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來這段生涯並不值得抱持快樂或無聊之類的強烈情感。雖然有可能產生一陣疾風般的情感,可是風立刻就會逝去,剩餘時間就隻是珍惜那疾風的記憶度過的餘生。


    說到「餘生」,或許會讓人聯想到身體衰弱的老人,可是並不是如此。年齡隻是大概的基準。人的靈魂老化,是以距離人生當中的疾風多久的時間來測量。人老了之後,就隻能回味各自的風之碎片,說些「當時真好」、「當時是最快樂的時候」之類的話。


    我敢斷言,人生當中有意義的時間,就隻有吹拂著那陣風的時間。如果能夠早點迎接生命終點,就會輕鬆許多,可是包含我在內,幾乎所有人都沒有結束自己生命的勇氣,所以隻能藉由麻痹自己,或是消極地縮短自己生命來消化每一天。


    有時也會假裝傾心於某個對象,有時會假裝陶醉於某樣東西,有時會嚐試某種嗜好品,有時會嚐試跟某人交往,然後無為地死去。


    像這樣執著於個體而生活的人類,是多麽愚蠢的生物。然而既然出生了,隻要活著就會自然理解到,自己也是愚蠢的人類當中的一個。雖然遺憾,不過要在不斷消費的每一天當中,對既定的事抱持太大的失落感,也隻是白費心力而已,隻能默默接受。這個世界並不值得抱著強烈的情感去麵對。


    當哥哥寄來母親的訃聞時,我也一如預期,沒有產生強烈的情感。我隻是思考著母親的疾風是什麽時候降臨的,想到母親大概跟其他人一樣,宛如嚼口香糖般咀嚼那段記憶度過一生,就為她感到可憐。


    上次回到自己出生的土地,已經是八年前了。我剛從大學畢業時,老家就搬了家,我隻有為了整理留在房間裏的東西回去過一次。我幾乎丟棄所有東西,並帶走剩餘的一點點;在原本的家和成立於同一座鎮上的新家中,都沒有留下我的任何痕跡,因此我能夠同時舍棄回到故鄉的理由。


    睽違八年回到自己出生的土地,是因為覺得至少應該祭拜一下照顧我生活直到十幾歲的母親。在身為無聊的生物消費的每一天當中,有無限多的時間可以去祭拜母親。


    我在星期五接到聯絡,星期六到靈前守夜。手續和各種程序,已經由留在當地、維持安穩父子關係的哥哥與父親完成,我隻需擺出沉痛的表情到場、為母親祈禱冥福就行了。父親帶著我去向親戚和鄰居介紹,並且跟他們打招呼。


    與吊客用餐結束之後,幾乎所有人都回家,會場隻有近親留下來,成為安靜的場所。


    在徹夜守棺的空檔,我到外麵抽菸,哥哥也走出來,和我同樣地點燃香菸。


    「香彌,真抱歉,讓你在百忙當中趕來。」


    母親都死了還顧慮到弟弟忙不忙,感覺也滿奇怪的。


    「這沒什麽。」


    我知道哥哥跟著我出來,不是為了說這種事。


    「媽媽一直都在替你擔心。」


    「哦。」


    不論是哥哥或母親,我都已經好幾年沒見麵了。


    「她一直在說,不知道香彌過得幸不幸福。她說你是個別扭的孩子,希望你不要太鑽牛角尖───啊,這不是我說的,是媽媽說的。」


    哥哥為自己說的話愉快地笑了,因此我也擺出笑臉。


    「原來媽媽說了這種話。」


    「她知道你現在能夠以笑臉麵對周圍的人,一定很高興。以前的你個性很尖銳。」


    哥哥又笑了。我也笑著說「是嗎」,裝出和善的弟弟的臉吐出煙。


    我心想,來這裏聽他說話、為母親獻上最後的祈禱,應該是來對了。今後我大概不會再回到沒有母親在的這個場所。


    早晨來臨,不久之後喪禮開始了。對於一連串的儀式,我並沒有特別的感慨,隻是在看到母親的遺體被火化、隻剩骨灰的模樣,讓我重新認知到人類存在的空虛,不禁好像產生了寒意。不過也隻是好像而已。


    結束所有程序之後,我一如事先安排,告訴哥哥和父親說我今天馬上要回去了。對於把接下來的事全推給他們就離開的次子,我不知道他們有何感想。我在他們笑臉目送之下離開殯儀館。對母親來說,讓我來整理才會感到不安吧。


    我在殯儀館叫了計程車前往車站。我平時就覺得計程車司機不應該對乘客說話,今天也有同樣的想法。


    「客人,你是這裏人嗎?」


    「是的。因為家人過世,所以才返鄉。」


    雖然也可以無視對方,但是我已經養成在生活中不做那種事的習慣。


    「請節哀。」


    「嗯。」


    對話就這樣結束了。我雖然會懷疑這樣的對話到底是為了什麽、為了誰,不過生活中的所有行動,都沒有為了什麽或為了誰,因此我無法責備司機。發怒隻會讓人疲勞而已。


    我望著車窗外麵。以前這裏隻有自然景觀與散布其間的空屋,但現在都消失了。隨著開發,山坡地也被開拓,留下當年痕跡的,就隻有大廈之間宛若陷阱般空出來的田地。


    「這一帶也都變了。像你這麽年輕應該不知道,以前這一帶隻有山。」


    我可以回答「我知道」,不過我判斷對方並不是特別想要得到回應,因此隻是從嘴巴輕輕歎了一口氣。


    我原本多少以為,接近這個場所會讓我產生某種強烈的情感,但是不論距離遠近,我都沒有任何的感慨。正當我跟平常一樣回溯記憶時,計程車到達車站。


    雖然是鄉下的車站,不過跟八年前比起來,變得相當光潔亮麗。我看了時刻表,然後在八年前沒有的外帶咖啡店買了熱咖啡。我進入緊鄰驗票口的候車亭。或許是電車剛走,裏麵沒有人。我坐在沿著牆壁設置的長椅。寒冷的季節已經快要正式結束,不過也沒有必要特地在月台吹冷風。


    候車亭裏除了長椅,還有火爐、時鍾、過於巨大的液晶電視。新聞以不會太強勢的音量播放。我喝了一口熱咖啡,味道很淡,不過這不是咖啡店的問題,而是因為進入我口中的任何東西,都會變化為淡而無味、沒有意義的東西,不論是咖啡、香菸的煙或人類的唾液都一樣。至今仍無法習慣、覺得味道太淡,或許是因為感官依賴記憶。期待記憶中的味道,然後遭到現實背叛。


    已經十五年了。


    不知是長是短。可以說「這麽長的時間」,也可以當作轉眼間就過去了。


    我再度追溯記憶。我沒有忘記隻存在於我心中的特別經驗。我追溯著不能忘記的回憶。我隻能在追溯當中生活。


    我已經老了。


    我邊看時鍾邊喝味道很淡的咖啡。這時有人進入候車亭。我不經意地瞥了一眼隔著一段距離在長椅坐下的那個人,看到是一名穿著灰色大衣的女人。因為這裏是小鎮的車站,我考慮到有可能是認識的人而偷看她的臉,不過那雙顯露堅強意誌的眼睛和緊閉的薄嘴唇,並不在我的印象當中。從她那副在生命中看到希望的表情來看,她的強風似乎還沒有逝去。我老實地感到羨慕。


    不久之後,到了電車即將到站的時刻,候車亭內又增加了幾個人。我和旁邊的女人同時站起來,通過仍舊是人工的驗票口,來到月台。不久之後,電車到站,我上了車。明明是假日,車上卻很空,我和那個女人又隔著一段距離相鄰坐下。坐到轉乘的車站需要一個小時多。在中途的停靠站,偶爾有人上車,到了下車時車上已經有不少人,不過幾乎所有人都在我要下車的車站從座位上站起來。那個女人也跟我在同樣的車站下車。她的耳朵裏戴著從口袋延伸出來的耳機。看她挺直背脊、發出「喀、喀」的腳步聲走在我前方的姿態,就知道她要不是還沒遇上疾風,就是此刻正處於疾風中的人物。我又感到羨慕,不過想到她今後也會麵對聲音與光都變得淡泊的世界,就會感到可憐。


    話說回來,全世界的人都會遇到這樣的情況,因此這並不是對她一人的感傷。我幾乎不會特別去想到某一個人。我已經不再對任何人抱持強烈的感情。


    我雖然以為再也不會遇到這個女人,但是她卻朝著我要前進的方向走,結果我們又坐上同一班電車。不過這次車上比較擁擠,因此我們並沒有相鄰坐下。


    又坐了一小時左右的電車,直到我要下車時,她仍在電車上。我沒有想到兩人從那麽偏僻的鄉下小鎮出發,竟然會沿路同行到這麽遠,不過這種事也無關緊要。


    當我走出車站驗票口的時候,已經忘記那個女人了。


    ※


    母親死後過了一個星期,在我迎接第三十一次的生日那一天,我遇見了那個女人。這次不是在車站候車亭或電車上,而是在因為工作造訪的廣播電台。她似乎是這家電台的員工。我不知道在故鄉見過麵的人出現在眾多往來公司之一的機率有多少,不過在漫長的人生當中,應該也不是不可能發生。


    我曾經來過這裏幾次,但是卻不記得看過她,不知是因為沒有遇見,或是因為我隻有在必要時才會看別人的臉。然而這次之所以會發現她是我在故鄉車站看到的人,是因為在擦身而過時,對方不自然地一直盯著我。我感到詫異,這才想起她是我前幾天看過的人。搞不好她也在想好像在哪裏見過我。


    人類一旦認知到某個對象,就無法再忽視,因此我下次造訪這家電台時,也注意到那個女人。她認出我的臉,也一直盯著我,因此我以為她有事找我而打了招呼,她卻隻是稍微致意就離開了。我原本就沒有事要找她,因此當然也沒有叫住她。


    在第四次見麵時,事情有了變化。不,正確地說,不是第四次見麵。


    「果然……」


    當她被引介為我們公司要下廣告的節目負責人、彼此假裝是第一次見麵般交換名片的時候,她看了我先遞上的名片,喃喃地說了些意義不明的話,然後再度凝視我的臉。


    她的上司在一旁問「怎麽了?」,可是她卻不予理會,呼喚我的名字說:


    「我一直在想,你會不會是鈴木。」


    我對這個稱呼方式露出不解的表情。


    「這個給你。」


    如果是認識的人,隻要報上名字就好了,可是她卻遞上名片。真是奇怪的家夥。我接過名片,檢視上麵的名字。這個名字───


    「你記得嗎?」


    老實說,我並不記得。她稱呼我為鈴木(注5),會不會是我在大學遇到的人,或是出社會之後曾經有一定交情的人?既然是從那個車站上車,也可能是高中以前認識的人。


    不過身為在社會中生存的人,我知道如果明白表示不記得,會讓對方感到不高興,也知道這樣做有可能引來麻煩。也因此,我想要設法敷衍過去,可是她卻不等我回應就表明身分:


    「高中時我們在同一班,不過並不是很要好。」


    當時我沒有要好的同學,所以光憑這一點無從判別。


    「放學的時候,我們常常在鞋櫃那裏相遇。」


    這時我才想起來。


    「啊!」


    這個人就是高中同學齋藤。


    我再度檢視名片。印象中這的確是她的名字。我擺出有一半是演技的驚訝表情,告訴對方我想起來了。


    「幸虧你還記得我!我上次在車站見到,就在想會不會是你。因為你和以前的感覺不一樣,所以我也不太確定。你來這裏的時候也都麵帶笑容───啊,真抱歉,我自顧自地講得這麽高興。他叫鈴木香彌,是我以前的同學。」


    齋藤對一旁的上司說明自己奇妙的興奮狀態,嗓門很大的上司就麵帶笑容對我說:「那真是太好了。看在同鄉的份上,希望能夠好好相處。」我不知道為什麽要說太好了,不過我也擺出跟他一樣的表情,回應:「我也沒想到,真是太驚訝了。」


    這句話雖然是敷衍用的,不過有兩成左右是真心話。


    齋藤指著我說「感覺不一樣」,不過這應該是我的台詞才對。姑且不論有化妝這一點,從麵前這個女人身上,我完全看不出勉強記得的齋藤的構成要素。不論是臉蛋、氣質甚至身高,看起來都像是完全不同的人。我所認識的齋藤沒有如此充滿希望的眼睛,也不可能會為了與同學重逢而高興。我當然知道,自己隻認識在校園裏的她,而且又隔了十年以上的歲月,不過還是差太多了。


    話說回來,和同學重逢這件事,就算對方是齋藤,對我來說也沒有特別重大的意義。我會把她當作同鄉的工作對象建立關係。僅此而已。


    理所當然地,在交換名片之後,我去電台時偶爾也會見到齋藤,不過我見麵討論的對象並不是她。見到齋藤時,我會打招呼,然後就離開。我們也曾站著聊天,有一次因為時間剛好,還跟幾個人一起喝過咖啡,不過也隻有這樣。我依舊有些在意她充滿活力的樣子,不過那跟我無關。我頂多隻是想到,哪一天等到疾風過了,她搞不好又會回到原本的齋藤。不過───


    「鈴木,如果你願意,下次可以兩個人一起去吃個飯嗎?」


    偶爾會在工作場所見到的昔日同學───在這樣的關係持續一陣子之後,齋藤突然開口邀請我,讓我懷疑她果然不是我認識的齋藤。我並不打算拒絕,畢竟去不去都沒關係。


    「嗯,當然好。我們來安排時間吧。我給你我的line帳號。」


    之前我們並沒有直接聯絡彼此,因此這是我們首次交換個人聯絡方式。


    在新年度(注6)開始的忙碌日子過後,我們兩人小小的同學會在五月連假期間舉辦。齋藤穿著俐落休閑的黑色係服裝,我因為白天有一件必須出席的工作,因此穿著西裝。我當然沒有參加過高中同學會,不知道齋藤是否也一樣。現在的她或許有可能會去吧。我們在乾淨舒適的餐廳等候料理的時候,我問她有沒有參加過同學會。


    「我沒去過。同學會通常在周末舉辦,可是廣播電台職員不一定會休周末。高三的時候,我有還算要好的同學,不過隻要跟個人聯絡就好了。話說回來,現在還有聯絡的,也隻剩兩個人了。」


    齋藤說到這裏,飲料就送上來了。雖然沒有特別的目的,我們還是姑且乾杯。


    「鈴木,你還有跟留在當地的同學聯絡嗎?」


    「沒有。」


    「工作很忙就會這樣。而且……唔,希望你不要生氣,你當時感覺很難親近。」


    麵對邊苦笑邊顧慮到對方心情的齋藤說的話,我也苦笑著回答:「我自己也有自覺。」我之所以沒有否定,是因為想到她說的應該也包含我引起的事件。如果堅持否定實際發生過的事,就會造成對方不安。讓對方知道自己已經認錯並向前邁進,對於建立沒有麻煩的關係是很重要的。


    「所以我真的很驚訝。怎麽說呢……你好像變得圓滑了。真抱歉,在這裏跟你說這種話。我想說在職場談太多也不太好。」


    就話題方向來看,如果不提起也很奇怪,因此我慎重選擇避免讓齋藤不愉快的說法。


    「我也許變了,不過我看到你也很驚訝。想到高中時的情況,我沒想到你竟然會邀我吃飯。」


    齋藤大概也知道話題會轉到她身上,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這或許是刻意演出的表情吧。


    「被說到這點也很尷尬。我也是大人了,個性變得比較友善。不過我從高二中途開始,個性應該就沒有那麽尖銳了。」


    她這麽說,我也想起她似乎在某個時期突然產生變化,隻是我不記得是在什麽時候。


    「不論是想到以前的自己,或是回想起以前的你,都沒辦法想像到我們會在一起工作。我想要珍惜這個緣分,所以試著邀你吃飯,不過老實說,我以為你會拒絕。」


    「我想說善待往來公司的員工,應該也不會吃虧。」


    齋藤似乎仍舊在探索我內在的變化,因此我裝出很假的笑臉,說出充滿嘲諷的話。她很高興地露出牙齒笑,對我說:「你現在竟然會說這種話?」


    我吃著每一道味道淡泊的料理,隻為了讓意識變得朦朧而不斷喝酒。和齋藤對話並不是特別有趣,不過我既然不再覺得跟他人對話有趣,這樣的對話也不算特別痛苦。我會用適當的表情與聲量說出必要的話。對話就是這麽回事。我必須避免讓目前在往來公司上班的昔日同學齋藤不快,以免造成工作上的麻煩。


    「對了,你上次返鄉做什麽?」


    「我母親過世了。」


    「這……對不起。請節哀。」


    「你不用道歉。這是老早就預期到的。」


    為什麽人在提到近親者死亡的話題時就會道歉?


    「我幾乎不會回去。你常回去嗎?」


    「嗯,隻要放假就滿常回去的。就算沒有特別的要事,也會偶爾回去一趟,像是去充電吧。」


    我們在那個地方相逢不是奇跡,而是我剛好闖入了她的習慣。


    「鈴木,你幾乎不回去,是因為工作很忙嗎?還是因為有家庭?」


    「工作。正如你所見,我還沒有結婚。」


    「哦,這樣啊。我也正如你所見。」


    齋藤仿照我的動作伸出左手無名指,吐出帶有酒精氣味的氣息,然後以輕鬆的態度,為自己沒有被詢問就丟出不必要的資訊道歉。為這種事道歉,根本就沒完沒了。


    料理都端上來之後,甜點和咖啡也進入胃裏。齋藤似乎很喜歡酒、甜點、咖啡等嗜好品,每天都會攝取酒精和甜食。


    她邀我接下來再去喝一杯,我因為去不去都無所謂,就接受她的邀請。餐廳的用餐費末三位數是零,所以可以很平均地分帳。


    我們到餐廳附近的酒吧重新乾杯。兩人坐在吧台座位,我點了琴瑞奇(gin rickey),齋藤點了卡爾裏拉(caol ),各自輕鬆地舉杯給對方看。


    酒精下肚之後,齋藤提出的話題比在餐廳時更加深入。


    「鈴木,你當時每天都在做什麽?」


    「沒做什麽。硬要說的話,就是在跑步。」


    「原來你是運動員。」


    「我不覺得自己是在運動,隻是因為沒事做才去跑步。你呢?你都在做什麽?」


    我雖然對齋藤做什麽沒有興趣,不過還是問她。


    「我應該都在聽音樂。」


    「哦,那麽你該不會是因為喜歡音樂才進入電台工作?」


    「沒錯。所以我現在能夠參與選擇播放清單,真的很開心。嗯,不隻是開心,甚至可以說是生存價值。這樣說是不是太耍帥了呢?」


    「能夠很肯定地這麽說,就真的很帥。」


    「事實上也沒有多帥。畢竟也有很多情況。」


    有很多情況───這樣的事實對於活在世上的所有人,應該都是理所當然的。不過我還是說些適當的安慰話,像是「雖然也有很辛苦的時候,不過能夠感到開心就很棒了」之類的。


    原來如此。齋藤可以說已經得到了自己夢想的未來。可是她的風看起來還沒有離去,是因為她是異常貪婪的人,還是因為她此刻正處在風中?


