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都拉蘭帝亞的十二月見不到藍天。


    街上的石造建築幾乎全被一股藍色霧氣籠罩,就算是大白天也看不清馬路的另一頭。隻見在濕冷道路間來來往往,身著灰色長衣的人們及拉車的馬,都活像是從那股青霧中誕生般冷不防出現在眼前,隨即又消失於霧中。若碰上濃霧,大白天也會點起煤氣燈,藍色街道浮現出宛如送葬隊伍般的橙色燈罩。此時這列朦朧的橙色火光,照出了一名少年的身影。


    鬆垮垮且有破洞的燈芯絨製上衣,縫縫補補的木棉長褲,雙腳的布靴上均能看見缺口,外露於寒冷空氣中的大姆指被路上的泥巴濺濕。在這條街上一點都不罕見,流浪街頭的孤兒的標準打扮。


    對裸露在外的手掌吐白氣,似乎難忍冰寒似地不停摩擦。視線一直盯著整條街,不時彎腰撿起掉在路麵上的東西放進單手拿著的麻袋中。麻袋中裝有各式各樣撿來的東西,破布、舊衣、繡花針、生鏽鐵釘、玻璃碎片、煙殼,以及骨頭。盡管怎麽看都像是堆破銅爛鐵,但少年卻眼尖地一一撿起這些掉在路上的垃圾。


    拉蘭帝亞的貧民窟,麥格洛當。


    在這住有總計二十萬人的貧民,卻隻能靠著不到總人口3%的統治階級吃剩用剩的資源過活的貧民窟內,如同少年這樣撿拾垃圾為生的人相當多。沒有家、家人甚至戶籍的他們為了活下去,不是去乞討、撿破爛,就隻剩染指犯罪一途。而由於大部分露宿街頭者都選擇走第三條路,執法機關往往厭惡他們,動不動就來找麻煩。例如現在少年的麵前,就出現了一名擋住他去路的警官。


    「嘿盧卡,今天也在認真做『清潔工』嗎?真有心呀。」


    一名看似四十來歲的警官帶著不懷好意的笑容,邊用警棍敲著單手手掌,邊用這種恥笑的語氣搭話。盧卡·巴路克抬頭看向警官,露出迎合的笑容。


    「你好呀,古雷格森警官。我一直都很認真喔,無論怎麽看都是位模範市民呢。我還持有特別身份證喔。」


    回答的字眼十分穩健,但盧卡的語調深處隱含著些許挑釁意味。古雷格森警官似乎也習慣了,一臉湊近盧卡,近距離把一身酒氣往他身上噴。


    「用錢買來的身份證吧?你這雜種<brute>會幹的事我再清楚不過啦。」


    盧卡沒有回答,臉上卻掛著像在表達「這是奉承的微笑」,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不過看在古雷格森警官眼中可不是微笑,因為感受到深藏在臉皮下那股極為駭人的感情,讓他即使隻是麵對一名年僅十二歲的少年,仍有股受到震懾的感覺。


    「像你這種流浪街頭的臭小鬼會在我沒注意的地方幹出什麽好事,我可是清—楚得很啊。現在就盡管囂張吧你這垃圾,看我總有一天不把你抓起來賞你個二十年牢飯。」


    受到彪形大漢的警官當麵如此要脅,想必連大人都會怕個半死。然而盧卡卻維持著那「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若無其事地說:


    「哎呀警官,我隻是個區區見習修理工,不會去做什麽壞事啦。如果不夠格稱市民,那我還算是個模範流浪漢吧。我會乖乖地過日子,還請你高抬貴手啦。」


    用字遣詞依然十分穩健,但無論是語氣或貼在臉上的那副假笑的背後,都能感受出強烈到掩蓋不住的敵意及輕蔑。更令警官不爽的,是從少年假笑之下直直射來的那股毫無畏懼的眼光。


    這個什麽都沒有的臭小鬼,竟敢正臉抬頭看掌管這條街上一切治安的我,維持著阿諛奉承的態度,卻從那張假笑臉皮下朝我發出惡意和嘲笑。明明隻是個有一頓沒一頓的撿破爛小鬼,別說不尊敬我,甚至還敢瞧不起我。雖然恨得牙癢癢的,但隻要盧卡不將那侮辱的態度以話或實際行動表現出來就拿他沒轍。要是盧卡當場把他的憤怒化為話語直接回嗆警官,便能如願拿侮辱罪直接用警棍打昏他,再隨自己高興賞他個兩年牢飯吃吃。可惜這家夥不會輕易犯這種失誤。


    警官以更加凶神惡煞的眼神彎下腰,正麵瞪著盧卡。


    「你最好小心點啊。最近人口販子多著呢,已經有幾名年紀輕輕的女孩被綁到外國去啦。要是你被逮捕的話,隻怕你那寶貝妹妹也會被盯上呀。」


    盧卡眼神中瞬間掠過殺意,不過馬上隱藏起來,輕輕笑著回應:


    「她那種樣子,人口販子也不會想要啦,畢竟生了病嘛。」


    「也是喔。又髒又臭的,碰的人反而手會爛掉啊。」


    盧卡臉上奉承的假笑仍無動於衷,不過警官耳中已清楚聽到盧卡「反正你已經爛掉了吧」的心聲。


    『你這種家夥比希爾菲的腳指甲更沒價值啦。』


    露出奉承笑臉正麵看著警官的同時,從眉心、微微上揚的口角,當然還有眼神中,就算不直接說出口,盧卡的內心也能直接傳進警官的內心。


    約莫一星期前,自己在耶路克羅斯欺負一名孤兒女孩時,突然遭不明人士踹了屁股,掉進排水溝內。當滿身汙水的警官爬回道路上時,女孩已不見人影,犯人也混進霧中而沒能逮到。但敢對本大爺我做這種事的也隻有盧卡了。看我非得當場逮到你為非作歹,把你關進牢裏一輩子才肯罷休。


    古雷格森警官重新挺直膝蓋,從眼角到鼻梁都恨恨地扭成一團,用鼻孔對周遭冰冷空氣噴氣後,低頭俯視盧卡那徒有其表的假笑。


    當上公仆這二十五年來,有過與眾多詐欺犯及凶惡罪犯交鋒經驗的警官,從眼前這名十二歲的少年身上明顯感受到不同的氣息。這股氣息的真麵目是智慧—無論再怎麽威脅辱罵,盧卡連眉頭都不皺一下。不受動搖就不會犯下失誤,這點更令他恨得咬牙切齒。


