依照指示行動。隨波逐流是最能單純地推動時間的方式。既然沒有選擇請假、為了某種理由來上學,那麽就隻能藉由這個方式來減輕麻煩。或者他們根本不覺得麻煩,隻是想要引起注意,以為可以藉此減輕自己的無趣程度,那就更低等了。


    上課遲早會結束。午休前有四節。光是坐著聽人說話,肚子也會餓,所以我每天都會去學校餐廳,獨自坐在空位上,把當天隨意選的食物放入嘴裏。我總是心不在焉地吃著跟實際想吃的有些落差的東西。


    用餐結束後,我也沒有特別流連,直接回到教室。我在嘈雜的教室中坐在自己的座位,周遭的家夥就會稍微拉開距離。說實在的,我感到很慶幸。彼此就算積極交流,也不會有任何好處。


    接下來就跟早上一樣,默默地忍受無聊的痛苦。通常總是能夠忍耐成功。


    「喂,鈴木。」


    今天中途出現幹擾。我前麵座位的女生───田中───橫向坐在椅子上,一臉無趣地看著我。從她的嘴巴到紙盒包裝的果汁,有一根吸管連結。


    「你活著有什麽樂趣?」


    別開玩笑───我心想。我討厭她明明不經思考、卻提出一語中的的問題,而且還一副「懂得樂趣的自己過著比你更高尚的人生」的態度。


    「沒什麽。」


    「你不要發飆行不行?你放學之後都在幹麽?」


    「在跑步。」


    「跟誰?你沒參加社團吧?」


    「自己一個人。」


    「搞什麽?你是運動員嗎?」


    「不是。」


    「笨蛋,我當然知道。你為什麽不去找更有趣的事情來做?鈴木,你老是盯著桌子,看到你的臉,連我都要變得陰沉了。」


    別多管閑事。我沒有造成任何人的困擾,為什麽還要顧慮他人的心情來生活?被這種跟所有人裝熟來證明自己價值的庸俗同學搭訕,我也會覺得無聊程度有增無減。


    「沒什麽有趣的事情。」


    「好陰沉。」


    看到田中誇張地皺起臉,我差點要歎一口氣,但還是忍住。我不打算輕易在班上樹敵,否則不隻是無聊,還會變得麻煩。


    「不過關於『無聊』這一點,我也有同感。好想快點離開這種鄉下地方。」


    我打心底覺得這個意見很蠢。


    這裏是鄉下或都會並不重要。搭電車或開車,頂多一小時或最多兩小時,這樣的時間根本無關緊要。在這段時間內,我們能做出一件特別的事嗎?不論在什麽地方,你跟我都是無趣的人。


    我移開視線,表示不想再繼續交談,但田中似乎還想利用我來打發時間,假裝自言自語,尋求我的反應。


    「喔,本班個性陰沉的女性代表回來了。」


    田中望著教室後方,以不怕被聽到的聲音這麽說。不用回頭,我也知道她指的是誰。


    「鈴木,你跟她是陰沉夥伴,沒有彼此聊天嗎?」


    這家夥要怎樣才滿足?這世上充斥著無意義的問題。


    「沒什麽好聊的。」


    「也許你們會談得來。你們兩個總是盯著桌子,可以聊聊哪張桌子的表麵比較漂亮。」


    我討厭為自己說的話發笑的人。


    陰沉夥伴───我知道從外部來看,我和(應該是)剛剛走進教室的齋藤是一樣的,但即使把兩人兜在一起也沒有任何意義。


    前麵座位的田中總算對我厭倦而離開。我默默地等待,午休時間就結束了。掃除時間,本周我負責整理教室。我適度地把地板和黑板弄乾淨,適度地排好桌子。如果沒有其他人來做,為了生活就必須要掃除。一開始就不追求趣味的工作,對我來說非常輕鬆,比午休時間更能穩定心情。


    後來我又撐過第五節與第六節課,結束放學前的道別,便毫不留戀地踏上歸途。大多數的班上同學都因為得到自由而放鬆,有幾個人則為了接下來的社團時間而緊張,每個人都會在教室裏流連幾秒鍾。也因此,就結果來說,隻有我和另一個人毫不浪費時間地走出教室。


    雖然會有某一方看到另一方的背影這樣的差異,不過我們在走廊上從來沒有產生過任何交流。


    由於我們的座號相近,因此在鞋櫃區,晚到的人必須等先到的人換好鞋子。


    今天是齋藤先到。她並沒有特別匆促地換鞋子,而我則默默等候。雖然有時立場會逆轉,不過幾乎每一天,我們都會在這裏共度幾秒鍾。兩人沒有交談過。


    齋藤默默無言、頭也不回地離開之後,我也默默地換上鞋子。


    我跟齋藤會談得來?那家夥的心中,一定也隻有和其他家夥差了零點幾公厘的無趣。班上有人能夠分享同樣的心情而得到救贖───在這世上,至少對像我這種毫無特色的人來說,這種事絕對不可能發生。不論是奇跡、命運或特別事件都不存在。


    ※


    「啊,香彌,你回來了。」


    回到家,母親正要出門。她穿著喪服。


    「我回來了。」


    「幸好你趕上了,媽媽現在要出門。外公的妹妹過世了。你應該沒見過她,不過我要去參加守夜。你可以轉告哥哥嗎?」


    「我知道了。」


    「我會很晚回家。晚餐在冰箱裏,微波加熱之後再吃吧。還有點心。」


    「嗯。」


    「我會在你的生日之前回家。」


    「嗯───小心不要被發現(注1)。」


    我送走母親之後,走上很普通的獨棟房屋的二樓,在自己的房間放下書包。我脫下製服,換上運動服,下樓梯到一樓打開冰箱,看到冰箱裏有甜甜圈的盒子。這東西需要冷藏嗎?我邊想邊拿出盒子打開,挑了熱量看起來最高的甜甜圈。我需要跑步的熱量。


    我在靜悄悄的家裏,坐在客廳的桌子前吃甜甜圈。我們家是那種隨處可見的家庭,父親此刻正辛勤地工作,哥哥上午去大學,下午努力打工。母親出門後,這個時間除了我以外沒人在家。他們過著平凡的生活,每一天都過得還算快樂,然後對最年幼的我說「十幾歲是最快樂的時期」這種放棄人生的鬼話。


    這時我忽然想到少了什麽,便起身去打開放在客廳角落的收音機。平常母親總是邊聽收音機邊做家事,因此我回家的時候,收音機隨時都是打開的。由於在這樣的環境長大,相較於無聲,收音機播放時感覺比較不會聽見多餘的聲音。打開收音機時,正在播報戰爭相關的新聞。最近的廣播都是這個話題。


    我感覺嘴裏的水份被甜甜圈吸收,便從冰箱拿出牛奶,倒入杯子裏喝。我從小就滿喜歡喝牛奶,或許因此而得到高於平均的身高。遺憾的是,對高個子有利的運動並沒有讓我產生興趣。


    因為肚子餓,所以感到美味。吃終究是為了生存。或許有人會覺得,既然無趣就沒有活下去的意義,但是我目前並不打算自殺。對於死亡,我當然會感到恐懼,不過更重要的是,現在死了也很無趣。如果我現在死了,隻會被前麵座位的田中那種人說「我就知道他會自殺」,沒有任何意義。


    我休息了三十分鍾左右等待消化,然後關掉收音機與電燈,穿上慢跑用的運動鞋出門。我在家門口拉筋之後,開始走路,然後逐漸加快速度。路徑每天都一樣,往山的方向前進。我不會為此煩惱。我是為了預防萬一而姑且鍛煉身體。當然也不是沒有些許的爽快感。


    跑步時,腦袋放空的時間和想事情的時間會交互來臨。在想事情時,通常是在想該如何脫離如此無趣的每一天。從國中開始,我在跑步時隻要想到什麽,就會去嚐試;譬如模仿不良少年的舉止,突然去參觀社團活動,或是與音樂共同生活。我會持續到為自己感到失望,覺得「原來就隻有這樣」,然後又開始跑步、思考,重複同樣的過程。這回要來做什麽?