    「鈴木,你現在的工作快樂嗎?」


    基本上,我從來不曾用快不快樂來思考工作。


    「忙是很忙,所以應該算滿充實的吧。當然也有很多不滿。」


    「到處都一樣。」


    「沒錯,不過還是得想辦法活下去。」


    這一點讓我感到痛苦至極,不過也無可奈何。


    「沒錯,真的是這樣。」


    對於我適當敷衍的話,齋藤似乎格外感同身受,深深點頭並對我微笑。


    人有時會誤會自己與別人境遇相似,以為能夠深入了解對方。齋藤搞不好也在自己和我從高中到現在的變化中,感覺到有相似之處,因而對我產生親近感。這是誤會。活在這世上的人從外麵來看,的確好像都差不多,因此就算我看起來跟某人一樣,也是很正常的。


    然而我的內心卻不可能讓人產生共鳴。


    話說回來,工作對象對我產生親近感絕對不是壞事,所以我也稍稍抬起嘴角,點頭說「是啊」。


    以這段對話為開端,我的應答一定程度順著齋藤的想法,彷佛兩人擁有共同點(高中時很孤僻,但是在學習許多之後個性變得柔和)般繼續交談,接著她突然說:


    「我當時真的覺得每天都很無聊。」


    「當時是指當時嗎?」


    「嗯,對。不過現在回想起來,我也不討厭當時的自己。」


    聽到這句話我就理解了。當初重逢時,我對齋藤的變化有些驚訝,但其實並沒有什麽好驚訝的。她的變化似乎也隻是在這個世界相當泛濫的變化形式之一。


    她變了,變成向往過去的無趣大人。因為外在的樣貌差異太大,才會稍微注意到這樣的變化。


    即便如此,她看起來仍舊像是疾風還沒消逝的人,讓我感到不可思議。即使已經很醉了,仍看得出她眼中蘊含光芒,絕對不像我這種正在度餘生的人。


    不過這也不重要。不論她的人生如何演變,我都不會產生興趣。


    當時那麽珍惜、彷佛將紮起來的頭發一根根梳理整齊般、細細體會的時間,現在卻能夠毫不猶豫地消費掉。


    我們附和著彼此隨興的談話,不知不覺就過了午夜,時間已經是淩晨一點。我看到齋藤喝了很多酒,起身要上洗手間時第一步還晃了一下,就擅自去結帳。熱愛喝酒的齋藤或許會不想回家,不過時間也差不多了。


    我告訴濕潤著眼睛回到座位的齋藤,她似乎沒有反對的樣子,但是卻開始為誰要支付費用爭執。我覺得如果要收下錢也很麻煩,就對她說「如果還有下次,就由你來請我吧」,她總算接受。


    出了店門來到大街上,我招了計程車。我想起之前曾經跟齋藤搭乘同一班電車,心想既然路線相同,住處的方向應該也是順路,因此就讓齋藤一起上車。然而當我不經意地聽見齋藤告訴司機住處地址時,才發現那裏並不是我搭乘的路線通過的區域。


    「真的很抱歉,我已經很醉了。」


    齋藤似乎為自己感到不好意思,雙手遮著臉。我也差不多喝到頭暈暈的,把左手放在座位上,避免碰到坐在左邊的齋藤,說出「喝酒當然會喝醉」這種比平常更加敷衍的話。我雖然覺得不會有太大的問題,不過如果不小心說錯話,對我也沒好處,因此我就對齋藤說「到家以前你可以睡一下」。但她搖頭說「不用了,謝謝」,拒絕我的提議。


    「對不起,希望你原諒我喝醉之後說這種話,不過我真的很開心。」


    「開心什麽?」


    「當時看起來很無趣的兩個人,竟然會在一起愉快地喝酒,感覺真的好神奇。」


    看起來很無趣、愉快───這些都是齋藤主觀認定我的感情。前者的確說對了。


    齋藤把遮著臉部的雙手移開,放在膝上的包包上。


    「當時───」


    齋藤開口要說什麽,又沉默了片刻,默默地看著前座的椅背。過了一會,她彷佛要進行一生一世的大告白,或是要公布曾經放棄的戀情般,吐了一口氣說:


    「我很討厭你。」


    齋藤像是感到歉疚,又像是在自嘲。她瞥了我一眼,嘴角在笑。


    「你可以當作時效已經過了,聽我說嗎?當時的我原本就看你不順眼。就是當時特有的那種心情……覺得自己很特別,看到有其他人跟自己采取同樣的行動、具有類似的氣質,就會感到很煩。我原本是基於這種錯誤的自我顯示欲討厭你,可是後來出現了讓我決定性討厭你的瞬間。」


    我並不想知道,不過對方既然想說,就讓她繼續說下去。


    「我可以問你是什麽嗎?」


    「嗯。鈴木,你不是借過我傘嗎?」


    我想了一下,重播當時的記憶,試著停在平常會自然跳過的場景。也許我真的做過這種事。


    「我不太記得了。」


    「我在下雨天沒帶傘,所以你就借給我了。一般來說,應該要老實接受別人的好意,可是我卻覺得你是在半吊子地扮演好人。我心裏想,既然要擺出臭臉,就不要來關心別人。」


    齋藤像是在自言自語般地喃喃說「這一定也是同類相斥吧」,然後望向窗外。


    聽她說曾經討厭我,我也不會產生特別的情緒波動。他人的評價隻要不會讓我的人生變得更麻煩,我就不會產生興趣,更何況是過去的人對我的評價。老實說,我一點都不在乎。


    不過我知道她為什麽要對我說這種話,因此也知道該怎麽回應。她說她以前討厭我,就是希望我讚賞她變化後的感情,顯示友善的態度。我可以不要理她,不過因為都無所謂,所以我就確實地說出對方想要的答案。


    「我以前也討厭你。」


    我刻意在說話的同時發出笑聲,齋藤的視線便從車窗轉向我,露出好像得到救贖的表情。


    「真的?」


    「嗯,我大概也是同類相斥吧。」


    絕對不是。不過展現真正的感情有什麽意義呢?


    齋藤噗哧地笑了,望著前方低聲說「果然是這樣」,把放在包包上的雙臂落到座位上。


    她的動作毫無顧忌,因此小指碰到了我的左手無名指。我懶得回避,因此等她自己縮回去,可是她的手一直都沒有縮回去。


    她的小指頭放在我的無名指上,然後鉤住我的手指。


    我瞥了齋藤一眼進行確認。她並沒有看我。看到她一臉認真地望著前方的表情,我被迫做出選擇。


    其實我都無所謂。所以我抬起手,解開她鉤住我無名指的小指,然後重新把自己的左手放在她的右手背上。我以微弱的力氣把手指插入她細細的手指之間,她有一瞬間顯露出猶豫般的緊張,然後用自己的手抓住我的手指。


    很快地,計程車就到達齋藤家附近,在她指引之下停在一棟大廈前方。我們解開交握的手,彼此道謝。她對我說:


    「下次見。對了,小心不要被發現。嗬嗬,好久沒說這句話。」


    我和臉頰通紅的齋藤道別之後,計程車的門就關上了。留在車內的我告訴司機回家的方向,並望著齋藤打開大廈入口自動鎖的瞬間。


    其實我都無所謂。


    ※


    不論是如何不可思議的秘密,隻要成為無趣的大人,大概都會知道理由。流傳在故鄉的奇妙傳說,也是昔日逃難而來的人為了避免被當地居民攻擊,利用空屋來藏身,遺留下來的典故。後來因為混血,無法區別彼此,因此就隻留下習慣和言語。既不是童話故事,也不是詭異的奇幻故事。


    男女之間進行的各種無意義的行為,日後也會變成儀式。


    今天因為難得兩人都休假,因此沒有必要勉強起床,不過我被她從床上跳起來之後毫無顧忌的聲音吵醒。


    我看了一下昨天不知什麽時候滾到枕頭旁邊的鬧鍾。距離十點還有五分鍾。先起床的她坐在餐桌前,似乎是在等候電腦啟動。


    我抬起上半身,穿上掉在旁邊地板上的t恤,坐在床的邊緣。


    「對不起,我吵醒你了嗎?」


    「沒關係。有工作聯絡嗎?」


    「不是,我隻是忘記今天是開始售票的日子。」


    「售票?」


    「嗯,是live的門票。」


    live是我不太常在日常生活中使用的詞,因此大腦花了一陣子才掌握到它的意義。大概是指現場演唱會吧。


    「這是我喜歡的一個叫her nerine的樂團門票。我負責的節目有時也會邀請他們。之前有早鳥票抽簽,可是我完全忘記了,所以就想要在開放售票的時候買票。從十點開始,還有兩分鍾。每次都好緊張!」


    她身上隻有內衣加上t恤,以這副有些過於隨便的穿著握著滑鼠,等待時間來臨。不對,這裏是她家,所以穿著過於隨便的應該是我。


    「紗苗,如果他們會上你的節目,不是可以請他們幫你取得門票嗎?」


    「你等一下。」


    看來時間好像到了。她緊盯著電腦,彷佛忘記呼吸般沉默不語。接著在某個時間點,她按了一下滑鼠,隔了片刻,又「喀吱、喀吱」地按了好幾下。為了取得門票,需要花這麽多心力嗎?我不會很積極地聽音樂,當然也沒有搶過現場演唱會的門票,所以無從得知。


    順帶一提,紗苗是齋藤從父母親得到的名字。


    不久之後,齋藤把雙拳舉向天花板。


    「太棒了!我買到票了!對不起,一大早就鬧烘烘的。你剛剛說什麽?」


    「買到就好。我隻是想到,既然他們會上你的節目,應該可以請他們幫你取得門票吧?」


    「嗯~如果跟他們說,的確有可能拿到。」


    齋藤旋轉椅子,把身體正麵朝向我。她習慣以誇大的方式表現日常生活中的隨興言行。此刻她也假裝為自己的想法感到不好意思,實際上卻帶著顯然以此自豪的笑容,對我說:


    「我不想用相關人士的立場,玷汙『喜歡你們的作品』這樣的心情。」


    這是以自圓其說、自我滿足的方式麵對喜歡的東西。既然到頭來都是要去演唱會,結果是相同的,這樣的堅持有什麽意義?我雖然這麽想,不過對於他人的自我滿足,加以貶抑或覺得傻眼更是沒有必要的反應。


    「而且我當然也要顧慮到工作上的立場,所以盡量要避免。」


    我選擇了喜歡戲劇化人際關係的她應該會想聽的台詞:


    「這樣啊。那麽我也去做可以討你歡心的早餐吧。」


    「喔,好開心。不過你可以多睡一會。」


    齋藤雖然這麽說,卻從椅子站起來,眼中充滿熱情地朝我走過來,坐在我旁邊湊向我。齋藤細細的手指接觸我青筋隆起的手。


    「也可以。不過現在開始睡,大概會來不及。」


    我們今天中午預定要一起外出。其實那並不是很重要的行程,不過如果隨波逐流,也許從早上就得耗費不必要的體力,而我現在覺得很麻煩。我適度地親吻她的嘴唇,然後站起來。


    「你隨便挖冰箱裏的東西吧!」


    背後傳來縈繞著餘香的聲音。我前往廚房,打開冰箱。


    我具備不會讓自己不快的廚藝,再加上這四個月和齋藤維持這樣的關係,也開始掌握她一定程度的喜好。


    我站在已經摸熟使用方式的廚房,煎了加入牛奶、比半熟稍硬的歐姆蛋,裝盤時加上兩片煎過的火腿,佐以切細的生菜。我也烤了一片吐司分成兩半,分給兩人份量剛剛好。我把盤子端到餐桌,放在喝著即溶咖啡等待的齋藤麵前。


    「很抱歉,隻有這麽簡單的料理。」


    「沒關係。我總是一個人匆忙地吃飯,所以很高興,而且還有人陪我一起吃。謝謝你。」


    我禮貌地以笑容接受齋藤的道謝。


    慢慢吃完早餐之後,兩人過度迅速俐落地做好出門的準備。我們不需要去思考剩餘的時間要做什麽,齋藤已經打開電腦開始工作。


    「你至少今天應該好好休息才對。」


    其實我根本沒有這麽想。每個人都有權決定如何使用自己的時間。我之所以這麽說,是為了讓齋藤說出她大概想說的話:


    「沒關係,我是因為喜歡才做的。」


    「我總是覺得,可以像這樣麵對工作,真的很了不起。」


    「我的確覺得很自豪,不過也可以說是藉由工作在逃避。」


    齋藤麵帶笑容,比較電腦和手機的畫麵。齋藤說得沒錯,她的身心是藉由工作在支撐的。她和許多人一樣,把工作誤解為自己的存在意義。


    齋藤把工作告一段落,然後從坐在沙發的我後方抱住我的脖子。我適度地應付一下,站起來把錢包和手機放入口袋。


    走出玄關,氣溫比我想像的還要高。我等齋藤鎖上家門,一起出發。


    我們穿著符合季節、年齡和收入的服裝,走在通往車站的路上。今天兩人預定要去看戲。齋藤和我都沒有這樣的興趣,不過當我說假日沒事做,齋藤就不知從哪找來小劇團的表演,決定一起去看。我也沒什麽好拒絕的。


    我邊走邊聽齋藤說明事先搜尋的劇團資訊,發現她一直盯著我的臉。我立刻察覺到,又是「那個」。


    「我臉頰上有沾到什麽東西嗎?」


    雖然知道齋藤想說什麽,但是這段對話一定從我的提問開始。


    「我在想,你今天的臉也好帥。」


    齋藤邊說邊仔細地審視我的臉。對此我會視情況回答「我知道」等各種肯定的句子。齋藤聽了會皺起臉,用「自己誇自己好煩」之類的話來損我。接著兩人就會沒來由地相視而笑。


    我不知道這有什麽好玩的,不過齋藤很頻繁地進行這段對話,有時甚至一天來好幾次。反正不會有什麽損失,所以我也會配合。我的人生當中永遠不缺可供浪費的時間。


    我姑且知道一開始是怎麽開始的。五月的時候,兩人以行動確認了現在的關係。在那幾天後的對話當中,齋藤說明她為什麽想要以情人的形式來束縛我。


    「因為我想要更近距離地觀察你───不管是心理上或物理上。」


    「物理上?」


    「我喜歡你變成大人之後的臉。」


    我知道她這句話中,帶著幾分隱藏本質的偽裝及靦腆。


    而且我知道自己的容貌頗受異性青睞,也知道自己能夠擺出不會引人不快的表情,因此就回答「聽你這麽說,我滿高興的」。齋藤緊咬我這句話不放,結果就變成現在這種隻存在於兩人之間的溝通方式了。


    順帶一提,當時齋藤也問我為什麽要和她交往,我也準備了她應該會想要聽的回答:


    「我聽了你的話,知道你大概一直都在戰鬥,讓我想要更了解你。」


    我也補了最強的一句:


    「還有,其實我滿重視外表的。」


    或許也有化妝和表情的影響,齋藤的臉和當年陰沉的印象不同,感覺應該滿受男性喜愛的,因此我想她應該不會認為我在說謊。隻要她感到開心,我的真實想法也無關緊要。


    或許就如同食物的味道,我的食欲、睡眠欲和性欲不知何時都變得淡泊,不過每一樣都沒有消失。食欲和睡眠欲可以自己一個人迅速解決,但是要滿足性欲,就必須經過一定的程序。為了回避身體與精神上的麻煩,身邊有一個外表超過一定標準的異性並不是壞事。我對於異性的外表隻有這點程度的想法,並不會由此產生好感。


    在隻有兩人的空間,齋藤會積極地進行肢體接觸,不過在外出時則不會主動來碰我。我們保持一定的距離上了電車,在看戲時經常會去的車站下車,進入很典型的劇場。


    演出的或許是剛出道的劇團,觀眾很少。


    我從來不曾為了他人的創作品而感動,不過在十幾歲的時候,我勉強接觸了許多作品,因此自認還算有些素養;即使沒有感動,應該也能理解故事架構;然而這次和齋藤看的戲卻超越相關知識的有無,根本無法理解。基本上,我連舞台上的男人在談論什麽都不知道。也就是說,我連情節都看不懂。


    如果是當時的我,或許會對這種創作型態感到新奇而產生興趣,但是對現在的我來說,這一小時半就像一直看著白色的牆壁一樣。


    表演結束後,雖然有演員和導演的致意,不過也不得要領。舞台布幕垂下,觀眾席變得明亮之後,我和齋藤麵麵相覷。我從她的表情就得知她的感想,因此我們兩人匆匆離開劇場,然後在附近稍微散步。


    過了一陣子,齋藤彷佛總算從水裏探出頭般,籲了一口氣。


    「哈啊~」


    這聲歎息簡直就像台詞。


    「真是莫名其妙。啊,香彌,如果你很喜歡的話很抱歉。你看懂了嗎?」


    「沒有。聽你這麽說我就放心了。我也看不懂。」


    齋藤內心的緊張似乎解除了。


    這幾個月以來,我發現一件事:當她知道自己和親近的人擁有相似看法,就會感到特別高興。


    我們為了吃遲來的午餐,進入路過的非連鎖咖啡廳。因為天氣很好,所以我們選了露天座位,展開菜單。我和齋藤在這種時候都不會優柔寡斷。在店員端來水和濕毛巾的時候,兩人都點了餐。


    「雖然說有些莫名其妙───」


    齋藤喝著先端來的冰紅茶,似乎打算要陳述對那場公演的感想。


    「不過真的很熱情。怎麽說呢……感覺完全沒有虛假,就好像在表明『我們真心覺得這個很有趣』。這一點我滿喜歡的。」


    「嗯,我也感覺到他們很認真。」


    「是啊。」


    事實上,我沒有任何感覺,而齋藤應該也沒有感覺到太大的意義,卻仍舊想要勉強從他們的創作品尋找意義。她大概是害怕發現自己消費的時間沒有任何意義吧。要理解並承認所有時間都是無意義的,必須要等疾風消逝才行。


    勉強做出來的感情沒有任何意義。


    想法和價值,必須要是從自己心中自然湧出的,否則全都是謊言。


    「怎麽了?」


    「沒什麽。我在想他們是不是差不多大學生的年紀。」


    「好像有一半左右是大學生。推特上麵有寫。」


    料理端來,我們立刻動筷子。齋藤對料理的評語是「調味很高雅」,所以我了解到眼前的料理對其他人來說味道也很淡。


    「我有時候在想───」


    齋藤常常會像這樣裝模作樣地賣關子。


    「想什麽?」


    「我看到剛剛的舞台或是組樂團的年輕人,就會想到我會不會原本也有可能選擇跟他們一樣的道路。香彌,你想過這個問題嗎?」


    「這個嘛……大概不太常想到吧。」


    我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不過有幾件深感懊悔的事,大概會永遠讓我想著「當時如果這樣就好了」。


    「你一定是對自己很有信心吧。我自認拚命努力,才得到現在的工作和生活,不過我不敢保證下一次也能遇到這麽棒的人生。所以我會去夢想不一樣的人生。」


    齋藤對我的評論並不正確。


    而且我認為她對自己的評論也不正確。從「拚命」這個詞也可以知道,她認為自己戰勝並贏得自己的人生,並說她的人生是很棒的人生,不敢保證下一次還能像這樣生活。她說對自己沒有信心或許是真的,但在此同時,她也誤認為自己的人生是特別的。


    「紗苗,你不論選擇什麽樣的人生,應該都能順利生存吧。」


    「是嗎?既然你這麽說,大概就是真的。」


    她憑什麽相信我?