    「你給我記住,我最討厭的就是像你這種小鬼。沒父母、沒家、沒工作、沒受教育又沒錢,出生到現在一無所有。這種家夥會幹出什麽事我再清楚不過啦。扒手、詐欺、搶劫,最後殺人,沒一個是好東西。沒辦法貢獻社會就快去死一死,帶著你那肮髒的妹妹跳河死一死吧,這樣一來或許世界會變得好一些呢。」


    撂下狠話後,看到盧卡臉上表情仍無動於衷,警官隻能往路麵吐口痰,留下盧卡轉身離開冬天的貧民窟。


    等到背影消失在霧的另一頭,盧卡收起臉上的奉承笑容,喃喃自語抱怨:


    「哪天我再去踹你屁股,給我好好等著吧死豬警官。」


    接著重新把麻袋扛回肩上,對手掌吐了口氣時,警官說的話再度掠過腦海。


    「一無所有,是嗎?那家夥蠢斃了,根本什麽都不懂我啊。」


    對著眼前吞噬警官的霧,盧卡心滿意足地嘲笑。然後在霧氣形成的螢幕上,想象著正在機兵倉庫等著自己回去的妹妹,希爾菲的身影。


    我還有希爾菲。就算沒有父母、錢或家,隻要有希爾菲在,我什麽都不需要。為了讓希爾菲好好活下去,我什麽都幹。被那個死豬警官怎麽羞辱都沒差,但要是他敢直接對希爾菲那樣說,我保證就算得耗上一輩子,都要讓那隻豬付出代價。


    史提法諾曆一七八四年,十二月,加門帝亞王國首都拉蘭帝亞—


    自盧卡與從星空墜落的希爾菲相遇的那個夜晚,已過了三年。


    在那之後,盧卡花了四天操縱機兵走到拉蘭帝亞,賣給了專門收購機兵的黑市中介商。雖然由於一看就知道是非法弄來的,被對方大大砍了價,那筆錢仍足夠他弄到進入貧民區需要的特別身份證了。原本沒有姓氏的盧卡也是在這時得到「巴路克」這個姓氏。盡管是中介商隨便取的姓氏,倒也還算滿意。


    靠著那張身份證,盧卡得以在機兵修理工廠擔任契約勞工。雖然沒薪水可領,但換得了每天一塊麵包以及棲身之所。想必隻要認真工作個兩、三年,便能正式受到聘用。


    和希爾菲過的生活充滿幸福,讓盧卡原本隻有痛苦的世界徹底滿溢開朗快樂的光芒。希爾菲雖然身體虛弱到無法自力步行,仍會為盧卡縫補衣服破洞,用少得可憐的食材煮湯,並在盧卡外出及回家時露出燦爛的笑容說「路上小心」和「歡迎回來」。每次聽到這些話,盧卡就對自己擁有家人的事實感到高興又驕傲,甚至連每天辛苦工作都甘之如飴。


    從早上到傍晚在工頭的怒罵聲中工作得滿身油汙,下午五點領完今日工酬的一塊黑麥麵包離開工廠,日複一日。


    接下來為了買東西給希爾菲吃,再度開始工作。


    盧卡將花了一小時半撿來的垃圾賣給回收業者。破布、鐵屑和玻璃碎片由專門的回收業者,骨頭由粉碎工廠收購,煙殼則拿去和貧民窟內的貧民們以物易物。隻要知道在哪邊有哪些人需要哪些東西,光是把東西帶到正確的地方,即使是垃圾也能換到錢。今天的成果有一貝利耶,足夠買一瓶牛奶。


    目前天色已暗,原本淺藍色的霧氣變成深藍色。盧卡穿過煤氣燈照射的霧氣中,朝上流階級的居住區走去。


    一到晚上,氣溫也跟著驟降。忍受不了的盧卡對著手背哈氣,邊搓著雙手邊走到一間豪宅的後門,拜托認識的傭人分點廚房的廚餘給他。他就這樣繞了六棟豪宅,將手伸進搜集來的廚餘中撈出油脂和樹脂,這些能拿去請蠟燭及肥皂業者收購。這個分量應該足以換到半貝利耶。盧卡強忍令人作嘔的臭味,用他布滿玻璃碎片割傷痕跡的指尖從廚餘挑完油脂後,拖著疲倦的雙腿前往中央街<city>,分別找業者換到了錢。


    握著今日賺來的收入,半貝利耶硬幣三枚往位於中央街外圍的麵包店去。晚上八點,當盧卡站在即將打烊的店門口,老板為了收起外頭的看板走出店門。盧卡一語不發地將三枚硬幣遞過去。


    「別進店裏,給我在這等著。」


    老板走進店內,不一會拿著黑麥麵包、一瓶牛奶及一塊無酵母圓麵包走出店門,交給門外的盧卡。


    「謝謝你。」


    與擺給警官看的不同,盧卡以真正的笑容道謝後,將麵包收進口袋。由於自己身體髒又沾滿廚餘臭味而不被允許進入店內,不過這裏的老板不隻把牛奶便宜賣給盧卡,更會烘一些專門賣給貧民的便宜無酵母圓麵包,每當打烊前來買,總能多拿到一些。盧卡可說是靠著這塊圓麵包活著的。


    從早上到現在什麽都沒吃的盧卡用杯子在路旁的井裏舀了水,邊走邊啃起圓麵包。跟濟貧院發的一樣,是硬得像石頭般且沒有味道的麵包,若不配水的話會哽在喉嚨吞不下去。邊聞著從路旁酒吧內飄出的美味料理香氣,盧卡像咬著石頭般一口又一口地咀嚼沒有味道的麵包,小口配著水往肚裏吞。


    這時,盧卡忽地看到民宅窗戶內站著臉色蒼白、灰頭土臉、骨瘦如柴的幽靈而嚇得愣住。不過當他發現那是玻璃窗所映照出來的自己時,決定當作沒看到,把視線移回道路前方。


    走了約四十分鍾,終於回到了麥格洛當。邊側眼望著吃完無酵母麵包就蜷縮在路旁動也不動的貧民們,盧卡加快了回家的步伐。


    刺鼻石炭味籠罩著整個貧民窟,光走在路上都感受到喉嚨深處幹燥發疼。在吐氣都會化成白煙的嚴寒中,沒有大衣可穿的人們團團圍在燒著石炭的空油桶旁取暖。每個人都又矮又瘦,活像被機油淋了全身般漆黑,瞳孔中看不見半點活力。還能看見有手腳隻剩單邊,甚至兩邊都沒了的人,大概是在戰爭中失去的吧。濕漉漉的路上未經鋪裝,帶有狂犬病的野狗凶狠露出尖牙,在滿布腐爛蔬菜、馬糞馬尿的路麵上來回穿梭。