    在隆冬跑步時,感覺就像在社團忍受嚴苛的練習,不過到了二月下旬,氣溫適合跑步的日子也越來越多了。


    我在熟悉的鄉間道路跑步,到了作為目標的鐵塔折返,總計大概跑一個小時左右。回程我在氣喘籲籲的狀態中,跑入途中的林子裏做最後衝刺。我爬上沒有鋪裝的路徑,不久之後來到坑坑洞洞的柏油路。沿著道路前進,就到達一個公車站。那裏就是我慢跑的終點。


    已經沒有使用而生鏽成褐色的公車站牌,貼著不論等多久都不會來的公車時刻表。明明已經沒有需要,旁邊仍矗立著一座鐵皮屋般的候車亭。我照例打開拉門,進入裏麵坐到長椅上。


    我調整呼吸,等到心跳穩定下來,候車亭裏就隻能聽到鳥叫聲。眼前的柏油路沒有任何車輛經過。幾年前繞過這片樹林的全新道路完成後,大家都選擇使用那條路。


    我之所以選擇這裏作為終點,最大的理由就是因為沒有人會到這裏。我自己也無法說明這種感覺,不過我很討厭被人看到自己結束跑步的瞬間。在跑步時或出發時被看到,我還不覺得怎麽樣,但是隻有結束的瞬間,我想要保留給我自己。


    第二大的理由,或許可以說是我心中的妄想,總覺得隻有在這裏,我可以盡情幻想。當我獨處時,就覺得即使是最荒謬的念頭也能夠被容許───譬如坐在這種地方,或許有一天會有奇妙的公車駛來,把我載走。我當然知道奇幻故事不會發生。我知道像這樣夢想的自己,就跟在教室裏自我安慰的那些家夥同樣愚蠢。所以我不會在其他地方幻想。隻有在這裏,我才會放縱自己───一天兩次,在我能夠真正獨處的這裏。


    不論是誰,都有幻想的地方嗎?不,應該沒這個必要。


    我靜靜地在這裏待到停止流汗,當心情的節奏也得到調節之後便站起來,走出候車亭,再度認知到無趣的自己。蜿蜒曲折的柏油路左右兩邊都沒有人影。


    我走了三十分鍾左右到家,哥哥已經回來了。我在客廳跟他打了沒什麽特別的招呼,然後轉告他母親的留言。


    「咦?香彌,你的生日是今天嗎?」


    「明天。」


    我並不打算反抗除了無趣之外恰如其分的家人。我簡短地回答之後,就上樓到自己房間換衣服。吃晚餐之前,我查了在慢跑時想到的下一個挑戰項目:登山。與人競爭、或是挑戰人類過去紀錄的運動,除了能夠留名青史的人之外,其他人去從事也沒有任何意義,不過以自然為對象或許不錯。如果能夠親眼看到平常生活中看不到的景象,自己內心或許也會產生改變。當然也可能不論看到多美的風景,我都隻會產生「不過如此」的感想。


    當我在網路上看到一直爬山而達到無人能及的境界的和尚時,肚子開始餓了。


    我走下樓梯到一樓,吃了母親準備的晚餐,多少也能感受到美味,並再度和哥哥進行無關緊要的對話,然後回到自己的房間。過去雙親曾經擔心我一直窩在房間裏,不過最近已經沒有特別在意了。他們知道我每天晚餐後都有固定行程。


    這回我在房間查了一小時左右登山需要的用品,然後再度換上運動服。接著我下樓到一樓,前往哥哥所在的客廳。


    「我出去了。」


    「嗯,小心不要被發現。」


    我不理會他心不在焉的回應,到玄關穿上運動鞋,出門之後感到還是很冷。不過相較於前一陣子必須穿更多衣服才能在晚上出門,現在已經舒服多了。


    我朝著傍晚跑過的方向再度踏出第一步。家人似乎以為我每天晚上都去空曠的地方慢跑,但其實不是那麽回事。自從我了解到我隻要待在房間裏,就會被莫名其妙地操心與關注,為了躲避家人團聚的時間,我便開始花很長的時間在黑暗中走路。


    跟傍晚不同的地方除了速度之外,還有一點:這回我會直接前往那個公車站。我不會穿過樹林,而是慢慢走在路燈稀疏的柏油路。


    路上還有住家時,我可以不用想太多繼續走,但是當周遭逐漸變暗,隻有間隔很遠的路燈與空屋,以及偶爾經過的自行車時,走路時就得稍微留意四周。為了避免被車撞到,我在手腕上戴了微微發光的手環,不過如果邊走邊發呆,就有可能自己掉入水田或旱田裏。即使想要求救,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會有人路過。


    話說回來,我幾乎天天走在這條路上,因此今天也毫無問題地到達那座樹林。我在路燈俯視之下,走在漆黑的柏油路上,不久就看到公車站。


    公車既然不來,大概也不需要亮光。公車站位於兩盞路燈之間的正中央一帶,剛好在最暗的地方,可是照亮公車站的卻隻有月亮。打開候車亭的拉門,裏麵有日光燈的開關,但是我從來沒有開過,因此甚至不知道它會不會亮。


    候車亭裏可以擋風,所以冬天時的體感溫度會比外麵來得高。我關上門,坐在幾乎看不見是否在眼前的長椅。


    我盤起腿,取下手腕上的手環,放入口袋裏。手環的光在黑暗中很礙眼。


    除了一片漆黑之外,很難找到其他形容詞來形容候車亭內。外麵隱隱約約發亮,更讓我感覺這個地方和無趣的外麵屬於不同的世界。


    這裏是我唯一被容許幻想的地方,一天隻有兩次、可以縱容自己無趣本性的時間。


    為了等候有可能來迎接我的某樣特別事物,我靜靜地閉上眼睛。


    ※


    已經失去用途的公車站之所以還留在這裏沒有撤除,其實是有理由的。原因在於這座鄉下小鎮流傳的奇妙傳說。不再使用的建築物,必須保留一陣子不能破壞。這是因為祖先可能會使用人跡罕至的這些地方。當祖先下凡到人間,有可能需要這些地方。也因此,我們的小鎮上零星分布著一棟棟外貌陰森的空屋。


    傳說的起源以及流傳至今的理由都不重要。多虧這個愚蠢的童話故事,讓我每天能夠獨自一人得到心靈的休憩。


    不過就算是為了讓心靈休憩,也未免太輕忽了。


    我在候車亭裏不知不覺地睡著。


    過去我也曾經昏昏欲睡,但今天大概是因為天氣變得暖和,再加上昨天睡得不好,總之當我醒來時,才驚訝地發現自己睡著了。我從口袋取出手機,又吃了一驚:我已經變成十六歲了!


    母親大概已經從殯儀館回來,手機接到幾通電話和簡訊。簡訊內容摻雜著擔心與說教。我輸入回覆的內容,說了一半實話,告訴她我在公園長椅上休息時不小心睡著,現在馬上回去。輸入完我就傳送給她。


    到了半夜,候車亭的寂靜與黑暗似乎更加濃密,讓我產生彷佛還在睡覺的錯覺,精神感覺很恍惚。


    我感覺到呼吸好像稍微偏離了自己的身體,便試圖調整。我雖然說會馬上回去,但是要離開幻想的場所、回到外麵的世界,需要做一些準備。我必須調適自己內心的節奏去配合外麵才行。


    我緩慢地呼吸,等待身體逐漸適應這個世界。


    我站起來,踏出腳步,彷佛是要拂落纏繞在身上的黑暗孢子。接著我朝拉門的門把伸出手。


    「你每天都要去哪裏?」


    我聽到聲音。


    放在門把上的手彈起來,讓門發出搖晃的聲音。


    我急促地吸入空氣,肺部感到疼痛。


    心跳變得劇烈。


    我有一瞬間陷入恐慌,在黑暗中站不穩,伸手貼在牆壁上支撐身體。掌心感受到粗糙的觸感,不知是灰塵還是牆壁碎片紛紛灑落在地麵。


    冷靜點───我在腦中告訴自己。


    我把氣吐盡之後,再次吸氣。


    剛剛那是什麽?


    我聽見聲音。


    聲音從右邊傳來,應該是女人。


    會不會是我聽錯了?有可能。也許我睡昏頭了。


    我是不是應該直接出去?


    就在我思考的時候───


    「我今天才知道,原來你也會睡覺。」


    這回我清楚地聽見了。這是有些沙啞的女性聲音。


    我感到背上起了雞皮疙瘩,神經彷佛在沸騰。


    這是什麽?


    我一開始想到的是幽靈。聽過太多次的傳說故事也助長了這樣的想法。在這麽老舊的候車亭,又是在半夜,應該是幽靈出沒的最佳時機。不過我有疑問:為什麽之前沒有出現過,現在才突然跑出來?還有一點:就算是幽靈,像我這樣普通的人能聽到聲音嗎?


    接著想到的可能性,就是在我睡著時,有人來到這裏。不過對方的目的是什麽?


    我卯足心力控製變得淩亂的呼吸與心跳。


    我思索著該不該回頭。現在這個時刻或許就是分水嶺。我會不會在回頭的瞬間遭受危害?


    我感到恐懼、煩惱,但立刻就得到結論。


    我是白癡嗎?


    實在是太愚蠢了。


    有什麽好煩惱的?


    該做的事隻有一個。


    我想到每天自己都在想什麽。


    我明明在等待。


    每天晚上,我來到如此荒涼的公車站,一邊對無趣的自己感到惡心,一邊在等待某樣東西降臨。


    而事情毫無預警地突然發生了。如此而已。


    至少要確認發生什麽事才行。連確認都沒有確認就離開這裏,日後抱著後悔的心情活下去有什麽用?