    「不過討論假設性的問題也沒用。不論怎麽祈禱,都沒辦法過其他人的人生,也沒辦法回到過去。香彌,你之前說你在大學的時候,修了關於戰爭和外交的課吧?你沒有想過從事那方麵的工作嗎?」


    「我對那方麵的學問有興趣,可是並不想要當成工作。」


    這是謊言。我並不是有興趣,而是有明確的目的。隻不過我並沒有成為學者、改變世界的才能或運氣。


    「紗苗,你呢?你是法學院的吧?」


    「我並不打算要成為律師。啊,不過在學校的時候,我曾經有一度覺得好像很有趣。」


    「契機是什麽?」


    「嗯~我不記得。大概是老了,記性不好。」


    齋藤笑了,我也跟著她笑。


    「話說我們兩個同年。香彌,你應該也忘了當時的事吧?」


    這時我忍不住───


    「不對。」


    我忍不住脫口而出沒有預定的反應。我原本並不打算說出接下來的話。不過仔細想想,這是我必須斷言的,所以也沒什麽問題。


    「有些事情是絕對不會忘記的。」


    我雖然自認是麵帶笑容、平靜地說出來的,但是我沒有順利調整聲調。大腦的命令似乎沒有順利傳達到嘴巴。齋藤的右眼瞼微微動了一下。這是她察覺到現場氣氛變化時的習慣動作。


    「比方說,當時借傘給你的事。」


    「原來是這個啊。你是聽我說才想起來的吧?你突然變得這麽認真,我還以為是什麽。」


    雖然是逼不得已想到的例子,不過齋藤似乎被蒙騙過去了。


    我在內心反省。


    我不小心就把心中真實的部分顯露出來了。


    然而這也是沒辦法的。


    其他都無所謂。其他任何意見,都可以讓給齋藤或其他人。


    但隻有一件事,是絕對不能忘記的。


    隻有那件事,不能讓給任何人。


    我重新討齋藤開心,乖乖把對兩人來說口味都太淡的午餐吃完。


    在如此淡泊的日子當中,即使想要忘記那燦爛的記憶、獨一無二的疾風,也是不可能的。


    ※


    外出的目的地基本上由齋藤決定。如果每一次都這樣,有可能會被覺得怪怪的,因此我會提供最低限度的意見,不過完全不打算獲得采用。要維持沒有麻煩的關係,不完全接受一切也是很重要的。也因此,在對話當中,有時我也會刻意製造小爭執。除此之外不需要太明顯的吵架,而且目前也沒有發生的跡象。關於這一點,齋藤對戀愛的距離感也發生作用。她並不會要求隨時見到我,或是經常確認我的心意。她不會在戀愛中追求這種持續性的微熱。她希望的是平常保持跟朋友一樣的距離感生活,然後瞬間燃起猛烈的熱情。對我來說,她是非常輕鬆的對象。


    要理解齋藤對工作的價值觀,比理解她對戀愛的價值觀花了更多的時間。


    以前我們曾經有過這樣的對話。


    「講到廣播,往往會給人深夜工作的印象,不過其實一整天都有廣播。我現在是負責白天的節目,所以可以過著規律的生活,不過也有可能會被更動時段。香彌,你會聽廣播嗎?」


    「我的老家隨時都打開收音機聽廣播。我也會利用線上重播來聽你的節目。」


    我為了在找不到話題時能夠搭上話,因此聽她的節目。齋藤似乎為我的行動感到意外,張大眼睛。


    「真的?對不起,我好驚訝。」


    「因為我在聽廣播?」


    「不是,是因為你竟然對我的工作有興趣。你完全不提自己的工作,所以我以為你對別人的工作也沒興趣。」


    我對自己的工作,或其他人的工作都沒有興趣。在這一點上,齋藤對我的看法是正確的。相形之下,我在進行這段對話之前,並沒有看出她竟傲慢地認為,「對他人工作有興趣的人,一定對自己的工作有興趣」。不過這樣的傲慢並不會對我有任何不利。此外,能夠再次確認工作果然是支撐她自尊的東西,也有助於維持圓滿的關係。


    對於將生活重心放在工作的齋藤來說,疾風果然是現在進行式。如果這道疾風停止的時候,是在年邁體衰、無法像現在這樣工作的年紀,那就是值得羨慕的人生了。


    不知不覺中,我和齋藤開始交往,也已經過了半年左右。


    兩人的工作時間基本上就和大多數上班族一樣,是從早到晚,因此見麵通常在公私兩方麵都沒有要事的晚上,或是兩人難得同一天放假的時候。


    齋藤最近似乎工作很繁重,不過她今天出現時,也幾乎做作地沒有顯露出疲勞,試圖以眼睛的光芒燃燒我。


    「辛苦了!肚子好餓~」


    「辛苦了。你想吃什麽?」


    「這個就交給剛下班的你來決定吧。」


    齋藤穿著秋天的便服,而我則穿著西裝,不過她今天並不是放假。她在傍晚時工作告一段落,因此先回家,等待我工作結束。這種時候,如果我們沒有確定要一起去哪裏,就會先在齋藤家附近的藥局集合。今天也是如此。


    「我沒有特別想吃什麽,隻要是咖哩以外都可以。我今天中午已經吃過咖哩。」


    「這樣啊。那可以去『那裏』嗎?」


    我和齋藤交往的時間,足以讓我一聽到「那裏」就知道是哪裏。


    「那裏」是指這附近的居民喜歡去的居酒屋。那裏不是連鎖店,店員人數也不多;造訪次數頻繁之後,熟悉的麵孔也越來越多,自稱也常一個人來的齋藤甚至得到熟客的對待。


    「啊,你今天跟男朋友一起來呀!」


    穿過門簾進入店內,常見的女店員便笑容可掬地對我們說話,因此我也擺出適當的笑容打招呼。齋藤似乎很喜歡和店員聊天,因此相較於陌生的店,比較喜歡熟知自己、不會把自己當成背景處理的店。不過她也知道不是所有人的喜好都跟她一樣,因此如果我在最初到這家店的時候明白表示排斥,她大概再也不會帶我一起來。


    我們被安排並肩坐在吧台座位。我們點了飲料和之前點過的料理,除此之外,齋藤也詢問店員本日推薦料理。


    我正要像平常一樣,問她今天有沒有發生什麽特別的事,以便作為對話的開端,齋藤就先開口:


    「雖然很突然,不過有件事我想告訴你。」


    「什麽事?」


    不用看也知道,她此刻的雙眸炯炯有神。她很少在對話開始時如此急著進入話題。平常她總是會先以摸索狀況的方式,從某則新聞或當天發生的事開始談起。或許是有什麽非常值得高興的喜訊吧。


    兩個啤酒杯輕碰在一起之後,齋藤立刻進入她想要談的那個正題:


    「滿久以前,我們不是談過有沒有和高中時期的同學聯絡嗎?」


    「嗯,我沒有聯絡,你也說幾乎沒有。」


    「沒錯。不過我偶爾會跟一兩個人聯絡,今天難得收到簡訊,就打電話過去,然後決定下次要一起吃飯。」


    「哦。」


    她這麽急著把這種事告訴我嗎?我正感到不像齋藤平常的作風,店員就走過來,把前菜放在吧台上。


    「啊,謝謝!───對了,她叫會澤誌穗梨,跟我們同班,你記得嗎?」


    「會澤。」


    店員開始說明前菜,給了我思考台詞的時間。


    「記得是記得,不過當時我很少跟她說話。喔,這個好好吃。」


    「啊,真的耶。話說回來,你跟每個同學都很少說話吧?」


    「你這麽問,我就很難回答了。」


    「誌穗梨記得你。」


    我停下筷子,喝了一口高球威士忌。


    「你跟她談起我的事?」


    「啊,對不起。有問題嗎?」


    「沒有沒有,沒什麽問題。我隻是覺得,應該沒有跟我有關的話題可聊吧。」


    老實說,回想當時的自己,我可以充分想像到可聊的話題。


    「我告訴她我跟你重逢,而且跟你在交往,她就很驚訝,問我說你變成什麽樣的人。我告訴她,你變得很帥。」


    從齋藤的表情可以看出,她希望我感到害臊。


    「你跟以前同學說這種話,我會很不好意思。」


    「別這麽說。然後誌穗梨───她現在已經結婚,現在姓今井───跟我約好下次要一起吃飯。」


    「嗯。」


    「如果你願意的話,要不要一起來?」


    應該說她天真嗎?或者她果然傲慢地認為,自己克服了與班上同學之間的障礙,所以別人沒有理由不能克服?


    「我在場的話,會澤應該會感到不自在。你們還是兩個人去吧。」


    「是嗎?大家都已經是成年人了,應該沒問題才對。誌穗梨說,香彌要來也可以。」


    我喝下高球,掩飾接下來的呼吸不穩。會澤誌穗梨是以什麽樣的心態說這種話?


    店員親昵的態度派上用場。多虧她每次端上料理時都會說幾句話,我總算得以躲過邀約。最後齋藤和會澤的聚會成為隻有兩人參加的女子聚會。齋藤有可能會得知我的負麵情報,不過那是事實,所以也無可奈何。


    也許我和齋藤的關係會因此而結束。如果那樣的話,我也不在乎。


    齋藤似乎想著和此刻的我完全不同的東西。她邊吃南瓜邊提供另一個話題:


    「誌穗梨那邊就算了。事實上,我還有另一場聚會希望你能出席。」


    我看到她的態度變得正經,大概就猜到是怎麽回事。


    「嗯?什麽聚會?」


    「我的生日不是在下個月嗎?」


    「是二十三日吧?」


    「對,就是勤勞感謝日(注7)。」


    她以前曾經抱怨,自己工作時通常都沒有人感謝,因此我輕鬆地記住了。


    「我爸媽說,那天要一起吃個飯,我就想到不知道你能不能一起參加。」


    「什麽?」


    「啊,如果你不想的話也沒關係!對不起!」


    「我並不是不想,隻是覺得這種全家團聚的場合,應該不希望外人打擾吧?你爸媽邀你,應該是想要和可愛的女兒一起度過才對。」


    老實說,我並沒有特別排斥。過去我也曾經和交往對象的雙親見過麵,因為工作的關係,也懂得如何和初次見麵的人打交道。我之所以提出好像要拒絕的問題,是因為想要知道齋藤是以多大程度的情感與意圖在邀我。


    「你明明知道我三不五時會回老家,還說這種話。」


    正是因為我知道,才會這麽說,不過太裝傻也不自然。我不想要無意義地惹齋藤不高興而徒增麻煩。


    「你希望我去見你的雙親,有什麽特別的意義嗎?」


    齋藤張開嘴巴,像是吞下空氣與決心般,點頭「嗯」了一聲。


    「沒錯。所以如果你不想去也沒關係。」


    齋藤拿了幾塊端來的炸軟骨,以行動示意要等候我的回應。


    原來如此───我在心中點頭。會澤的話題和她當時高昂的興致,是為了隱藏正題的認真程度。


    她或許不想要讓我感受到重擔,也可能是過去的交往對象曾帶給她這方麵的傷害。不用多想,我已經做出抉擇。


    「我希望他們認為我配得上你。」


    齋藤常常露出不知道應不應該表露喜悅或驚訝的表情,我也有既定的應對方式。


    「希望他們不要覺得,怎麽來了一個跟女兒一樣個性扭曲的家夥。」


    「好壞!不過你說得沒錯。」


    這時齋藤總算露出笑容。她似乎格外畏懼生活中的空歡喜。如果沒有確實而細心地把喜悅包裝起來交給她,她似乎就無法放心。以處世方式而論,她這種對幸福的猜疑應該是正確的。不過她遲早會發現,一切都是空歡喜。


    或許是因為做完一件要事而放鬆心情,齋藤喝酒的速度加快。最近她的酒量似乎增加了。


    我邊聽齋藤抱怨工作邊思考:齋藤究竟是基於什麽樣的價值觀,要把我當作考慮到將來的交往對象,介紹給雙親?


    如果將她在人生中最重視的東西化為文字,大概就是成就感。更進一步地說,從工作得到的成就感會為她帶來最大的喜悅。這一點從平常的談話中就可以知道。她無疑對於工作抱持著特別的期待。也因此,戀愛大概隻用在滿足她的性欲及女性自尊。不過看樣子,她和我交往不隻是為了享樂,甚至已經開始考慮到將來結婚的可能性。理由隻是因為她受到一般社會常識束縛嗎?


    不過這並不重要。


    即使演變成結婚之類的狀況,我也完全不在乎。反正人生隻是活到某一天死去為止。在歸於塵土之前的路徑即使稍微變化,也無關緊要。


    「我吃飽了。我們下次還會再來!」


    兩人在先送齋藤回家再前往車站、也一定趕得上末班車的時間,走出居酒屋。我默默等候她與店員之間的嬉鬧結束,然後向店裏的人致意。等到聽見背後拉門關上的聲音,站在我旁邊的齋藤就把手放在我的手肘上。


    「真抱歉,突然提起要你去見我父母親。」


    我等到齋藤開口才低頭看她。她的表情好像咬到很酸的果實。


    「沒關係。我也想過會有這麽一天。」


    我選擇她想要聽的話說出來。


    「謝謝。聽你答應的時候,我好高興。嗯,我一直都很高興───」


    齋藤為自己說的話噗哧一笑,然後放開我的手肘。


    「老實說,我今天一直都很緊張。」


    「我還以為你不太會緊張。」


    我知道她想要維持這樣的形象。


    「也許看起來不會,可是其實我滿容易緊張的。唉,不過今天我是真的很緊張───大概是那次以來第一次這麽緊張。」


    「那次?」


    齋藤喜歡戲劇性的對話。


    「就是我們第一次一起喝酒回家途中,我在計程車裏碰到你的手指那次。」


    的確有那麽回事。在我心中,它隻有和其他無數記憶同等的價值,沉澱於泥水般的心底。


    「如果我帶像你這麽帥的男人去見我爸媽,他們一定會很驚訝。」


    這是例行對話的開頭,我也笑著回應「也許吧」。


    齋藤挑起這個話題,或許可以看成是在隱藏害羞,不過我仍看出其中帶有與平常一樣的虛榮。程度多少不明,不過她內心的確多少把我當成裝飾品看待。我不認為這是壞事。這樣剛剛好。像這樣適度混濁就行了。喜歡某人的心意可以是汙濁的。反正是要在無關緊要的剩餘時間內生活,除了疾風以外,這樣就行了。


    我們來到齋藤住的大廈前。她宣稱明天放假,因此我原本打算稍微詢問她有什麽計畫,然後就道晚安離開。


    「我想到當時───」


    齋藤看著自己變紅的手掌說。


    「當時計程車停在這裏,我原本稍微想到,搞不好你會跟我一起下車。我當時很緊張,想說如果真的發生那種事怎麽辦,不過你卻表現得很紳士。」


    齋藤發出彷佛在嘲笑我的「嗬嗬」笑聲。我知道她想要說什麽。


    「香彌,你明天要上班吧?」


    這種事無關緊要。不論是工作或其他任何東西。


    所以我能夠依照對方期待行動。


    「嗯,其實我也不算紳士,所以我會把更換用的領帶放在女朋友家,以便從那裏上班。」


    隻要齋藤感到高興就行了。隻要不引起麻煩就行了。如果她仍舊對人生抱持希望,夢想能夠得到幸福,那也沒關係。


    看到齋藤能夠為這種事而露出高興的表情,我就無比羨慕無知而愚蠢的她。


    ※


    「你隻要在房間裏別抽菸,在店裏或其他地方可以抽菸沒關係。」


    「不用了,還是不要吧。我也不好意思讓你的衣服和頭發沾到菸味。」


    「你真是個體貼的男人。」


    「這樣應該很普通吧。而且我的菸癮也沒有那麽大。」


    「這樣啊。」


    「如果你希望我戒菸,我也可以戒菸。」


    「不用了。我不希望你為我改變自己。」


    「這又不是那麽誇張的事。」


    「為了某人而放棄自己喜歡的東西,是很重大的事情。」


    「也不到放棄的程度。」


    「你別說了,就這樣吧。我認為人不應該為他人、隻應該為自己而改變。」


    「為自己……」


    「沒錯。所以如果你想要戒菸,我希望你是為了自己,比方說要開始注意身體,或是覺得戒菸會比較有異性緣之類的。」


    「身體狀況目前還好,不過如果可以更有異性緣,我就要考慮戒菸了。」


    「帥哥隻有一個對象沒辦法滿足嗎?」


    「紗苗,你可以滿足我嗎?」


    「嗬嗬,可以呀。來吧。」


    在黑暗中,曾經幾乎能夠抓住生命的我的手指,在小型雙人床上毫無感動地抓住齋藤的手。


    ※


    一如預期,與齋藤父母的聚會平安無事地結束了。


    他們應該覺得我看起來像個有分寸的成年人,我也透過言外之意,告訴他們我和齋藤感情很好,收入方麵也沒有問題。最緊張的是齋藤。我因此猜想她以前沒有帶過交往對象跟父母親見麵,一問之下果然沒錯。我雖然不解為什麽我是第一個,不過或許跟年齡也有關係。


    至於我,當然完全沒有緊張的時刻。我在聚會時,觀察雙親在女兒介紹交往對象時的反應。他們一方麵似乎很放心,另一方麵看起來也像被奪走打發時間的玩具。


    我在送齋藤的雙親前往鄰近轉運站的飯店時,也乖乖遵守無聊的禮節。


    隻剩下我們兩人之後,在齋藤提議之下,我們又去了另一家店。我原本就想到或許也應該再陪陪齋藤,所以剛剛好。我們前往從車站走十分鍾距離、以前也曾去過的酒吧,坐在餐桌座位。我忽然想到,和齋藤在一起的時間,有一半以上在睡覺或是以某種形式用餐。我們成為無趣的大人之後,能做的也隻有這些事。


    齋藤不論是在工作或私生活中克服某種困難時,一定會點氣味強烈的酒。她向酒保點了拉佛格威士忌,喝了一口,然後深深籲了一口氣。


    「香彌,辛苦了。真的很謝謝你。」


    「雖然有點緊張,不過我覺得很愉快。」


    「真的嗎?我一直在擔心爸爸媽媽會說些奇怪的話,所以好累。」


    她再度歎了一口氣,接著似乎終於想到,拿起自己的酒杯輕輕碰撞我的酒杯。


    「我爸媽對你的評價很高。」


    「希望是這樣。」


    「你去上洗手間的時候,我爸媽對你讚不絕口。」


    即使當事人離席,也不見得就是真正的評價。齋藤在那個場合的立場,有一半是家人,有一半是我的交往對象;在這樣的女兒麵前,他們應該不會說出直率的感想。不過我當然也沒有必要去確認對方是否真心。