    把手插進口袋的盧卡快步穿過這充滿惡臭的夜間貧民窟,回到另一個在麥格洛當內治安及衛生問題最為嚴重的貧民窟,惡名鼎鼎的耶路克羅斯。連執法機關都畏懼,因而成為不法滯留的流民、詐欺師及罪犯等聚集的這個地區,有著盧卡及希爾菲的棲身處。


    路上能看見許多緊緊相依入睡的人們,因為他們隻能靠彼此的體溫取暖。突出毛毯的赤腳均已發紫,當中不乏會在明天一早凍死的人。由於有大學醫院為了解剖而收購新鮮屍體,因此馬上會有被稱為「複活家」的中介商趕來回收屍體。由於埋進公墓也需要一筆費用,會主動連絡複活家來收購屍體的死者家屬並不罕見。耶路克羅斯的居民們沒有人會天真到對把死去的親人換成錢一事感到罪惡,而是邊感謝化為眼前麵包的親人,努力拚命地活過每一天。


    穿過由幾乎半倒塌的建築物圍出的狹窄巷弄,來到一間二樓高的小倉庫前。盧卡繞到倉庫後方,敲了木門兩下後停了一拍,再度敲了三下。門隨即被從內往外推開,希爾菲蒼白的麵容隨著機油和索瑪的味道浮現在月光下。


    盧卡咧嘴一笑。與麵對警官及麵包店老板時不同,是一副符合十二歲少年的率真笑容。


    「我回來了。」


    「歡迎回來。」


    「抱歉這麽晚才回來,讓你害怕了。肚子餓了吧?」


    邊道歉邊走進倉庫。裏麵隻有一道狹窄通風口而沒有窗戶,伸手不見五指。用黃燐火柴點亮蠟燭後,弱不禁風的橙色火光照亮了倉庫內。取出零件的引擎和電路板、破損的齒輪、毀壞的金屬支柱及有漏洞的裝甲板等等胡亂被丟棄在黑暗之中。這裏是盧卡工作的機兵修理工廠所使用的廢料堆積廠。盧卡及希爾菲以保養零件和負責看守引擎為交換條件,拜托廠方免費讓他們倆住在倉庫內的角落。


    身體瘦得如同牙簽,臉色慘綠得跟小黃瓜沒兩樣的希爾菲在盧卡麵前隨意一坐,高興微笑道:


    「我不怕,就算一個人也沒問題喔。」


    原本漂亮美麗的金發雖已褪色且明顯變得蓬亂,唯有那對翡翠綠的雙眸仍同那時一樣,比星空還要漂亮。


    「這樣啊,你真棒呢。我雖然想早點回來,但是工作太忙了。」


    「你不用急沒關係,我一個人也能看家喔。」


    話聲剛落便猛烈咳起嗽來。罹患肺病的女孩獨自身處如此黑暗當中,不可能不感到害怕。盧卡從口袋中取出今天工作一天換來的兩塊黑麥麵包及一瓶牛奶,放到木盤上。


    「工頭給我的,快吃吧。」


    「那哥哥你呢?」


    「我已經在工頭那吃過了。小麥麵包還有蔬菜湯,超好吃的啦!」


    「好好喔,我也好想去工作。」


    「隻要把病養好就能工作啦,不過你不吃就不會好喔。來,快吃麵包打起精神吧。」


    盧卡一催促,希爾菲才虛弱地拿起黑麥麵包放入口中,細聲說了「好好吃」。一聽到她這句話,盧卡的疲倦頓時消失殆盡,但仍得不時以右手揍自己那一放鬆就會叫出聲的肚子掩蓋過去。


    這陣子希爾菲沒什麽食欲。由於不吃東西就不會有精神,因此硬是讓她吃兩塊黑麥麵包配上牛奶。


    「我吃飽了。謝謝你,哥哥。很好吃喔。」


    「很好,都吃完了,好乖喔。來,快睡吧,醒著太久也對身體不好。」


    希爾菲把蠟燭吹熄,兄妹倆在重新被黑暗支配的倉庫內蓋上同一條舊毛毯,緊緊相依來互相取暖。


    近距離傳來微弱的心跳聲,以及生命的溫度。兩人正是靠著彼此的溫度才得以存活下來。若是哪一方先離去了,被留下的一方大概也會死於嚴寒。希爾菲靠著盧卡賺來的麵包,盧卡則靠希爾菲帶給他的溫暖活下去。


    盧卡幾乎沒有關於雙親的記憶。聽說母親曾在旅行藝人團內當魔術師,卻在盧卡四歲時和一位路上碰到的貿易商私奔,不知下落。至於父親更是身份不明,全因為母親行為極不檢點,光藝人團中可能是盧卡父親的人數就單手數不清,再加上路途中於各地發生的一夜情,恐怕用上雙手雙腳的指頭也數不清。盧卡既不記得母親的長相與說過的話語,藝人團中那些可能是父親的男性更個個疏遠他,隻把他當奴隸使喚。


    所以唯有希爾菲,是天神送給盧卡的禮物。


    除了希爾菲之外,盧卡一無所有,但他覺得非常幸福。隻要能偶爾看到希爾菲對自己笑,盧卡不需要其它任何東西。


    確認心跳聲中夾雜著輕微鼻息聲後,盧卡悄悄離開了被窩。雖然身體已經疲憊不堪到隻想大睡一場,不過今晚是個月亮會露臉的霧夜,他不想錯失良機。


    隻見盧卡翻找起倉庫一角的稻草堆,取出藏在裏頭的一本看似價值不斐的精裝書及字典。接著爬上立在倉庫牆邊的梯子上到閣樓,再繼續往上爬推開天花板的木門,來到由輪胎堆成的倉庫屋頂。


    如同盧卡所期待的,薄霧另一頭是一輪蔚藍皎潔的滿月,夜色明亮。盧卡在屋頂上坐了下來,邊揉著惺忪睡眼邊靠著月光讀起書來。


    這是由黎維諾瓦帝國初代皇帝所著,一本描述一百三十年前大戰的戰記。盧卡在寒氣中直打哆嗦,靠著月光專心


    致誌翻過一頁又一頁,碰上不懂的字詞就查字典,將內容吸收為自己的知識。


    在耶路克羅斯內識字的孩子,大概百人中也找不出一人。盧卡原本也不識字,但在兩年前,一名來到這座城市,打扮得體的少年不僅教盧卡讀書寫字,更把自己的藏書與字典借給他。當盧卡問他為何這麽做的理由,這名比盧卡大五歲的少年一臉無趣地回答:


    「我想要一名有知識教養的隨從。」


    少年自稱傑彌尼,大概是假名吧。似乎是白人與黑人間的混血兒,擁有一身漂亮的褐色肌膚。盧卡雖然沒問過少年的來曆,但聽周邊居民傳聞十之八九是白人貴族與黑人女傭間生的私生兒,連本人也不曾否定這件傳聞。少年似乎靠著家裏的經濟支助過生活,擁有許多看上去非常高檔的書籍。


    打從傑彌尼那兒學會讀書寫字後,盧卡便開始像這樣在月明之夜專心讀書。雖然能在路燈下讀才是最棒的,但若是自己一名十二歲的少年拿著如此高檔的書在路上讀,肯定會被人搶走。因此既沒有碰上強盜的危險又明亮的地方,就隻剩下這裏。


    為了擺脫目前處境,唯有習得知識教養一途,而知識教養隻能透過讀書培養。活像受到某種不明動力驅使,盧卡可說死命苦讀傑彌尼推薦的戰記及傳記。高品質的戰記及傳記中濃縮了先人累積下來的知識與經驗,越讀越能理解這個世界的起源與結構。例如為何王侯貴族隻需高高翹著腿不工作也能極盡奢華之生活,自己這群人為何再怎麽努力賺錢也頂多換來每天兩塊麵包的理由,盧卡都理解了。


    —因為要是我們吃得飽,就能夠反抗貴族。


    要是教我們讀書寫字,恐怕會累積知識,團結起來造反,這並非貴族所樂見的。因此隻要持續壓榨,我們這群人光是每天顧飽肚子都來不及,何來學習知識與溫存造反力量之暇。最後通常會一輩子當貴族的奴隸,過著黯淡無光的悲慘生活,等到再也壓榨不出價值時更會自己斷了賤命……


    為了節省蠟燭費而被迫在如此天寒地凍的屋頂上顫抖著讀書,原因莫過於過重的賦稅。明明至少有扇窗戶的話,還能靠著射進窗戶的月光在室內讀書。但由於連每扇窗戶都得獨自被多征「窗戶稅」,耶路克羅斯的建築物幾乎都沒有窗戶。所以貧民們通常會因在通風極差的漆黑室內燒蠟燭或石炭火爐而罹患肺病,最終橫死街頭。對貴族們而言,連稅都繳不出來的貧民最好通通快去死,因此才會透過窗戶稅這種拐彎抹角的手段來逼貧民們走上絕路。


    —我絕不趁了貴族的意,不會輕易喪命。


    盧卡下定如此決心,邊祈禱不會有雲來遮住月亮,邊翻過書頁。


    —我一定會爬上去。


    邊對著受寒凍僵的手吹氣,揉了揉疲憊想睡的眼睛,盧卡一個人在屋頂上持續讀書學習。


    —我要找份好工作,租一間有窗戶的房間,治好希爾菲的病。


    我生下來時一無所有,打從呱呱墜地時開始就注定是條喪家犬,再這樣下去隻會遭人又踹又踏,橫死街頭。如果隻有我自己一人倒還無所謂,但我身邊還有希爾菲在。為了能讓希爾菲帶著笑容與精神過日子,不能繼續無知下去。必須讀書學習知識,培育出能不被貴族們蒙騙的獨立思考能力。


    當盧卡如此激勵自我時,月光突然遭到掩蔽。


    抬頭往天上看去,看到的是共七隻全長少說二十公尺的大型翼龍成雁行陣撕裂星空。被永恒高聳的峭壁阻隔在上方的伊甸內時有飛行艦隊飛下,同樣遭無盡斷崖斷絕在下方的猶大環則有怪鳥和翼龍飛來,從上方俯視著沒有飛翔之法的恩寵大地居民。


    這時,夜空中忽然傳來一股耳熟的叫聲。從星海中飛出一隻體長一公尺半的小翼龍,降落停在盧卡身旁。


    「嘿,巴斯希跋,兩星期不見啦,還好嗎?」


    嘰嘎嘎~從第一次見到希爾菲的那天夜晚時就陪伴至今的幼小翼龍巴斯希跋,簡直像為了確認希爾菲的狀況般,每個月都會飛來盧卡的家一、兩次。


    「真羨慕你耶,能飛在空中,想去哪就去哪。」


    一對巴斯希跋這麽說,它仿佛在回應似地短短叫出聲,讓盧卡有時不禁心想它該不會聽得懂人類的話。


    「好想去伊甸,還有猶大環看看喔,到底是怎麽樣的地方啊?」


    從地上<恩寵大地>爬上三千公尺高的峭壁後能抵達的樂園<伊甸>,以及同樣爬下三千公尺深的斷崖後能抵達的煉獄<猶大環>。恩寵大地的居民至今沒有人去過伊甸或猶大環,又或者是有人抵達了,卻再也沒有回來。能夠來往上下雙方蒙上神秘麵紗的世界的,不是翼龍就剩飛行艦。


    盧卡充滿好奇心。脫離這個如同世界盡頭的貧民窟,和希爾菲一同前往未知世界展開冒險,光是想象就覺得雀躍不已。為了達成這個夢想,現在這樣下去是不行的。必須更用功學習,培養能在這個世界活下去的力量。


    盧卡強忍嚴寒,繼續靠著月光讀書。而巴斯希跋也像是在注視著盧卡的努力,一直陪伴在他身邊。


    隔天早上—後門的木門遭受猛力敲擊。盧卡揉著惺忪睡眼起身一打開木門,眼前站著一名頭戴獵人帽,衣衫襤褸的孩童。


    「…………?」


    孩童也不表明來意,隻默默瞪著盧卡。明明年紀大概和希爾菲差不多,身高也隻到盧卡肩膀,孩童卻以眉毛倒豎的凶狠眼神直直瞪視,等多久都不打算開口說出為何而來。盧卡隻好主動開口:


    「你是怎樣?」


    「………………」


    「別一聲不吭的,說話啊。」


    「………………」


    盧卡無奈搔著後腦勺,同樣直直盯著孩童看。雖然隻是個小鬼卻很凶悍,一對透澈雙眸讓人聯想到血統高貴的貓。一頭赤發配上深藍眼珠,略微泛黃的肌膚,恐怕是多人種的混血兒,不過看不出性別。即使穿得一身男生打扮,長相卻像女生。


    「你女的?」


    盧卡才一問完,孩童的表情明顯變得不高興。「呸!」的一聲往路麵吐口水,眉毛倒豎得更厲害,特地壓低語調說話:


    「第一次就饒了你,但你下次再敢把我當女的,瞧我不用齒輪夾死你。我叫弭茲奇,怎麽看都是個男的,懂了沒有?記住沒有?給我重複說一遍。」


    不知這名自稱弭茲奇的孩童是否在模仿大人的模樣,連珠炮般說完後雙手插胸,同時不斷動腳尖敲打地麵催促盧卡複誦,似乎是個個性麻煩的家夥。盧卡又搔了搔後腦勺,癟嘴回答孩童的質問。


    「名叫弭茲奇,性別是男的。好,所以你來有啥事?」


    「我來幫工頭跑腿的。給我兩個三十四號齒輪和一個三號插頭。」


    弭茲奇遞出的便條上寫著中央街的修理工廠需要的零件號碼。盧卡雖認為他來辦這點小事不必表現出這麽囂張的態度,不過大概是很在意自己外貌看起來很弱小,才會如此虛張聲勢吧。


    —麻煩死了……


    貧民間為了這點小事吵架隻會白累一場,一點好處都沒有。於是盧卡不睬他,照他所言進入倉庫找零件。


    弭茲奇也跟著進到倉庫內,一臉好奇地仰望堆積起來的零件,開口問盧卡:


    「你有妹妹?」


    「嗯?在那邊睡著,可別吵醒她啊。」


    大概是從工頭那聽說的吧。此時弭茲奇不知為何往希爾菲走近,下定決心若他敢欺負希爾菲就揍扁他的盧卡轉過身,開始在廢料中挑起零件。盡管放在手很難拿到的位置,仍勉強把它們抓出來了。


    「還真的有喔。」


    聽了每句話都像在找架吵的弭茲奇這麽說,盧卡把找到的零件遞過去。


    「在這啦男的,拿去吧。」


    「怎樣啦,別特意強調男的好嗎,這種事我當然知道。」


    弭茲奇邊咕噥邊確認號碼無誤,接著瞪了盧卡一眼後氣呼呼地離去了。


    「……怪家夥耶。」


    目送完嬌小背影後,外頭的冷空氣讓盧卡一顫,重新關上木門。


    希爾菲還沒起來,是還在睡嗎?


    「早上囉,希爾菲。我們去提水吧。」


    出聲一喊,但平時總是比盧卡早起的她卻沒回應。當訝異的盧卡一掀開毛毯,見到在黑暗中的希爾菲活像嬰兒般將手腳屈在胸前,不停顫抖著。


    「希爾菲……?」


    昏暗到無法看清她的臉色。盧卡連忙再度推開木門,讓外頭的光線照進


    倉庫後,在妹妹身旁蹲了下來。


    希爾菲的臉色比平時更來得慘白,牙根更喀啦喀啦不停打顫。


    「你、你怎麽啦,生病了嗎!?」


    「……我好……冷……」


    話才虛弱地講到一半就停了。用手摸了希爾菲的額頭後,盧卡慌了手腳。


    「發燒了!怎、怎麽辦?你很冷嗎?」


    盡管盧卡這麽問,但希爾菲看上去已連開口都很難受。就算想幫她取暖,毛毯隻有一條,更別提暖爐了,連石炭都沒有。


    希爾菲的牙根依然喀啦作響,要是把她一個人留在這肯定會凍死。盧卡背起希爾菲,用毛毯蓋住她背部,前往晨間的耶路克羅斯。


    從民宅煙囪排放出的石炭暖爐煤煙籠罩天空,凍結的路麵上呈銀灰色。盧卡奮力跑過前方被邊溝飄上的水蒸氣掩蓋的道路。


    別說去看醫生,連買點正常食物的錢都沒有,這樣下去希爾菲會死的。


    —才不會讓你死。


    —不管我會怎麽樣,一定不會讓希爾菲死的。


    下定決心,背著希爾菲的盧卡邊跑過麥格洛當,朝中央街而去。


    痛苦的希爾菲虛弱地在盧卡耳邊低語:


    「哥哥……我想你是個為了那些弱小、苦惱的人奮戰的人喔。」


    盧卡回頭看了背上的希爾菲,聽不懂她突然間在說什麽。


    「我最喜歡……這樣的哥哥了……所以……」


    「……喂,你怎麽了?突然說這個幹嘛啦?」


    感受到不祥預感的盧卡插嘴,但是希爾菲仍繼續說下去。


    「……如果我……死掉的話……」


    「才不讓你死!我絕對不會讓你死啦!!」


    「去找……vivi…ne……」


    沒有聽過的名字,但希爾菲可說使盡全身力氣來拜托。


    「……本來應該、由我去找的,可是好像……沒辦法了……」


    這時,希爾菲突然把一條沒有見過的吊墜塞進盧卡手中。是一顆上頭刻有十字架的橫線上下又各加了一條橫線,也就是所謂「正教十字」的藍色石頭,以銀鎖煉懸掛的吊墜。


    「這個叫做熾天使<seraphim>的紋章。右手背上有著……相同紋章的人……就是vivine……」


    不知該如何回答的盧卡盯著吊墜愣了一下,但隨即激動大吼:


    「你自己去找啦!你把身體養好自己去找不就行了!?」


    「找到vivi的話……就能改變世界喔。弱小、貧窮、身份低微的人不再遭受踐踏的世界,得靠哥哥你來改變喔。」


    看來希爾菲因為發燒,做起了詭異的夢。


    「答應我……會去找出vivine……讓這個世界變好……」


    聽不懂希爾菲到底在講什麽而不悅的盧卡再度大吼:


    「我哪管那麽多啊!你自己去找啦!!我不知道那家夥是誰,可是既然是你重要的人就給我自己去找!放心,你不會死的,我一定會救你的!!」


    邊笨拙地反駁示弱的希爾菲,盧卡拚命往中央街奔跑。總之不早點弄到錢的話,希爾菲就死定了,而貧民想迅速弄到錢的手段隻有一種。什麽壞事我都幹,根本沒必要遵守那些讓我們受苦的法律。盧卡邊衝過人群之間,邊如此下定決心。


    假如這個瞬間,盧卡有發現自己與身穿私服的古雷格森警官擦身而過的話,往後整個世界的命運或許會大不相同了吧。


    然而現在盧卡腦中隻剩希爾菲。若是平時,盧卡肯定能發現自己被警官跟蹤。可是這個時候因為太過驚慌,仍犯下了大錯。


    今天沒有值勤的古雷格森警官直覺了解到複仇的機會來了。於是小心翼翼地躲藏起來,在不被盧卡發現下尾隨他。因為警官很清楚,一個背著生病妹妹且身無分文的哥哥將會做出什麽事來。


