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要破壞警鈴。


    我相信隻要在這個世界破壞相當於警鈴的東西,在另一個世界無法下手的警鈴就會壞掉。


    我思考我和琪卡之間屢屢討論到的問題:影響是發生在我和琪卡之間,或是依據場地發生。我一直主張是受到場地的影響,不過想到腳受傷的事件、鞋子上有洞的事件,還有這次房間的事件,我開始懷疑(雖然是有些傲慢的想法)連結兩個世界的,或許真的是我們兩人。


    如果是的話,那麽就如阿魯米那次,要在這個世界找出警鈴應該很簡單。


    我每天聽到、並且被控製行動的聲音,就隻有一個。


    鍾聲。我要去破壞學校的鍾。


    我並不是沒有為了要再度犯下罪行而躊躇,不過這次即使鍾壞了,也不會有任何家夥死去;相反地,破壞它反而有可能拯救生命。


    準備所有工具,花了我一天時間。


    半夜潛入學校、觀察警衛和加班的老師,花了兩天時間。


    我是在了解會被發現、被逮捕、被責難的前提下準備采取行動,所以也可以立刻付諸實行,不過如果在達成目標前遭受妨礙,那就得不償失了,因此必須縝密地進行準備。


    直到執行的那一天,我都沒有見到琪卡,隻是過著跟平常一樣毫無變化的生活。在這段期間,我確認了破壞廣播儀器的方式,也調查了以前做過同樣的事的蠢蛋受到什麽處分。


    基本上,我總是想著琪卡,並且也希望如此。我絲毫不覺得接下來要采取的行動是錯誤的。


    然而在此同時,半吊子的我也對家人感到抱歉。


    我那無趣但善良的家人,並不知道他們的兒子準備要去破壞學校公物,引起騷動。我即將害他們至少被學校叫去談話、嚴厲警告、承受鄰居好奇的視線,並且對兒子產生不信任感。這些並不是值得高興的事。


    話說回來,仔細想想其實這也和阿魯米那次沒有兩樣。他們隻是剛好是我的家人。人隻要活著,就會對其他人造成困擾,或是傷害他人。我必須接受並超越這種事,達成目的。


    為了重要的對象。


    「我吃飽了。」


    在執行計畫的前一天,我吃完晚餐後離開座位。母親在孩子吃完飯說「我吃飽了」之後,總是會說「你吃飽啦」。這時我一定會回應「嗯」,哥哥則會發出拖得更長的聲音回應。固定的每一天───沒有人真心覺得這樣的日常有趣,可是為什麽會持續下去?我感到不可思議。


    「啊,對了,香彌。」


    我正要回房間時,被母親叫住,回頭看到還在用餐的她注視著我,一雙筷子仍夾著糖醋竹策魚。電視沒有打開,背景音樂是收音機的聲音。


    「我今天打電話給奶奶,她很想見你。因為戰爭的關係,她很擔心你。禦盆節的時候去見她吧。」


    「我會考慮看看。」


    「聽你這個回應,根本不打算考慮吧?」


    母親發出無奈的笑聲,咬著竹策魚說:「偶爾也要去孝順一下奶奶。」


    我對孝順祖母沒什麽興趣,不過如果知道我接下來要做的事,祖母大概也不會想要見我。我又說了一次「我會考慮看看」,正準備回房間,就聽到媽媽在背後說「大概是像我吧」。我雖然感謝她養育我,但是怎麽能憑基因或dna來決定一個人?


    我在房間裏休息一小時左右,然後像平常一樣出門。這次我雙手空空。依照計畫,我打算在深夜再度溜出家門執行計畫。


    我像平常一樣走去公車站,確認琪卡不在。我獨自坐在候車亭內的長椅,隻是靜靜地等候。


    我想著琪卡。我不是在想她是誰、與她相逢有什麽意義,而隻是單純地想著她。


    時間很快地過去,沒有發生任何事,我就回家了。


    接著等到過了午夜十二點,家裏變得悄然無聲,我背起放入幾樣工具的背包,再度走出房間。走廊上悄然無聲。我以為哥哥還醒著,可是他的房間並沒有透出燈光。


    我下了樓梯,前往玄關。我原本打算直接走出家門,可是當我把腳伸向運動鞋,忽然想到某個可能性。


    我感到猶豫。這並不在我的預定當中,但是隻要有些許的可能性,我就必須處理。我轉身走回客廳。


    在家人團聚的場所,從我小學時就放著收音機。


    我拿起收音機,再度走向玄關。這回我穿上了運動鞋,為了避免吵醒家人,緩緩地打開門。


    這時我好像聽見有人從背後叫我,不過這隻是我虛構出來的幻聽。


    我衝到外麵鎖上門。


    夜晚的空氣填滿我的肺部。


    我感覺身體變得輕盈,情緒也變得高昂。


    我把背包和收音機放在腳踏車籃子裏,開始奔馳。途中我停在空屋後方的大型垃圾置放處,把舊收音機砸在水泥地上。零件散落在地麵,一看就知道已經壞了。雖然發出很大的聲音,但是沒有任何人跑來的跡象。我再度騎腳踏車奔馳。


    值得慶幸的是,我們學校是舊公立高中,設備和最新的保全係統有天壤之別。雖然說打破窗戶應該會立刻響起警報,不過我的行動瞬間就會結束。


    具體而言,我要越過一樓廣播室後方的圍牆,打破窗戶,破壞廣播器材。就隻有這樣而已。


    我不會畏懼警報和監視攝影機。我並不打算逃避罪責。我是為了重要的人采取行動,沒有任何虧心之處。如果在這個世界會成為有罪,那也是沒辦法的事。


    我完全沒有去想,如果停止那個世界的戰爭,這個世界的戰爭或許也會停止。因為我毫不在乎。


    我隻是想著琪卡,身體就自然采取行動。


    我沿著環繞學校的圍牆,來到預先看準的地點,停下腳踏車,從背包裏拿出小斧頭,丟進校內,然後翻身越過圍牆。


    我撿起斧頭,檢視手表。


    我不知道這一切會不會順利。也許會徹底失敗。


    即便如此,我也要憑自己的意誌行動。


    我的情緒無比高昂。


    我朝著窗戶舉起斧頭。


    半夜潛入學校、打破學校的窗戶,還有接下來要做的壞事,都不會讓我感到緊張。


    隻有一件事支配著我的內心,讓我情緒高亢。


    我一定一直在期待這種事。


    這一來,我是不是能夠成為她的英雄?


    月光把我滿麵的笑容映在窗上。


    我把斧頭朝著那裏劈下去。


    ※


    很想見某個人的時候,絕對不可以奔跑。


    我有這種感覺。


    身體的震動、流下的汗水、淩亂的呼吸,會讓思念煙消雲散。這樣的夢想在我心中宛若真實。


    我為了避免心情隨著二氧化碳一起吐出來,連呼吸也壓抑到最低限度。


    此刻我正靜靜地走向琪卡每次出現的公車站。


    耳中聽到的隻有腳步聲,以及風吹動枝葉的聲音。


    我把腳踏車騎到之前藏匿阿魯米的公車站,丟在那裏。


    計畫進行得很順利。我迅速地執行,並逃到這裏。話說回來,現在學校一定陷入騷動,或許也已經知道犯人是誰了。


    不過我和這個地點,此刻都和那樣的喧囂無關。


    如果學校的鍾和另一個世界的警鈴真的彼此影響,我預期不需要破壞全部。襪子和鞋子、窗戶和整間房間、阿魯米和好幾個人───這個世界的破壞程度和琪卡的世界是有差別的。在這裏小小的災害,到那裏也會變成巨大災害,傷害到人類與物品。關於受傷,或許是因為體力和身體表麵積的不同,所以琪卡的傷勢才會比較重吧。


    這當然隻是我的期待,不過我總覺得這條法則很可信。我並沒有根據,隻是直覺而已。


    計畫順利結束之後,我突然很想要見到琪卡。


    這當然也隻是我的期待,不過我覺得應該能夠立刻見到琪卡。


    天空開始變成群青色。我沒有在這種時段來過公車站。


    如果琪卡真的在那裏,我該說什麽?我隻希望她露出開心的笑容。


    我想著這些,抵達公車站。


    或許是我比自己想像的還要累,當我要用手指鉤住拉門的門把時,一度抓空了。我再次確實鉤住門把,拉開門。


    琪卡在那裏。


    「為什麽……」


    我明明相信能夠遇見,可是卻不禁說出這樣的話。為什麽在這個時間出現?為什麽一如我的願望出現在這裏?為什麽?


    「我想要早點見到你。」


    「我也是。」


    這不是謊言。


    「不過我沒想到你真的會來。」


    我也是。


    我坐在長椅上。或許是因為全力踩腳踏車,我感覺到大腿緊繃。


    我望向琪卡。她的眼睛似乎充滿了和平常不同的情感。雖然無法完全辨識,不過我感覺到其中摻雜著驚慌。


    「香彌。」


    她的聲音在顫抖。難道又發生什麽讓她哭泣的事件了?


    我正感到擔心,她就眨了幾次眼睛,低聲說:


    「警鈴壞掉了。」


    我感覺全身的力氣頓時消失。


    身體的緊繃、內心某個角落感覺到的緊張、不安、憂慮、一切的一切,全都從身體釋放出去,就好像支撐自己的核心消失,身體即將當場崩倒。不過我立刻感受到填滿內心的東西,就像備用電源般支撐我的身體,讓我的嘴巴能夠活動。


    「太好了。計畫成功了。」


    琪卡睜大眼睛。


    「是你做的?───不對,我就是猜想是你做的,所以才會到這裏。」


    「嗯,沒錯。我想到可能和警鈴有關的東西,於是就去破壞它。」


    「什麽?那不是很重要的東西嗎?」


    「在這個世界不算什麽。雖然會受到一些處罰,也許有十天左右沒辦法來這邊,不過更重要的是,幸好成功了。」


    琪卡沒有眨眼。


    「這一來,戰爭就會停止嗎?」


    我看著琪卡。她確實點頭了。這不到一秒的時間,帶給我無比的幸福。


    「我們得到通知,明天開始會停戰一陣子。」


    「你的家呢?」


    「聽說在停戰期間,會修複被破壞的房子。」


    「那真是太好了。」


    我的心中充滿喜悅。琪卡可以重新得到她的房間。琪卡可以重新得到她的世界。她可以重新得到生存意義,不需要再感到悲傷。對此我真的很高興。


    可是為什麽───


    琪卡沒有讓我聽見安心的聲音或高興的聲音。


    「香彌。」


    呼喚我的聲音是沙啞的。怎麽了?