    我配合齋藤喝了一口酒。在跟別人喝酒的時候,舉起酒杯的時機每隔幾次就會有一次配合對方,這一來談話的節奏自然也會合拍,可以讓對方心情愉快。


    齋藤反芻著今晚進行過的對話,途中又點了兩、三杯酒。


    「我也好高興他們讚美這個。」


    齋藤拿起掛在脖子上的項煉,眼睛因為酒醉而濕潤。這是我在昨晚過了十二點之後,送給齋藤的生日禮物。


    「對呀,他們說很可愛。」


    「嗯,不過我感到高興的不是這句話。要說可愛的話,既然是專業的人要做得可愛的作品,當然不可能會不可愛吧?」


    酒醉的齋藤得意地向我披露自己腦中的想法。


    「我感到高興的是,他們說這條項煉跟我穿的衣服很搭。」


    「不是跟你,而是跟你的衣服?」


    「嗯。你是從兩人在一起的回憶、還有想像我的喜好來選的。其他人也能看出這一點,讓我很高興。」


    我不解這有什麽好高興的。在一瞬間的停頓當中,齋藤似乎察覺到我的疑問,或者一開始就打算補充說明。


    「想到自己出現在心愛的人的想像中,就會覺得比什麽都要高興。」


    「原來如此。」


    我可以理解她想說的話,但是無法產生共鳴。


    「感覺很有你的風格。」


    「討厭,你不要開我玩笑。」


    齋藤笑咪咪的臉完全沒有討厭的樣子。她向酒保點了另一杯酒。


    「我不知道是不是想像,隻是希望你高興就選了。」


    這不是謊言。為了取悅她,我盡了最大的努力。不論如何化為言語,都無法理解對方的內心,所以這樣就行了。我們隻要依照自己方便來扮演角色就行了。


    也因此,這句台詞也是因為覺得齋藤一定會高興而選的。不過她的反應卻不是害羞的笑臉。


    「欸,我想問你一件事。」


    齋藤拋出這句就停下來。她具有膽小的一麵,必須要對方產生興趣才能說出來。


    我擺出詫異的表情。


    「什麽事?」


    「選我真的沒關係嗎?」


    這個問題太抽象,因此我一時沒有回答。並不是無法回答,而是因為我理解,這時的正確答案是沉默。


    「對不起,我自己帶你去見父母親,還突然問這種問題。從那天到今天,一直都很順利,說得誇張一點,甚至彷佛可以看見命運。」


    這世上並沒有命運這種東西,不過我覺得這是齋藤會喜歡的詞。


    「可是我感到有些不安。」


    「對什麽感到不安?」


    「對於使用你未來的時間。」


    齋藤喝了一口琥珀色的液體。


    「雖然不知道會不會結婚,不過繼續下去的話,有可能會失去重要的幾年。我當然希望不會變成那樣……」


    齋藤再度說到一半又停下來。她誤認為不把話說完是交由對方來決定,或者她是假裝在誤解。保留該說的話不說,純粹隻是要讓對方替自己補充這個部分,形同要把對方放在自己控製之下。


    我當然理解這一切,卻還是幫齋藤繼續說:


    「也許有一天,我們會分道揚鑣,沒辦法繼續保持友好關係。」


    「的確。」


    「不過即使變成那樣,我也不會覺得跟你在一起的時間是失去的。」


    我已經沒有值得失去的時間。


    今後我也許會和齋藤一起度過幾年、甚至幾十年的時間,也許會經曆結婚、生產等等各種大事,不過我不認為會有問題。這段時間即使用在其他用途,我也沒有任何想要得到的東西。我心想,就讓齋藤利用這樣的我就行了。她可以一方麵跟我在一起,一方麵享受疾風。等到有一天疾風過了,兩人一起過著死氣沉沉的生活也沒關係。我們就是這樣的存在。


    萬一齋藤有能力看穿我的內心,會不會覺得我把她當成傻瓜而生氣?


    齋藤露出害羞的笑容,用構不到的手肘假裝在戳我。


    「不過你這個說法有點那個,讓我想要問你一個問題。」


    「那個?」


    「嗯。」


    齋藤喝了一口杯中的酒,讓杯裏的冰塊發出「喀啷」的聲音,然後微微歪著頭說:


    「香彌,你曾經談過至今無法忘記的戀愛嗎?」


    她眼中依舊閃爍著我已經無法擁有的光芒。


    我明明知道她絕對不可能知道任何事,卻感覺到自己內心不能被她看到的部分浮現。然而在過去無窮的時間當中,我學會了隱藏這個部分的方法。也因此,我相信自己內心的騷動絕對不可能會被看出來。


    「也許有一兩次吧。不是都說,男人會把交往的對象個別保存在腦中嗎?」


    不可能會被看出來。


    但是齋藤卻喃喃地說出莫名其妙的話。


    「騙人。」


    齋藤壓低聲音說出的這句話,彷佛糾纏在我的腳上,緊緊勒住。


    齋藤用臉頰肌肉做出不帶情感的笑臉,然後又喝了一口酒。


    騙人───是什麽意思?


    我的哪一點讓她覺得是謊言?


    齋藤看出了我的什麽?


    她猜到了我的什麽?


    憑齋藤這種程度───


    「你為什麽說我騙人?」


    我一問,齋藤的笑容便加深了。


    「嗯?你一定很受歡迎,不可能隻有一兩個吧?」


    騙人。齋藤應該也預料到這個謊言會被我看穿,才這麽說的吧。如果她希望我認為這是真心話,她應該會配合剛剛說「騙人」的聲調。


    那麽她有何目的?


    如果棲息在我心中的,是在這世上很普遍的東西、任何人都經驗過的東西,那麽她能夠憑臆測看穿我的內心,也沒什麽好奇怪的。


    然而事情並非如此。齋藤絕對無法預料,絕對無法想像。


    我並沒有追問。我判斷如果追問的話,就會破壞兩人之間好不容易像死亡般安詳的關係。


    齋藤隱藏在自己內心的某樣東西,或許會給予我們之間的關係致命傷。


    然而幾天後,我得到有可能不再需要擔心這一切的聯絡。


    ※


    公司暗示我,有可能會把我調到遠地。


    我原本就知道自己隨時有可能被調動職場。


    隱瞞這種事也沒有意義。我決定次日就找齋藤出來告訴她。這天是她放假的前夕。我知道如果很嚴肅地告訴她有重要消息,她一定會感到害怕,因此我若無其事地邀她吃晚餐。


    我跟她說上司送我很好的葡萄酒,請她到我家。為了方便讓她對我的話做出任何反應,避免結果變得曖昧不明,我心想挑選必須展現明確意誌才能離開的場所比較適合。為了避免齋藤起疑心,我之前也請她到家裏來過幾次,所以不會感覺不自然。順帶一提,我說上司送我葡萄酒是謊言。


    我們在彼此的工作結束之後約在車站見麵,然後前往我家。我們穿過樸實無華的大廈入口,對擦身而過的父子微笑打招呼。我用鑰匙開門回到家,聞到自己家裏沒什麽生活氣息的氣味。


    「你的房間裏還是沒什麽東西。明明應該跟我家差不多大,可是看起來卻寬敞很多。」


    「大衣給我吧。」


    我把兩人份的大衣掛在衣架上。就如齋藤所說的,我的家裏沒有放置生活不需要的用品,隻有最低限度的家具、家電和電腦,沒有電視或書櫃,當然也不會講究室內裝潢。


    齋藤在洗手間漱完口,我便請她坐在沿著矮桌置放的l型沙發。


    「要一開始就喝葡萄酒嗎?我家裏也有啤酒。」


    「難得有那麽好的酒,就等料理送來之後再喝吧。先來一杯啤酒,店員先生。」


    「遵命。」


    我把齋藤喜歡的罐裝啤酒倒入玻璃杯,放在桌上。我跟她說「接下來請自便」,然後再度回到廚房。晚餐依照齋藤的要求,點了義大利餐廳的外送。在送來之前,我先把事先買好的起司放在盤中,端到正在喝酒的她麵前。她說「謝謝」之後,我也開了啤酒作為回應,坐在她的斜對麵。


    其實也可以不等料理送來就先進入正題,不過一開始談之後,有可能無法用餐,因此我決定先填飽空腹。


    在料理送來之前,我對齋藤述說虛構的上司軼事。這個上司的人設是單身、喜歡到處尋訪美食、個性和善;我謊稱葡萄酒是為了獎勵我完成緊急任務的禮物。


    過了一陣子,門鈴響了,一名看似大學生的青年送來好幾道料理。我們兩人一起把料理放在桌上,並且把盤子、筷子、酒杯和紅葡萄酒也擺在桌上。齋藤已經喝完第二罐啤酒。


    我們倒了葡萄酒,合掌之後,齋藤吃了一口沙拉,高興地把手放在嘴前。


    「最近的外送都這麽好吃嗎?」


    「真的耶。」


    兩人邊說些無關緊要的話,邊品嚐一道道料理。葡萄酒似乎也很合齋藤的味。一如往常,對我來說不論是料理或酒,味道都很淡。


    我們依舊總是在一起吃東西。我們隻有在直接連結到生命的事物上,才會積極聯係在一起。其他要做的事情,就隻有為了避免生活中的麻煩而處理事務。也因此,我必須與正在交往的她仔細詳談今後的生活才行。


    我把葡萄酒含在嘴裏,等待適當的時機。當炸雞的盤子清空之後,我心想差不多是時候了,正準備在對話中插入話題,但沒想到剛好在這個時候,喝酒速度相當快的齋藤打翻了裝有葡萄酒的杯子。我離開驚慌失措的她,去廚房拿了濕巾,擦拭潑出來的葡萄酒。我請齋藤負責從濺到葡萄酒的料理當中,挑出還能吃的部分移到小碟子裏。


    「哇,真的很抱歉。我喝醉了。」


    「真難得。」


    「嗯,大概是因為最近睡得不太好,所以特別容易醉。」


    我詢問她的身體狀況,她就開始抱怨工作的事。我錯過了提起正題的時機,不過反正還有很多時間。


    「每次在不經意的談話中,感受到上司仇女的一麵,我就會覺得這職場到底是怎麽搞的。感覺很那個。」


    「這樣啊……如果真的沒辦法忍受,能不能比方說,換工作到其他電台?」


    「雖然也不是不可能,不過我現在也還沒做出什麽成果,所以不太實際。」


    她明明反省自己喝得太醉,卻又喝了一口酒。


    原本是生存價值的工作,卻讓她承受壓力。不知她如何接受這件事。


    如果她覺得遭到背叛,疾風也許即將結束,不過或許她人生當中的疾風原本就不是工作。


    她抒發一陣子的不滿之後,似乎終於感到滿足,或者隻是因為累了,雙掌合十對我道歉:「真抱歉,在吃美食的時候還一直抱怨。」


    我回答:「美食不論在什麽時候都很美味,所以沒關係。」接著她傳給我意想不到的好球:


    「關於剛剛的問題,你有想過換工作的可能性嗎?」


    我把視線朝向斜上方,歪著頭假裝有些苦惱。


    「唔,這個嘛……」


    難得對方把話題轉到這裏,我不需要煩惱就能提出預定的話題。也因此,我的反應是要表現出突然被情人詢問而困惑的樣子。


    「怎麽了?」


    「老實說,今天我原本就想要跟你談這件事。」


    齋藤聽到我的聲音,右眼瞼敏感地反應。


    「什麽事?感覺……」


    她似乎原本想要說「好可怕」,但是勉強忍住而閉上嘴巴。至少在我看來是如此。


    我謹慎地挑選語句,告訴她我有可能被調動。關於時間、期間以及預定地點在遠方,我都毫不保留地告訴她。我沒有必要隱瞞。重要的是告知事實之後的事。


    「目前還隻是可能性的階段,並沒有正式決定。不過……我想要聽你的意見。如果我要被調走怎麽辦?」


    「唔~」


    她的沉吟聲跟我不一樣,應該是發自內心的。


    「我當然知道兩人都沒辦法輕易辭職,另一方麵,我也不想要結束跟你的關係。可是如果彼此很難見到麵,就如你先前說的,我擔心時間會白白浪費。」


    這段話雖然大半都是謊言,不過我的確沒有積極地想要結束跟齋藤的關係。


    我打算完全交由齋藤來決定。如果要采取遠距離戀愛的形式,那也沒關係;或者如果她選擇當場結束兩人的關係,我也願意接受。隻要別留下深刻的憎恨就行了。


    齋藤喝了一兩口酒並陷入沉思,我也默默等候她。如果一言不發地注視著她,或許會給她壓力,因此我自顧自地伸出筷子,夾起留在餐桌上的料理。判斷對方的沉默是表達意願之前的階段、或者沉默本身就是在表達意願,是很重要的。在這個場合,我知道齋藤會開口說話,因此我隻需要默默等候。


    過了片刻,我察覺到齋藤麵對著我。


    「就如之前你說的,今後不論和你在一起度過什麽樣的時間,我都不會覺得是白白浪費。」


    「嗯。」


    「所以如果你願意的話,雖然說即使距離拉遠也未必會馬上分手,可是我想要決定選那一個。」


    齋藤依舊以賣關子般的緩慢口吻說話。


    「你是指,要分手就趁現在嗎?」


    我歪著頭問,齋藤臉上便泛起淺笑,宛若樹木被風吹動般搖頭。


    「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麽她說「選那一個」,是什麽意思?


    齋藤像是要換氣般,又喝了一口酒。


    然後她說:


    「乾脆辭職吧。」


    「……咦?」


    齋藤不理會我的問號,嘴角泛起的淺笑宛如波紋般擴散到整張臉。


    「乾脆辭職,跟你一起走吧。」


    我難得因為其他人說的話而有些驚訝。


    不過這個衝擊很快就過去了。


    「關於這一點,也許等你清醒的時候再談比較好。」


    鬼迷心竅───她此刻的狀態正可以如此形容。


    齋藤不可能為了男人舍棄工作。即使不用「疾風」這樣的形容,齋藤自己應該也知道,她的生存價值與青春,很有可能是在工作當中。


    「我雖然喝醉了,可是我不是因為酒醉才說的。」


    「那是……」


    「我之前就有稍微想過。」


    「想過什麽?」


    「如果因為你的某種理由,讓我沒辦法持續現在的工作怎麽辦。」


    這種事有什麽好想的?基本上,光是想像這種事,就不像是齋藤的作風。


    「對我來說,現在的工作當然很重要,也讓我得到很多無可取代的經驗;不過如果為了跟你一起生活,必須要換工作的話,我會把辭職也當作選項之一。我現在仍舊這麽想。」


    她以煞有介事的口吻,說出自己膚淺的誤解。我會不惜一切努力糾正她的想法。


    「即使你跟我走,那裏也未必會有像現在這樣的工作。」


    我使用不帶嘲諷的誠摯口吻。


    「那當然。其實我也想過要當cd店的店員。希望他們有在徵人。」


    齋藤似乎完全沒有感受到我的弦外之音。她的說法就像是在向往充滿可能性的未來。我忍不住一反平常地插嘴說:「不行。」即使她喝醉了,我仍為她一直說夢話而感到焦躁,不禁脫口而出。


    「你應該要好好考慮。」


    「香彌,你不希望我跟你一起去嗎?你該不會是消極地在提議分手吧?」


    「不是這樣。可是就像剛剛說的,你的工作對你而言應該是無可取代的吧?」


    齋藤毫不猶豫地點頭。


    「嗯。」


    「我不能為了自己的理由,奪走你的工作。」


    工作,還有疾風。


    「說『奪走』太自以為是了吧?我並不打算被任何人奪走工作。我不是為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人。如果有必要辭職,我會承擔辭職的責任。我以前不是也說過嗎?人隻應該為了自己而改變。」


    她的確說過這種話。是在什麽時候?感覺好像是最近,也好像是很久以前。


    「我是為了自己想要跟你一起走,才要辭掉工作───可能會辭。不過你也有可能不會被調走,我也有必須解決的工作,所以當然沒辦法立刻私奔。」


    我仔細傾聽齋藤的話,邊聽邊感覺到背上有一股寒意。


    起初我不知道是為什麽。


    這種感覺就像繞過轉角會遇到恐怖怪物的不安。


    「所以你不需要覺得是自己的責任。到時候我會自己進行準備。當然如果你不願意的話,那又另當別論。嗯,不過在交往的這段時間,你應該也明白,我不會因為你說不要就乖乖退下。」


    齋藤發出咯咯的笑聲,又喝了酒。


    我一點一滴地逐漸了解寒意的真相。


    該不會是───


    我開始察覺到齋藤一直隱藏在心中的某樣東西。


    如果這是事實的話,我是多麽愚蠢。


    不,仔細想想,這也是無可奈何的。


    我不可能想到,在我身旁的人會抱持這麽愚蠢的想法。


    我忍不住也喝了一口酒。我不想要相信這種事。


    「對了,我們開始交往也過了滿久的時間。」


    就如她說的,我和她已經在一起頗長一段時間。


    我回想起至今的交往過程。


    而此刻,我再度注視眼前的女人。


    兩人彼此對看。她的視線展現的意誌,讓我心中產生的恐懼變得明確。


    或許處處都有預兆。


    我打心底希望這是假的。


    「香彌,你怎麽了?」


    「沒有……」


    我在思考。


    我是不是誤會了她?


    我是不是搞錯了應該對她產生的感情?


    我凝視著她的眼睛。


    對這個眼中蘊含光芒的女人,我一直抱持著某種羨慕。


    我以為她是仍舊處於疾風中的人,可以長久享受「工作」這樣的疾風,有潛力度過令人羨慕的人生,因此才跟她交往。


    然而這些想像或許是錯誤的。


    「你該不會其實打算要在今天分手吧?」


    齋藤雖然用開玩笑的口吻說話,但卻以打心底感到害怕的眼神看著我。我揣測著她的內心。


    她為什麽會露出這樣的眼神?我離開她到底有什麽好怕的?


    對於齋藤來說,我隻是她漫長的人生當中遇見的一名異性。我們剛好是同學,並且因為幾個巧合而重逢,不過我終究隻是她交往過的男人之一;當這樣的我要離開她眼前,她為什麽會感到如此恐懼?她大可再找另一個對象。她隻要找一個能夠快速滿足性欲和自我顯示欲的人,陪在她的身邊。


    不是這樣嗎?


    我在齋藤雙眼的眼球中,看到裂痕的幻影。


    我詛咒自己的遲鈍。


    「紗苗。」


    「嗯?」


    怎麽會這樣?