    我再度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吐出同樣份量的空氣。


    在此同時,我心中也充滿了恐怖的想像。老實說,我此刻雙腿發軟。我緩緩地、以避免被對方察覺到的慎重態度回頭。


    黑暗中,沒有看到像是人類的東西。


    也沒有像是動物的東西。


    然而那裏的確有某樣東西存在,隻是不知道那是什麽。


    我凝神注視。


    黑暗中飄浮著綻放淡綠色光芒的小小物體。


    在這座候車亭裏,沒有照亮東西的光源。也就是說,某個會自己發光的東西飄浮在那裏。


    長椅上方幾十公分的高度有兩個,比長椅座麵稍微高一點的地方有十個,地麵附近有九個……不,有兩個看起來像是重疊在一起,所以這邊也是十個。


    上麵兩個和其他二十個的形狀不同,動作也不同。上麵那兩個是什麽?接近橢圓、類似杏仁形狀、並排在一起的那兩個東西,有時候會同時消失。其他的光點則稍小,呈圓形,看起來像規律的蟲子般蠕動。


    剛剛說話的就是這些東西嗎?


    這些小小的光點怎麽看都沒有要加害我的樣子。我鼓起勇氣接近它們。


    「怎麽了?」


    我又聽見同樣的聲音,全身起雞皮疙瘩。


    我停下正要前進的腳步。聲音是從正麵傳來,很明顯地是對我的行動發出的問題。


    對方說的話具有意義。有辦法對話嗎?


    我吞下口水,嚐試主動開口說話。


    我猶豫著該說什麽。


    「誰在說話?」


    對於我發出的聲音,對方出現了反應。我聽見人類吸氣的聲音。接著二十個小圓形開始蠕動,上方的十個移到稍高的位置,並改變排列順序。位於高處的兩個發光體則變得比先前更大,從橢圓形變得接近圓形。


    「為什麽?」


    女人的聲音聽起來好像很驚訝。上麵兩個發光體以紅綠燈閃爍的頻率反覆消失又出現。


    我不理解這個問題的意義,隻好沉默不語,再度聽見吸氣的聲音。


    「你聽得見我的聲音?」


    「……聽得見。」


    上麵兩個光點再度變大。較小的二十個光點當中,上方的十個有半數靠近上麵的兩個,變成縱向排列。


    「為什麽突然───」


    隨著聲音,上麵兩個再次閃爍了幾次。一閃一閃。


    一閃一閃。


    「你活著嗎?」


    「我、我活著。你呢?」


    「我還活著。」


    雙方可以對話。


    她問我是不是活著,或許以為我是幽靈吧?另一方麵,隻憑光點無從得知說話者是不是生物,不過根據這個說法,對方似乎也活著。


    我暫時假定對方是某種生命體,試著提問:


    「你在哪裏?」


    「哪裏?───這裏。」


    聲音回答。到底是哪裏?


    「你是……昆蟲之類的嗎?」


    「昆蟲?我是人類。」


    怎麽看都不像人類。一顆顆光點連結在一起搖晃。


    「怎麽看都不像人類。」


    我老實說出來,對方便沉默片刻。我以為這句話讓她感到不愉快,不過她似乎是在思考。


    「在我眼中,你看起來像是人類。」


    「我是人類。」


    「在你眼中,我看起來是什麽樣子?」


    我對她說明我看到的景象:在我胸口的高度有兩個橢圓形的光,在比長椅座麵稍微高一點的地方有十個連在一起的小光點,接近地麵的地方也有同樣的十個光點。


    「原來如此。」


    我原本無法預期會得到什麽樣的反應,不過對方的聲音聽起來好像能夠理解。上麵的兩個光點同時縱向晃動。


    「你看到的是我的眼睛和指甲。」


    「眼睛和指甲?」


    這個意想不到的回答讓我屏住氣息。


    我再度凝神注視。


    聽她這麽說之後再仔細看,上麵兩個似乎在光芒當中也有層次,就像白眼球和黑眼球。


    偶爾會消失,是因為眨眼睛?變大是因為睜大眼睛?


    剛剛縱向晃動的動作,是在點頭嗎?


    指甲各有十個,就是手和腳的位置?


    假設是眼睛和指甲,那麽身體其他部位就是在黑暗中變得透明。以姿勢來說,應該是坐姿吧。


    我想到會不會是隱形人。不過當我詢問,對方立刻回答「我是普通的人類」。哪裏普通了?基本上,我連對方是不是真的人類都不知道。


    「沒想到你竟然能聽見我的聲音。」


    對方並沒有說明為什麽隻有眼睛和指甲能夠被看到,隻是如此低語。我思索這句話中的意思。


    「……你一直聽得到我的聲音?」


    「嗯。」


    據說是眼睛的光點上下搖動。又點頭了嗎?


    「昨天為止,隻有我聽見你的聲音。不論我說什麽,你都沒有╳╳。」


    「咦?」


    我沒有聽清楚話中的某個部分,感覺就像是被收音機沒對準頻道時產生的雜音幹擾。


    「結果到了今天,你突然╳╳,讓我嚇了一跳。」


    又來了,好像電視雜訊般的聲音。從前後文來推斷,應該是和先前同義的詞沒有聽清楚。


    「我突然聽到你的聲音……」


    我老實這麽說,眼前的女人(應該是女人吧?聲音聽起來是女人,就姑且這麽稱呼)就提出「為什麽」這個自然的問題。


    「你剛剛說我是隱形人,也就是說,我的外貌除了眼睛和指甲以外,沒有被╳╳看見嗎?」


    「除了發光的部分之外,都沒有看到。」


    我指向發光的部位,上麵的兩個光點便往下移動。「哦。」我聽見若有所悟的回應。由於不知道嘴巴在哪裏,因此聲音感覺突然傳來,必須聚精會神才能掌握意思。而且又有雜音幹擾。


    「在那些發光的部位之外,還有身體嗎?」


    「那當然。」


    我不知道能不能相信,不過姑且相信的話,就不難從所謂的眼睛和指甲想像出模糊的整體輪廓。從眼睛的位置來看,手腳的長度以人類而言並不會感覺不自然。


    「在我眼中,你的身體看起來╳╳。」


    又來了。


    「我沒有聽清楚你說我的身體怎麽樣。」


    「╳、╳。」


    她似乎刻意放慢速度發音,但是我還是聽不清楚。這個雜音到底是什麽?


    「如果我說『很清晰、很明確』,你聽得懂嗎?」


    「哦,我聽懂了。你的話當中,有些地方我沒辦法聽清楚。呃,也就是說,我雖然隻能看到你的眼睛和指甲,可是你可以看到我的全身?」


    「嗯。在你聽見我的聲音之前,我就看得到你了。我一直看著你出現在這裏、什麽都不做、然後消失,還以為你是死者。雖然你都不回答,可是我還是會對你說話,所以剛剛才會嚇到你。」


    眼睛的光消失了稍久的時間。我現在可以理解對方比我冷靜的理由。


    「為什麽我隻能看到眼睛和指甲?」


    如果相信對方的話,那麽太奇妙也太不公平了。


    「……仔細想想,或許也很正常。在這麽暗的地方,沒有發光的部分當然看不見。反而是我能看到你的全身比較奇怪。」


    「這麽暗……」


    不對,不是這樣。在眼睛和指甲的後方,我可以依稀看到牆壁和長椅。很明顯地,她的身體此刻並不在這裏。


    我試著提出建議:


    「即使點燈也看不見嗎?」


    「我們被禁止點燈。」


    「禁止?被誰禁止?」


    「當然是被國家。你不知道╳╳╳吧?」


    她喃喃地說「我有好多事想要問你」,接著張大據說是眼睛的光點看著我。


    「啊!」


    原本一直很冷靜的她突然發出恐懼的聲音,緩緩地將發光的指甲下方的手放在眼睛旁邊,看起來似乎是在遮住耳朵。


    「警鈴在響。我差不多該走了。」


    我沒聽見警鈴。我把注意力轉移到外麵,仍舊沒有聽見。


    「再見。」


    我聽見的是突如其來的道別。


    「咦?」


    「我該走了。因為我還活著。」


    「等、等一下……」


    突然的相逢,突然的離別。我什麽都還不知道、什麽都還沒有感覺到,但不知為何,我對於如此特別的時刻即將逝去感到即刻的恐懼。


    「你不用離開嗎?」


    她以冷靜的聲音問。


    「我、我還不用。」


    頂多會讓父母親感到擔心。


    「我不知道你是從哪裏來、要去哪裏,不過如果還活著,我們應該可以在這裏重逢。」


    真的嗎?特別的時刻會不會就到此結束,今後再也不會發生在我的人生當中?