    該不會是───我腦中閃過最糟糕的預感。


    如果我的行動操之過急怎麽辦?我沒有跟琪卡商量,就去破壞相當於警鈴的鍾,但是如果說,神聖的警鈴對琪卡也是很重要的東西怎麽辦?我原本以為琪卡對自己以外的事物沒有興趣,不會去在意神聖與否的問題,但如果這是錯誤推論怎麽辦?


    我突然感到全身籠罩著不安。


    「我、我、我……」


    或許是因為嘴唇在顫抖,她無法順利說出句子。我緊張地吞咽口水,等待她說出清晰的句子。


    「香彌。」


    「……嗯。」


    「我能為你做什麽?」


    這個問題和我原先種種預期都不一樣,讓我不禁發出沒有任何意義的聲音:


    「咦?」


    「你努力守護我的世界,那麽我能夠為你做什麽?」


    琪卡緩緩地眨眼。一顆光的粒子從右邊滾落下來。


    「呃……你在說什麽?琪卡,如果我讓你感到傷心,真的很抱歉。」


    兩個光點激烈地左右搖晃。


    「我並不是在傷心。」


    這是我至今聽到琪卡發出最強烈的聲音。不過這並不重要。隻要她不傷心就好。


    「那就好。」


    「……為什麽?為什麽你要為我做這種事?為了住在不同世界的我───」


    為了無法體驗相同心情、甚至無法看到全身的琪卡。


    仔細想想,理由隻有一個。


    「我隻希望你感到高興。」


    我聽見吸氣的聲音。


    「香彌。」


    「嗯?」


    「我要做你想要的事情。」


    我歪頭表示不解。


    「如果你想要知道關於我的世界的任何事,我都會告訴你。我希望能夠盡可能報答你為我做的事。你是我很重要的人,我想要盡可能報答你的溫柔。」


    「喔,原來是這樣。」


    我總算發現,她為了我做的事感到高興。


    不隻如此,她還說我是很重要的人。還有比這個更棒的嗎?我的意誌讓琪卡得到幸福。還有比這個更棒的嗎?


    應該沒有。


    不過有一件事讓我感到在意。


    琪卡的話中隻有一個錯誤。


    我的行動不是出自溫柔。


    不是那麽無關緊要的理由。


    我想要證明這一點。


    一定是因為奇妙的興奮沒有平息。我陶醉在自己的行動和琪卡的喜悅中。如果在清醒時想到這時的自己,我一定會滿麵通紅。


    「琪卡。」


    「嗯?」


    「那麽我有一件事想要拜托你。」


    「嗯。」


    「我想要摸一下你。」


    「咦?可是,這麽簡單的事情……」


    「這樣就行了。」


    琪卡聽我這麽說,雖然莫名其妙,但還是點頭表示同意,然後注視著我。我抬起屁股,接近琪卡的身體。


    我挪動一個身體的距離、兩個身體的距離,然後來到不曾如此接近的距離。我們兩人都斜向坐著,因此我的膝蓋首先碰到(應該是)琪卡膝蓋的部位。


    「如果你覺得不舒服,就跟我說一聲。」


    我等她點頭,然後緩緩把右手伸向琪卡看不見的身體。


    我當然不是因為假設琪卡的身體構造和人類女性相同,因此想要放縱性欲去摸她的胸部。


    我隻是想要確認她在那裏。我想要體認到這一點。


    我不是因為溫柔而想要讓琪卡幸福。我不是憑溫柔這種曖昧不明的感情行動。


    我已經無法繼續蒙騙。


    我是因為琪卡對自己是很特別的人,才這麽做的。


    她對我來說不隻是異世界的居民。我打心底珍惜她的言語、想法與感情,所以才這麽做。


    終究隻是出於自己的意誌與自我主義。


    我想要藉由行動,告訴自己這一點。


    我想要灌輸自己,正義感和慈悲都是謊言。我的指尖接觸琪卡小小的發光指甲。


    我感覺到琪卡依舊冰冷的手。相當於人類手背的這個部位,和人類一樣有隆起的青筋。


    我用手指摸索,沿著她的手往上,摸到好像是手腕的部分,然後再稍微往上,就摸到類似柔軟布料的東西。我以為是長袖上衣,但是這塊布卻沒有包住手腕,而是張開的。


    「你穿的是什麽樣的衣服?」


    「這種衣服叫╳╳╳,也許是你的世界沒有的衣服吧。這是從上麵罩住身體的衣服。」


    也許是長袍或鬥篷之類的,摸起來感覺輕盈而柔軟。


    「如果你不喜歡的話,真的要馬上跟我說。」


    「嗯。不過我不討厭被你摸。」


    對於她的信任,我純粹感到高興,也有些害怕。


    我從衣服上方戰戰兢兢地握住(應該是)琪卡的手臂,緩緩往上,途中摸到類似骨頭凸起的部位,大概是肘關節吧。從這裏開始,琪卡的手背變得稍微粗而柔軟。再往上,又有骨頭凸起的部位,大概是肩膀。


    「跟我們的身體是一樣的。」


    「嗯,我看得見你,所以早就知道了。」


    琪卡眯起眼睛,似乎覺得很有趣。這就是我僅知的琪卡的笑臉。在這麽近的距離看到,不免心跳加速。


    我已經達成目的,應該可以停手了,但是我卻說不出「可以了」。


    我的手指往脖子的方向滑過去。


    我摸到類似脖子的東西,看到琪卡的眼睛稍微晃了一下,連忙把手指移開。


    「怎麽了?」她問。


    「我擔心你會覺得討厭。」


    「……你真溫柔。」


    琪卡再度眯起眼睛,移動手指甲,輕輕握住剛剛還摸著她的我的手。接著她把我的手拉向自己的脖子,放在我先前摸到的地方,就好像在安撫可愛的動物一樣。


    琪卡的脖子跟人類一樣有脈搏。即使裏麵流的是跟我們不一樣的發光血液,我仍感受到這是生命。


    我把指頭往上滑到下巴。


    那裏有臉部的輪廓。我撫摸著小小的輪廓,琪卡就發出好像很癢的笑聲。我的手指感覺到琪卡呼氣產生的空氣流動。


    我把手指貼在臉頰上,避免立起指甲,輕輕確認觸感,然後把手掌貼上去。琪卡的臉頰染上我的手掌溫度。我們雖然處在不同的世界,卻彼此分享體溫。


    琪卡在這裏。


    「琪卡。」


    我覺得自己再也不能以現場氣氛、太過陶醉、不小心脫口而出等等當作藉口了。


    「什麽事?」


    即使沒有說出來,感情應該也能隨著體溫立刻傳達。


    那麽我想要憑自己的意誌說出來。我在內心注入力量。


    「琪卡,你或許沒辦法理解,我也不打算要求你理解,可是我純粹因為自己想要這麽做,所以想要告訴你一件事。對不起。」


    琪卡一開始大概覺得莫名其妙,不過她仍舊把我當成重要的朋友,因此把自己的手掌重疊在臉頰上的我的手上,對我說「告訴我吧」。


    我不知道卯足了多少勇氣,才能說出:


    「我喜歡你。」


    「嗯,我也喜歡你。」


    「不是這樣的。」


    琪卡放在我手上的手稍微動了一下,大概是取代歪頭的動作吧。


    「我之前應該也跟你說過,我們的世界有『戀愛』這樣的概念;和朋友不一樣,和家人也不一樣。老實說,我沒辦法向你說明戀愛的定義。不能稱它是某種東西的延伸,也不知道它和性欲之間的明確關聯,不過此刻它的確存在於我的心中。」


    我之所以在這裏吞了一次口水,是因為我膽小到必須先停下來呼吸一次。


    「我說我喜歡你,是指戀愛這樣的感情,所以我才想要摸到你。不過這是你不知道的感情,就像我有時候聽不見你說的單字,所以對不起,我隻是自己想要說出來而已。」


    我此刻的表情不知道有多窩囊。


    「對不起,我太自私了。」


    琪卡從近距離凝視著我。


    隻能看到眼睛的她不知道在想什麽。我沒有敏銳到能夠讀取一切。她感到震驚嗎?她麵對陌生的感情會感到害怕嗎?在她的世界會不會有我所不知道的負麵情感,而她此刻正懷著那樣的情感?