    「我有話必須要跟你說。」


    「你怎麽變得這麽認真?怎麽了?」


    齋藤心中的恐懼更加膨脹,而她或許也發現到了,因此試圖用意誌與酒精的力量壓下來。看到她此刻對我擺出的笑臉,隻會讓人產生憐憫。


    「是很重要的事情。」


    「什麽事?我好害怕。」


    她終於說出內心的恐懼。


    「很抱歉,讓你感到害怕。」


    這是真心話。如果是平常的我、過去的我,或許會選擇稍微顧慮到齋藤感受的說話方式吧。


    「不過我還是得說出來。」


    我現在必須對她說出真相。


    「你不要擺出那樣的表情。」


    她必須了解我是什麽樣的人。


    如果不知道這一點而繼續生活,未免太可憐了。


    「對不起。」


    現在或許還來得及。


    人類必須透過人生當中短暫的疾風得到救贖。


    至少應該要能夠憑藉這樣的回憶生活。


    齋藤當然也必須得到這樣的機會。


    她的人生絕對不能把我當成疾風。


    ※


    「我聽到消防車的聲音。會不會是火災?」


    齋藤似乎是想要緩和室內緊張的氣氛,喝了一口水這麽說。


    「紗苗,我希望你聽我說。」


    「啊,你要開始說了嗎?」


    齋藤抬起一邊的嘴角。雖然感覺有殘酷,不過我還是點頭。


    「除此之外,我們沒有別的事可做了。」


    「香彌,你怎麽了?」


    「沒怎麽樣。」


    她的說法彷佛覺得我失去了平常心,但事實並非如此。


    我原本就是這樣的人,隻是她不知道而已。


    她原本沒有必要知道。


    但是現在已經不容選擇。


    「也許你以為我接下來要提出分手的話題,但是並不是這樣的。」


    她必須知道真相。


    齋藤又喝了一口水,做好心理準備。我聽見她的喉嚨發出「咕嚕」的聲音。


    「就結果來看,或許會變成那樣,不過我接下來要說的,並不是為了某種理由要跟你分手。」


    「我不懂你的意思,可是我不打算分手。」


    「聽了我的話,反倒是你應該會想要跟我保持距離。」


    「你的意思是,你出軌了?」


    齋藤開玩笑地說。她的腦袋確實具備談戀愛所需的正常回路。


    「我想我的確算是對你說了謊,不過並不是出軌這種戀愛方麵的事。」


    齋藤等我繼續說下去。


    「應該說……」


    我仿照齋藤常用的說話方式,故意在觸及核心部分之前停頓一下,接著果斷地說:


    「我沒有辦法愛上任何人。」


    我不等對方的反應,繼續說下去:


    「比方說,我並不會做出所謂的出軌行為,丟下交往對象或結婚對象,愛上其他人。」


    齋藤默默地看著我的臉,試圖捕捉、理解、解釋我說的話。


    「那應該沒問題吧?你的意思是你不容易愛上人,對不對?」


    「不是不容易,而是我已經不會再愛上任何人了。」


    「……不會再愛上任何人?」


    齋藤複述一次,似乎總算了解我在說什麽。


    「你的意思是,包括我在內?」


    幸虧齋藤還具備思考能力。


    我花了十足的時間點頭。


    「嗯。我對你的感情並不是戀愛。話說回來,也不是友情或同鄉之間的情誼。」


    我為了讓她感受到這是真話,沒有移開視線。


    「對我來說,你隻是───」


    我過去不曾像這樣對她說話。我知道這樣會傷害到她因為缺乏自信、反而形成的高度自尊心。


    「偶然重逢的昔日同學。後來兩人的關係逐漸走向交往,我覺得也好就交往了。就隻有這樣而已。」


    齋藤解開在膝上交握的手。


    「可是交往通常不都是這樣的過程嗎?」


    「不是這樣的。」


    我確實盯著齋藤的眼睛,像是要疏遠這句話般搖頭。


    「我即使到現在,也沒有特別喜歡你。」


    等待她詢問也沒有意義。


    「我對你的心意,從那天在故鄉車站、以為有陌生女人坐在我隔壁的時候,就沒有任何變化。」


    「這……」


    齋藤陷入沉默,但是她的情感似乎還沒有強烈到可以稱為衝擊。她注視著我,眼神似乎在推測我說的話當中有多少真心的程度。


    「就是字麵上的意思。對於欺騙你這件事,我感到很過意不去。我原本打算一直騙到底───不,或許等到有一天,你的人生也失去疾風之後,我會告訴你;可是至今為止,我並沒有打算要刻意結束這段關係。我打算至少等到你的疾風消逝。」


    「疾風?」


    齋藤的表情不像是產生疑問,看起來比較像因為聽到不熟悉的詞而重複念一次。


    「我認為每個人的人生當中,都會遇到疾風。或者也可以代換成別的說法,像是『顛峰』或『最佳回憶』。人生就是在體驗這場疾風之後變得空虛,接下來就隻能憑藉回味疾風度過餘生。你當初看起來,似乎還處在疾風當中,讓我感到很羨慕。關於這一點,我現在仍舊沒有改變想法。」


    齋藤緩緩地張開緊閉的雙唇,嘴裏的舌頭空轉了一下,彷佛數度演練台詞,然後終於用充滿意誌的聲音說:


    「你是指,人生的顛峰?我還沒有感覺到疾風結束了。」


    「我也這麽想。你還不像我這麽空虛。即使有一天會變得空虛,但是我相信每個人在自己的生涯當中,都有體驗一次疾風的權利。」


    「等一下,你從剛剛到底在說什麽?」


    「我希望你仔細聽我接下來要說的話。」


    麵對無法對話的我,齋藤把視線落在桌上,點了兩次頭。這不是代表接受,而是思考某件事時打拍子般地點頭。


    「這是我必須要告訴你的事實。」


    齋藤的視線回到我身上。


    「我一直以為,你的疾風是來自工作。」


    「你是指,我把工作排在第一?」


    「沒錯。可是你剛剛不是說,即使拋棄工作也沒關係嗎?而且你還說,拋棄工作的理由即使是我也沒關係。不論如何,你都不應該在我這種人身上,感受到你人生當中的疾風。」


    齋藤皺起眉頭,或許是在表達否定,不過我搶先反駁她想要說的話。


    「就算你現在不這麽想,隻要有變成這樣的可能性,就必須要回避。我感覺到你有這種傾向,覺得未免太可憐了,所以才想要告訴你。」


    一口咬定、強迫推銷的口吻、憐憫───我刻意使用齋藤的個性應該難以接受的方式對她說話。


    她接受之後可以發怒,也可以感到悲傷。如果聽不懂,也可以感到害怕。


    不論如何,隻要她的心能夠遠離我就行了。在共度一段時間之後,雖然無所作為,不過或許我對她產生某種信賴,相信她具有斬斷人際關係的智慧程度。


    「香彌。」


    她沉默了一陣子,接著呼喚我的名字,聲音當中似乎不帶憤怒或悲傷。


    「那麽你的疾風是什麽?」


    這種事無關緊要,可是紗苗的表情卻像是最關心這個問題。


    我不明白她的感情變化,不過其實不論她有沒有興趣,我都打算要談我的疾風。這是為了讓齋藤知道我這個人是如何形成的;為了告訴她,在體驗過疾風的人當中,我是格外特殊的例子;也為了讓她放棄我這個人。


    「如果你在意的話,我就告訴你。」


    「告訴我。」


    這是我第一次說出這件事。我並非沒有猶豫,但是把隻存在於我心中的特別經驗告訴齋藤,是有意義及理由的。


    「我的疾風,是在當時吹起的。」


    我以平靜的心情,回想起平常一再回味的當時的心情,並且說出來。


    「『當時』是指高中的時候嗎?」


    「沒錯。正確地說,是在我十六歲的時候。姑且不論周圍的人怎麽看我,我當時因為生活太無趣,心情總是很煩躁。於是我一直在尋找能夠讓自己的人生變得特別的事物。」


    化為言語,就會覺得很蠢。


    「我反覆挑戰各種事物,然後又感到失望。後來我遇到一個女生,並且愛上對方。」


    齋藤揚起眉毛。


    「她是不屬於這個世界的異世界居民,年齡是十八歲,隻能在某個公車站見麵。她的身影除了眼睛和指甲之外,我都無法看到。」


    齋藤理所當然地露出無法理解的表情。


    「你是指幽靈嗎?」


    「對我來說的真相並非如此。那個公車站連結了這個世界與她的世界。她是確實存在的人物。我能夠摸到她,也能夠吃到那個世界的食物。」


    「你說的───」


    齋藤似乎努力地要把我說的話和她的常識兜在一起。


    「會不會是在做夢?因為某種理由……」


    她雖然沒有說出口,不過似乎是在懷疑我有病,或是把某種異物攝入體內產生幻覺。雖然沒有必要說明,不過我當時並沒有生病的跡象,也沒有攝取不必要的東西。


    「不是做夢。我們見過好幾次麵。即使沒有任何人相信這件事,隻要我沒有遺忘,它在我心中的真實度就不會改變。所以你不相信也沒關係。」


    「……你繼續說吧。」


    或許是基於自尊,齋藤沒有輕率地說她相信我。她不容許自己承認,和我在一起的所有時間都是無意義的。真是令人感動落淚的無用自尊。


    「我每天晚上都會去公車站見她。我會在漆黑的公車站候車亭裏等候她。」


    我思索要不要說明地下避難所的事,不過感覺會變得太複雜,因此就省略不提。


    「她每隔幾天會從異世界過來一次。她隻有發光的眼睛和指甲,看起來不像人類。我想要從她那裏得到某種知識或資訊,讓自己的人生變得特別,但計畫卻很難順利進行。即使想要知道彼此的文化,也無法藉由味道或氣味傳達,甚至無法讀取對方的文字,隻能依靠言語來說明。不過就算知道異世界的風俗習慣和規則,也沒有什麽用處。」


    我依照記憶順序告訴齋藤。


    「重要的是,這個世界和她的世界會彼此影響。兩個世界會發生同樣的事,比方說在這裏有東西壞了,在那邊也有東西會壞掉。」


    在談到這件事時,有一個無法回避的話題。


    「我們利用這樣的影響,想要尋找能不能替對方做什麽。」


    我不是不小心,而是刻意說出那個名字。


    「在實驗過程中,我還把坐在我隔壁座位的田中的狗放走。」


    「嗯?」


    就如我預期的,齋藤露出詫異的表情。她大概在思索我的發言和自己的記憶何者正確,不過她立刻要求直接和我對答案:


    「如果是我忘記或不知道,那很抱歉───」


    「嗯。」


    「我們班上有人叫田中嗎?」


    「沒有。」


    我沒有特別理由要等她問「那麽是怎麽回事」,因此繼續說:


    「當時我把班上的人全都分類為『田中』這個名字,意思就是到處都有、對我來說一點都不特別的家夥。」


    不過話題當然不會就此結束。


    「包括我在內嗎?」


    「不對。」


    她的表情有一瞬間變得輕鬆,讓我感到過意不去,但我還是必須說出違反她期待的話:


    「對於行為舉止和田中稍微不一樣的人,我有別的稱呼。」


    我抬頭看她的臉。


    「我稱呼你為齋藤。跟那時候一樣,直到現在,你對我來說仍舊隻是齋藤而已。」


    或許是種種感情重疊在一起的結果,她最終的表情讓我感到安心。


    「你在說什麽?」


    齋藤───本名須能紗苗───今晚首度對我露出明確的失望表情。


    ※


    「也許你已經知道,那隻狗的名字叫阿魯米,飼主的本名叫會澤誌穗梨。就結果來看,阿魯米是被我害死的。」


    我在廚房倒了兩杯熱咖啡,把其中一杯放在齋藤麵前,開始說明事實。


    「誌穗梨。」


    齋藤盯著桌子,隻低聲說出這個名字。


    「你沒聽說過這件事嗎?」


    「她沒有跟我說過。」


    「這樣啊。」


    「香彌。」


    我坐在沙發上,總算和齋藤對上視線。


    「你說的是真的嗎?」


    「全部都是真的。」


    「你說你害死誌穗梨的狗,也是真的嗎?」


    「嗯,最後的結果就是這樣。阿魯米因為被我帶出去,所以才會死掉。」


    我彷佛看到齋藤有一瞬間露出微笑,但是她沒有理由擺出那種表情,所以也許是我看錯了她的某個反應。她臉上立刻恢複先前的表情。


    「你說的『齋藤』……」


    「我到現在還是這樣稱呼你。」


    「你對我說過的其他的話,也都是假的嗎?」


    她指的是哪句話?這才是重點吧?我回想起曾經對她說過的各種話。


    「我不知道能不能說全都是假的。」


    這回齋藤臉上真的露出笑容。這次是有理由的。是我刻意選擇說話順序,得到這樣的結果。


    我知道要讓對方的心情跌到穀底,就要先捧得高高的。


    「我隻是選擇你應該想聽的話、說出來會討你喜歡的話。因為我知道,這麽做就可以減少麻煩。」


    我以為齋藤會表現出前所未有的失望表情,然而她似乎仍舊保持微笑。我以為自己說得不夠,便補充說:


    「我剛剛也說過,我已經沒有戀愛情感。正確地說,我已經把它留在十五年前的那時候。」


    即使補上這句話,齋藤似乎也沒有更失望的樣子。她垂下視線,喝了一口放在桌上的咖啡,然後用把砂糖放入咖啡般纖細的聲音說:


    「原來你的疾風就是戀愛。」


    我聽到這句話,感覺到好像有針刺進我的指尖。在此同時,我想起曾經和她進行過的對話。


    就是她問我有沒有無法忘記的戀情、然後又說我騙人的那時候。


    當時我無法看穿齋藤隱藏的感情真麵目,不過現在總算變得明確。她恐怕是看穿我心中有某個人,意識到情敵的存在,並隱藏湧起的嫉妒。


    「你喜歡的那個女孩是什麽樣的人?」


    我不知道她是基於什麽樣的心態,想要了解自己嫉妒的對象。是放棄,或是為了耀武揚威?不論如何,在此我隻能選擇說出實話。


    「我稱呼隻看得見眼睛和指甲的她為『琪卡』。」


    我想像在黑暗中浮現的光芒。


    「她是個聰明的人,總是很冷靜,有很多興趣,也喜愛小說、香水之類的文化。不過那些當然都是異世界的產物,我沒有辦法實際體驗。」


    「這樣啊。」


    齋藤簡短地附和,等候我繼續說明。


    「我猜她在生物學上應該不屬於人類。雖然看不見她,不過我能摸到她的身體。用手指沿著身體輪廓摸,有手有腳也有頭,可是她的血液會發光,頭發的觸感也很特別。」


    我為了想起那個觸感,把右手張開又闔上兩次。在這段時間,齋藤喝了一口咖啡,然後放在桌上發出「咚」的聲音。這似乎就是展開行動的訊號。


    「你跟那個異世界的女生在交往嗎?」


    從她的口吻可以聽出種種情感───對於在兩人關係即將結束時、一本正經談起異世界生物的男人產生的錯愕、恐懼、厭惡,以及這些情感引起的謹慎,另外還有不知該當真到什麽地步的懷疑───不過這些都不重要。


    「沒有。在她的世界,沒有戀愛這樣的概念。」


    「那……」


    「所以我教了她。」


    我想像著齋藤原本要說的話被磨碎的景象。


    「我教她戀愛是什麽、情侶是什麽、成為情侶之後要做什麽。為了讓異世界的居民了解,我用盡言語和心意來說明。」


    聽了我奇幻故事般的說明會想像到什麽,大概會因為聽者知道什麽樣的故事、經曆過什麽樣的戀愛而有差異吧。


    不過她應該已經知道,這件事非同小可。


    沒錯,我和琪卡之間的關係是特別的。我心中對於琪卡的思慕是無與倫比的。我從琪卡得到的光,在這世界上是獨一無二的。不論我是多麽無趣的人,這些都不會改變。


    「我不知道琪卡能夠想像我的心意到什麽地步,不過我們兩人都努力地要去理解對方。我當時覺得,不論未來會怎麽樣,隻要擁有和她共有的東西就行了。」


    沒錯。隻要擁有那樣的東西就行了。


    「對我來說,從琪卡得到的東西、以及我對琪卡的心意,就是這個世界、以及我的人生當中的一切,直到現在也一樣。她是唯一能夠改變我的人物。但是疾風卻突然停止了。」


    疾風───齋藤的唇型再度說出這個詞。


    「我突然聽不見琪卡的聲音,也看不到她的身影。在那之後,不論等多久,我都沒有再見到她。」


    雖然隻是推測,但是在那之後我想了很久,認為之所以再也無法理解琪卡的語言,責任在我身上。


    當時琪卡一定是拒絕了我。因為心靈的距離拉遠,以至於無法再理解語言。這是我一再反芻、幾乎磨破記憶底片得到的想法。當然這個想法也可能是錯誤的,到現在也無從證實。


    「無法再見到琪卡之後,我的人生也結束了。現在的時間,對我來說就像餘生一樣,什麽時候結束都沒關係───不,我希望可以早點結束。不過我連主動尋死這種強烈的行動都嫌麻煩,所以才留在這裏。」


    坐在沙發上、麵對齋藤、甚至連談起琪卡這回事,也隻是在打發身體迎接死亡之前的時間。


    「我在迎接死亡之前,隻能回味和琪卡在一起的回憶活下去。除了對琪卡的想念之外,什麽都沒有。所以我不可能成為其他人的人生意義,也不會有任何人在我的人生當中具有意義。」


    如果要對齋藤表現(即使是虛偽的)誠意,那麽含糊其辭而要對方自行察覺,才是更欠缺誠意的。


    「我也從來沒有真心認為紗苗、齋藤是我的情人。」


    在這個距離,應該不可能會聽不見。齋藤的耳膜一定確實捕捉到我的話,傳遞到大腦。她應該正在憑自己的方式解釋這段話。她注視著我的臉,持續沉默。


    我想著幾秒鍾之後不知會麵對什麽樣的反應。以齋藤的個性,應該會選擇保持自尊。大哭或是怒吼都屬於傷害她自尊的行為,所以我預測她大概會假裝冷靜,戲劇化地吐出接受一切的台詞。


    最後我的預測大致正確。


    「我也可以……想到一些事情。」


    這句話顯然是以對方會詢問意思為前提。過去我會滿足她的願望,不過如果她誤會那是我的溫柔,我會很受不了,也因此我打算保持沉默,結果她不等我的回應便繼續說:


    「我不會用『疾風』這種說法,不過我可以理解,遇到改變自己人生、自己整個人的東西、並且一直被困在那裏的感覺。」


    看來齋藤仍舊沒有理解。我並沒有被困住。那就是我全部的人生。


    我試圖以教誨、說服的感覺再次展開說明,但是卻以失敗告終。


    「我跟你也很像。」


    我思索她話中的意思。


    「就像那個女生對於你的影響一樣……」


    「……一樣?」


    不可能會有和琪卡一樣的東西。


    「我當時也遇見了跟那個叫琪卡的女生一樣、改變人生的東西。在遇見之後,就一直被困在那裏。」


    聽到她無視琪卡特殊性的這句話,我感覺到情感宛若從胃部逆流般的奇特感受。不過我仍舊等待齋藤繼續說下去,或許是期待萬分之一的可能性吧。也許齋藤也曾經有過在這世上獨一無二的相逢或思念。


    「我───」


    「……」


    「我遇見了音樂。」


    也許我也曾經試圖要忍住不說話。


    「不要相提並論!」


    不過我在說出來之後,才像是要自圓其說般地想到,我已經不需要再對齋藤保持形象了。


    「的確不是同樣的東西,可是我也曾經有過跟你相似的心情。」


    「不要把琪卡跟那種───」


    「怎樣?」


    齋藤的表情變了。她在知道我的真麵目之後,似乎覺得已經沒什麽好怕的,表情非常冷靜。我對這樣的她產生單純的憤怒。這是睽違許久的純粹憤怒。


    「───跟那種沒有任何意義的創作品相提並論!」


    「對我來說,那個女生也沒有任何意義。不過對你而言,卻是無可取代的人吧?」


    「你不會、了解、我們!」


    齋藤用剛好惹毛我的動作點頭。


    「我不了解。就連自己最重要的音樂,我也還不太清楚對自己來說究竟是什麽,更不可能了解其他人最重要的東西。」


    「別把那種程度的心情,和我的思念相提並論!」


    憤怒彷佛變成結晶,刺在我的喉嚨上。即使在這種時候,我仍舊具備無可救藥的社會性,會在咳嗽的時候把臉從別人麵前轉開。


    「因為太巨大而無法了解,所以我一直在思考。香彌,你對那個女孩了解多少?」


    「琪卡───」


    「你也完全不了解她對你來說究竟是什麽,所以才會被困住,不是嗎?」


    「不對。」


    用「困住」這種說法,彷佛是說隻要琪卡離開我的心中,其他事物就會產生價值。


    那是不可能的。我心中一直深藏著在這世上無可取代、獨一無二的感情活到現在。琪卡比任何人都更重要,比任何人都更有魅力。我清楚理解隻有我擁有的這份感覺。


    隻對他人的創作品懷有模糊情感的齋藤,和我絕對不一樣。那類的人跟我絕對不一樣。


    不要用廉價的同感玷汙我的光芒。


    「我以為是音樂拯救了我。我以為隻要喜歡就可以了。可是我發現我其實什麽都不知道,而音樂也不打算要拯救我,因此感到失望,直到現在還是在思考音樂對我來說是什麽。」


    她的表情當中似乎摻雜著某種喜悅,更加惹毛我。


    「我和琪卡的關係不需要去思考。跟你不一樣。」


    「你喜歡那個女生的哪裏?」


    「全部。」


    我完全不用思考,就能夠肯定地回答。我喜歡琪卡的存在本身。


    「不是那種曖昧不明的答案。我想要聽你自己的說法。」


    「你這個人……」


    為什麽要找琪卡麻煩?