    我想像自己再度回到無趣的日常,隻憑著預感一直活下去,不禁感到恐懼。


    隻有眼睛和指甲的她似乎完全沒有這種想法。從眼睛移動的方式看來,她似乎是站起來了。她在離別之前又說了一次「再見」。從指甲的動作看來,似乎是往和我所在的位置相反方向的牆壁走過去,然後在碰到牆壁之前消失。話說回來,單從眼睛和指甲的光消失,隻能說她恐怕離開了。


    「喂。」


    我試著呼喚,但沒有得到回應。我再次同樣地呼喚,仍舊沒有回應。


    她是離開了,或是不理會我?不論如何,看樣子已經無法再交流了。即使想要對她說話,也沒有任何意義。就當作是已經離開了吧。除此之外別無選擇。


    候車亭內再度剩下我一人,就如原本應有的狀態。


    在她離去之際,我得知(不,應該說是推測出)兩件事。


    第一,從眼睛的位置判斷,她的個子應該和人類女性差不多,大約一百六十公分。除非她的額頭上方很長,那就不一定了。


    第二,雖然看不見身體其他部分,不過或許就像她說的確實存在。當她站起來改變身體方向時,有一隻眼睛變得看不到了;或許是因為頭部的存在,使得眼睛因為角度的關係而隱藏起來。


    在黑暗靜謐的公車站候車亭,我獨自一人被留在鐵皮屋中,內心感到慌張與興奮。


    我的心髒因為恐懼或運動以外的理由,毫不保留地高聲跳動。


    事情發生在僅僅幾秒鍾內。


    剛剛那是什麽?


    發生什麽事?


    我處於呆滯狀態,有好一陣子無法動彈,隻是在腦中反覆播放剛剛發生的事,並且再三思索是否真的發生過。我不知道。也許是在做夢。如果是的話,那就太慘了。不過在此同時我也想到:憑我無趣的想像力,有可能創造出外觀像那樣莫名其妙的生物嗎?隻看得到眼睛指甲、類似人類女性的生物───


    到底是什麽?那到底是什麽?在我眼前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我知道現在還不能盲目地感到高興。


    我甚至不知道還有沒有下一次。她雖然說可以重逢,但是沒有任何憑據。如果就此結束,即使剛剛的相逢是真實的,也和做夢沒有太大的差別。


    不論如何,我知道繼續待在這裏也無濟於事。如果她說得沒錯,那麽明天來到這裏,應該又會遇到新奇的事件。


    如果這是一場夢,那麽我也必須醒來認清事實。我不能一直沉浸在特別的夢當中。我做出決斷,這下總算走出候車亭。


    我抓住門把拉開門,走到外麵。外麵雖然吹著冷風,卻沒有把我吹醒。


    我仍舊站在這個世界。還早───明明知道現在高興還太早了───


    我帶著不能給任何人看到的表情,在那裏佇立幾秒鍾。


    ※


    我不可能睡著。我在一夜未眠的狀態迎接早晨,前往客廳,遭受和昨天回家時同樣的斥責,同時也得到生日的祝福。


    一如平常的早晨,我邊聽收音機邊吃早餐,換衣服之後騎腳踏車上學。我很久沒有通宵未眠,不過或許是平日鍛煉體力的結果,我並沒有感到太難受。如果真的想睡,就在下課時間補眠就行了。


    昨晚發生了特別的事。即便如此,日常生活仍舊沒有改變。我的心情似乎如實表現在臉上。我在從腳踏車停車場前往教室的途中遇到田中,在她看到我時立刻擺出漠不關心的表情,但她仍舊刻意對我打招呼,喊了聲「喲」。看來她並不吝於將自己無用的精力浪費在無趣的家夥身上。


    「嗯?」


    「你為什麽擺出一副臭臉?」


    「我沒有。」


    這是謊言。我有。


    「你有。臉那麽臭,不會有女生想要接近你。」


    這樣正合我意,不過我當然不會說出來。


    「沒關係。」


    「人長得帥就是這麽任性。」


    對於太過無意義的意見,我想不出該如何回答,結果田中不等我回應就離開。當我抵達教室,坐在我前麵的田中正大聲嚷嚷,向同學炫耀自己養的狗的照片。


    就座之後,平常的我隻是瀏覽著無趣的景象打發時間,但今天卻不一樣。我可以想著在候車亭遇見的那個女人。她會不會真的是幽靈?畢竟鎮上也有類似的傳說。她之所以聲稱自己活著,也許是沒有發覺到自己已經死了。或者她也可能是外星人或未知生命體,不過在我讀過的故事或體驗談當中,沒有那種隻有光芒的女人出現。


    我試著憑自己的知識,對那個女人的真實身分做各種考察。雖然我甚至不知道還能不能見到她,不過反正在我的每一天當中,都沒有任何有意義的事情發生;花時間思考有可能非常特別的事件,並不算是無用的。「思考」這回事,在變成無用之前都不是無用的。


    首先要思考的,就是如果能夠再見到她,要如何藉由這段相逢,讓我的人生變得特別。光是見到一次非人類的存在,並不能算是特別的人生。必須要更進一步───譬如得到她傳授絕無僅有的知識或資訊、設法利用在今後的人生,才會產生意義。我腦中閃過一個念頭:假如她是幽靈,不知道能不能請她帶我見識死後的世界。不過這樣的情節未免太天馬行空了。


    不論如何,我都想要再見到她一麵。


    這一天我也像平常一樣上完課。放學後,我比齋藤先到,讓她等我換上鞋子。回到家之後,我又出門去跑步。能夠見到那個女人的行動就隻有前往公車站,因此沒有必要采取異於平常生活的行動。


    我依照訓練菜單跑到公車站。在那裏的當然是一如往常無人的公車站。柏油路將夕陽光線反射到候車亭裏,完全沒有幽靈出現的氣氛。我像平常一樣靜靜地在室內等候,但沒有發生任何事。果然還是要等到黑暗的夜晚才會出現嗎?或者她已經在這裏,隻是因為太亮,使我無法看到她?我想到這裏,試圖對她說話,但沒有得到回應。既然沒有任何反應,我等到接近晚餐時間之後便決定回家。


    家裏的人替我慶生,並送我可以測量心跳的跑步手表。我之前慢跑時沒有特別留意,不過聽說跑步時維持一定的心跳速度有助於鍛煉體力,因此決定好好加以利用。


    吃過晚餐之後,我和平常一樣去健走。母親提醒我,今天不要在公園睡覺。我雖然點頭,不過出門時已經打算今天也要說類似的謊言。即使那個女人沒有出現在公車站,我也打算等到半夜十二點之後。因為我猜想,也許她出現的條件就是限定在深夜時段。


    當我到達候車亭,裏麵沒有人。我坐在跟平常一樣的位置,靜靜地等她。如果她願意出現,不知會以什麽模樣出現。昨天她應該是坐在候車亭最裏麵、剛好在麵對拉門的我右側一帶。那些光點會突然亮起來嗎?或者跟昨天消失時反方向,從某處走到這裏出現?


    我雖然睡眠不足,卻一點都不想睡。我沒有打盹,靜靜地等她,終於等到十二點。雖然有些遺憾,不過我還是決定回家。我當然也累積了一整晚的恐懼,畢竟昨天發生的事是做夢的可能性,以及她再也不會出現在我麵前的可能性增加了。


    次日我也以同樣的節奏生活,次日的次日也一樣,然而她並沒有出現在我旁邊。


    我感到焦慮。即使明知焦慮也無法改變什麽,但卻仍舊為了彷佛一直在搔癢全身的感覺而苦悶。周圍的人似乎也察覺到我比平常更加煩躁,這幾天田中等人都沒有來找我囉嗦。


    我覺得這也類似某種疾病發作的狀態。即使想要改變心態來擺脫焦躁,在肌膚上蠕動的感覺卻相當明確,不會消失。我知道治愈的唯一手段,就是再次見到她。否則的話,我也許會一直懷著這樣的感覺,一輩子持續前往公車站。這是最糟糕的人生。


    我一邊期待她今天能夠出現、一邊又有些放棄地猜想她今天大概也不會出現,度過了這一天;和平常一樣,到了晚上就出門前往公車站,打開候車亭的拉門又關上。


    「我們又見麵了。」


    我聽到聲音,看到淡淡的光芒,全身的騷動突然增加刺激,然後像奇跡般靜止了。如此戲劇化的治愈幾乎讓我落淚。


    「見到你實在是太好了。」


    我以為這句話是我說的,但卻是她的台詞。


    「我有幾件事情想要問你。」


    「我也有些事情想要問你,所以───很高興見到你。」


    我因為太興奮,邊坐下邊說出很陳腐的台詞,結果為此感到動搖。她以依舊偏沙啞的聲音回答「嗯」。


    「我以為你隻會在更晚的時間出現。」


    我說完之後檢視手表,時間才晚上八點半。


    「不一定每次都在同樣的時間。而且╳╳╳也不隻一個,所以我以為要更久之後才能再見麵。」


    我又聽到上次的雜音,確實體認到那一天不是做夢,而是與今天連結在一起。


    「很抱歉,我沒有聽清楚什麽東西不隻一個。」


    「如果說『避難所』,你聽得懂嗎?」


    「哦,這樣說我就知道了。」


    「為什麽會有些詞無法傳達呢?會不會是知識不足的問題?」


    這個說法感覺有些失禮。


    「我不是指沒聽過那個詞,而是指聽不見。就好像被『沙沙沙沙』的雜音蓋掉了。」


    「那就更奇怪了。」


    她依舊隻顯露眼睛和指甲,十片指甲橫向排列在以人類而言是下腹部左右的高度,前後移動,或許是用手在摩擦膝蓋。說到奇怪,能夠接受這種外觀的對象、甚至還想要進行對話的我,或許也很奇怪吧。不過如果為此猶豫,我的目的就永遠無法達成,因此我勉強自己接受眼睛看到的現象。