    「放開我!!我又沒做什麽!放手啦!!」


    緊抓住盧卡右手腕高高舉起的古雷格森警官,如同舞台演員般對著周遭圍過來看熱鬧的紳士淑女們解釋:


    「抱歉驚動各位了。這小子在耶路克羅斯是個有名的壞蛋,怕他會做出什麽好事而尾隨之下,果然被本官逮著啦。」


    在模範市民們來來往往的中央街一角,頓時聚集了大量圍觀群眾。警官搶過盧卡右手抓著的一隻看起來相當高級的錢包,像在做戲般對著群眾高舉。


    「希望一分鍾前跟這名少年相撞,這隻錢包的主人有在諸位之中。」


    當圍觀群眾的視線聚集到錢包上的同時,一股驚訝的叫聲響起。


    「是我的錢包啊!!記得剛才好像有撞到誰……就是那孩子嗎!?」


    警官對著打扮得體的中年紳士微笑道:


    「恕我失禮,能否請教你的大名呢?」


    確認紳士的回答與錢包內的身份證一致後,警官將錢包歸還主人,轉頭對盧卡一笑。


    「盧卡·巴路克,以現行犯逮捕,關進多人牢房裏四星期。你就好好在裏麵受前輩們照顧吧。」


    手銬將盧卡的右腕與警官的左腕銬在一起。一陣惡寒竄上盧卡脊背,萬萬沒想到自己竟被警官跟蹤。但如今後悔也來不及了。希爾菲—


    「喂、喂,拜托給我五分鍾,我妹妹還在等我。」


    「連講話的態度都不懂是嗎?五星期。」


    當對象是貧民或流浪漢的場合,通常不會經由法庭判決,而由執法警官的個人判斷來決定服役期間。


    「求求您,請您給我一點,就一點和希爾菲解釋的時間。五分、不,四分鍾就好。她快死了,這樣下去真的會死的。」


    「等到了警局裏再慢慢聽你說,走吧。」


    「等、等等!!求求您、拜托您等等。希爾菲還在等我,我把她放在路旁了呀!!」


    決定出手扒竊是在一小時前,將還在不停顫抖的希爾菲用毛毯包著放在中央街路旁後才行動的。要是盧卡就這樣被帶進警局,希爾菲將會凍死路邊。


    古雷格森警官以極為滿足的表情回應盧卡的苦苦哀求。


    「沒聽到我說的話是不是?六星期。繼續拖的話今天以內就會變半年了喔。」


    盧卡啞口無言的表情讓警官看得更愉悅了。就是有這種事,我才會一直幹這份工作。欺負弱小真是棒透了,把囂張的小鬼逼得淚流滿麵且推進絕望當中,實在最能讓我感受到活著的喜悅。


    「哪位行行好!!請幫我向一名裹著毛毯躺在貝林固街二區轉角的女孩,說盧卡馬上就回去,所以快點先回家!!別在那邊等,回家乖乖等著,盧卡就會馬上回去!!」


    盧卡終於開始對著圍觀群眾哭喊。然而紳士淑女們卻隻訝異地麵麵相覷,沒有人實際付諸行動。


    「吵死啦!」


    警官一記右拳往盧卡肚子招呼。空腹遭到大人如此使勁毆打,使得盧卡直接往前一倒。


    「好了,表演秀就到此落幕吧。請各位讓個路,耶路克羅斯的凶惡罪犯要經過了,本官可不能害各位紳士淑女們沾到泥巴呀。」


    將昏過去的盧卡小小的身體往肩上一扛,警官邊想著接下來該怎麽摧毀盧卡的心,邊往麥格洛當警察局走去。


    「求、求求您……!!您說什麽我都願意聽……!請您讓我回去找希爾菲,她生病了,我不在的話她會死的啊!!」


    在古雷格森警官的勤務室內,盧卡可說完完全全五體投地跪在警官腳下,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苦苦哀求。牆上的鍾擺式時鍾指著下午四點,距離把希爾菲放在路旁已經過了四小時半。


    「喂喂喂盧卡,你是叫我縱容竊盜犯的意思?怎麽可能嘛?從罪犯手中保護模範市民們可是我的工作。既然你知道自己幹了壞事,就乖乖在多人牢房裏待上七星期吧。」


    牢房並非讓罪犯改過自新的地方,而是處能合法將一無是處的貧民從這個世上抹煞的設施。十二歲的孩子若在粗暴的警衛及有氣無處發泄的受刑犯包圍下待上七星期,身體或心靈都絕對無法平安無事。


    「我什麽都做,請您別把我關進牢房!!沒有我的話希爾菲會死的!!我什麽都聽您的,求求您別關我!!」


    昨天那副囂張的笑臉早已蕩然無存,此時的盧卡也不去擦拭滿臉鼻涕眼淚,拋棄一切麵子及尊嚴對警官跪地求饒,就隻差沒舔起鞋子了。警官可說看得樂不可支,更加想羞辱他。


    對了。


    用一種至今從未試過的全新手法好好教訓這個頑劣的死小鬼吧。


    讓整個世界化為這家夥的地獄。


    想給他一種就像用棉花勒住脖子,活在


    世上這件事本身形同緩緩侵蝕,直到死前都能不斷持續的痛苦……


    「盧卡呀,我呢,也不是惡鬼。既然你說無論如何都想見妹妹,我倒也不是不能讓你們相見。」


    一在話中增添幾分溫情,盧卡那滿是眼淚鼻涕的臉上頓時浮現小小希望。


    「真、真的嗎!?謝謝您!!真是太感謝您了!!」


    盧卡仿佛像在膜拜聖人般趴在警官腳下不斷嗑頭。


    「要我今天內放你走也是可以,但全看你的表現啦。剛才你說什麽都聽我的,這句話當真吧?」


    盧卡愣愣張嘴抬頭看著警官,接著用力點了兩下頭。


    「什麽我都做。隻要能去找希爾菲,無論清理下水道或洗屍體我都樂意!!」


    「這樣啊,真有心呢,瞧我都被你感動啦。沒辦法,為了你著想,就不把你關進牢裏了。不過你得接受其它懲罰。」


    「好的!!」


    對著二話不說答應的盧卡,警官這麽說:


    「你得在臉上刺青。」


    盧卡的嘴再度愣愣地張開。


    「就是殺人犯的證明啊,讓誰一看都知道你是前科犯。」


    看見盧卡沒有反應,警官歎了口氣。


    「不願意啊?我已經做了很大的讓步啦。畢竟可是讓你免除牢獄之災,不做到這個份上,我的麵子可掛不住呢。」


    發現盧卡的手微微顫抖的警官在內心得意舔舌。這家夥怕了啊,雖然想想也不意外啦。要是在臉部刺上那種玩意,不隻盧卡好不容易爭取來的契約勞工工作會遭到開除,還不能去租新房間,甚至也不能找新工作,一生不可能正大光明地過生活。何況一名年僅十二歲的少年臉上被刺了象征「犯下殺人前科的罪犯」的證明實在太過異常,光走在路上都會遭人指指點點,或是被其他孩童扔石頭吧。


    活下去這件事本身將化為盧卡的地獄,同時對警官是至高無上的喜悅。


    「你打算怎麽辦?你想進牢裏蹲也是可以啦,快點決定喔,趁我還沒改變主意前。」


    盧卡的表情逐漸變得蒼白,讓警官知道他因為突然被迫麵臨過度龐大的人生轉折點而不知所措。


    是要舍棄自己的人生跑去找妹妹呢?


    還是棄路旁的妹妹於不顧來保護自己的人生呢?


    來吧臭小鬼,你要選擇哪邊?


    「我願意。」


    盧卡顫抖著擠出這聲回應。


    「請您現在,就在這裏讓我刺青,然後求求您就這樣放過我。」


    雙手仍貼在地板上的盧卡以不帶迷惘的眼神抬頭,直直看向警官這麽說。雖然他裝得一副不畏懼的模樣,但警官清楚他連手指和腳趾都在顫抖。


    哼哼哼,你這蠢貨,為了那肮髒的妹妹連自己的人生都不要啦。


    警官將這聲嘲笑憋在喉中,裝出一臉深思熟慮的表情。


    「就算你說馬上在這裏刺,我還得去找刺青師來呀。你能等我一晚嗎?」


    「請馬上開始刺!!全交給警官您處理!!等一個晚上希爾菲就沒命了,求求您啊!!」


    盧卡的哀號讓警官可說是心滿意足。很好很好,事情都照著我想的走。今天真是個美好的夜晚,等等去酒吧暢飲幾杯麥酒吧。


    「這樣啊,既然你都說到這份上了,也沒辦法,就由我來幫你刺吧。記得隻要用繡花針沾墨水就能刺了,我再怎麽說都是外行人,多少會失手,你忍著點啊。畢竟我可是為了你著想,才用這點程度的刑罰放過你呀。」


    翹腿躺在椅背上的警官答應下來。不過是偷了錢包,就能給這小子等同殺人罪的刑罰啊,不賴不賴—警官叫部下拿來繡花針,將針尖沾進墨水瓶中。


    部下們摑住盧卡的肩膀,接著把他壓到牆邊。


    顫抖的盧卡緊咬唇,以堅強的眼神看向警官。


    警官則揚起不懷好意的笑容,將滴著墨水的繡花針湊近盧卡左眼下方。


    瞧我給這小子刺個讓所有人看了都厭惡的醜陋傷疤。看我用力刺、越深越好,刺個讓這臭小鬼每次一照鏡子就會想起我,而且一輩子無法消去的難看圖案……


    盧卡忍住哀號。隻有交涉時窩囊哭喊就夠了,除此之外就算要他死,也絕不為了這種垃圾吭半聲。


    從左眼下方穿過鼻翼旁,再到嘴唇邊。構成臉部的纖細肌肉纖維遭繡花針刺了又刺,皮開肉綻。警官再三重沾墨水,一次又一次用針尖深深刺進、翻攪盧卡的臉。


    使盡渾身力氣硬是克製住想要揮舞的手腳,嘴唇也咬得滲出血來強忍劇痛。


    盧卡腦中隻想著蜷縮在毛毯中,正在天寒地凍的街角等著自己回去的希爾菲。希爾菲在這股痛苦的盡頭等著,隻要再忍耐一下,就能回去找希爾菲了。


    希爾菲,那邊很冷對吧?你再稍微等我一下。雖然我搞砸了,隻要這邊結束後馬上回去你那邊喔。我隻有你了。既沒父母也沒朋友,要是連你都失去,我活著還有什麽意義啊?我真的好怕又變回自己一個人。所以我拜托你,千萬別死啊,希爾菲……