    為什麽要試圖闖入我的光芒?


    是在懷疑我的說法嗎?還是這家夥仍舊在嫉妒琪卡?


    既然想知道,我就說出來吧───我試圖追溯記憶。


    「在我心中,隻有琪卡是不會消失的。她肯定我的一切。」


    「她隻是讓你這麽認為吧?」


    過於無禮的這句話,讓我一時語塞。


    「兩個人不可能彼此了解一切、肯定一切。光是倚賴對方的肯定,並不是真正喜歡對方。」


    這家夥為什麽一再自以為很懂地說這些話?我已經氣到頭昏眼花。這個齋藤───須能紗苗───原來這麽不知分寸、這麽沒有思考能力嗎?


    「喜歡某個對象,會連看不見的部分都一起喜歡。不管對方是人類,或者是東西。」


    身為田中或齋藤的你們或許如此,但是我想念琪卡的心情卻不一樣,是很特別的。不論我是多麽無價值的人,隻有這份心情是特別的。


    「我也在看不見形體的音樂當中感受到理想。我曾經以為音樂會肯定我的一切,可是如果喜歡的話,自己也必須要前進才行。聽了你剛剛說的,我就覺得跟以前的我很像。如果可以的話,跟我一起───」


    我聽見心中傳來按下開關的聲音。


    「別說了。」


    我不是為了裝模作樣或是別有意圖,而打斷齋藤的話。就像我說的,我認為已經沒必要繼續聽她的說法。


    「你不用再多說什麽。」


    仔細想想,這也是理所當然的。為什麽齋藤會說這些莫名其妙的話?為什麽她會誤以為自己的經驗能夠套在我身上?


    沒錯,正是因為我的經驗是無人經驗過的特別情況。我缺乏這樣的自覺。我一直相信自己是隨處可見的無趣的人,而我自己實際上也是如此。


    但是隻有跟琪卡的相逢是奇跡。


    也因此,就算齋藤絲毫無法理解,隻能從自己平庸的體驗或見聞得來的普遍事物來推測,並隨口說些結論,也是無可奈何的。


    我為什麽要這麽生氣?我對這家夥期待什麽?


    這家夥隻是齋藤,不是琪卡。


    「你回去吧。」


    齋藤露出驚訝的表情。這是在這世上隨處可見的反應。


    「我們最好再也不要牽扯在一起。」


    我也能預期到她接下來的反應。反正她會覺得自己遭到背叛,露出憤怒的表情,然後說些搞不清狀況的話。


    「你完全感受不到嗎?」


    「對於隻能做出這種無聊反應的家夥,我沒有必要繼續談琪卡的話題。」


    這句話似乎讓齋藤的憤怒潰堤。


    「你這是什麽話!」


    「……」


    「一副隻有自己了解一切的表情!」


    我沒有擺出那樣的表情。此刻的表情,或許是懶得理會還沒經曆疾風的家夥所說的戲言。


    「自以為很了不起!」


    齋藤瞪著我。我自認臉上並沒有擺出足以引來敵意的表情。


    「你隻是忘不了前女友而已!」


    「沒錯。」


    我也可以默默地接受齋藤的怒罵,不過如果隻是默默接受,無法讓她離開。我以引導的方式肯定責備我的齋藤,等待她不久之後主動後退。


    「你說對了。這樣就行了吧?」


    我把視線從齋藤臉上移開。在我的預期中,她會把手邊的咖啡潑過來,或是為了引出我的反應而罵得更厲害。


    「什麽琪卡嘛!說什麽肯定一切,你跟那個女生都跟傻瓜一樣。」


    看吧。


    「也許吧。」


    「你喜歡的人被當成傻瓜,你難道不會生氣嗎?你說隻看到眼睛和指甲,反正一定是把看不見的部分想像成自己理想的樣子,然後一廂情願覺得自己喜歡她吧?」


    「也許吧。」


    「其實你們的對話搞不好根本無法溝通吧?搞不好一直牛頭不對馬嘴,然後憑自己的主觀解釋,自以為理解了。」


    「這也不無可能。」


    「說實在的,那個女生真的存在嗎?你沒辦法忘記自己妄想出來的腦內情人,感覺太危險了。」


    「沒錯。」


    「你生氣呀!」


    齋藤呼吸急促地站起來。我在眼角瞥見她因憤怒而顫抖的手。


    「如果她那麽重要,讓你說出活著也沒意義、跟我在一起的時間都是謊言這種話,如果你要說隻有當時的人生才有意義,至少為當時的自己認真一下吧!」


    這個齋藤到底在誤會什麽?


    我當然很認真。我沒有一天不想到琪卡。我隻是覺得沒必要拿這件事跟齋藤爭論。


    「那個叫琪卡的女生如果看到你現在這個樣子,不知道會說什麽。」


    「我也不知道。」


    反正再也無法見麵,去想那種事也沒有意義。而且───


    「我已經不在乎自己變成什麽樣子了。」


    「算了。」


    齋藤說完離開原地,拿起大衣和包包,走向玄關的方向。我拿起眼前的咖啡杯喝了一口。味道很淡。


    「喂。」


    我原本希望齋藤直接離開,但是她的聲音從我頭上降下來,大概是想要撂一句狠話吧。這是最後的時刻,姑且聽聽她要說什麽。


    「你這個人───」


    「嗯。」


    「隻是把自己的窩囊全部歸咎給琪卡、玷汙她而已。」


    這回齋藤似乎總算離開了客廳。我沒有看那個方向,不過從腳步聲和氣息可以知道。我聽見玄關的門打開的聲音,接著是關上的聲音。


    我不自禁地把手中的咖啡杯丟向牆壁。我坐在原處,靜靜地注視咖啡與杯子碎片灑在地上。


    ※


    不跟齋藤見麵的生活開始了,也沒有任何問題。


    隻是回到原本的日常而已。這是理所當然的。須能紗苗在我的人生當中,隻是齋藤當中的一個,沒有任何重要性。她也隻是從我身旁經過的人當中的一個。對於齋藤來說的我當然也是如此,她在今後的人生當中沒有必要記住我。人生當中,必須一直留在心中的東西是有限的。


    這項事實明明非常正確。


    可是為什麽───


    我感到很不愉快。


    那天齋藤對我拋出的最後一句話,一直糾纏著我。


    她用了玷汙這個詞。


    誰玷汙誰?


    「早安。」


    「啊,鈴木先生,早安。」


    「之前你跟我要的東西,我已經傳過去了,請檢查信箱。」


    「哇,謝謝你這麽快就完成!」


    齋藤說我玷汙了琪卡。


    太愚蠢了。我和琪卡再也無法見麵,也因此,為了不忘記與她在一起的回憶,我非常珍惜地把這份心情留在心中。我根本不可能去玷汙再也無法見麵的對象。


    如果說有人玷汙她,那就是齋藤。是她玷汙了我和琪卡的回憶。她把那些多餘的言語留在我的房間,使我為其惡臭而痛苦。


    「鈴木,今天中午你可以撥出時間嗎?」


    「好的,我沒有特別要趕的工作。」


    「我要和神田先生他們吃飯,你也一起來吧。他們很喜歡你。」


    「既然是那樣的理由,我一定會參加。」


    我原本猜想,齋藤是在說我和琪卡互相影響的事,不過並非如此。


    我沒有對她詳細說明雙方的影響,而且我早已考慮到自己有可能至今仍會對琪卡造成影響,因此避免在生活中引起風波。我不破壞、不失去、不沮喪,盡可能排除人生當中所有的負麵要素來生活。做到這種地步的我,不可能玷汙琪卡。太愚蠢了。


    齋藤也說,我把自己的窩囊全都歸咎於琪卡。用窩囊這個詞指責我是錯誤的。如果想要罵我,就應該批評屬於我的特徵;她用「窩囊」這個詞,想必是要批評我無氣力的生活,可是這個詞卻能夠套用在這世上的許多人身上。她要貶抑我的企圖失敗了。


    「鈴木,這份禮物給你。」


    「謝謝。沒想到我竟然有機會得到工藤給我的禮物。」


    「還來!收到學長特地送的點心,還說這種話!」


    「我是開玩笑的。我很感激能夠得到這份禮物。」


    「歸咎於琪卡」這種說法也錯得太離譜。


    我反倒覺得自己是托琪卡的福,才能度過至今為止的人生。我當時全身感受到疾風,遇見由衷覺得特別的人,在心中留下一輩子不會消失的心情,直到有一天死去為止。即使剩餘的時間都活得很空虛,隻有這份心情是真實的,並且會一直留存在我心中。齋藤不知道,在這個無價值的生命中,這一點有多麽重要。我對於琪卡隻有感謝,絕對不會恨她,甚至把自己無趣的人生歸咎於她。


    「是的,我是鈴木。謝謝您平常的關照。是的。關於那件事,就如我前幾天說明過的,應該是本年度為止的預算。是的。原來如此。好的,我知道了。那麽我也會跟上田進行確認,今天以內會通知您,這樣可以嗎?好的,謝謝您。那麽我就先告辭了。」


    齋藤對我說的話,從頭到尾都是錯的。


    我明明理解,但是卻感到不快。


    即使在經過三個星期之後的現在,我仍舊被不快的感覺折磨。


    「鈴木,你是不是累了?」


    我完成今天之內必須做完的工作,稍微鬆一口氣,才發現時間已經是下午六點。


    當我在公司吸菸室抽著一點都不美味的香菸,跟我同期的男同事為我的身體狀況表示擔心。


    他前幾天得到孩子,處在疾風正中央的幸福帶給他從容的心情,或許也因此想要多管閑事。


    「是嗎?最近的確接連發生讓我費神的事。」


    「鈴木,你太認真了。應該要稍微隨便一點,才能長久持續。」


    這個男人說錯了。我正是因為隨便地生活,不想引起問題或麻煩,才會以看似認真的態度工作。


    「或者你差不多也該結婚,讓另一半照顧你的私生活。」


    「結婚之後必須彼此照顧,所以到頭來,工作和私生活應該都會一樣忙吧。」


    「你果然很認真。」


    他似乎覺得我隨口說說的話很有趣,笑著吐出煙。


    「不過如果有小孩要照顧,也會成為我們的力量吧?」


    這種話正是處在疾風中的人說的。


    為了對自己來說很特別的人而活著───我也曾經有過像這樣的時期。


    當時光是如此,就讓我覺得自己能夠成為任何人。不過像這樣得到的微薄力量和自認萬能的感覺,其實都是誤會,而且在疾風離去的同時就會消失。


    「我還沒辦法想像養育小孩,也還沒打算要結婚。我會去找其他散心的方式。」


    「沒有打算要結婚?上次那個女朋友呢?」


    「喔。」


    我這才想到,我曾經在和齋藤一起走在街上時遇到他。我們隻有稍微打招呼,沒想到他卻記得。


    他大概從我的回應察覺真相,不過為了避免他日後再次誤會,因此我必須在此說明清楚。


    「我們分手了。」


    「真的?好可惜。」


    可惜嗎?


    如果要這麽說的話,就失去可以簡單滿足欲求、外表還算不錯的對象這一點來看,的確有些可惜。


    「她看起來好像很重視你。」


    對於這個有些意料之外的分析,我露出曖昧的笑容,把菸灰抖落在菸灰缸。


    「交往的時候,當然會很重視對方,不過光憑這一點也沒辦法維持下去。」


    「這樣啊。骯髒的我們已經沒辦法談純感情的戀愛了。」


    他為自己說的話兀自發笑,我也配合他笑了笑。


    他說的話有些錯誤。


    齋藤一定也想要談純感情的戀愛,而且應該能夠實現。


    前提是,對象必須是還沒有經曆過疾風、還沒有遇見獨一無二的特別對象的人。


    問題在於她想要以我為對象,而我心中屬於「純感情的戀愛」的場所已經填滿了。


    齋藤搞不好會覺得,錯的是沒有事先說明就跟她交往的我。


    那麽我是否應該忍下留在內心的不快,接受懲罰?我要為了奪走她遇見疾風之前的時間,受到製裁嗎?


    太愚蠢了。沒有那個必要。


    誰有權把沉默當成罪惡、投擲石頭?


    即使是齋藤,也不能……


    「怎麽了?」


    「……沒事。」


    「反正你應該很快就能找到下一個對象了。」


    「很難說。」


    「喔,在這種地方跟男人談戀愛話題,會被不抽菸的家夥嫌棄。」


    他看著手表,再度為自己說的話發笑,然後把菸蒂丟在菸灰缸,走出吸菸室。


    我獨自被留在室內,把剩下一點點的香菸放入嘴裏。


    平常就覺得很淡的香菸味道,此刻完全消失了。


    我感到迷惘。


    我拚命地想要整理突然浮現在腦中的東西,也因此,我無法去注意自己的身體正在執行的動作。丟掉菸蒂之後,我明明不想抽菸,卻不知不覺地點燃另一根菸。


    我重新回憶先前的對話與思考流向。


    同期的男同事提起齋藤的話題,使我想起了她。


    聽到「無法談純感情的戀愛」這句話,我在心中確認我不符合齋藤的理想。這是正確的認知。


    接著我想到,也許我必須為了沒有告知自己的真心話而贖罪,然後又迅速否定。因為他人沒有表明所有想法與行動而生氣,未免太過任性;如果要為此責難他人,那就是明顯的越權行為。


    然而我過去卻曾經做過像這樣的越權行為。


    我曾經因此而傷害了最重要的對象。


    我過去曾經隻因為琪卡沒有告訴我,就感到無法忍受。


    我打心底後悔當時的行為。


    然而另一方麵,正因為我對琪卡的感情是真實的,正因為想要更了解她,才會說出那種話。我相信那正好證明了我強烈的感情。


    沒錯,所以我應該了解齋藤的心情。


    可是……


    我卻否定了。


    我當時覺得,如果齋藤因為我沒有表明真正想法而憤怒,實在是太愚蠢了。


    我當時覺得,想要知道一切太愚蠢了。


    也就是說,我把自己過去對琪卡產生的心情拋在腦後。


    如果我保留著對琪卡的感情,就不可能嘲笑想知道心愛對象一切的心理。


    不可能,但是───


    但是───


    該不會……


    我曾經有一瞬間忘記了嗎?


    恐懼占據我的全身。菸灰從香菸前端落下。


    「不對。」


    怎麽可能會有那種事!


    我隻憑藉著對琪卡的思念在生活。每一天,我都會回想當時的情景,隻憑藉著持續的回憶活下去。


    我不可能會忘記。


    在那個仍舊寒冷的季節,我們在公車站見麵。


    那段彼此逐漸理解對方的時間、聽不見的種種單字、感受不到的氣味、無法分享的食物味道、在琪卡的世界發生戰爭的日子、琪卡對警鈴的厭惡、阿魯米的死、佇立在雨裏的田中、琪卡給予我的救贖、為琪卡破壞收音機和學校的鍾、琪卡因為警鈴壞掉而高興、接觸到琪卡的身體、初吻帶來的喜悅、兩人的蜜月時光、和琪卡一起歡笑───


    聰明的琪卡。


    充滿創造力的琪卡。


    肯定我的琪卡。


    特別的琪卡。


    最愛的琪卡。


    琪卡。


    你為什麽拋下我?


    我不可能會忘記。


    我的手指顫抖,點燃的香菸掉下去。我就連撿起來這個常識性的動作都無法進行,從口袋掏出另一支菸,不知為何想要點燃。顫抖的手指無法順利點燃打火機,最後我把香菸和打火機都丟到垃圾桶。地板上,剛點燃的菸升起一縷白煙。


    我記得。我清楚地記得琪卡。


    然而我卻發覺,我能夠喚回心中的,全都隻是單純的事實。


    我無法在心中描繪當時那強烈、沉重、激動的感情。


    我隻能回想起我有多麽愛慕琪卡這樣的事實。


    隻能用應該很強烈、應該很沉重、應該很激動這樣的說法來回想。


    我沒有心跳加快、沒有雀躍、也沒有胸口被勒緊的感覺。


    也就是說,我隻是在閱讀刻印在那裏的心情,沒有產生和當時同樣的感受。


    也因此,我甚至能夠毫不在乎地否定自己昔日的想法。


    甚至沒有為此感到心痛。


    不行,我無法原諒我自己。


    一切都會消失。


    如果沒有這份思念,一切都會變成謊言。


    琪卡會變成謊言。


    我拚命地要去回想那些日子。


    我應該有和琪卡互相唱歌給對方聽。我當時應該是為了能夠接近琪卡而感到高興。


    我也記得,我們聽不到對方世界的歌聲,無從得知對方唱的是什麽樣的歌曲。


    不,不對。我們可以確實聽見歌曲,不過好像沒辦法聽出旋律。


    我想像到大腦從邊緣開始腐壞的景象。


    我感到極度恐懼。


    我思索自己變成這樣的理由。


    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為什麽現在才發現變成這樣?