    不論我如何在意,都無從得知真相。所以我隻能等待。


    我默默地注視琪卡的眼睛。


    「香彌。」


    我從來沒有因為被呼喚名字而如此緊張過。


    兩人的視線都沒有離開彼此身上。


    「告訴我親吻的方式吧。」


    我就如某一天般,心髒強烈地震動一次。


    「咦?」


    「對不起。就像你說的,我不了解戀愛這樣的感情。」


    「嗯。」


    「不論那是多麽強烈的感情,我都無法理解。不過我很重視你,也想要重視你那樣的心情。所以我希望你告訴我。戀愛中的人,都會做『親吻』這件事吧?」


    我明顯地感到不知所措,幾乎到可恥的地步。


    「可、可是,親吻───」


    「是要把嘴唇貼在一起吧?」


    「呃……是這樣沒錯。」


    琪卡沒有把視線從我身上移開。


    「我要怎麽做?」


    「琪、琪卡,你不會討厭那樣嗎?」


    我至少必須先問這個問題。


    「如果你是因為我破壞警鈴,為了報答才要忍耐的話,我希望你不要做這種事。」


    「不是那樣的。」


    琪卡很果斷地否定。


    「在我們的世界,沒有把嘴唇貼在一起的文化,所以關於這件事,我沒有忍不忍耐的問題。我想要這麽做,是因為我很重視你和你的心情。如果你不喜歡的話,也可以不要做。」


    琪卡邊說邊收回接觸我手背的手,放在自己的膝蓋上。


    她要交給我做決定。


    因為是琪卡的世界沒有的概念,是她不知道的文化,所以應該能夠找個理由來回避。


    可是我───已經無法逃避對琪卡的戀愛情感的我───不想因為拒絕,而被認為對她說的話當中有任何虛假。


    不對,這終究是藉口。


    我隻是想要去摸琪卡,想要盡可能接近她。


    我想要知道她嘴唇的觸感。


    我是憑意誌如此決定。


    因為喉嚨緊繃,我說不出要開始了。


    我用原本放在琪卡臉頰上的手指,從眼睛的位置找到嘴巴。我感覺到自己的手指在顫抖。


    「這是很可怕的事嗎?」


    她察覺到我在顫抖。


    「呃,不是,不過也許很可怕吧。我會覺得自己再也沒辦法脫離這樣的心情了。」


    「沒辦法脫離會很討厭嗎?」


    「隻要有你在,就不會討厭。」


    「我在。」


    琪卡眯起眼睛的臉在動。我把摸著鼻子的手指往下移動,摸到格外柔軟的部位。琪卡的眼睛恢複圓形的同時,我感覺到那個部位在伸縮,大概是原本抬起的嘴角回到原位。


    我首度確知琪卡眯起眼睛的那個表情真的是笑臉,心裏很高興,努力忍住差點要湧到眼中的淚水。


    「這裏就是嘴唇吧?」


    「嗯。」


    「那麽,要請你閉上眼睛。」


    兩個光點立刻消失了。


    映在我眼簾的,隻有在那裏的黑暗。


    可是我摸得到,她確實在這裏。


    在旁人眼中,這幅景象一定很蠢。


    可是我不在乎。我們除了對兩人而言的真實之外,什麽都不要。


    「嘴巴要怎麽做?」


    「隻要閉起來就行了……啊,可是不用閉得太緊,要放鬆力氣。」


    「就像睡覺的時候嗎?」


    指尖碰觸的部位失去了所有意誌。我撫摸柔軟的部位,發現跟人類的嘴唇形狀相同。上下唇沒有緊閉,張開些許的縫隙。


    「不要動就行了嗎?」


    「嗯,就這樣,等一下。」


    要對方等我的嘴唇?我竟然說出這麽愚蠢的台詞,害我差點失笑。不過這當然是為了緩和自己的緊張而勉強裝笑,實際上我根本笑不出來。


    我感覺到心跳的聲音每一下都更大聲。這樣下去,我擔心連嘴唇都會透露出自己的緊張。


    就算擔心,到這個地步我也不打算放棄。意誌、意氣用事、戀愛、性欲,全都變成漸層,拋下我心中想要懸崖勒馬的理智。


    「那麽,如果你不喜歡的話……」


    「不要緊。」


    她打斷我,我也決定不再多說廢話。我害怕決心會和言語一起溜走。


    我把放在琪卡嘴唇上的右手中指和無名指移動到臉頰的方向。話說回來,如果沒有標識,就不知道嘴唇的位置,因此我把手掌貼在琪卡的臉頰,然後用大拇指接觸嘴角。


    琪卡剛剛說「告訴我怎麽做」,不過現在應該不需要說明,先試著做一次就行了。


    親吻的方式。


    咦?該怎麽做?


    我並不是沒有經驗,不過仔細想想,我並沒有特別注意過親吻的方式。應該親吻對方的上唇還是下唇?自己的嘴唇要先讓對方接觸哪一邊?時間呢?強度呢?


    我自己也不知道親吻的方式。


    或許是因為沒有憑自己的意誌做過。


    我努力思索,還是不知道答案,但是我也不能讓琪卡等太久。


    知識和經驗如果隻是持有,似乎也跟不知道沒有太大的差別。


    這時候才後悔自己不知道也沒用。


    我先低頭深呼吸。


    接著我再度看著琪卡的臉應該在的地方,把臉湊過去。


    自己的嘴型應該是什麽樣子?


    琪卡剛剛說「像睡覺的時候」,我也決定照著做。


    我吞咽口水,放鬆嘴唇的力氣。上下唇之間出現些微的空隙。


    我用自己的大拇指確認位置,緩緩接近。為了避免碰到鼻子,稍微歪頭。


    兩人都已經無言、無聲。


    琪卡在想什麽?會不會覺得像是在體驗異文化?


    我不禁期待她能夠抱持其他更強烈的情感,不管是緊張或什麽都可以。我希望兩人能夠擁有同樣的心情。


    我的緊張與心跳,彷佛快要威脅這個空間的黑暗。


    我不去理會左手腕上的手表聲音。


    然後───


    接觸。


    雙方的上唇碰在一起。


    琪卡的嘴唇像反射動作般微微動了一下。這時我原本準備要停下來,不過因為她沒有拒絕的樣子,所以我決定相信她剛剛說的「沒關係」。


    我和琪卡一起呼吸。


    從上唇微微觸碰的狀態,雙方稍微互相擠壓,就連下唇都碰在一起。


    全身上下感覺麻麻的。有幾秒鍾,我沒有辦法從這個狀態移動。


    琪卡的體溫離我很近。在接觸到的嘴唇後方,感覺到更熱的濕氣。


    我集中全身力量,把自己的下唇從琪卡的下唇稍微移開,輕輕啄她的上唇。琪卡並沒有反應。我接觸到琪卡的嘴唇表麵以外的部分,濕滑的感覺讓我再度感到身體麻麻的。


    我隻能得到非常陳腐的感想。


    琪卡的嘴唇是甜的。


    舌頭上明明什麽都沒有,可是我卻確實感受到甜味。


    琪卡的嘴唇微微張開。


    我心想,時間大概差不多了。


    想到即將要結束,我就感到依依不舍。這一定是這輩子最後一次。


    但是我不想要造成琪卡太大的困擾。


    我把輕輕夾住琪卡上唇的自己的嘴唇謹慎地移開。


    同時我也把放在琪卡臉上的右手也移開,摘下從剛剛就很吵的手表,放在長椅上。


    我盯著琪卡的臉應該在的位置,盡量低調地深呼吸並等候,不久就看到兩個光點像水湧出般出現。


    我覺得自己主動說任何話都不對,因此便等候琪卡的反應。劇烈的心跳完全沒有平息。


    琪卡對於第一次的經驗有何感想?希望她不要感到不愉快───我不是以擁有親吻文化的生物之一、而是以喜歡琪卡的自己的身分這麽想。


    「原來還要吸一下。」


    從我剛剛接觸的嘴唇,毫無預警地說出這句話。我感覺到自己的心髒全力跳動,把血液輸送到臉部。


    到頭來,變得好像是我從琪卡學習親吻方式,就連嘴巴要擺成睡覺的樣子也是她教我的,真是窩囊。


    「香彌,你覺得怎麽樣?」


    我覺得怎麽樣?


    「呃……嗯,雖然你應該無法了解這種感覺,不過我很高興。」


    我知道對方不會理解我在說什麽,因此勉強能夠老實回答。


    話說回來,幸好黎明還沒來臨。


    「隻要琪卡沒有覺得不愉快就好了。」


    「我不會不愉快。那是很奇妙的感覺,就好像在緊緊抱住朋友的時候,因為氣勢太猛撞到臉,可是你卻很緩慢、很慎重地做同樣的動作。」


    原來如此。我沒有緊緊抱住朋友過,所以沒辦法理解這種情況。


    「有沒有什麽規則或決定事項?」


    「應該沒有吧。總之,像剛剛那樣的動作,在我們的世界就稱作親吻。」


    「時間跟強度也沒有規定嗎?」


    「嗯,沒有。」


    「那我應該也辦得到。」


    「嗯?等等……」


    我發覺到原來是自己的說明方式太差了。


    琪卡恐怕是誤會了。


    她大概是以為,把嘴唇湊近並貼上去那一方的動作才叫作親吻,而接受方隻是接受親吻者的動作,不算是在親吻。就像傷害與被傷害不一樣,親吻與被親吻應該也有明確的界線。


    也就是說,琪卡大概以為她還沒有親吻過。


    「香彌,你可以把臉靠過來嗎?」


    而且既然沒有嚴格的規則,她覺得自己也能做到剛剛學到的親吻動作。更何況我又說「很高興」之類的。


    「把手貼在臉頰上有什麽意義嗎?」


    「沒有,隻是因為我看不到你的嘴唇,所以才作為標識。」


    「既然這樣的話,我可以依照自己的方式吧。我希望你再把臉靠過來一點。」


    狡猾的我乖乖依照琪卡的吩咐,不願向琪卡說明「親吻也包括接受者的動作」。


    我把嘴唇連身體湊向琪卡。我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事,卻假裝在發楞。


    「香彌,準備好了嗎?」


    「嗯。」


    「閉上眼睛吧。」


    她大概也誤認這是規則。我並沒有糾正琪卡的錯誤,閉上眼睛。


    由於我把注意力過度集中在嘴巴,因此身體最先感受到的觸感令我意外,並且真的感到驚訝。記憶中的柔軟布料接觸到我的脖子,接著在左右兩邊的雙肩與脖子之間,各有一條細細的東西放在上麵。我理解這是手臂。


    我雖然感到驚訝,卻沒有張開眼睛,是因為不希望琪卡發現這不是規則而停止動作。為了這種宛若不想從夢中醒來的小孩般的理由,我沒有張開眼睛。


    我知道琪卡在我的脖子後方握住雙手。她的手臂施力,我便隨著微弱的這股力量,把身體湊近她。


    她很緩慢地、以每一秒都在向我確認有沒有錯的遲緩動作,把嘴唇貼到我的嘴唇上。


    柔軟而甜美。


    在彼此接觸之後,琪卡挪動下唇,輕啄我的上唇。我立刻察覺到她是在模仿我。


    我不禁想到,如果是這樣的話,這段時間馬上就要結束了。


    第一次我還能放棄。


    可是不知為何,第二次卻無法完全放棄。


    在琪卡的嘴唇離開我的嘴唇之前,我主動去輕啄她的下唇。


    這時琪卡像是在模仿我般,挪動嘴唇啄我。


    我又做了一次同樣的動作,她也再度模仿一次。


    持續進行幾次之後,類似唾液的東西混合在一起。


    我發覺到自己主動把嘴唇稍微移開。


    「琪卡。」


    我在聲音的震動讓琪卡的嘴唇顫抖的距離,呼喚她的名字。


    眼睛還沒有睜開。


    「什麽事?」


    琪卡的手臂仍舊環繞著我的脖子,聲音撼動著我的腦袋和心髒。


    「我知道不論我說多少次『我喜歡你』,都無法讓你真正明白。」


    雖然沒有其他人會聽見,但我卻壓低聲音。


    「嗯。」


    「雖然無可奈何,不過我還是會因此感到悲傷。所以我自己絕對不會忘記對你的這份情感。不論記憶變得多麽模糊,即便有一天無法再見麵,就算死後隻剩下靈魂,我也絕對不會忘記心中的這個心情。我希望你能夠諒解我這一點。」