    在那之後—


    獲釋的盧卡一出麥格洛當警察局,便往中央街狂奔。


    下午六點,位於西方天空較低位置的霧氣已經散去,能見幾許紫色餘暉,以及踩著高蹺替煤氣燈點燈的燈夫。


    冰寒空氣不留情地刺進臉上傷口,但是疼痛早已無所謂,盧卡隻顧全心全力往中央街奔馳。擦身而過的人們有時會以愣住的表情看盧卡的臉,但盧卡根本無心理會。


    現在他滿腦子隻想著希爾菲。


    盧卡邊跑,邊祈禱自己不會再度失去那小小的溫暖、安穩的笑容、以及總是鼓勵他,讓他打起精神的溫柔話語。


    結果他花了將近四十分,才抵達貝林固街二區的轉角。


    大口喘氣的盧卡在和七小時前相同的地方找到了整顆頭都縮進毛毯內,躺在地上的小小身軀。


    「希爾菲!!」


    他簡直像飛撲上去似地跪到由煤氣燈的橘光照射出的濕寒路麵上。結凍石磚的冰冷直接從膝蓋滲入。


    盧卡用雙手抱起毛毯放到自己的膝蓋上,接著打開如繭般緊閉的毛毯,以自己的雙掌摸了希爾菲冰冷蒼白的臉頰。


    「希爾菲!!希爾菲!!」


    希爾菲的表情動也不動。盡管用雙掌不停磨蹭希爾菲的臉頰,已經覆上雪霜的眼皮仍沒有張開的跡象。


    抓起她無力下垂的小手一量,已沒了脈搏。單耳貼上她平坦的胸口尋找心跳聲,卻同樣聽不到昨日為止都還聽得見的生命脈動。


    「希爾菲!!希爾菲!!」


    無論再怎麽呼喊,那副笑容也沒有回來。


    冰冷僵硬得形同冰袋的希爾菲就這樣被盧卡抱在懷中。就算盧卡再怎麽磨蹭、捏臉、甚至輕輕拍打,結凍的眼皮仍緊緊閉著。


    「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


    盧卡放聲狂吼。路過的行人都停下步伐,看向這對詭異的兄妹。


    隻見盧卡抱起不動的希爾菲,背起她後再蓋上毛毯。這裏太冷所以才叫不醒,隻要去到更暖和的地方,希爾菲就會醒過來了。


    「那是怎樣?已經死了吧?」「那孩子的臉是不是怪怪的呀?」「喂,那是刺青啊。」「是殺人犯會刺的刺青!那孩子殺了人啊……!!」


    市民們交頭接耳的聲音傳進盧卡耳中。


    「滾開!!」


    盧卡一露出凶狠麵貌大吼,隨即「嗚哇!?」響起慘叫,人牆的一角出現缺口。盧卡就這樣背著不動的希爾菲穿過人群。看著盧卡那形同惡魔之子的模樣,人們議論紛紛。


    「你這殺人犯!!」


    不知是誰的辱罵從背後傳來。都是刺青的錯,害自己光是走在路上就會被人拿根本沒犯的罪來指責。看來這些家夥淨是些喜歡湊熱鬧的無聊人,隻要一發現稍微吸引目光的東西便一窩蜂湧上,七嘴八舌地吵鬧。想必臉上刺著殺人犯刺青的孩童很適合讓這些人在酒吧、職場或家庭內當茶餘飯後的話題。


    隨你們怎麽說吧,反正我一點都不在意你們說什麽。


    「給我讓路!!」


    盧卡再次對著聽到騷動聚集而來的群眾放聲咆嘯。這些人一看到盧卡的臉馬上倒抽一口氣往後退開,讓盧卡如同分海的聖人般撥開人群,揚長而去。


    走出中央街,朝麥格洛當前進。


    無論過了多久,走了多遠,仍感受不到背上希爾菲的溫暖。周遭寒氣直接滲透進希爾菲,讓她隨著時間越來越冷。希爾菲如此冰冷的話,我今晚該如何替自己取暖啊?


    回到廢料堆積場後,將希


    爾菲的身體放到平時的位置躺下。


    一用火點亮蠟燭,她蒼白的臉浮現在黑暗之中。再度確認妹妹沒有脈搏與心跳的盧卡替冰冷的身體蓋上毛毯,並伸手摸她的額頭。


    隻要在這裏取暖一個晚上,或許明天她就會醒來,然後露出平時的溫柔微笑對我說早安了。


    如此堅信的盧卡一如往常抱著希爾菲入眠。熟悉的溫暖卻不複存在。


    隔天早上。


    盧卡從廢棄材料堆中找出鏟子,和依然冰冷的希爾菲一起綁到背上。接著將向傑彌尼借來的一本戰記和字典、打火石及杯子裝到一隻小麻袋內。


    走出倉庫時,盧卡回頭一望。微微射入的晨光照出雜亂堆砌的零件山。


    從認識希爾菲後的三年來,一直共同生活的空間。


    「再見啦。」


    明明沒有任何人,盧卡仍如此打了招呼,接著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個家。


    盧卡背著全身蒼白的希爾菲走在藍霧之中。與早起的叫賣商去進貨的路線成反方向,往郊外走去。


    走了約莫三十分鍾,來到了拉蘭帝亞的城門。當盧卡一秀出特別身份證,職員一臉嫌麻煩的表情瞥了盧卡臉上的刺青及背上的希爾菲,也沒多問什麽就放他通過了。看來雖然職員有義務阻擋一些麻煩人物進入城內,但要出城的話就不成問題吧。盧卡抬起頭來,望向無邊無際的草原起伏和遠處模糊不清的山脈。就挑那座山吧。


    時值正午左右,盧卡在山裏發現一處視線良好的地方。包覆著大片山地的樹林到此中斷,被城牆包圍的拉蘭帝亞則已遠得看不清。豔陽高照,若是沒有雲的日子,想必陽光從日出到日落都能照到此地。


    盧卡先讓希爾菲躺下,接著拿鏟子挖起地麵,就這樣花了一小時以上專心地把較軟的土深深挖開。


    當挖得夠深後,把冰冷的希爾菲抱進土穴中躺下,再拿沿途摘來的野花灑在她嬌小的身軀上,最後將她蒼白的麵容深深烙印進眼裏,才動鏟挖土掩蓋上去。


    為了不忘記地點而高高堆起土堆,找了塊大小適宜的石頭代替墓碑插上。然後走遍周遭摘來新鮮野花供在墓前,跪地開始祈禱。


    「對不起啊,希爾菲。」


    盧卡邊祈禱邊道歉,一直以來強忍的淚水終於潰堤。


    「什麽都沒能幫你做,對不起,原諒我吧。」


    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盧卡邊哭邊道歉。


    「隻因為我笨、我窮、我一無所有才害死了你。真沒用啊,什麽都辦不到,真的無可救藥對吧。」


    邊狠狠責備自己,盧卡哭得泣不成聲。


    「我這麽遜真是抱歉啊,不過我隻哭這最後一次,以後絕不會再哭了。」


    盧卡邊發誓,邊將自己心中殘存的弱小全數擠出來化為淚水,持續哭了好一陣子。


    我要在這裏舍棄弱小,變得強大。所以在這裏最後一次,把孬弱至極的自己都展露無遺吧。


    盡情哭夠之後,盧卡以膝撐地,站起身來。


    接著瞪向遠方的拉蘭帝亞。


    『去找vivine。』


    從風中傳來希爾菲的聲音。


    『找到vivi的話,就能改變世界喔。』


    盧卡從口袋中取出希爾菲的吊墜—刻有「正教十字」的藍石放在掌上。


    『弱小、貧窮、身份低微的人不再遭受踐踏的世界,得靠哥哥你來改變喔。』


    『答應我,會去找出vivine,讓這個世界變好。』


    簡直就像希爾菲人正在這裏,並從盧卡身旁如此低語一般。


    抬頭仰望藍天,一片不同於從麥格洛當仰望時煙霧彌漫的陰天,而是萬裏無雲,名符其實的蔚藍天際。


    盧卡將吊墜戴到脖子上,握住藍石。據說vivine的右手背上有著這顆與藍石相同的「熾天使的紋章」。


    「我會去的,希爾菲,去找出vivine。」


    一這麽回答,藍天中浮現了希爾菲的笑臉。


    讓盧卡胸口一揪。


    「畢竟我什麽都沒能替你做到,至少得幫你完成這點事才行呢。」


    能改變世界—雖然希爾菲這麽說,但我並不會想去改變那種玩意,隻要找出vivine就夠了。既然是不奢求住正常房間、睡有床墊的床、喝裏頭有蔬菜的湯的希爾菲最後所希望的一件事,我非得代替她實現,來回報她所帶給我的幸福。


    「我答應你,一定會帶著vivine回到這裏。雖然在那之前你可能會寂寞,但希望你在這裏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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