    我把手伸向口袋中的手機。拿出來的時候,手機一度掉落在地上。我撿起來之後,努力用顫抖的手指操作。


    我從通話紀錄找到好一陣子沒有聯絡的那個名字,立刻點下去,並把手機拿到耳邊。


    我沒有考慮到對方有可能正在工作,或者根本不想接我的電話。


    等待接聽的鈴聲響了一陣子,對方以冷淡的「喂」的聲音接起電話。


    「你對我做了什麽?」


    我自己也知道這個問題的說明不足。也許我腦中組織文章的部分已經爛掉了。


    須能紗苗沒有回答,因此我絞盡此刻僅剩的腦力,告訴她:


    「我想不起對琪卡的感情。我記得曾經發生過,可是卻沒辦法清楚想起那份感情。不可能會有這種事。絕對不可能。」


    她仍舊沉默不語。


    「是不是你在那時候做了什麽?」


    我並不覺得自己說的話支離破碎。不管是咒語或魔法,如果她做了什麽,我打心底希望她能夠趕快解除詛咒。


    過了片刻,我隱約聽到電話另一端傳來吸氣的聲音。


    「九點來我家吧。」


    須能紗苗隻說了這句話,不給我肯定或否定的時間,就掛斷了電話。


    我呆站在吸菸室,直到同事擔心地來叫我。


    ※


    我雖然坐立不安,不過須能紗苗在指定時間之前,大概不打算要見我。到了九點整,我在她住的大廈前下了計程車,快步走向入口。複製鑰匙已經在停止見麵的期間寄到她的信箱,因此我輸入房間號碼,按下門鈴。


    因為沒有反應,我又按了一次,但仍舊沒有反應。


    我按捺焦急的心情,正想要打電話給她,就收到簡訊。她說會晚十五分鍾到。


    在這十五分鍾,我隻是心急地等她到達。我完全沒有心思去想,她會以什麽樣的態度麵對好一陣子沒見麵的我。我沒有特別的理由要去思考。


    我不顧出入大廈的居民懷疑的眼神,站在入口前方。過了一陣子,一輛計程車停下來。從車上的人側臉,我知道等待的人終於出現了。我努力忍住想要走向計程車的雙腳。


    穿著還算正式的須能紗苗付完錢,朝著我走過來。我心裏正想著,打招呼的方式應該看對方的出招來決定,不過她卻不發一語,看著我的眼睛快步走過來,把拳頭舉到自己的臉旁,突然揍向我的臉。


    細細的手臂出的拳,當然不會造成多大的傷害,但是因為這個舉動太出乎意料,讓我不禁呆住了。她隻說「入場費」,然後用鑰匙打開入口。


    我不知道該說什麽,因此姑且跟在她後麵完成入場,搭上電梯。她沒有說話,我也配合她,無言地下了電梯,站在好一陣子沒來的門前。


    房間裏仍舊保持我跟她交往時的樣子,連我的私人物品都還留在室內。我想到她是否還對我念念不忘,不過萬一她真的對我做了什麽,那麽她也許早就預料到兩人會再度在這裏會合。


    我放下行李,她便指示我「坐下吧」。我坐在之前的固定位置───餐桌前靠廚房那一側的椅子。身為屋主的她脫了外套,用紅色水壺燒開水,泡了兩杯即溶熱咖啡,放在桌上。


    我雖然不在乎飲料,但還是姑且道謝,不耐煩地等她在對麵坐下。


    在她的屁股還沒完全接觸椅麵的時候,我的耐性就瀕臨極限。


    「我希望你能告訴我。」


    她的眼睛充滿力量地盯著我。


    「你對我做了什麽?」


    須能紗苗沒有把視線從我身上移開,用鼻子深呼吸一次之後回答:


    「我沒有做什麽。」


    「不可能。」


    「是真的。我沒有做任何超出我能力的事。我當然不可能使用催眠術或咒語之類的。」


    「那你為什麽要找我來?」


    我忍不住以幾乎要抓住她的氣勢湊向前,但她的視線仍舊沒有離開我,也沒有驚訝地退縮。


    「我什麽都沒做,不過我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你說你什麽都沒做,難道是那家夥嗎?」


    我重新坐在椅子上,追溯在公司的記憶。須能紗苗歪頭問:


    「那家夥?」


    「公司裏跟我同期的家夥。不過那種沒任何意義的家夥,怎麽可能會影響到我?」


    「喂。」


    須能紗苗口齒清晰地斬斷我的想法。


    「很遺憾,每個人都是特別的。」


    太愚蠢了。


    「哪會特別!」


    「我們遇見的所有東西、所有人,都是特別的。要從其中接受什麽樣的影響,是由自己決定的。」


    「我會受到影響的,隻有琪卡。」


    須能紗苗喝了一口咖啡,嘴唇之間吐出細長的氣息。


    「我來告訴你發生什麽事了吧。」


    我已經無法掩飾內心,一邊期待著總算能夠得到正確答案,另一方麵也因為可能得知對自己不利的結果,因而內心產生恐懼。


    即便如此,我也不能選擇停止。


    「告訴我吧,拜托。」


    「你忘記了。」


    在理解這個過於簡單的句子之前,我腦中閃過某個景象。


    我在對眼前的女人施加暴力。


    然而實際上我能做的,就是發出像白癡一樣、不成聲音而類似呼吸的歎息。


    「你忘記了。在這段時間當中,你忘記了對琪卡的心情。」


    「怎麽可能。」


    「可是你確實發現,自己已經失去跟當時同樣的心情吧?」


    須能紗苗似乎在等我的回答。我搖頭說:


    「不對,沒那回事。」


    「你不是在電話裏說過嗎?」


    「那是暫時性的。隻要知道原因,一定會馬上想起來。」


    「我已經忘記了。」


    她在說什麽?


    「不論是第一次喜歡上音樂時的衝擊、或是高中時討厭你的回憶,我雖然仍舊記得那些事實,卻已經無法重現當時的心情。」


    「我的心情沒有那麽無關緊要。」


    我知道自己的語氣變弱了。我明明想要生氣,但不安卻占了上風,聲音變得彷佛是要求救。


    須能紗苗不知對於我的態度有何感受。我覺得她似乎在憐憫我。


    「忘記也沒關係。」


    「有關係!」


    「我們不可能一直記得。」


    這家夥在開玩笑。怎麽會沒關係?不可能沒關係。


    我拚命尋找應該在內心某個角落燃燒的情感。


    當時我是那麽思慕著琪卡───用浮誇一點的說法,我是那麽地愛她。我曾想要占有她,也曾想要被她占有。我曾衷心相信,隻要有她,其他什麽都不需要。


    我在尋找。我不斷地尋找,越尋找越明白。


    我無奈地被迫發現───


    答案就在內心浮現的句子裏。


    當時。


    曾想要。


    曾衷心相信。


    心中湧出的念頭,全都屬於過去。


    當我想要以現在式撈起這些想法,它們全都像沙子般崩解,從我的手指之間流失。


    啊……


    「你騙我。」


    「我沒有騙你。」


    她憑什麽否定?這家夥知道什麽?


    我感到惱火。為了甩掉這個感受,我可以發怒,也可以放棄對話。


    但是我辦不到。


    現實擺在我麵前。


    我原本相信自己擁有的感情,不論是份量、大小、重量、形狀,已經不是以現在進行式存在了。


    空殼被吹走、掉落、消失。


    怎麽會有這種事……


    「我不要。」


    連一粒沙都沒有留在手中,簡直就是惡夢。


    「我不想忘記。」


    即使對須能紗苗說這種話,也沒辦法改變現實。


    她無法喚回我的情感,更不用說把琪卡從異世界帶回來。


    她隻是契機,讓我發覺到被隱瞞的事實。


    即便如此,我仍舊毫不羞恥地冀望奇跡發生。


    我由衷祈禱著不要結束。


    須能紗苗看著難堪地說出無意義話語的我。


    我以為她會笑我。我以為她會高高在上地鄙視我,說「看吧,我說得沒錯」。


    然而她卻咬著下嘴唇,默默地看著我。


    「你可以忘記。」


    她重複一遍。我搖頭。


    「如果忘記,一切都會成為謊言。」


    這回輪到她緩緩地左右搖兩次頭。


    「不會變成謊言。我們都會忘記。不論是多麽強烈的心情,也會一點一滴地磨損,變得稀薄而模糊。但是自己當時的心情絕對不會變成謊言。當時無聊到想死的心情、遇到值得喜歡的樂團而想要改變的心情、還有你喜歡琪卡的心情,全都不是謊言。」


    「忘記的話,就無從證明了。」


    「可以。香彌───」


    須能紗苗伸出手,放在交握在桌上的我的雙手上麵。


    我不曉得她是以什麽樣的心境,握住幾星期前才分手的男人的手。


    這雙手屬於她無疑感到嫌惡、不以為然、鄙視的對象,屬於不願認真麵對這些情感的我。


    「我真的覺得你是王八蛋。」


    為什麽突然說這種話?


    「我覺得你或許是我至今見過最無可救藥的人,自我陶醉、自找麻煩卻又能夠扮演正常的社會人士。我也覺得喜歡這種家夥的自己很蠢。」


    她說得很正確。當時我就是設法要讓她產生這樣的感想。


    「至今為止,我有好幾次都覺得無法原諒。可是……」


    須能紗苗的眼瞼抽搐一下。


    「姑且不論你的態度,你讓我思考自己的人生,也讓我看清真正的自己。」


    她說錯了。我並沒有做那種事。


    「香彌,你好像很後悔害死阿魯米。」


    我不是那種人。


    「我心想,這個人隻是不知道該和人生保持什麽樣的距離、因此在哭泣的笨蛋。」


    她的手加重力道。


    「我完全無法預測今後的事,不過有一點我敢肯定地說───」


    我在不知不覺中───


    「此刻我想要再次了解你的這份心情,總有一天也會遺忘。」


    ───豎起耳朵傾聽須能紗苗的話。


    「所以此時此刻,我不能愧對自己的內心和珍惜的東西。這是我的期許。我們隻能在煩惱與痛苦中,不斷累積此時此刻。經過反覆堆砌,就會得到現在的自己:認清喜歡琪卡的自己確實曾經存在、曾受到音樂影響的自己並沒有錯。我們隻能像這樣活下去。所以說,別在意了。」


    從須能紗苗的左眼滑下一顆眼淚。那是沒有發光的平庸眼淚。


    「忘記也沒關係。」


    對於琪卡的情感殘渣、留在心中的餘燼崩落了。


    這些碎片在掉落到心底的過程中消失。


    但是還有極少部分、沒有完全逝去的一點點情感,原本不應被任何人看到,卻化為言語脫口而出:


    「對不起。」


    這不是應該發出聲音的言語,更不是能夠讓人聽到的情感。


    「琪卡。」


    或者我一直想要說出來。


    「我明明那麽喜歡琪卡,隻想著琪卡。」


    原本不會告訴任何人的內心話───


    「她已經忘記我了嗎?希望她至少記得我們的相逢。」


    隻有須能紗苗在聽。


    她垂下視線,緊緊握住我的手。


    這世界的顏色沒有恢複,沉悶沒有消失,而我也沒有獲得原諒。


    可是我仍舊可以待在這個世界───我覺得好像有人對我這麽說。


    ※


    新年之後過了兩個星期,世人已經完全回到日常生活,我們的每一天也恢複平常的運作。話說回來,為了配合沒有一般新年假期的紗苗,我也沒有特意安排返鄉等,因此原本就沒有太大的變化。


    「今天晚餐去『那裏』吧。我想要吃高湯蛋卷。」


    星期六,我正在做自己的午餐時,收到紗苗的簡訊。我立刻回覆「ok」。雖然我正在做午餐用的煎蛋,不過沒關係。煎蛋和高湯蛋卷是不一樣的。


    她大概是一時興起傳簡訊給我。沒有使用表情符號的文章訴說著這一點。


    我把做好的午餐擺在桌上,調高前幾天新買的收音機音量。紗苗負責的節目即將開始。


    當電子時鍾標示分鍾的數字變成零,收音機播放機械式的聲音,接著逐漸轉變為順耳的背景音樂。女主持人快活地向聽眾進行中午的問候,報出今天的日期、時間還有自己的名字。我聽著她的開場白,開始吃沙拉。我想起紗苗曾經說過,製作每次的開場白其實很辛苦。


    今天的話題是朋友和前男友重修舊好。我懷疑這該不會是紗苗提供的話題,不過仔細聽才發現是完全不同的故事,不禁為自己的自作多情感到羞愧。


    我聽著陌生人的戀愛話題,一邊啃水煮花椰菜一邊想,大家都會遇到種種問題。


    我們也是曆經種種問題之後,再度開始交往。


    雖然沒有可以投稿到電台的精采故事,不過我們在談過之後決定複合。表麵上看起來或許是圓滿結局,但是紗苗仍舊會為了十六年前的事責問我:「對了,你說齋藤怎麽樣?」


    在和紗苗重新開始交往的時候,最重要的當然是她對我的想法。她說她仍舊跟以前說過的一樣,想要繼續看著我。她也補充說:「因為你傻得很可愛。」


    我壓下罪惡感接受她的提議,並不隻是因為隨波逐流,也不是因為想要看守她戰鬥的姿態、她的容貌很有異性緣之類的謊言。


    而是因為我認為,如果能夠讓死前的人生變得稍微有意義,一定是跟她在一起。我雖然覺得這種自我中心的想法很失禮,不過還是明確地告訴她,沒想到她卻開心地笑了。


    「每個人都可以改變。」


    我還無法完全相信這句話。


    我不認為我能夠輕易改變在過去漫長的歲月中、自己弄得平淡無味的這個人生。不過我也想要持續累積願意相信的此時此刻。


    「說到人可以改變───」


    當我麵色變得有些凝重,紗苗似乎想要改變沉重的氣氛,做出準備要說出秘密的表情。她明明喜歡揭穿謎底,可是卻又顯得緊張,就像之前告訴我說她以前不喜歡我的時候。


    「你有發覺到我整形過嗎?」


    「什、什麽?」


    我發出怪異的聲音,仔細盯著她的臉,但是因為沒有縫合痕跡,因此看不出來。


    「我很討厭自己的臉,所以在求職前稍微整了一下。我爸媽到現在都會挖苦我,說如果沒有定期見麵,就會忘了我的長相。」


    「我沒有發覺。不過我一開始的時候,的確覺得沒看過你的臉。」


    「這樣啊。不過我想說你反正應該不記得,所以就順勢瞞過去了。」


    我正感到驚訝,她又說她當時在故鄉的車站發現我,想要跟我說話卻遲遲無法鼓起勇氣,所以才一直跟我搭同一班電車。


    聽到她之前隱瞞的事實,我完全不會覺得不舒服。她想要自己掌握自己的道路,應該是很棒的事……吧。我現在也希望能夠像她改變自己討厭的臉一樣,有一天能夠改變無顏麵對琪卡的人生。不過這份心情,總有一天也會遺忘。


    吃完午餐之後,廣播節目仍舊在開始的階段。我收拾餐具,打開筆記型電腦,準備進行目前被交辦的案件。


    到頭來,我要被調動的計畫被擱置,紗苗也仍舊在廣播電台工作。紗苗說,至少在她找到自己能夠接受的答案之前,她要繼續做現在的工作。不論她未來要走向何方,我都希望她能夠走向自己的決心指引的方向。


    廣播主持人朗讀聽眾投稿的信件之後,就會播放聽眾點的歌曲。中間會插入事先收錄的樂手專訪和廣告,不過基本上這個節目是由聽眾的信件成立的。正當我也想要點播以前聽過的曲子時───


    「接下來是昵稱『路可路可』的聽眾點歌。『日村小姐,午安。』午安~!『我要點播的是her nerine的新歌,〈輪廓〉。這首歌真的太棒了!當我感覺日常生活中好像突然出現很大的洞時,聽這首歌,想到有人能夠唱出這樣的內容,就會讓我很想哭。請你一定要播這首歌!』───另外還有很多人也點了這首歌。我自己也很喜歡her nerine,希望可以早日在live house聽到這首歌。那麽就請大家來聽:her nerine的〈輪廓〉。」


    音樂剛開始播放的時候,我並沒有特別的感受;抒情曲風的前奏,我也不覺得特別好或特別差。我還沒有辦法在知識以外判斷音樂的價值。也許今後可以像嬰兒一樣慢慢培養吧。


    我原本是以這樣的心情在聽這首〈輪廓〉,但是當女主唱開始唱歌時,問題發生了。


    並不是電台方麵出了問題,也不是電波斷訊,而是我的問題。我不自覺地站起來,忘記呼吸,凝視著收音機。


    在空虛的世界


    填補空虛的心靈


    共同承擔的罪惡重量


    描繪出愛情的輪廓


    我知道。


    我知道這段歌詞。


    我對這個樂團、這首曲子一無所知,可是我卻知道這首歌的這個部分。


    我想起黑暗的公車站、吹拂在耳朵的氣息、彼此唱給對方聽的歌。


    聽到歌詞,我就覺得一定是當時的歌。


    這是怎麽回事?


    剛剛明明說是新歌。


    這首歌不是屬於琪卡的世界嗎?


    我難得再度思索這個世界與那個世界的關係,呆住了好一陣子。


    ※


    「你想見her nerine?怎麽突然想見他們?」


    我們在經常光顧的那家居酒屋,像平常一樣被店員挖苦:「原來你們還沒有分手,真是太好了。」當我們坐下來乾杯之後,我立刻跟紗苗商量。


    「與其說想要見到那個樂團,不如說是想要見到寫〈輪廓〉這首歌的人。」


    「哦。不隻那首歌,her nerine幾乎所有歌都是主唱aki寫的。我跟她其實滿要好的。她人很好,不過你為什麽忽然想要見她?」


    老實說,我內心感到猶豫,不過在這裏隱瞞真相也沒有意義。我一五一十地告訴紗苗今天發生的事,還有昔日的記憶。


    「原來如此。」


    「不過也可能是我記錯了。」


    「如果是同一首歌,那就真的太厲害了。不論是偶然,或者有某種意義,而且……等一下。」


    紗苗說到一半停下來,彎下腰從放在行李置放籃的包包拿出行事曆,開始檢視。


    「還有關於這一點,不論是偶然或者有某種意義都很厲害:下周末剛好有aki個人彈唱的live演出。我不知道她會不會唱〈輪廓〉,不過你要一起去嗎?我想應該可以打個招呼。」


    「謝、謝謝。」


    我表達由衷的感謝。我原本以為紗苗會露出笑臉,但她卻噘起嘴唇。


    「該不會是日程安排有點勉強?」


    「不是。我可以接受,而且我也是大人了,對很多事打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過我還是會嫉妒。」


    她說完戳了一下我的肚子。我一方麵感到抱歉,另一方麵也希望這次的事能夠提供我關於琪卡以及麵對這個現實的線索。


    次周,我們在鬧區的車站前集合。紗苗說要把我當成同事來介紹,因此我為了保險起見穿了西裝到場,可是她卻批評:「電台很少人會穿得這麽西裝筆挺。」我穿西裝到這裏的理由之一,就是想要挺直背脊,掩飾難得的緊張。


    我們立刻離開站前,穿過人潮,前往live house。我們越過大型交叉口,聽著警告拉客的廣播,走過大型電影院並繼續前進。


    我們來到類似地下室入口的地方,紗苗便指著往下的階梯說「就是這裏」。


    這是我第一次進入live house這種地方。想到紗苗就是在這裏沉浸於音樂當中,我就很難不去想到與琪卡見麵的那個公車站


    我們下了階梯,來到看似接待櫃台的地方,我才想到還沒有從紗苗那裏拿到門票。我正要朝她的背影呼喚,她便舉起左手製止背後的我。


    「抱歉,我是獲得新川先生招待的須能。」


    「好的,那麽請你在這裏寫下名字。」


    紗苗進行這樣的對話、並從櫃台的女人拿了兩張貼紙之後,給了我其中一張。我應該沒有特別顯露出有話想說的表情,不過紗苗在進入會場迎麵看到的吧台買了兩杯啤酒,然後遞給我其中一杯。


    「要付費支持音樂,也有各種方式。來,乾杯。」


    我接過啤酒之後,兩人舉起塑膠杯互碰一下,室內燈光就變暗,彷佛是在等待我們來臨。雖然不到擁擠的程度,不過觀眾還算不少。我們找到比較容易觀賞的地方。


    當舞台上出現人影,四周便響起掌聲與歡呼聲。從外觀來看,可以知道上台的是一名男性。今天的表演者聽說有兩人,看樣子aki是第二個。


    年紀大約二十歲左右的男人麵對歡迎自己的觀眾,泛起靦腆的笑容。他給人纖瘦的印象,不過當他拿著吉他坐下,氣氛就立刻改變。悠揚的歌聲強而有力,讓我不禁想到,如果自己生來具有這樣的聲音,一定會把音樂當成自己的疾風吧。


    每唱完一首,觀眾就會鼓掌。男人唱完八首,似乎總算結束演出時間。他再度泛起靦腆的笑容,邊點頭致意邊進入後方。


    掌聲還沒完全歇息,會場的燈就亮了。我不經意地去看身旁的紗苗,她抬起兩邊的嘴角露出無言的笑容,然後拿出手機開始輸入文字。


    我原本以為她會問我感想,不過她已經知道我不會受到創作品感動,因此她之所以沒有詢問,應該不是顧慮到我,而是顧慮到周圍的觀眾。如果有剛剛唱完的男歌手的粉絲,聽了我的評語有可能會感到不愉快。


    有一天,我也會為歌曲或小說感動、和紗苗產生共鳴及喜悅嗎?即使有那麽一天,或許也是遙遠的未來,搞不好直到死亡都不會來臨。我現在覺得,如果有一天能夠跟她一起流淚,那樣的未來也不壞。


    舞台上有十分鍾左右的更換器材的時間。


    這段期間,紗苗跟我談起她在這間live house的回憶。


    高中時第一次造訪這條街、來到這裏時的緊張心情;踏入百聞不如一見的這個場所時的感動;當音樂響起的瞬間,她腦中湧現種種思緒,結果嚎啕大哭;後來她又來過好幾次,因為是人與人聚集的場所,也遇到過不愉快的事;但直到今天,她還是想要繼續造訪live house。


    「如果問我現在還能不能爆發第一次來時的感動,我想應該不可能;不過就是因為知道更多,所以也會得到許多新的感動。」


    所以沒問題───紗苗雖然沒有說出這一句,不過她試圖要傳達給我。這句話是對我說的,同時大概也是對她自己說的,或許也可能是對這間live house裏所有人說的。


    不久之後,在舞台上做準備的工作人員離開,燈光變暗。雖然還沒有人出現,卻已經湧起掌聲與歡呼聲。


    我感到緊張。


    接下來要出現的,是什麽樣的人物?