    我一直渴望獲得不會中斷的「特別」,並且再也不會感到「無聊」。


    這樣的理想此刻就在我心中,所以我才說出來。


    「嗯,我會諒解你。我也不會忘記,你把在你的世界屬於很特別的心情給了我。我不懂戀愛,不過你對我懷有這麽重要的心情,讓我感到很高興。我是說真的。」


    「琪卡,我們為什麽不在同一個世界?」


    「的確。真希望有一天可以超越界線。」


    我們不可能住在一起。


    「琪卡。」


    「我親愛的香彌。」


    我們也無法隨時見麵。


    「我喜歡你,琪卡。」


    「嗯。」


    我們甚至不知道有沒有確實理解對方說的話,也不知道真正的名字。


    隻是在雙方的世界交錯的這個地點,互相確認彼此的存在。


    比我更接近琪卡的人,在另一個世界。


    比我更常見到琪卡的人,在另一個世界。


    這種事我也知道。


    不過隻有在和琪卡共有的這個瞬間,現在活著的此刻,我比任何人都更緊密地與她連結。


    我如此相信。這絕對不是我一廂情願的想法。


    我閉著眼睛,把手臂繞到應該是琪卡背部的部位。我用力把她拉向我,她也沒有抵抗,任憑我擺布。她甚至也用力抱住我。


    這是我第一次希望某個人能夠接近到雙方生命交融在一起。


    在全身麻麻的感覺解除之前,我一直保持同樣的姿勢。


    ※


    這個世界的戰爭完全沒有結束的跡象。


    或許是因為正逢暑假,或許是我平常的表現被誤認為良好,在監視攝影機立即揪出我是犯人之後,我受到的懲罰隻有數量龐大的反省文、在家禁足一星期,另外還有與生活指導老師麵談,以及接受校外醫生諮詢。父親痛斥我一頓,平常溫和的母親則揍了我。我擔心被揍的影響會波及琪卡,不過母親的拳頭完全沒有傷害到我的身體,因此我期待琪卡也會沒事。


    遺憾的是,家人盯緊我的一舉一動,連去買東西或慢跑都不行。有一次我想要在半夜溜出家門,被哥哥發現,阻止我說「不要惹媽媽傷心」。我的行為已經為家人的人生帶來汙點,因此也不便強行突破。


    我當然不是在乎有沒有慢跑。我是想要去見琪卡。


    那一天,在那之後,我們決定了今後的計畫。說是計畫其實也隻是約定,琪卡在沒有戰爭的日子裏,也會定期到避難所跟我見麵。


    事實上,我們也不知道警鈴什麽時候會修好,讓她的世界再度開啟戰爭。這樣想的話,也許現在應該讓琪卡好好享受不用到避難所的生活。即便如此,她仍說她想要見我,所以會過來。即使隻是因為體貼我的心情才這麽說,我還是感到高興。


    我原本打算在家裏要裝得很乖,彷佛什麽事都沒有發生,可是在被嚴厲責罵的四天後,隻有一次,在隻有兩人的時候,母親再度提起那一天的事。那是我在廚房喝牛奶的時候。


    「香彌。」


    放在房間角落、音質比以前更好的收音機正在播放廣播。


    「我一直猶豫該怎麽說,不過你沒有在反省吧?」


    她雖然說一直在猶豫,可是卻問得很直接。


    我想了一下,決定老實回答:


    「我有反省。我很抱歉替你們添麻煩。」


    「也就是說,你沒有反省破壞學校的設備。」


    我沒有反省。我知道這是錯誤的行為,不過即使回到當時,我還是會做出同樣的事。這樣應該不能算是反省。


    不過我想到立刻點頭也隻會增添母親的煩惱,所以思索著該如何回答,母親便歎了一口氣。


    「如果說你沒有反省,那麽那種事對你來說,也有守護某樣東西的意義嗎?」


    「嗯,有。」我老實回答。


    「我不知道那是什麽,不過你是為了信念而做的吧?」


    「沒錯。」


    母親似乎比我想像的更理解我。


    不過這也隻是基因或血統的連結,並不是心靈的連結。


    「你不能抱持著為了信念可以傷害其他東西的想法。」


    我沒有回答,收音機的主持人就開始播放樂曲,彷佛是要填補親子對話的空檔。


    「在下定強烈決心采取行動的時候,或許沒有辦法不傷害到任何人,可是如果積極地去傷害其他人,總有一天就連你珍惜的東西、想要守護的信念,都會成為傷害的對象。比方說,為了家人能夠輕易傷害他人的人,有一天也會傷害自己的家人,到頭來自己也會受傷。我擔心你會變成那樣。」


    「這樣啊。」


    原來她想要說的是這個。


    「所以我說過,我很抱歉造成你們的困擾。」


    「你這個人───」


    我在深深歎氣的母親麵前,起身把牛奶放進冰箱。我是打心底對於造成他們困擾感到抱歉,可是母親不知道琪卡及琪卡的世界,所以我無法讓她明白我的行動有何意義。即使我說這是傷害他人也值得去做的事,她也不會理解。


    而且就算不聽母親用言語說明,我也已經實際為目的而傷害重要的東西,從中得到學習。母親的說教很無聊。


    「媽媽也不會一直活著。」


    當我要回房間時,聽見媽媽在我後麵撂最後的狠話。那當然。人總有一天會死。這是天經地義的。


    這天是我最後一次和母親兩人麵對麵談話。


    一星期的禁足解除後,我就像在等起跑信號的賽馬,上午就衝出家門。雖然要花一些時間才能抓住慢跑的節奏,不過值得高興的是,我並沒有感受到體力衰退。就像食物,跑步也是身體要求的東西。


    琪卡白天不可能出現,所以我沒有必要前往公車站,不過我不想遇到認識的人、被投以好奇的眼光,因此便往山的方向跑。


    我一邊補給水分一邊跑步,到達平常的場所。看到公車站依舊和當時一樣留在這裏,我就放心了。雖然說不可能會輕易消失,不過能夠親眼看到支撐我內心的場所,為我的雙腿再度注入跑步的氣力。


    回到家的時候,我已經大汗淋漓,因此便去淋浴並換了衣服,吃母親煮的素麵(注4)。下午我也和上午做一樣的事,很快地就到了晚上。晚餐後我要外出時,引起家人的懷疑,不過我跟他們保證會早點回來,而且不會接近學校,總算在攜帶手機的條件之下獲得許可。目前我並不打算破壞任何一條約定。


    時序到了八月,即使吹著晚風也稱不上舒服。我在前往公車站的途中,背上感覺滲出汗水。我喝了母親為了避免我陷入脫水狀態而叫我帶的寶特瓶的水。


    我不知道琪卡會不會出現,不過光是她有可能在這裏的可能性,就讓我為了久違的重逢而心跳加速。期待與羞愧使我緊張。


    即使她不在也無可奈何。我雖然明白,卻有些夢想著她今天會出現。


    這是哪門子的愚蠢高中男生───我藉由取笑自己,稍微得以自在地呼吸。當我打開候車亭的門,就看到這世上獨一無二的光。


    「啊!香彌,太好了!」


    琪卡如釋重負的聲音,就好像代替我表現出內心緊張解除與喜悅。我有些可恥地期待著她是因為見到我而高興,關上候車亭的門。


    「抱歉,我這陣子沒辦法來這裏。」


    我回答之後看著長椅,思索應該保持什麽樣的距離坐下。最後理性戰勝一切,我坐在跟平常一樣的位置。


    「我沒辦法來這裏的期間,都被關在家裏。上次我也稍微說明過,我受到學校的處分。如果這段期間你來過很多次,那就抱歉了。」


    「我來過幾次,不過沒關係。我原本擔心你會不會很久以後才能再來這裏,所以我現在很開心。」


    聽她這麽說,感到更開心的當然是我───我想要這麽說,但終究還是因為不好意思而沒有說出來。我沒有像上次那樣失去理性,以為做任何事都能夠被原諒。沒錯,那時候。我的臉在黑暗中發燙。


    「很抱歉害你擔心了。戰爭呢?」


    仔細看,琪卡眼中的光似乎恢複以前的強度。


    「警鈴好像還沒修好。我家已經慢慢修複完成了。這一切都是你的功勞。」


    「沒這回事。不過真的太好了。」


    這一個星期,我心中也有罪惡感。琪卡雖然說沒關係,但是當時我感覺像是拿破壞警鈴當交換條件,得到碰觸她的許可。所以她如果太感謝我,會讓我感到尷尬。不過看到她這麽高興,我也放心了。


    「香彌,你說你被關起來,這段期間都在做什麽?」


    「沒什麽特別的。我寫了反省文,也有做訓練。啊,對了,我被我媽揍了,你沒事吧?」


    「被揍?你被施加暴力嗎?我沒什麽事,不過你還好嗎?」


    「嗯,我完全沒問題,而且本來就是我不好。」


    「沒問題就好。」


    她的聲音明顯在為我擔心,讓我感到過意不去。換個話題吧。


    「琪卡,你這段時間在做什麽?」


    「我在幫忙重建家園,另外為了我的新房間,也在收集要放在裏麵的東西,像是書,還有之前帶來的那種香氣。」


    「哦。雖然我看不到房間完成,不過真期待。」


    幸好琪卡再度對自己的世界抱持積極的態度。就像我說的,雖然我看不到,不過我也可以期待琪卡的世界完成。


    「另外還有什麽?」


    我一邊等候琪卡回答,一邊把手中寶特瓶的水含入嘴裏。


    「對了,我也在想親吻的事。」


    我不禁噴出來。真浪費水。有部分的水進入我體內不是用來喝水的地方,因此我咳了幾次。


    「香彌,你不要緊嗎?」


    「呃,抱歉,不要緊。」


    雖然理所當然,不過我這才想到,會感到不好意思的隻有我。我往往誤會兩人的文化與背景是相通的。


    「難道說在你們的世界,平常生活中想著親吻的事很奇怪嗎?」


    會嗎?