    「首先,我想要確認基本事項。」


    我決定先擱置對方是否實際存在於這個世界的問題,先從最簡單的問題問起。因為不知道有多少時間,因此必須趕快說出來才行。


    「你究竟是誰?」


    雖然是很蠢的問題,不過她並沒有笑。


    仔細想想,對某個人產生興趣、想要知道對方的資訊,是我已經遺忘許久的感覺。


    「我?你想要得到什麽樣的資訊?」


    「呃,比方說……既然是人類,性別是什麽?」


    「我是女的。你是男人吧?」


    看來「她」這個第三人稱是正確的。


    「對。年齡呢?」


    「你是指出生之後過了幾年的意思吧?」


    「嗯。像我就是十六年。」


    「我比較久一點,已經十八年了。」


    也就是高中三年級,或是大學生吧。不過如果是幽靈,就隻代表她生前的年齡,根本無從得知現在到底幾歲。


    我考慮了零點一秒該不該使用敬語,不過還是決定算了,繼續向以這個年齡來說,聲音有些沙啞的對象提問:


    「你叫什麽名字?我叫鈴木香彌。」


    「鈴木香彌。這個名字聽起來很特別。我叫╳╳╳╳╳╳╳╳╳。」


    目前為止最長的雜音襲入我耳中。


    「對不起,我沒有聽清楚你的名字。」


    我擔心她感到不高興,因此道歉,但她並沒有表現出不快的樣子。不過或許是呈現在看不見的鼻子、嘴巴或眉間。


    「名字也聽不清楚?這樣也許有點不方便。」


    是嗎?


    「來決定名字吧。什麽名字都可以,就用你覺得很普遍的女生名字來稱呼我就行了。」


    「普遍?」


    「真的什麽都可以。」


    不論是不是幽靈,她能夠以如此平淡的聲音宣稱自己取什麽名字都可以(如果是別人的名字就算了),或許思考回路有些特別吧。


    「對了,鈴木香彌是個人的名字嗎?沒有家族的名字嗎?」


    「呃……鈴木是姓,依照你的說法,就算是家族的名字吧。香彌是我個人的名字。」


    「哦。香彌這個名字很簡短、很容易稱呼,不過也很特別。香彌,你是外國人嗎?」


    被還沒有太多交流的對方直呼名字,讓我感覺好像心髒邊緣被撫摸一般。不,更重要的是───


    「外國人?我是日本人。」


    「日本?」


    「日本。」


    「日本?」


    這樣的問答沒完沒了。


    「呃,就是這個國家的名稱。」


    我從沒想過,在日本還會遇到必須說明這個國家叫日本的一天。


    不過她似乎絲毫不在乎我為罕見的經驗感到驚訝,一雙發光的眼睛睜到最大。


    「這個國家的名稱?你是指,我們此刻所在的這裏叫什麽國家?」


    她問了奇怪的問題。


    「是啊。」


    「這是怎麽回事?」


    她邊說邊以眼睛與指甲的動作顯示正在思考中,然後張開看不見的嘴巴說:


    「至少我所在的這個國家,名叫╳╳╳╳╳。」


    又沒聽清楚。


    「你沒聽見?」


    她或許是從我的表情猜到的。如果是的話,就表示即使在如此黑暗的環境當中,她也能清楚看見我。我老實點頭,她便同樣地點頭說「這樣啊」。我從她的眼睛移動來掌握點頭的動作。


    「我們必須思考的事情有很多。」


    「……什麽事?」


    「香彌,首先我必須告訴你,我沒有聽過日本這個國家,而且在我生活的世界裏,恐怕沒有一個國家叫日本。」


    「咦?」


    沒有?我們此刻所在的這裏明明就是日本。


    我認真思索她的奇怪言論,她卻突然有些大聲地「啊」了一聲。


    「警鈴響了,我得走了。今天比較短。」


    她上次也說了同樣的話。


    「什麽警鈴?」


    「上麵結束了。」


    我不禁抬起頭看上方。雖然因為很暗而看不清楚,不過上方隻有生鏽而布滿灰塵的天花板。


    「什麽結束了?」


    「你果然連這個都不知道。是╳╳╳結束了。」


    她雖然應該不是在嘲諷我,但是卻也能聽成這樣的意思。接著她似乎站起來了。


    「喂,等一下。」


    「『戰爭』這個說法,你聽得懂嗎?」


    「咦?」


    我停下毫無意義地準備要伸向虛空的手。


    「下次見麵時,我再跟你說明吧。現在我得走了。也許我們───」


    她(到頭來還是沒有決定要如何稱呼她)這麽說,然後朝向牆壁的方向。


    「───不在同一個世界。」


    她說完就消失了。


    ※


    我雖然再度感到焦躁,但這回的等待時間比上次來得輕鬆。因為我已經知道有重逢的可能性。


    在等待的期間,我思索著她話中的含意。沒有日本這個國家、在戰爭中、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這些話是什麽意思?我完全無法理解,隻能先憑自己淺陋的知識思考。她的話和最近不斷聽聞、甚至到囉嗦地步的那場戰爭有什麽關係嗎?


    對了,還有那一再出現的雜音,究竟是什麽?就好像收音機突然沒有對準頻率一樣。


    「鈴木,真難得。」


    「啊?」


    當我坐在教室的椅子,坐在隔壁座位的田中跟我搭訕。


    「我是說,難得看到你在玩手機。你在幹什麽?」


    「跟你無關吧?」


    我這輩子都不會想要和田中互留聯絡方式。


    「……我又不是因為覺得有關才問的。」


    無關的話就不要來煩我───我雖然這麽想,但說了也沒用,所以就不予理會。田中如果想要毫無意義地去管無關或沒興趣的事物、過著遭人嫌惡的人生,那也是她的自由。那才是跟我無關的事。


    我之所以在使用手機,是因為想要調查事情。我想要姑且先調查一下「普遍的」女生名字。「普遍」是她的說法,簡單地說,就是常見的女生名字吧。我在調查的就是這個。雖然在調查,不過人氣名字每年都會變化,感覺上並沒有所謂「普遍的」名字。