    唱那首歌的女人跟琪卡的世界,有什麽樣的關係?


    與我逐漸加快的心跳形成對比,被稱為aki的人物以緩慢的動作,終於出現在舞台上。


    在昏暗中,可以朦朧看見她抱著吉他坐在椅子上。她停頓一下,把臉湊近麥克風,舞台上的燈光便緩緩亮起。


    「晚安,我是her nerine的aki。」


    她的表情比網站上的照片顯得更不愉快。她以絕對稱不上親和的聲音簡單致意之後,就立刻開始演唱第一首歌。


    開始唱歌之後,aki也跟上一個人一樣頓時改變印象。從她眯起眼睛、想睡而不愉快的表情,無法想像從她口中唱出來的,是讓整個空間顫抖的歌聲。我雖然在廣播聽過,卻驚訝地發現在眼前聽到時會差這麽多。


    她唱完兩首歌,喝了放在旁邊的水,替吉他調音之後,把嘴湊向麥克風。


    「接下來要翻唱喜歡的曲子。〈十五歲〉。」


    aki隻說了這句話,又開始用每唱一句彷佛就會耗盡全身力量的歌聲來唱。


    我仔細聆聽歌詞,思索著自己十五歲的時候。紗苗搞不好也一樣。在這個會場的許多人,也許都一樣。


    我思索著,有多少人會懊惱自己成了當時不想變成的大人;我也思索,在懊惱之後還能做什麽。


    這首歌也唱完了。aki在掌聲中毫不在意地開始說話:


    「接下來是新歌,叫作〈輪廓〉。」


    我察覺到一旁的紗苗挺直背脊,我也屏住氣息。aki當然不會在意這樣的我們,開始唱據說是她自己創作的這首歌。這是我第一次聽以彈唱方式唱的〈輪廓〉。


    為了隻用吉他伴奏而重新編曲的〈輪廓〉,更能突顯出aki的歌聲。悲哀的是,我不太記得琪卡的歌聲。如果她唱的就是這首歌,當時是怎麽唱的呢?


    在空虛的世界


    填補空虛的心靈


    共同承擔的罪惡重量


    描繪出愛情的輪廓


    不過再聽一次,我就更確信自己果然知道這段歌詞。


    我覺得彷佛有人在撫摸心中留下的痕跡。


    在〈輪廓〉之後,aki又唱了三首歌,一度離開舞台,然後在毫無歇止的掌聲中再度上台。在此同時,第一個上台的青年也拿著吉他登場,兩人一起唱了一首歌,這場live就以大團圓的形式閉幕。


    我和紗苗彼此對看。


    在前往準備室打招呼之前,我們先等候一定程度的觀眾離開。


    「她剛剛不是唱了〈十五歲〉這首曲子嗎?」


    「她說是翻唱的那首吧?」


    「沒錯。那是我最喜歡的樂團主唱參與的歌曲。我聽學長說,有女生用彈唱方式翻唱這首歌,於是就遇見aki。」


    也許有某種意義吧───紗苗喃喃地這麽說,然後看了看手機。她似乎收到aki的工作人員聯絡,於是我們便離開座位。


    我跟隨在紗苗後方。紗苗呼喚一名男性工作人員,兩人麵帶笑容地打招呼。我也加入他們,笑咪咪地鞠躬。


    我們走進明顯禁止非相關人士進入的門。室內空間意外地狹窄,在幾個大人工作的當中,aki獨自一人拿著裝了冰塊的袋子貼在喉嚨上,看著手機。


    紗苗一邊向周圍的大人打招呼、一邊躡手躡腳地走近,aki便抬起頭。在舞台上看起來很不愉快的表情露出笑容。


    「啊,須能姊~!」


    「好久不見!」


    「有沒有很帥?」


    「嗯,真的超帥的。」


    「好高興。」


    「〈輪廓〉的彈唱也很棒。」


    「那是一首好歌吧?」


    aki發出嘿嘿的笑聲,臉上顯露出沒有在舞台展現的稚氣。我聽說她的年紀是二十一歲。


    我站在紗苗後方,直立不動地思索著該如何切入正題,紗苗便在對話告一段落時把上半身轉向我,把我送到aki麵前。


    「很抱歉突然帶人來見你。他是我的同事,聽了〈輪廓〉之後就成為你的超級粉絲。我想要帶他來跟你打招呼,沒關係嗎?」


    「很高興見到你,我叫鈴木香彌。你的彈唱很棒。」


    我來到aki麵前,也能夠隱藏內心的緊張,並以摻雜著適度興奮的方式說出預先準備的問候,或許應該要感謝自己隱藏內心生活的每一天吧。


    aki再度露出開朗的笑容。


    「喔,謝謝。很高興見到你,我是her nerine樂團的主唱。我叫aki。」


    麵對她笑容可掬地打招呼,我以緊張的腦袋勉強接受。


    在來到這裏之前,我想過種種問題───見到她時應該說什麽、問什麽,才能知道琪卡唱的歌與aki之間的關係?


    我想要詢問創作〈輪廓〉的契機。我既然已經說很喜歡這首歌,問這個問題應該不會太突兀。我也想知道關於aki本人的事,不過突然問這方麵的問題會不會不自然?我從官網上的介紹得知,她和故鄉的朋友一起組團,就是her nerine的開始。我應該從這裏展開話題嗎?她會不會知道琪卡或是琪卡的世界?aki、aki……


    我為了巧妙地向aki提出自己帶來的種種想法,張開乾燥的嘴巴。


    「……aki是秋天(注8)的意思嗎?」


    我不禁懷疑自己說出口的話。我在說什麽?


    由於緊張,再加上眾多問題糾纏在一起,結果我問出了無關緊要的問題。談話的時間明明就有限。


    我雖然沒有顯露在臉上,但內心感到懊悔。aki有一瞬間露出驚訝的表情,不過立刻以爽快的笑容說「欸,不是」,然後用手指在半空中寫字。


    「aki寫成安心的安和藝能的藝,『安藝』。」


    「……啊,該不會是姓?」


    我心想,必須快點離開這個話題才行。


    也因此,我沒有做任何心理準備。我以為這種地方不會出現有意義的資訊。


    「沒錯。我覺得被稱呼名字很尷尬,所以用姓來當稱呼。名字是這樣寫。」


    aki再度用手指在空中比畫。也許這是她的習慣。


    她畫了一條橫線,然後把五劃左右的動作做了兩次,接著又寫了四劃左右。


    我不會念這個名字,不過她寫的是……


    「一首歌。」


    她的名字彷佛是為了唱歌而誕生的。


    「沒錯,ichika(注9)。」


    我以為自己聽錯了。


    「我叫aki ichika。」


    這是我曾一再地、數不清次數地在心中默念的音節。


    此時的我大概連表情都忘記裝了。


    「這個名字很像在耍帥吧?這一點也讓我覺得很丟臉。」


    aki───安藝一歌───和善地笑了。


    我不禁立刻轉頭看紗苗的臉。她似乎原本就知道這件事,以忍耐某樣東西的表情輕輕點頭,然後迅速擺出笑臉。


    「你這麽輕易地就把名字告訴第一次見麵的人,沒關係嗎?搞不好會被亂用喔。」


    「不會吧。須能,你的同事怎麽搞的?」


    兩個女人彼此嬉鬧,彷佛同誌般一起笑。


    我明明看見了,也聽見了。


    可是───


    我的意識在不知不覺當中,前往另一個地方。


    我的心飛向當時的黑暗當中。


    當我清醒過來,彷佛看見發光的兩隻眼睛,以及發光的二十片指甲。


    不,確實在那裏。


    我聽見聲音。


    這不是變得朦朧的記憶。


    她現在彷佛就在那裏。


    不,她就在那裏。


    「我的外表和聲音都會變得不一樣,你甚至沒辦法立刻看出是我。」


    當時我不知道她在說什麽。


    「不過在我們無法選擇的深層部位,應該有不會改變的東西。」


    原來如此。


    「如果我誕生在你的世界───」


    琪卡消失了,公車站也撤除了。戰爭結束了。


    我以為什麽都沒有留下來。


    「一定會遇見你。」


    原來是這樣。


    我們早就知道見麵的方式。


    「香彌這個名字要怎麽寫?」


    眼前的aki發出的聲音,把我的心拉回現在這個場所───live house的準備室。我急忙要裝出表情,但立刻發覺到沒有這個必要。我露出真正的笑容。


    「香氣的香,彌生的彌。」


    「感覺好典雅。」


    我思索著該怎麽辦。我應該如何理解麵前這個叫aki的女生的存在?該告訴她什麽?


    我想了種種選項。考量到這個世界和那個世界聯係在一起、到頭來也不知道會如何影響彼此,那麽相當於琪卡的人物存在於這個世界這種異想天開的事,也並非不可能發生。


    也許我應該設法告訴她這一點。也許這一來,可以幫她做點事情。


    我雖然這麽想,但最後得到的答案卻單純至極。


    我和aki、紗苗三個人滔滔不絕地聊天,aki說下次一定要來看樂團的現場演出,我也發自內心地說我很期待。


    離別的時候,aki和紗苗像朋友般彼此揮手,並且對我有禮貌地致意。


    我最後隻告訴她一件我想要傳達、替她做的事。


    「希望彼此都能得到幸福。」


    聽到大概很少有機會聽初次見麵的對象說的話,aki露出詫異的表情,用有些搞笑的態度說「啊,謝啦」,然後再度點頭致意。


    我們和周圍的大人也稍微打過招呼,走出會場。我們離開已經幾乎沒人的live house,爬上階梯,來到地麵之後我看了紗苗的臉。她輪流顯露出各種表情,然後張開嘴唇說:


    「沒關係。」


    我依賴短短的這句溫柔的話,點頭說:


    「謝謝。」


    紗苗雖然應該有很多話想說,但還是忍住並對我微笑。


    我仰望天空。


    我最後遙想著在另一個世界,琪卡不知是否也見到了我。


    ※


    到了二月底,我自然而然迎接生日。我對於年齡增長沒有特別的情感,不過今年的生日和往年的情況不太一樣。


    「喂!」


    我聽到遠處傳來的聲音,望向那邊,看到哥哥在旅行車旁邊揮手。我和紗苗兀自站在故鄉的車站前,看到我哥哥興奮的樣子不禁苦笑,然後走過去。


    「抱歉,讓你們久等了。很高興見到你,我是香彌的哥哥。」


    哥哥草草向我道歉之後,喜孜孜地向紗苗打招呼。身為成熟社會人士的紗苗肩上掛著包包,雙手重疊在前方恭敬地鞠躬。


    「很高興見到你,我叫須能紗苗。謝謝你今天特地來接我們。」


    哥哥害臊地說「這沒什麽」,然後護送紗苗坐上後座。身為弟弟,雖然覺得很受不了,不過還是乖乖上車。


    我的生日剛好碰上周末,再加上紗苗也放假,因此我們便決定去拜訪我的老家,目的是要讓紗苗跟我的家人打招呼,並且在上個禮拜迎接一周年忌日的母親佛壇前合掌祭拜。我雖然跟她說不必特地回來,但是因為她的要求,就實現了今天這樣的日子。明天兩人都要從早上開始工作,因此雖然說是返鄉,也隻是在老家舉辦午餐會而已。我原本打算帶著淺笑撐過去就算了,但是紗苗事先叮嚀我,「禁止從早上就擺出工作用笑容」。當她說「看到那張臉,就會覺得自己被稱呼為齋藤」,我也隻能乖乖聽從她的話。


    在車子行駛中,哥哥一直在對紗苗說話,紗苗也很高興地說「我們是高中同學」、「我一直在電台上班」、「哥哥和弟弟不一樣,非常健談,讓我嚇一跳!」等等,不斷展開對話。我不知道除了裝笑以外可以擺出什麽樣的表情,隻好默默地觀望流逝的風景。


    到了老家,不知從何時就在等候的父親出現在家門口,抱著據說最近開始養的貓。


    麵帶開朗笑容的父親也隆重地歡迎紗苗,彷佛恭迎哪裏來的公主般,引導她走在通往玄關的路。


    我脫下鞋子、洗了手,前往客廳,意外地發現外公外婆也來了,不禁有些慌張。祖父母已經過世,因此不在這裏。


    紗苗向外公外婆也打過招呼之後,詢問可不可以祭拜佛壇。她當然不會遭到拒絕,因此便和我一起在母親佛壇前合掌祭拜。


    對於母親的死,我並沒有感到特別悲傷,不過此刻我會覺得,如果現在的自己和母親談話,或許可以進行比較不一樣的對話。


    客廳的矮桌上,擺了難以想像是六人份的豐盛料理。壽司大概是點外送,另外還有應該是外婆做的日式燉菜和炸雞等,擺在大盤子裏。我和紗苗並肩坐在圍繞著矮桌的沙發之一,父親便迫不及待地問:


    「紗苗,你會喝酒嗎?」


    「我很喜歡!」


    紗苗抓住機會回答,父親便高興地不知從哪裏拿出一公升瓶裝的酒。我一邊想著又不是為了結婚來打招呼,一邊接受父親斟酒。


    餐會平安無事地進行。我的家人和紗苗都顯得很高興,所以應該算是很順利。


    眾人紛紛談起工作的話題、在都會生活的話題、我的母親的話題、我在紗苗眼中是怎麽樣的人等等。


    「他像嬰兒一樣可愛。」


    紗苗的評語聽起來也像是責難,不過我的家人都露出欣喜的笑容。父親低頭說,香彌就拜托你了。


    我基本上隻要適度應付對話就行了,不過隻有一句話,我發自內心地回應;這句話父親或許是要傳達給紗苗,同時也是在告知母親在天之靈。


    「香彌,你要好好珍惜這麽棒的人。」


    「……嗯。」


    我吞下口中的食物,清楚地回答。


    「我希望可以利用自己的時間,盡可能替紗苗做一點事。」


    父親、哥哥還有紗苗都顯得很驚訝。


    用餐之後,我們邊吃哥哥買來的茶點邊喝咖啡。到了傍晚,我們告訴他們還要去紗苗的老家拜訪,今天的聚會就結束了。


    我們收下簡單的伴手禮,並約定一定要再帶紗苗回家,總算離開了鈴木家。


    從我的老家到紗苗老家有一段距離,不過我們決定用走的。哥哥原本提議要開車送我們,不過紗苗說難得回來,想要在家鄉的街上走走,因此慎重地拒絕了。


    紗苗的家位在昔日往山上的方向,現在已經完全開發,走在路上也幾乎看不到過去的麵貌。


    「當時你常常在這一帶跑步嗎?」


    並肩走在一起的紗苗問我。我點頭說:


    「嗯,因為有很適合的斜坡。」


    「公車站也在這個方向嗎?」


    「嗯,沒錯。」


    我們隻說了這些,然後默默地走路。


    走了一陣子,我們來到當時沒有的大廈建築群前。我們走過奔跑的孩子們旁邊。他們大概是這些大廈的居民吧。


    在狹窄的人行道上,迎麵走來推著嬰兒車的女人,因此我們便回避到沒有車子經過的車道上。


    在擦身而過的瞬間,我不經意地看了女人的臉,不禁嚇了一跳。


    然而我沒有呼喚她,甚至沒有顯露出察覺到任何事的表情。


    我隻在心中祈禱,這個我從當時就以本名稱呼、和我有點像的女人,也能夠健康開朗。不過我似乎聽到某處傳來「無聊」的聲音。


    「香彌。」


    穿過大廈建築群之後,紗苗稱呼我的名字。


    「嗯?」


    「關於你剛剛說的───」


    我邊走邊轉頭看紗苗,她也看著我。


    「不要因為失去了一切,才想要為了我而生活。我不希望你做那種事。」


    紗苗繼續走。我照例跟著她的步調。


    「我沒辦法了解你的一切,也沒辦法肯定你的一切。我能做到的,頂多就是跟你並肩走在一起。」


    紗苗抬起嘴角,停下腳步。我也停下腳步,正視她的眼睛。


    「我們就像這樣彼此對看、偶爾牽手、偶爾想著相似的念頭,一起生活吧。然後有一天忽然死亡。我發覺到,這樣就行了。」


    紗苗說完,再度開始走路。我從她背後追上,與她並肩走在一起。


    聽到她的話,我腦中湧起種種想法。


    照著紗苗提及的生活方式,或許就能讓自己不再愧對心愛的東西。


    「反正人生很長,接下來才是重頭戲。」


    「希望如此。」


    我點頭。紗苗戳了一下我的側腹部。我看了一下旁邊,心想幸好我沒有讓她露出悲傷的表情。我希望自己能夠為這種事感到高興。


    我總算發覺到,要為這些日子決定名稱還太早了。


    初出


    周刊新潮二○一八年九月二十七號~二○一九年八月一日號


    注5:原文是用「鈴木君」的稱呼。加上「君」通常是用來稱呼男同學,或是親昵地稱呼平輩或比自己年輕的男性。


    注6:日本新年度從四月開始。


    注7:日本國定假日之一,日期為十一月二十三日。


    注8:日文秋天讀音為「aki」,跟姓氏的「安藝」讀音相同。


    注9:「一歌」讀作ichika,和琪卡(chika)的讀音隻差一個音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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