    「嗯,應該還不到奇怪的地步。我剛剛隻是喝水不小心嗆到而已。」


    這個蒙騙方式還真糟糕。


    「喝水要慢慢喝才行。」


    「我也覺得。」


    「總之,我想到關於親吻的事。你以前不是說過,那是『戀愛』這種感情的表現方式嗎?」


    「嗯,差不多是這樣。」


    「我開始擔心,不懂戀愛的我親吻了你,在你們世界的文化裏算不算是失禮。」


    琪卡很緩慢地眨眼。


    「當時我說我也想要重視你的心情,那是真心話。也因此,我想要稍微了解『戀愛』是什麽,才拜托你告訴我怎麽親吻。我想到也許是因為你太溫柔,即使我的行動很失禮,你還是教我怎麽親吻。如果是那樣的話,真的很抱歉。」


    「不會失禮。」


    我情急之下不禁用強烈的口吻否定。驚訝的心情讓語氣變得強烈。我完全沒想到當時的事會讓琪卡感到擔心。


    這讓我重新思考───


    完全不知道彼此的文化就是這麽回事。如果從自己的文化來思考,有時就有可能會忽視對方的想法;如果要尊重對方的文化,就會一一懷疑自己的行動在對方眼中是不是很奇怪;實在是太難拿捏了。


    怪不得戰爭不會結束。不過關於這一點,我算是幸運的。


    我可以和琪卡一起調整彼此的價值觀。


    「一點都不失禮。反而是我在擔心,隻因為你感謝我,就做了在你們世界的文化裏沒有的事情,會不會讓你感到討厭。」


    「我一點都不會感到討厭。不論是當時或現在,我是真的很感謝你。而且即使我不懂,我也很高興能和你共享『戀愛』感情產生的行動。」


    「這樣啊。我也很高興。」


    我隻能害羞而已。


    「如果不算失禮,那真的太好了。」


    「對不起,讓你感到擔心。不過你真的不需要擔心會對我失禮。」


    相反地,我很高興琪卡跟我一樣在擔心。我當然知道琪卡和我的感情是不同的,不過她也是在不懂異世界文化的情況下,想要設法去理解。


    「太好了。呃,如果沒關係的話,我還想要問你一些關於『戀愛』的事。」


    「嗯,隻要是我知道的。」


    說完我才想到,我又知道什麽?


    「『戀愛』這種感情,是不是很像想要接近對方的心情?我想到『親吻』這種文化,會不會是因為想要盡可能接近對方的身體才產生的。」


    「也許很像吧。我不知道親吻的起源,不過也許就是這樣的理由。跟朋友的差異之一,就是當彼此的心靈和身體接近時,就會感到高興。」


    「你也一樣嗎?」


    「嗯。」


    「那我就接近你吧。」


    琪卡說完,眼睛的位置就移動到高處。我還來不及反應,琪卡已經來到很接近我的地方,在我的旁邊、彼此肩膀會碰到的位置坐下。當她坐下時,隔著她身上的不知名服裝,彼此的手肘互相擦過。


    「香彌,你不會感到討厭嗎?」


    「不、不會。」


    我當然不會感到討厭。我不敢在這個距離跟她對看,臉隻能朝向正麵。應該是琪卡上臂的部位正在適應我的手臂體溫。


    「我之前摸到你的手的時候,就覺得你的身體好溫暖。」


    「你的身體感覺比這個世界的人類稍微冰冷一點。」


    「我的體溫不算特別低,所以大概是我們比較冰冷吧。」


    味道或氣味沒有辦法傳遞,但是溫度卻可以。為什麽會有這樣的差別?我思考著這種事來安撫心髒。


    「我的體溫大概比一般人高一點。」


    「這樣啊。我有點想要確認看看,不過在這裏隻能遇見你,所以也沒辦法同時摸到別人。」


    我心想,如果其他人可以在這裏見到琪卡,我會帶他們過來嗎?如果在發覺到自己的戀愛感情之前,或許會稍微考慮看看吧。


    「對了,如果你希望的話,要不要我下次帶別人來這裏,看看能不能跟你見麵?這樣一來,或許可以得到隻跟我見麵沒辦法得到的知識。」


    依照話題走向,這個提議算是很自然,而且原本應該值得至少嚐試看看,但是我卻搖頭。


    「不用了,隻要見到你就夠了。」


    雖然是實話,不過這句話背後帶有一些鬧脾氣的成分,不滿琪卡還沒有把我當成特別的對象看待。我盡量避免在表情中透露這一點。


    「如果你想要試試看,就隨時跟我說吧。我是為了感謝你,才做這樣的提議,不過我內心也同樣地覺得你很重要,隻要能夠跟你在一起就好了。」


    小小的別扭,聽到琪卡的一句話就消失了。


    我這個人───還有任何懂得戀愛是什麽的人───是多麽單純的生物。琪卡連戀愛是什麽都不知道,卻能對我說出彷佛完全了解我心意的話。或者正因為她不知道,所以才能毫不害羞地說出讓戀愛中的人高興的話。意識到自己內心戀情的我,有太多話無法對琪卡說出來。


    就算不說那些話,我也不想要糟蹋琪卡感謝的心意,因此提出一個建議。這是我在無法見麵時想到的。


    「那麽,我也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嗎?」


    「嗯。」


    「我希望你可以畫圖。」


    「咦?可是上次不是失敗了嗎?」


    事實上,我曾經帶過筆和本子,想要拜托琪卡寫下她的世界的文化、聽不見的名字以及她使用的文字,但是結果就如琪卡說的失敗了。琪卡沒有辦法拿這個世界的筆和本子。


    「當時我把筆遞給你的時候,筆的確掉到地上;不過就像吃東西的時候可以直接從手上吃,或許由我拿著筆、再讓你握著,就沒有問題了。」


    「原來如此。或許可以試試看。不過你不是要我像上次那樣寫字,而是要畫圖嗎?」


    「嗯。我有東西想要請你畫。」


    「什麽東西?」


    我無從判斷說出這樣的要求算不算失禮,不過我抱著如果失禮就道歉的準備,決定說出來。


    「畫你的臉。」


    「唔~」


    「啊,對不起。」


    我反射性地道歉,同時在這麽接近的距離之下,今天首次轉向琪卡。我看到她詫異地盯著我。雖然早就知道,不過真的好近。


    「你為什麽要道歉?」


    「這個……」


    我有辦法以平常心說明嗎?


    如果想太多,一定沒辦法,所以我決定不經思索立刻回答:


    「因為我是愛上你外表以外的部分,可是現在卻想要請你畫自己的臉,對你的外表產生某種感想。我擔心這樣會不會很失禮。」


    「原來如此。其實我剛剛沒有馬上答應要畫,有別的理由。所以從各方麵來看,你都不需要向我道歉。」


    「各方麵?」


    我詢問她,她便垂下視線,似乎感到猶豫。她無法畫畫,有什麽重大的理由嗎?我是不是在不知情的狀況下,做了很失禮的請求?我擔心地等候答案。不久之後,她沒有看我的眼睛,張開看不見的嘴唇說:


    「那個……我真的很不會畫畫,所以就算畫了自己的臉,你大概也完全想像不到我真正的長相。我畫的甚至稱不上圖畫,你看了也不會產生任何感想。」


    「稱不上圖畫?」


    「應該稱不上圖畫。」


    「哈哈。」


    我知道這樣笑很失禮,不過琪卡認真說話的態度、明明具有文化氣質卻不擅長畫畫的意外性、因為太過在意而一時煩惱該不該說出來的可愛反應,還有想像到她畫得有多差勁───綜合這些理由,讓我不小心笑出來。


    我當然不想要被琪卡討厭,所以立刻道歉。


    「對不起。我不是在嘲笑你的缺點,而是你說話的方式很好玩。」


    我雖然道歉了,但不知道是不是惹到琪卡,她依舊張大眼睛看著我,沒有說話。糟糕,她是不是真的生氣了?


    不過她的眼睛似乎和以前發出憤怒聲音的時候不太一樣。當然我也不是很有觀察他人的眼光,直覺不一定準,所以還是再度道歉:


    「如果惹你不高興,真的很抱歉。」


    「我並沒有不高興。如果你看到我畫的圖,一定會笑得更厲害。我之所以沒說話,不是因為生氣,而是因為很高興。」


    「高興?」


    被嘲笑自己的缺點會很高興?琪卡如果有這種傾向,我會更加意外,不過我猜錯了。


    「我第一次看到你的笑臉,所以很高興。」


    「笑臉……是第一次嗎?」


    我知道自己不太常笑,可是和琪卡在一起,心中如此滿足,難道我之前都沒有笑過嗎?


    「嗯,就我記憶所及,這是第一次。我不知道在你的世界是怎麽樣,不過在我的世界,看到喜歡的人笑,是很高興的事情。我因為第一次看到,所以一時說不出話來。」


    「這樣啊。在我的世界,應該還不至於高興到說不出話,不過……嗯,我看到你的笑臉也會很高興。」


    我想起那一天,當我確認她的眼睛眯起來就是笑臉的時候,我的身體自然產生喜悅的反應。


    而現在,當琪卡很自然地說出「喜歡的人」,我雖然不至於沉默或哭泣,還是感到很高興。


    「那我以後會多笑一點。」


    「你不用勉強自己笑。不過如果能看到你的笑臉,我會很高興。」


    「我會從平常就努力。」


    這是我這輩子首度打算要在平日生活中常保笑容。今後會是什麽樣的日子呢?