    如果是姓,大概就像高橋或佐藤。田中已經使用過了。不過基本上,要我去提議用什麽名字稱呼女生,感覺有些尷尬。既然她說什麽名字都可以,那麽乾脆就用佐藤就行了。


    我一直思索著這種甚至不知道有沒有必要性的問題,不久後與她重逢的日子就來臨了。距離上次她出現在候車亭過了兩天。


    「香彌,我在等你。」


    我一進入室內,還沒看到淡淡的光就聽到聲音。


    「我並不是每天都會到這個╳╳避難所,所以中間會隔比較久的時間。」


    「你說的避難所是……?」


    「接續上次的話題,我該從哪裏說明呢?」


    幸虧她很快就進入正題。


    我關上門,坐在跟平常一樣的位置。她大概是把雙手放在膝上,指甲整齊排列,隻有一雙眼睛盯著我。


    「我自己想過香彌到底是什麽人,也有一些想法。你願意聽我說嗎?」


    「嗯。」


    我沒有拒絕的理由。


    「呃,首先,在我們沒有見麵的期間,我利用╳╳╳調查───」


    「抱歉,我沒聽清楚你用什麽來調查。」


    「這樣啊。」


    她似乎理解了什麽,眼睛的位置上下移動。


    「書本呢?」


    「我知道。」


    「我利用書本調查過,果然在我們的世界,沒有日本這個國家。不論過去或現在都沒有。」


    從她的說法聽來,不是概念的問題,而是根本不存在的意思。如果相信她的說法,那麽她不太可能是幽靈。


    「香彌住在不存在於這個世界的國家,不知道戰爭和警鈴的事,聽不清楚我說的一些單字,還有更重要的是───這是在我能夠和你說話之前,就一直在意的事情───」


    五片指甲接近我,其中一片更往我這邊伸過來,讓我理解到她正指著我。


    「你的眼睛和指甲沒有發光。」


    她的言下之意,似乎對此感到相當不可思議。我盯著光點,然後想到那裏是對方的眼睛,感到有些難為情,因此別開視線。


    「從這些線索,我首先想到的是,香彌其實是我想像中的人物,你說的話都是我想像出來的。」


    事實上,我也稍微想過同樣的念頭。


    「不過我無從確認這個可能性。就算我在這裏問你是不是想像中的人物、而你回答不是,那也有可能是我的想像。」


    「嗯,從我的角度來看也一樣。」


    「你能夠理解真是太好了。不過這一點也可能隻是我的想像。」


    雖然隻藉由眼睛形狀很難判斷,也有可能是我的主觀想像,不過我總覺得她好像笑了。即使看不見,但麵對首度感覺到的笑臉,我心想她也許真的是人。


    「接著我想到,之前我也說過,你可能已經死了。你雖然說自己活著,可是有可能已經死了,因為某種理由,使得╳╳停留在我的避難所。」


    沒有聽到的部分,會不會是類似靈魂的意思?為了避免打斷話題,我打算晚點再詢問。


    「不過這一來,就沒辦法解釋你為什麽會提到日本這個國名。所以和已經死了這個想法比較起來,從你之前給我的資訊,我找到了也許更接近正確的答案。」


    原來如此,這個答案就是───


    「就像你之前說的,我們不在同一個世界?」


    「沒錯。我認為這是最╳╳的答案。」


    「也就是說,你從別的世界來到我所在的這個有日本的世界?」


    我以為她在說的是來自異世界的航行者之類的,逃入這間候車亭,但她似乎在搖頭。


    「我覺得這樣說並不準確。我現在所在的地方是我的避難所。我應該先問你這個問題:香彌,你現在在哪裏?」


    在這裏───雖然大概猜得到她問的不是這麽理所當然的事,不過我還是不禁想要這樣回答。


    「這裏是公車的候車亭。」


    「公車?既然是候車亭,『公車』應該是交通工具吧?」


    「公車當然是交通工具。」


    「果然。」


    什麽意思?


    「香彌,我還想要再確認一件事。你可以把右手伸到這裏嗎?」


    我沒有拒絕的理由,因此就照她的要求,將除了指甲還有明確實體的右手伸向她。我非常隨意而粗心地伸出手,讓我自己也吃了一驚。


    沒有任何心理準備就伸出去的右手,突然感覺接觸到冰冷的東西。


    「哇!」


    我不禁縮回手。


    剛剛那是什麽?


    我望向她,看到她的眼睛盯著我,應該是左手的一排指甲飄浮在我的手剛剛所在的位置。


    「請你再伸過來一次。」


    我聽她這麽說,便戰戰兢兢地再度伸出右手。我的手不知為何,很自然地形成握手的姿勢,不過先前碰觸到的冰冷物體並沒有握住我的手,隻是像在確認質感般,撫摸手掌與手背的表麵。


    「我可以摸到。香彌,你有感覺到被摸嗎?」


    「嗯。」


    冰冷而纖細的東西,大概是手指吧。我的確感覺到那樣的東西爬過我的手部表麵。這回我稍微冷靜下來,能夠用視覺確認,看到光點跟隨著被撫摸的感覺。我感覺到背上滲出汗水。


    她確認了一陣子,結束之後光點離開我的手,但那觸感仍舊停留在我的手上。


    「謝謝。在我想到的兩個可能性當中,有一個似乎比較接近正確答案。」


    我正看著自己的手,這才發現自己心不在焉地聽她說話。


    「啊,這樣啊。」


    「我想到的可能性當中,大概是錯誤的那一個,就是我或香彌隻有╳╳飛到對方所在的地方,看起來好像真的在那裏,也聽得到聲音。不過這個想法並不正確。」


    我為了避免聽漏她認真說明的想法,集中精神,推測這次的雜音大概也是類似靈魂的意思。我試著想像她想要表達的意思,大概是類似投影機那樣吧。不過就如她所說的,事情並非如此。


    「因為我可以碰到香彌。」


    「嗯,我知道你摸到我。」


    觸感仍舊留在我的手上。


    「所以說,我想情況應該是這樣:因為某種理由,我所在的避難所和香彌所在的場所連結在一起。雖然說兩個地方連結在一起,不過彼此對於場所的認知卻不一樣。在你眼中,我是不是也好像在候車亭裏?」


    「沒錯。」


    雖然隻有眼睛和指甲。


    「在我眼中看起來,你和我都在地下避難所。」


    「怎麽會……」


    我並不是受到衝擊,隻是很訝異竟然會有這種事。不過如果她說的是真的,那麽她之前說「上麵結束了」,也是指另一個世界的情況吧。


    「我認為這就是現階段最╳╳的想法,你覺得怎麽樣?」


    我覺得怎麽樣?我覺得很像虛構情節。她的想法簡直就像童話故事。


    然而剛剛我的右手真的被某個看不見的東西觸摸,告訴我她是實際存在的。不過就如她說的,就連被觸摸到的感覺也可能隻是我的想像。


    「我想到的是───」


    我不知道她的說法是對是錯,所以姑且先說出自己這幾天來的想法。她自己也想過幽靈或幻想的可能性,因此我在自己想到的其他種種假說當中,試著提出她會不會是活在日本這個名稱出現之前的人物這個想法。


    「原來如此。我以為我們是在不同的世界,不過也可能是在同一個世界,隻是時間差了一大截。比方說,也有可能是你的世界在更早的時代,後來發生了很大的災難之類的,導致日本這個國家消失。」


    她提出驚人的假說。不過這一來就能說明她提到的戰爭了。


    「在我的調查中,過去也沒有這樣的國家,有可能是因為對戰勝國不利,所以就從╳╳抹去日本這個名稱。」


    「抱歉,我沒有聽清楚你說從什麽抹去。」


    「如果說『曆史』,你聽得懂嗎?」


    「嗯。」


    「另外我也想過,為什麽有些單字你會聽不見。仔細想想,我們能夠像這樣用語言溝通,其實是很奇怪的。」


    的確。如果我們屬於不同國家、不同時代,甚至如果真的屬於不同的世界,那麽我們能夠使用幾乎相同的語言毫無問題的對話,隻有幾個聽不見的單字,實在是很不可思議。在現實中,光是地理上有一些距離,就會有完全不同的文化和語言,並且因此產生爭端。


    「雖然隻是假說,不過假設有無數個不同的世界,彼此存在於不同的時代或場所,也許我生活的世界和香彌生活的世界剛好形成相同的語言係統,因此才會重疊在一起。在我的國家有這樣的說法:『世界是從語言誕生的。』」


    「……不是人類創造語言?」


    「語言的力量或許強大到能夠連結不同的世界。」


    她的聲音彷佛抱持著那樣的期待。我心想,她雖然聲音有點酷,但沒想到卻是個夢想家;接著我又為自己(即使隻是一瞬間)竟無聊到相信從聲音能夠判斷性格而感到厭惡。


    「話說回來,為什麽隻有我會有聽不見的單字?」


    「也許是因為你的世界沒有那些單字吧。目前為止,你說的話我完全都可以聽見,也許是因為你還沒有說出我聽不見的單字,或者也可能是因為來自你那裏的影響力比較大。像是剛剛你說的『公車』這種交通工具,我也不知道是什麽,可是卻聽得見聲音。你的名字香彌,我也聽得見。」


    「啊,對了,你上次提到普遍的名字。」


    「你替我想到了嗎?我希望跟你一樣是兩個字,這樣也比較簡單。」


    那就不能取佐藤(注2)了。我特地提起這個話題,卻打從一開始就遇到挫折。


    「我查了一下……可是沒有找到適合的名字。」


    「真的取什麽名字都可以。」


    取什麽名字都可以───關於她,我隻知道眼睛和指甲會發光、聲音有些沙啞、住在交戰中的國家、待在地下避難所、手很冰……等等資訊。


    「琪卡……呢?」


    「那是什麽意思?」


    「因為你在地下(注3)避難所?」


    雖然感覺很蠢,不過人類的名字大概都是為了愚蠢的理由取的。她把眼睛閉上稍久的時間,然後點頭說:


    「好。那麽在你的世界,我的名字就是琪卡。這是個╳╳的好名字。」


    「我沒聽清楚最後麵的部分───就是在好名字的前麵。」


    「『簡潔』,你聽得懂嗎?」


    「嗯。你喜歡這個名字就好。」


    雜音的部分也有可能是負麵的詞,充滿諷刺的意味,不過如果不是的話,那就好了。


    這一來稱呼用的名字就決定了。我並不打算把她(琪卡)的事告訴別人,所以也不確定是否需要名字,不過琪卡感到開心,就算是有正麵功效了。我既然想要聽她說話,總不能讓她不高興。