    關於琪卡繪畫能力有多差,我必須親眼看到才知道,更重要的是我也不知道實驗能不能成功;不過我還是決定下次要準備筆和本子。


    這時我口袋裏的手機震動了一下。


    知道我的信箱並且會聯絡我的,就隻有家人而已。不用看也知道,一定是母親傳來「差不多該回家了」的訊息。平常我大概會假裝沒看見,不過因為上次事件造成家人困擾,我現在對他們有所虧欠。


    「琪卡,我今天差不多該走了。」


    「你先走真是難得。」


    的確如此。其實我也不想要先走。


    「嗯,因為我家裏的人叫我回去。」


    「這樣啊。對了,香彌。」


    當我知道和琪卡在一起的時間即將結束,在依依不舍的心情增幅的同時,緊張度則相反地逐漸消失。我現在才知道,和喜歡的人在一起會耗費體力和精神力量。離別時雖然遺憾,但也是鬆一口氣的瞬間。


    「親吻要在什麽樣的時機進行?」


    然而一度鬆弛的力量卻必須立即回到我身上。正要移開的視線被琪卡吸住。


    「時機?呃,應該是看氣氛,還有順其自然吧。」


    「這個我就不了解了。」


    的確,我們連了解對方文化都很費力,要了解異世界的氣氛,難度太高了。


    「那麽要在什麽樣的心情之下進行?」琪卡又問。


    「就是……想做的時候吧。」


    這個回答就跟「什麽時候吃飯?」「肚子餓的時候」一樣蠢。


    不過我還能怎麽說?


    「我不知道什麽是『想做的時候』,不過你是指戀愛感情變得很強烈的時候嗎?就像對家人的情感很強烈的時候,會彼此擁抱一樣。」


    我並沒有對家人產生過那樣的情感,因此不知道答案。


    「也許吧。就是喜歡對方到受不了的那種感覺。」


    「你呢?」


    我無法假裝自己沒有想像過這樣的發展。


    「香彌,你現在的心情怎麽樣?」


    想要誠實麵對琪卡價值觀的願望,以及想要誠實麵對自己感情的任性,兩者互相矛盾,讓我猶豫不決而持續煩惱。


    最終我隻能老實回答。


    「喜歡對方到受不了。」


    「親吻有限定次數嗎?」


    「沒有。」


    她雖然說不知道,不過接下來就是氣氛和順其自然了。


    雙方都閉上眼睛,看不見琪卡或看得見我都無關緊要了。


    兩人在黑暗中確認彼此的存在。


    「對不起,我太狡猾了。」


    當我們的臉恢複原來的距離,聽起來像是出自我口中的這句話,卻是由琪卡說出來的。


    「我想要多試幾次。我想說習慣之後,也許可以做得更好。不過這樣好像在利用你的心情。」


    「被擊中要害」這種說法太強烈,聽起來太蠢,因此我不想使用。


    「隻要你不討厭,我一點都不在乎。」


    最後我還是隻能說出蠢話。然後我懷著徘徊在顧慮與愛慕之間的心情,又親吻了幾次才回家。


    ※


    蜜月。


    我原本以為即使知道這個單字,也不會有浮現到腦中的一天;然而如果要為我和琪卡的時間命名,雖然感到害臊,但這個詞是最貼切的。


    夏天過去,秋天來臨,我們沒有得到更多新資訊,隻是在一起度過兩人的時光。我們在沒有人知道的地方,品嚐著從各種時間與地點收集、濃縮的蜜汁。


    畫圖的實驗成功了。首先由我拿著筆和本子,讓琪卡從上方一起握住筆,然後同時移動手部,避免讓兩人的手指離開筆和本子。我讓她在這樣的情況下畫圖。至於畫出來的圖畫,我一想起來就會笑,所以還是算了。


    我也讓她寫字。不過理所當然地,我沒辦法閱讀她的語言。奇妙的是,琪卡寫出來的字全都在她的手離開筆、我的視線離開本子的時候消失,也沒辦法用手機拍下來。事實上,我以前曾經想要偷偷錄下琪卡的聲音,但是留在錄音中的,隻有我像傻瓜一樣、隔著空檔回應的聲音。雖然遺憾,不過看樣子沒辦法跨越兩個世界進行紀錄。我記住文字的形狀回家查,隻知道琪卡的世界的語言似乎不存在於這個世界。


    到頭來,從本子得到的資訊,就隻有琪卡長得像人類女性,以及他們世界的建築似乎是四方形這兩點。


    明明是我請她畫的,可是對於無法確切掌握琪卡外觀這一點,我卻有些鬆了一口氣。


    我得到確信:光是眼睛和指甲這樣的資訊,就足以讓我愛上琪卡。


    每一天都過得很快樂。


    一般的朋友和情侶之間,或許會有話題枯竭的情況,但我們之間卻完全不會發生這種事。由於彼此的生活屬於完全不同的世界,即使不去刻意找話題,也會有源源不絕的新奇。琪卡告訴我的內容當中,充滿了我不知道的文化及想法。能夠從琪卡的嘴巴發出的聲音得知這樣的內容,對我來說是非常特別的時間。


    琪卡跟我談話時,似乎總是會對我的世界進行大量想像。


    說證據或許有點誇張,不過有好幾次,她都是從我說話的內容或我的外觀得到各種資訊,發現到我沒有對她說過的事情。


    「香彌,在你的世界會有氣溫大幅變化的期間嗎?」


    「氣溫?每個季節的氣溫都不一樣。」


    「『季節』就是指這樣的期間嗎?」


    「嗯……啊,原來你的世界沒有季節。在我的世界或者說在我的國家,有四種叫作『季節』的東西。現在是『秋天』這個季節,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是『冬天』。現在是從炎熱的季節變得稍微涼一點,第一次見到你那時候則很冷。」


    「這樣啊。怪不得……」


    「怪不得?」


    「你身上的衣服件數,還有厚重程度都會慢慢變化。在我們的世界,會依據氣溫高的地方或氣溫低的地方、晴天或雨天、太陽升起或下山,另外還有不同工作而改變服裝,不過不會因為過了一段期間而改變。所以我猜想,也許在你的世界,氣溫的變化比較大,有類似你說的那個叫『季節』的東西。」


    「哦。我們也會因為不同場合改變服裝,不過基本上是隨著季節改變。這麽說,雖然我看不到,不過你來這裏的時候,都穿著同樣的服裝嗎?」


    「顏色和花樣會不一樣,不過大概沒有像你們那麽多的種類。」


    「我的衣服也不算很多,而且來這裏的時候,都隻穿方便活動的衣服。白天通常是穿製服。」


    這時我想到琪卡的世界或許沒有製服這種東西,有些擔心自己是不是說明不足,不過琪卡立刻回應「就是上學穿的服裝吧」。


    「嗯。在你的世界,也有上學時穿的服裝嗎?」


    「沒有。我以前都穿平常穿的衣服去上學。」


    我率直地感到驚訝。從白天去上學的情報、還有這段時間穿著的服裝,琪卡就立刻推知製服是做什麽用的。如果是我,大概沒辦法這麽輕易地得到答案。


    我一邊想到琪卡果然是值得尊敬的人物,一邊想到她也會去想像沒有見麵時的我,不禁感到高興。


    「香彌,在你們的世界,女人比男人冰冷嗎?」


    「嗯~因人而異吧。在你們的世界是這樣嗎?」


    「我在書上讀過,體感溫度是女人比較低,體溫的話男女應該差不多。」


    「在我們這裏,通常也是女人比較怕冷。」


    「果然是這樣。」


    「你也許以為我隻是因為是男人,所以體溫比較高,不過就像我以前跟你說的,我因為有在運動,所以體溫應該比其他男人稍微高一點。」


    「這樣啊。」


    「琪卡,你該不會覺得冷吧?」


    「沒有,不要緊。隻要你在這裏,我就不會冷。」


    也就是說,我們的距離近到她會說出這句話。


    琪卡本身應該完全沒有想要迷倒我的想法,可是意圖與結果往往會有無法連結的時候。這一點跟我們也一樣。


    我說「這一點」是有理由的。


    雖然隻是很瑣碎的差異,不過琪卡和我們果然還是不一樣的生物。


    有一天,我第一次確實地摸到琪卡的頭發。當時其實也沒什麽特別的契機,隻是因為彼此想要靠得更近,在某個瞬間,我把手放在應該是她後腦勺的地方,被她頭發部位的觸感嚇了一跳。


    「怎麽了?」


    「琪卡,你的頭發綁起來的部分以下,也是自己真正的頭發嗎?」


    「嗯,是真的。很奇怪嗎?跟你的頭發不一樣嗎?」


    不一樣。


    憑我用手摸的感覺,琪卡的頭發應該是綁成這個世界稱為馬尾的樣子,可是頭發根部的質感、還有綁起來的位置到發梢的質感卻明顯不同。一根頭發因為部位而有很大的質感差異,也是我們所沒有的特徵,不過更重要的是,相較於比一般頭發稍硬的發根,發梢特殊的觸感讓我感到驚訝。


    琪卡的頭發在發梢以上的十公分左右,如果用目前我所知道最接近的材質來形容,就像是有彈性而柔軟的鐵絲。


    雖然說是鐵絲,但並不是以堅硬固定的形狀存在,而是如我們的頭發,綁成一束垂下來並晃動。我過去或許有偶然碰到過琪卡的頭發,但是並沒有注意到有什麽特殊之處,大概就是因為具有這樣的柔軟度吧。話說回來,她的頭發如果拿來刺人,應該可以刺破肌膚。這或許就是琪卡要把頭發綁在腦後的理由。


    這個世界存在著類似這種觸感的東西嗎?


    「香彌,如果你覺得不舒服,就不要摸吧。」


    在我思考的當中,不知道是傳遞了什麽樣的訊息,害她不必要地操心,讓我打心底後悔。


    「雖然是沒有摸過的觸感,不過一點都不會不愉快。我反而很高興,還能發現到我不知道的部分。」


    我當然也明白,關於琪卡幾乎都是我所不知道的部分,但是能夠不斷發現不知道的部分,確實讓我感到無比的喜悅。


    我沒有告訴琪卡,但剛剛那句話還有後續。


    我很高興,又發現到新的喜歡的部分。


    「香彌,我也可以摸你的頭發嗎?」


    「嗯,當然了。」


    琪卡摸了摸我因為天氣變涼而疏於剪發、變得太長的頭發。被摸而感到安心是我第一次的經驗,給我深刻的印象。


    「一直到發梢都很軟、很舒服,真的跟我們完全不一樣。」


    沒錯,完全不一樣。盡管是完全不同的生物,我們仍舊可以像這樣彼此接觸,試圖理解對方。


    我真的不在乎琪卡是不是人類。


    這一天,我們又累積了兩個世界最近距離的經驗值。


    蜜月。


    正是如此。


    這個單字是把honey moon直譯為日語,據說是指結婚之後的一個月、像蜂蜜般最甜美的時間。


    當時的我很幸福。


    因為我當時相信甜美的蜂蜜存在。


    ……要我說出這麽懂事的話,未免太強人所難了。


    ※


    「琪卡,你的生日是什麽時候?」


    「生日是指出生的日子吧?是╳╳╳╳╳╳╳╳。」


    「抱歉,我完全聽不清楚。」


    「唔,該怎麽說呢?快要到了。」


    我仔細詢問之後,雖然不是很確定,不過大概可以推論琪卡的生日是在兩星期後。因為是依照琪卡的世界的時間觀,所以不論怎麽確認,都有可能是牛頭不對馬嘴的情況。


    「你為什麽要問?」


    「最近我父親的生日到了,所以我就想到,不知道在你的世界有沒有慶祝生日的習慣。」


    「原來如此。有啊。醒來的時候,家人會對我╳╳╳,就是做特別的祈禱。」


    「哦。我們是吃蛋糕或送禮物之類的。」


    「蛋糕是什麽?」


    我說明蛋糕的形狀和材料,得知在琪卡的世界也有幾乎相同的食物,隻是名稱不同。


    「在你的世界,生日是很重要的日子吧?」


    「也不見得。這隻是一個儀式,感覺像是拿出生的日子當藉口在大肆慶祝而已。」


    「如果這樣很快樂的話,應該也是好事。」


    看到琪卡的笑臉,在我心中的各種選項中,點頭說「的確」的優先順序就會變得特別高。


    「我也想替你慶生。不過就算準備蛋糕,你也吃不出味道,又沒辦法把禮物交給你。」


    「謝謝。你平常總是花時間跟我在一起,這樣就已經足夠了。」


    不論聽幾次,這句話總是會讓我的內髒發燙。


    「總之,如果有什麽想要的東西,又是我可以給你的,就跟我說吧。」


    「這個嘛……啊,那我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嗎?」


    「當然了。」


    琪卡拜托我是很難得的事情。受到她請求,讓我的聲音自然而然變得欣喜。不過我也擔心自己是否真的能實現琪卡的願望。明明是自己主動詢問願望,要是回答辦不到的話,一定會讓琪卡感到失望,我自己也會很失望───雖然說我的確很有可能辦不到。


    也因此,當我知道自己隻是杞人憂天,就感到很慶幸。


    「以前我們不是唱過自己世界的歌嗎?」


    「嗯。」


    這是幾個月前的事,但是我還記得很清楚。


    「我想要再聽你唱一次歌。」


    「什麽?」


    「如果你討厭唱歌就算了。」


    「不……啊!我剛剛不是說我不想唱,而是否定的『不』,就是不會討厭的意思。也就是說,我並不是討厭唱歌。」


    雖然會有點不好意思,但是如果她要求的話,我也不至於拒絕。反倒是現在莫名其妙地驚慌,才讓我感到難堪。用琪卡的話來說,就是很討厭。


    「話說回來,做這種沒什麽意義的事就行了嗎?」


    「這不是沒意義的事情。我可以聽到不同世界的歌曲,而且還能聽到你跟平常不一樣的聲音,所以是很特別的事情。」


    聽到她這麽說,我不可能不高興。


    「那就好。不過我現在也可以───」


    「不用了。難得有這個機會,就再等幾天,等到我的生日快到再唱吧。我很高興除了家人以外,還有你為我慶生。」


    我告訴琪卡,我也很高興能夠為她慶生,心中想像著琪卡的家人是什麽樣子。我不禁想像隻有眼睛和指甲發光的一群人在黑暗中生活,不過在那個世界,包括琪卡在內的所有人,應該都能看到彼此的全身吧。


    我很羨慕琪卡的家人能夠看到她,不過正因為看不到,我才能夠以兩人之間獨一無二、並非隨處可見的情誼而自豪。


    正因為絕對無法傳達,才能夠存在著絕無僅有的關係。


    我們聊了一會兒生日的話題,就到了琪卡該回到家人身邊的時間。我目送琪卡離開之後,走出候車亭。


    我看了看手表。今天的時間又有些太晚了。暑假結束之後也過了一陣子,最近家人對我的關注似乎也減少許多,即使晚一點回家,也不會被斥責或擔心。我憑恃著這一點,悠閑地享受和琪卡在一起的時間。


    在回家的路上,我想著琪卡拜托我唱的歌。我忘了問她可不可以唱和上次同一首歌。不論如何,包括上次的曲子在內,我打算先聽幾首歌並記住。


    兩個星期很快就會過去。琪卡不在我身邊時,我依舊過著一般高中生的生活,但是這樣的日子平淡無味,即使累積兩星期份,我也可以立刻吞下去。遇見琪卡這樣的特別人物之後,我感覺到自己的世界其他部分的顏色越來越淡。家人與同學對我來說,原本就隻是在日常生活奔跑時滑過視野角落的景色,現在則變淡到彷佛有一天會全部變成白色。


    除了我以外的人,在找到對自己很特別的事物時,看到的世界也像這樣嗎?不,大概不會。如果會的話,就不會有那麽多人說,因為遇見某樣東西而感覺世界更燦爛。


    我得到在這世界上絕無僅有的「特別」,因此很清楚,燦爛的不是世界這種曖昧的東西,而是自己的心。除此之外別無其他。


    每次打開候車亭的門之前,我會祈禱再也無法見麵的日子不是今天。我內心深處也明白,那個日子遲早會來臨,但是我完全無法做好心理準備,接受那就是今天。


    冰冷、堅硬、柔軟、甜蜜───我的全身期待著這一切而生活。


    琪卡的生活中沒有戰爭之後,我們大概每星期會見一兩次麵。能不能見麵,全看琪卡能否順利躲過家人耳目來到避難所。在他們的世界,沒有戰爭的時候並不建議前往避難所。也就是說,我無從事先得知琪卡會不會來。不過我隻要每天來就行了,所以也沒什麽大不了。即使存在著阻礙,她仍舊頻繁地來見我,讓我感到很高興。


    雖然無法事先知道,不過根據之前的經驗,我大概可以預測到距離琪卡的生日最近的見麵日。從約定要慶生的那一天開始算,第二次見麵時,我和琪卡討論,決定下一次要唱歌給她聽。如果不巧過了生日,那就再說吧。


    就如我一開始預期的,這一天很快就來臨了。


    每一次打開候車亭的門,我都會像第一次般,抱持著不能算是適度的緊張。當我看到琪卡發光的眼睛和指甲出現,心中就洋溢著在這世上大概絕無僅有的幸福。因為不存在於這個世界,所以我也無法用言語形容。


    「香彌。」


    這個聲音聽起來比平常更雀躍。我也隻稱呼「琪卡」,然後坐在距離她一個身體的位置。這一來,她就會移動到貼近我的地方。


    「琪卡,你今天好像很高興。」


    「嗯,我很期待今天。」


    我明明知道她會這樣回答,還是忍不住問了。


    「生日還沒有過吧?」


    「嗯,等太陽下山、然後再度升起的時候,就是我出生的那一天。」


    「那就是明天了。這是最棒的時機,不過你今天要來這裏,會不會很勉強?」


    我即使曾經一一推測過他人的行動,但是在遇到琪卡之前,卻不會去考慮到這樣做會不會傷害到對方。即使到現在,也隻有對琪卡才會考慮。如果我是個體貼的人,或許會把入手的能力使用在周圍的人身上,不過我並不是。


    「沒這回事。跟平常一樣。」


    「那就好。啊,對了,雖然不知道在你的世界是不是也這麽說───」


    我從來沒有在這句社交詞令當中,注入如此真實的心情。


    「琪卡,祝你生日快樂。雖然早了一天。」


    「謝謝。我們不太常用『生日』這樣的說法,所以聽你說出這麽特別的話,我很高興。」


    我明明已經能夠不害羞地看琪卡的眼睛,但不知為何隻有笑臉例外,總是讓我心跳加速。


    「等你出生的日子到了,就輪到我跟你說『生日快樂』。」


    「雖然還早,不過到時候,我想要聽你用你的世界的說法來說。」


    「我知道了,就這樣吧。還要等很久嗎?」


    「嗯,還有幾個月。」


    我的生日是在二月底,也就是跟琪卡見麵的日子。我告訴琪卡,她便很高興地說,這樣的話她就能記住了。我從來沒有想過,除了家人以外,會有人為我的誕生高興。


    「那麽現在可以請你來唱歌嗎?」


    「嗯,好!」


    我不小心發出很有氣勢的聲音。


    「怎麽了?」


    「沒有,隻是覺得正式要唱的時候,可能會有點緊張。」


    上一次也是這樣。唱歌給心愛的人聽這種事,我既沒有經驗,也不符自己的本性,因此仍舊無法輕鬆做到。


    不過這是琪卡的願望。我不覺得自己的歌聲有什麽價值,但這是慶祝的歌。即使無法傳達什麽,也要注入感情好好唱完。


    上次見麵的時候,琪卡要求我唱兩首歌,一首是以前唱的那首,另一首則是新的歌。之所以要唱同一首歌,是想要確認和上次的感受方式有沒有差異。上次我們沒有辦法確實掌握彼此唱的歌曲旋律,這次我雖然有預感還是會一樣,不過琪卡應該也有同樣的預感,因此沒有必要特別討論再唱的意義。