    「香彌,你是為了搭那個叫『公車』的交通工具,才到這裏來嗎?」


    黑暗中突然傳來問題。現在我明白平常對話時有多需要看到對方的嘴巴。如果不聚精會神,有時就會差點聽漏聲音。


    「不是,這間候車亭已經沒有在使用。我是為了休息而來的。我每晚都會過來。」


    「啊,該不會───」


    「嗯?」


    「我們的時間也不一樣。在這裏太陽還沒下山,隻不過因為在地下,所以看不見。」


    「咦?你那裏還是白天?」


    「是啊。我們不會用白天這個說法,不過意思是一樣的。」


    我順便問她要怎麽說,她的聲音再度變成雜音,無法聽清楚。她告訴我,白天這個詞在她的世界並不是口語。


    我想要確認兩邊差了幾個小時,但是琪卡的世界雖然有「一天」這個詞,但秒、分鍾、小時等計算方式卻和我們這裏有些不一樣。要理解她的說明,就得理解在各種雜音底下的單字,因此我放棄了。重要的是,我這裏是夜晚,她那裏是白天。


    「時間的進展會不會也不一樣?」


    琪卡這個問題讓我感到佩服。在兩人處於不同世界的假設之下,她似乎想到了各種可能性。


    「比方說,在我們這邊太陽升起又落下一次的時間當中,在你的世界會不會已經升起落下幾十次了?我在書上看過這樣的故事。」


    我好像也有。


    「用這種說法的話,自從我上次見到你之後,太陽升起又落下兩次。」


    「嗯,這麽說,次數是一樣的。我這裏也落下又升起了兩次。戰爭也是在那之後的第二次。」


    戰爭。


    「你上次也提起過的戰爭是───」


    我把話題轉到這裏之後,才有些太遲地感到猶豫。對於戰爭這個話題,我到底該問什麽?


    我現在才想到,自己居住的城市發生戰爭,意味著琪卡搞不好明天就會死去,或是今天就失去家人。


    戰爭這個詞帶給我的想像、以及與之連結的死亡陰影,讓我說到一半不自然地停下來。


    「我們這裏正在打仗。」


    琪卡很直白地說。她的語氣感覺有些厭煩,卻又無可奈何。


    「你的世界也有戰爭嗎?」


    「現在沒有,不過馬上就要開始了。」


    最近報紙和收音機都在報導這個議題。


    「這樣啊。不管在哪個國家都很辛苦。」


    「不過和你那裏不一樣的是,彼此殺戮的行為不會發生在我住的地方,所以也不會有避難所。」


    「是嗎?那也許是╳╳╳不一樣。」


    「什麽?」


    我看不見琪卡的表情,也看不見她腦袋裏想到什麽,隻是看著她指甲的位置。她的左右手大概正放在大腿上,前後摩擦。這大概是她思考時的習慣動作。


    「『規則』,你聽得懂嗎?」


    「嗯。」


    「也許是規則不一樣。香彌,在你們的世界裏,戰爭是怎麽進行的?」


    「我也不是很清楚,不過───」


    我告訴琪卡自己在課堂上學習到、在新聞當中看到、在書上讀到的,關於我們這個世界的戰爭相關知識。這些全都是聽來或讀來的半吊子知識,沒有親眼看過真實情況,所以當然也沒有真實感;不過琪卡在默默聽我說話時,似乎很痛苦地呼吸。


    「在你們那個世界裏的戰爭,會有很多人死去嗎?」


    「嗯。接下來不知道會怎麽樣,不過以前曾經有整座城市被消滅。」


    「太慘了。」


    「在你的世界,戰爭不是這樣嗎?」


    「在我的世界裏───」


    在聽她說下去之前,我自然而然地在心中端正姿勢。


    「有個叫╳╳╳的東西,就像我剛剛說的,是把規則明文規定下來,所以和你的世界裏的戰爭方式很不一樣。」


    琪卡的語調和我不一樣,具有把戰爭當成日常事件的真實感。


    「話說回來,在遠古時代,我們這個世界裏的戰爭似乎也跟你的世界一樣,會造成很大的傷亡。不過在規則定下來之後,像我們這種隻是在生活的人,通常就不會因為戰爭而死。聽說這是在很久以前,大國之間談判之後決定的。不過這隻是我學到的知識,所以也有可能是曆史被竄改過。總之,照目前的戰爭規則,我們幾乎不太可能會死掉。」


    「那就好。」


    我聽說現在仍處於戰爭中,很擔心琪卡的安危,不過既然不會死,那就能稍微放下心了。


    「原來你在替我擔心。」


    雖然隻能再次從眼睛形狀想像琪卡的表情,不過我覺得她似乎笑了。我除了擔心琪卡的安危,也憂慮會失去與她見麵的機會,因此感到有些愧疚,便問她:「規則是什麽?」


    「有很多,不過要用你聽得見的方式說明會有點困難。最容易懂的,就是你也能看見的這雙眼睛和指甲。我剛剛說過,你的眼睛和指甲沒有發光,在我看來很不可思議。」


    琪卡指著這些部位。


    「在我們的世界,像這樣才是正常的。」


    她說這是容易懂的規則之一,那麽應該就不是天生會發光。我姑且點頭,等候她繼續說明。


    「簡單扼要地說,我們為了╳╳,眼睛和指甲都被著色。」


    「呃,為了什麽?」


    「區別?判別?」


    「喔,我懂了。」


    也就是說,這是某種標識。


    「依照規定,每個國家都要著上各自的顏色。為了區分敵我,所有國民一出生就會被著色。話說回來,這其實是國家之間彼此相鄰、不同國家的人雜處的時代留下來的,現在隻是用來認出想要混入自己國家的士兵。太陽落下、四周變暗之後,也不會繼續打仗。」


    原來如此。我試著想像琪卡所在之處的地圖。分隔各個國家的,有可能是荒野或海洋,或者是這個世界沒有的東西。


    「你提到士兵,也就是說有軍隊嗎?」


    「沒錯。有專門以戰鬥為工作的人,由那些人決定╳╳的日期和時間。」


    「什麽日期?」


    「呃,就是攻擊的日期和防守的日期。他們會輪流在對手的國家和自己的國家進行戰爭,所以要決定哪天是攻擊的日子、哪天是防守的日子。攻擊的日子隻有他們離開,所以不會有事;不過在防守的日子,就得像這樣躲到避難所。」


    「原來如此,所以你才會有些日子在這裏、有些日子不在。」


    琪卡的腳趾甲移動到長椅上。她此刻大概是抱膝坐在長椅上。


    「這麽說,今天在地麵上,你們國家的軍隊正在進行防守戰吧?」


    「嗯,我想大概快要結束了。」


    我因為琪卡即將離開而感到寂寞,另一方麵也從她的聲音感受到,兩人對於戰爭這個詞的價值觀並不相同。


    「啊,你也許在替我擔心,不過就連作戰的人也不太會死掉。雖然我不是很清楚,不過╳╳方麵也有經過研究,最近都不會進行造成雙方太多傷亡的行為。」


    「哦,這樣啊。」


    我心想雜音部分應該是類似戰術的意思,因此沒有詢問。


    「不過如果不殺害對方,要怎麽決定戰爭勝負?」


    「有一定的╳╳╳───嗯~就是目標物。那是一個又圓又大的東西。隻要攻方把它搬到國外就贏了。如果在時間內沒有被搬出國,就是守方獲勝。」


    這是什麽鬼方式?比我想像的更……怎麽說呢,就像是用遊戲決定勝負,讓我感到很驚訝。即使如此,照她的說法,有時仍舊會出現死者。


    「雖然這麽說不太妥當,不過聽起來,好像是胡鬧的大人想出來的遊戲。」


    「這就是胡鬧的大人想出來的遊戲。死者雖然不多,但是還是會有人死掉,受傷的人更多。屋子和其他東西都會被破壞,我們的生活也會受到幹擾。在決定規則的時候,乾脆停止戰爭就好了。」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琪卡充滿感情的聲音。平常這樣的聲音會伴隨表情,因此感覺很新鮮。這大概就是她憤怒的聲音。雖然隻聽見聲音,但是憤怒卻帶有質感,宛如強硬地滲入心靈的墨水般。


    「我曾經想過───」


    琪卡聲音中的憤怒消失了。由於看不見表情,因此我也無法拿捏切換的時機與變化幅度。


    「搞不好你在聽我描述戰爭規則之後,會引導你的世界避免造成大量死亡。也許是為了改變你的世界,我們才能夠在這裏對話。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麽也許我的世界真的就是你的世界的未來。」


    姑且不論時間軸,說我會成為指導者,未免太天馬行空了。我不認為自己有足夠的份量,可以去阻止人類愚行的累積導致的彼此殘殺。


    不過如果這個假設有部分是真實的,那麽會產生一個問題。


    「如果是這樣的話,現在已經達成目的,我們或許就無法再見麵。」


    我自認隻是在表達可能性存在的事實,但琪卡卻回應:


    「如果變成那樣,我也很遺憾。」


    看來我的表情和聲音似乎表達出對於和琪卡離別由衷感到惋惜。我發覺到這一點,不禁感到羞愧。我當然是因為完全不認為自己的目的已經達成,才會做出那樣的反應,不過如果因此被誤認為親切友善的那種人,感覺就會被低估,讓我感到有些懊惱。不過知道琪卡也不討厭見到我,算是一件好事。


    「啊,警鈴響了。」


    琪卡突然捂住耳朵。她似乎很害怕這個聲音。如果是戰爭結束的聲音,不是應該很正麵嗎?我聽不見這個聲音。


    「那是什麽樣的聲音?」


    「……原來你聽不見。真羨慕你。那是很討厭的聲音,好像會震動╳╳一樣。」


    「震動什麽?」


    「呃,肚子裏麵?」


    她指的大概是內髒吧。或者也可能和內髒不太一樣,是某種我所不知道的認知人體內部的方式。


    琪卡站起來,完全沒有因為目的達成之後有可能無法再見麵而顯得猶豫,朝著牆壁踏出第一步。我從腳趾甲的移動得知她的動作。


    「琪卡,下次見。小心不要被發現。」


    我無法留下在另一個世界擁有自己日常生活的琪卡。我隻能盡可能期待下次的重逢。


    出乎意料的是,她回頭看了我。兩人四目交接,她眼睛的光芒無疑變化為笑容的形狀。


    「香彌,下次我想要聽你談談自己。」


    原本就在黑暗中的她隻留下聲音就消失了。我獨自被留下來,看看手表,今天聊得比之前都來得久。雖然是聊戰爭之類不安穩的話題,不過能夠聽到琪卡談她所見所聞,是很大的收獲。當然我也還不能完全排除她在說謊,或這一切都是自己幻想的可能性。


    不過我觸摸到她了。


    我的確感覺到冰冷的指尖滑過我的手的觸感,被觸摸的痕跡彷佛還留在肌膚上。我緩緩地站起來,不想要讓這個感覺溜走。


    我走出候車亭。外麵的氧氣濃度比候車亭內高很多,讓我感到難以呼吸。我又回到了這裏。


    我試著想像───如果就如琪卡說的,我們住在完全不同的世界,那麽她會回到什麽樣的地方?她說她那裏還是白天。她會進行戰爭之後的整理工作嗎?或者會覺得已經習慣了,毫不在意地繼續過自己的生活?在那個世界會下雨嗎?今天是冷還是熱?


    我決定先回家,整理目前為止聽琪卡談起她的世界的話題。姑且不論我能不能改變這個世界的戰爭方式,也許我能夠找到讓我的人生變得特別的線索。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自覺到一件事───我再一次發覺到自己的無趣。


    我好久沒有在談話中感到興奮。還沒達成任何目標就感到興奮,可見我果然隻是這點程度的家夥。


    ※


    進入三月之後過了十天,季節已經完全變成春天了。我對於四季變化並沒有特別的情感,不過感覺到明確的時間流逝,內心不免也感到焦急。


    自從上次見麵之後,我還沒有見到琪卡。也許隻是剛好時機不對而沒有見到,不過我也擔心會不會真的是被當成已經達成目的了。


    我知道擔心這種事也沒用,因此我姑且先來思考有意義的事情。


    雖然還無法確定,不過琪卡描述的內容顯然不是我所知道的世界。琪卡說的當然有可能全都是謊言,但我也無從確認。即使我被騙了,現在也隻能選擇相信。至少我不認為她談到戰爭時憤怒的聲音是假的。她或許真的活在和我們不同的空間。


    我也想到,或許是因為戰爭結束,她才不再出現在作為避難所的那個地方。不過照這個想法,如果想要重逢,就等於是希望琪卡的世界發生戰爭。要是我能夠真心期待他人不幸、為此感到高興就算了,但是我知道憑自己無趣的個性,一定會半吊子地同情別人,因此決定不去思考這樣的可能性。


    我不隻是晚上、就連傍晚也會固定去公車站,但琪卡仍舊沒有出現。她說過太陽下山之後就沒有戰爭,也就是說她不會在晚上前往避難所,因此我在白天的公車站見到她的可能性很低;不過因為不知道兩地時差多少,所以也沒辦法很肯定地這麽說。


    我每天依舊會去跑步。和以前不同的地方,就是我開始注意跑步時的最佳心跳速率,另外也改變前往那座公車站的跑步路徑。注意到心跳速率是因為獲贈手表,改變路徑則沒有特別的理由。如果我有寫日記,拿去偷看的人一定會很快就感到厭倦。我就是過著這樣的每一天。


    我今天也開始跑步,然後逐漸增加速度。戴在手腕上的手表似乎會紀錄運動強度與心跳速率的關係,並且逐漸提升心肺功能。手表已經輸入各項設定,如果跑得太快、心跳速率達到一定的數值就會響起,提醒我注意。


    如果一直進行對心髒造成過度負擔仍繼續奔跑的訓練,會不會達到不同的境界?瀕臨生命危機的鍛煉,是否能夠吹散潛藏在爽快感深處的無聊?


    要不要試試看?我萌生這個念頭,正準備稍微加快速度,就看到前方有一張熟悉的麵孔。雖然不想要被發現,但事與願違,對方舉起了手。我沒辦法選擇忽視,隻好放慢速度,回了聲「嗨」。我當然打算直接跑過去,但是教室座位在我前方的田中卻問:「你在幹什麽?」她竟然想要跟正在跑步的人展開對話。我不禁停下腳步。


    「幹什麽?你看了還不知道嗎?我在跑步。」


    或許是因為開始增高的心跳速率,我用比平常更快的速度回話。


    「我當然知道你在跑步。我是在問你為了什麽目的在跑。」


    「你又沒這樣問。」


    算了,繼續反駁也沒意義。


    「我跑步的目的就是為了跑步。」


    「你在說什麽?還有,既然是目的的話,就應該擺出更開心一點的表情嘛!我正在蹓狗。」


    我又沒問,而且自己看就知道了。


    雖然這麽想,不過我還是稍微瞥了一眼田中腳邊的狗,那隻狗就跟我對上視線湊過來。田中應該要好好把牽繩位置固定在手中,可是她卻配合狗的動作,把手臂往我這邊伸過來。


    我觀望一陣子,這隻狗似乎也不打算離開我腳邊,因此我心想它或許是在催促我,便摸了摸它的頭,但它並沒有因此滿足而回到田中身邊。


    「這家夥沒什麽忠誠度,跟誰都可以親近。」


    應該是受到飼主薰陶吧?而且它應該也沒有跟我親近。不過不論是田中或狗,我都不希望被親近。


    「話說回來,鈴木,原來你都在這一帶跑步。」


    我不久前才改變路徑,沒想到竟然會和田中的散步路徑重疊。


    「我今天第一次到這一帶。」


    我又沒問。不過聽她這麽說,大概沒有固定的路徑吧。


    「前幾天不是有打雷嗎?當時閃電好像劈中一棵樹,所以我想要去看燒焦的樹。」


    這種行為才令人懷疑目的何在吧?我知道就算問田中「看了要幹麽」,也不會得到有意義的答案,因此我沒有問她。


    「鈴木,你要不要一起去?反正你很閑吧?」


    「不去。我在跑步。」


    「反正你是因為沒事做,所以才在跑步吧?」


    我就說,你不要想也沒想就提出觸及他人核心的問題!


    「啊,對了。」


    看到田中似乎還有話要說,就姑且等她繼續發言───這就是我半吊子的地方,實在很討厭。


    「我看到和泉了。」


    沒錯,很討厭。我真的很討厭說話毫無思慮的家夥。


    我不知道田中期待我出現什麽樣的反應,不過我決定不要認真回應。


    「這樣啊。」


    「你們還有聯絡嗎?」


    「沒有,不過還活著就好了。」


    「嗯,我也隻是進行目擊報告而已。」


    田中說完她想說的話,就牽著狗離開了。那隻狗特地被拉去看燒焦的樹,一定也感到很困擾吧?被他人擅自斷定「一定會有興趣」而被帶去看,就會產生反感。那隻狗如果因為產生反感而咬田中,那也是無可奈何的。


    我想到掃興這個詞,然後又想到不對,基本上我本來就對跑步這件事沒什麽興趣。我隻是因為和田中對話之後被削弱氣力,因此停止挑戰心跳速率。我打算照平常的方式跑步,前往公車站,然後像平常一樣回家。


    和泉。


    都是因為田中,使得這個平常不太注意的名字一直停留在視野中,非常礙眼,也妨礙到我跑步。不過也沒有太大的障礙。


    我重新期待著今天一定要見到琪卡,前往夜晚的公車站,但今天在候車亭迎接我的,仍舊隻有無可言喻的黑暗與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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