    「我朝著前方吧。」琪卡說。


    我的聲音大小或許在琪卡的世界一點關係都沒有,但是我還是把嘴巴湊向她的耳朵,跟上次一樣小聲唱歌。我不知道這樣做有什麽意義。


    這次即使鼻子不小心撞到琪卡的耳朵,我應該也不會像上次那麽慌張吧。我和琪卡之間,擁有彼此確認存在的時間,以及共同累積的特別經驗。


    我邊想著這些邊感到緊張,不禁覺得自己很窩囊,但在此同時我也感到高興───我對琪卡的心意還沒有用其他東西來掩飾,仍舊留在我心中。


    我是多麽地特別而幸福。


    「琪卡,如果太近或太大聲,就跟我說。」


    我把手放在琪卡的耳朵,把臉湊過去。


    「嗯。」


    我保持適當距離,嘴唇放在鼻子不會撞到耳朵的位置,靜靜地吸氣。


    吸入的氧氣原本應該用在為琪卡唱歌。


    然而想到過去的種種回憶,我不禁先說出想要傳達給她的話。


    「琪卡,謝謝你。遇見你真的是太好了。」


    我用耳語的聲量,把所有的氣都用完,連忙再吸入一口氣。


    從我放在耳朵上的手指,我感覺到閉著眼睛的琪卡微微點頭。


    「我也一樣。」


    我等候著像平常一樣從黑暗中傳來的聲音。


    「先遇見你,真的是太好了。」


    也許我可以當作沒什麽而不去在意。


    我把放在琪卡耳朵上的手指移開,把湊向她的臉退回原來的位置,挺直背脊回到坐正的姿勢。


    「……香彌?」


    也許我可以當作平常的對話來處理。


    可是這句話仍舊無可奈何地卡在我的喉嚨。


    「香彌,你怎麽了?」


    「琪卡。」


    我呼喚她的名字,把卡在喉嚨的東西吐回舌頭上,咀嚼、品嚐、咬碎,分析那是什麽。


    花了幾秒鍾,我總算大概看清它的真相,但並不確定該不該向琪卡確認───不,我並沒有那麽理性,我隻是猶豫幾秒,不知該不該把咬碎的那東西吐出來。


    最後我還是無法忍受把它留在嘴裏的不快感。


    「什麽意思?」


    「什麽?」


    琪卡歪著頭看我。


    我感到害怕。


    「你說───」


    一定是杞人憂天,可是我還是感到害怕。


    「你先遇見我。」


    不行。


    其實我有時間去想各式各樣的可能性。在等候琪卡回答之前,其實我有時間整理亂七八糟的心情,比較各種想法,在自己心中做好接受事實的準備。


    讓我無法挪出這個時間的,是我,還有琪卡。


    我們太接近了───在這間候車亭,在我們相遇之後的幾個月。


    琪卡的眼睛晃了一下。從隻憑兩個光點表現的多種情感當中,正因為是我才能發覺到,其中摻雜著緊張。


    不,也許即使不是我,也有人能夠發覺。


    「不是隻有我嗎?」


    「什麽意思?」


    「你在這裏見麵的對象。」


    如果不提及這件事,彼此仍舊可以保留夢想。


    「在這裏隻有跟你見麵。」


    在這裏。


    「還有其他的場所,可以跟這個世界連結嗎?」


    「……我還不確定跟你的世界是不是一樣的。」


    這個說法的意思是……


    「可是從各種╳╳╳來判斷,應該是同一個世界。」


    「在哪裏?」


    「我之前應該也跟你說過,避難所有好幾個,那裏是其中之一。」


    「你、你為什麽……」


    「香彌,你怎麽了?」


    還問我怎麽了!


    我感覺到指尖冰冷到失去感覺。我心中想著必須設法提高體溫,開口問:


    「琪卡,你為什麽要隱瞞我?」


    「我沒有打算要隱瞞。」


    「那為什麽我剛剛問你的時候,你會那麽緊張?」


    「我自己也不知道。不過如果說我在緊張───」


    「你在緊張。」


    「『如果』我在緊張的話,那是因為你的表情很可怕。」


    琪卡的眼睛形狀變了。我知道她正感到困惑。


    雖然知道,但我真正想說的句子仍舊具有質量,從嘴巴裏掉出來。


    「我們聊了那麽多的話題,你為什麽沒有告訴我?」


    當她說我的表情很可怕的時候,我應該可以立刻反省;或者應該說,如果我有反省就好了。但是這樣的理性都是事後諸葛。


    琪卡花時間仔細思索之後,用任何人都知道是辯解的聲音開始說:


    「理由之一,是因為我們沒有聊到這個話題。而且那個女生一開始跟我說過,不希望我告訴別人她在那裏。後來我們越聊越多,彼此都確認她所在的地方不可能被其他人知道,可是我還是不覺得有必要告訴你,所以就沒說了。」


    我內心的錯愕並沒有輕微到知道對方是女的就能安心。


    除了我以外,還有其他人也能跟琪卡說話。


    還有其他人也看過她的眼睛和指甲。


    還有其他人也能證明另一個世界存在。


    「你當然有必要告訴我,兩邊的世界還有其他連結。」


    「你不是說,與其討論世界,不如來談談彼此的事嗎?」


    「意思不一樣!」


    我沒有想到琪卡會來挑我的毛病,因此聲音也變得粗暴。


    「香彌,你怎麽了?你有點怪怪的。」


    「我───」


    我忽然想到,琪卡或許曾經讓我看到這項事實的線索。


    體溫。


    製服。


    對了,我並沒有對琪卡詳細說明過「狗」是什麽,可是她卻知道狗是和人類一起生活的動物。


    她曾經跟我提起過我不知道的首飾,而且她說過我不會發出很大的聲音,該不會是因為另一個人的聲音很大?


    從那麽久以前,她就提示過了。


    琪卡說我的表情很可怕,可是我知道自己內心的情感不是憤怒。在我內心的是悲傷與失落。因為這份情感過於巨大,因此一定卷入了其他情感,看起來就好像包含了憤怒、愛情、嫉妒等等,可是這不是那麽小的問題。


    我感到悲傷。


    「我真的把你當成唯一特別的對象。」


    「我也把你當成唯一特別的對象。」


    「可是卻有那個不知道是誰的家夥……」


    「『特別』不會因為其他人的存在而消失。」


    或許我也知道,她是正確的。


    琪卡說的是正確的,可是那是在語意、道德與倫理這樣的框架當中的正確。琪卡不理解,人類無法控製的情感、心意、心情,並沒有包含在這個框架當中。


    也許琪卡無法理解的不是戀愛感情,而是人類強烈的情感。


    「人類不會那麽簡單地接受這種理論。」


    琪卡的眼睛再度晃動。


    她無視我的錯愕,自己內心產生錯愕,在我看來一點正當性都沒有。


    「香彌,你會因為我跟其他人見麵,就覺得自己的『特別』消失了嗎?」


    我無法立刻否定。


    「我想要『戀愛』的對象,隻有你而已。」


    我試圖把在自己內心蠢動的感情正確地化為語言,束手無策地等待著整理出頭緒。


    這時兩個光點往橫向拉細。


    「原來如此。香彌───」


    我看到之後,就無法呼吸。


    「你隻是在假裝而已。」


    我的內心與身體痛切地感受到,她的笑容不是出自喜悅或快樂。


    不對。


    不對,不對。


    不是這樣的。


    我以為這次總算可以明確、迅速地否定,可是明明發出來的聲音卻沒有傳到我的耳中。我感覺到嘴唇在顫抖,牙齒發出喀喀聲打顫。我無法呼吸或發出聲音。那麽我至少應該要搖頭,可是在我的視線被光芒奪走、聽覺被聲音奪走的當中,不知不覺就忘記代表否定意義的動作了。


    代替我說話的是琪卡。


    可是───


    「香彌,你隻是想╳遇見╳╳╳自己喜歡╳╳╳╳╳而已。」


    我聽不見。


    「╳╳╳悲╳╳,就算╳╳╳歌╳╳╳也能特別╳╳╳╳的人╳╳╳╳。」


    聽不見。


    「不知道╳╳╳╳╳╳╳喜歡╳╳╳╳╳╳╳╳相信╳╳╳。」


    「聽不見。」


    為什麽?聽不見的應該隻有不知道的單字、這個世界沒有的詞語,可是我卻無法聽懂她說的話。我不知道琪卡在說什麽。完全無法理解。


    當我呆呆地望著,琪卡的眼睛離開我,往上移動,從高處看著我。


    她的眼睛顯得很悲傷。


    「今天就╳╳吧。」


    還是聽不見。不過從這幾個月和她建立的關係當中,我知道她站起來的時候就代表要離開這裏。


    我想要至少對她說這句話,便使用我肺部僅存的空氣擠出聲音:


    「小心、不要被發現。」


    琪卡似乎在煩惱中仍舊回應了我,可是這句話也被雜音般的聲音掩蓋,聽不見她在說什麽。


    四周立刻變得黑暗,我像平常一樣剩下一個人。


    不過跟平常不一樣的是,我無法站起來。


    在恢複一個人之後,我總算可以緩緩地壓抑並安撫自己的情緒。


    然後我理解到自己犯下的錯誤有多嚴重。


    即使想要立刻辯解、道歉,琪卡也不在這裏。


    至少也得等幾天。


    之前明明也都等過,可是我卻感受到彷佛要把全身燒成灰燼的焦躁。


    後悔和反省之類的情感當然不會結束生命。


    可是感覺快逼死我的這些情感,今後也會一直糾纏著我。


    人不會因為感情而死。


    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我才理解到這一點。


    但即使理解,感情也沒有得到清算。那樣的瞬間永遠不會來臨。


    我再也沒有見到琪卡。


    讓我成為獨一無二的特別人物的她,消失在黑暗當中。


    我的世界的色彩永遠都沒有恢複。


    注1:在主角居住的地區,似乎習慣用這句話代替「再見」、「路上小心」。書中沒有詳細說明,不過可能跟後來提到的古老傳說有關。


    注2:香彌這個名字日文讀音為兩個音節的「かや(kaya)」,而佐藤則讀為「さとう(sato)」。


    注3:琪卡與地下,日文讀音都是「ちか(chika)」。


    注4:麵條的一種,夏天吃的時候通常會在煮熟後冰鎮冷卻,然後沾醬汁來吃,常當作簡易的夏季午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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