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都拉蘭帝亞內的百萬市民唱起革命之歌。


    『推翻加門帝亞王室!』『在王都內把他們斬首示眾!』『處死公主法妮雅!』『讓斷頭台嚐嚐公主的血吧!』『此刻正是革命之時!』『吾等爭取自由之時!』『敬偉大的盧卡·巴路克!』『殺了公主法妮雅吧,盧卡·巴路克!』


    距今短短五年半前的凱旋儀式時,這座城市的市民們口中還歌頌著帶領第七次堤拉諾勒戰役以勝利坐收的公主法妮雅。如今卻期望處決王室成員,渴求著新領導者盧卡。常言道人心善變,但也未免變得太迅速了。


    公主法妮雅·加門帝亞從自己房間的窗戶眺望街區的夜景,如此心想。


    —到了明天,就會湧進這裏。


    漆黑的街區內閃爍著有別於煤氣燈的小團光芒,持續移動。每當有馬車想駛過大馬路,光團便會陸續集結攔下馬車。法妮雅大致明白發生了什麽。那是市民們擋下意圖逃離王都的高官貴族,並把他們拖出馬車加以施暴。途中也不見衛兵出麵製止,暴徒們就這樣大搖大擺橫行街頭,襲擊馬車,闖入商店擅自拿走商品。


    史提法諾曆一七九四年,十一月十六日,拉蘭帝亞宮殿—


    平時總是貴族們夜夜笙歌,直到朝陽升起都燈火通明的不夜城拉蘭帝亞宮殿,如今卻像廢墟般鴉雀無聲。


    四天前—


    在斐代爾·博卡日,喬治·帕斯帕羅夫子爵率領的一萬帝國軍西方派遣師團與盧卡·巴路克率領的一千四百烏奇奧勒反叛軍陷入激戰。最後由反叛軍顛覆將近六倍的戰力差距,成功擊敗帝國軍。


    這個消息眨眼間傳遍王國全境,給了同時起義的其他都市之反叛軍莫大勇氣,逼得在國內四地戰線與他們對峙的王國軍萌生畏懼。


    加上一直以來就很同情居民的王國軍士兵及下級士官們也趁此機會,逼問起其他士官們:


    「本該保護國民的王國軍,此刻為何在和國民對峙?」「我們不該做出殘殺兄弟手足的行為。」「敵人難道不是下令我們殺國民的加門帝亞王嗎?」………結果軍紀紊亂,拋棄軍務者陸續增加,感受切身危險的士官們也接連逃離軍中。


    王國軍已失去身為軍隊的功用。士兵與下級士官和反叛軍同一個鼻孔出氣,公然反抗起長官。王國軍總司令克勞迪奧樞機卿一下令軍隊徹底抵抗後,自己便早早搭上馬車逃往王國外,實質指揮權轉移至參謀長馬希連上將身上。


    馬希連觀察局勢的眼光十分精準。比起軍人更偏向政客的他,把革命成功後的自身處境視為最優先的考量,於十五日一早,對分為四軍的王國軍下達指示。


    『為了讓子民順利抵達王都向陛下陳情,王國軍當保障他們沿途的安全。』


    不得不說馬希連發揮了見風轉舵的真本領,動起三寸不爛之舌,讓直到昨天都還誓言退敵的王國軍一夜之間改稱反叛軍為子民,並保護起反叛軍朝王都進軍。


    朗哥力亞、黎葉拉、烏列多、以及馬耶斯卡斯,所有戰線的反叛軍都在王國軍的護衛下,高唱革命之歌朝王都邁進。


    如今守護著王都的隻剩公主親衛軍團,其中大多數的士兵已經逃亡,留下的隻有不到兩百人,怎麽想都不是能對抗反叛軍的戰力,但是—


    —無論發生什麽事,我都不會逃跑。


    法妮雅默默做好覺悟。


    我不想做難看的掙紮。即使民眾希望我死也無所謂,既然生為公主,不逃離這座宮殿就是我的責任。


    —我就守護王政到最後一刻吧。


    住在宮殿內的數百名高官貴族已將所有財物家當通通塞上馬車,逃往國外投靠親戚了。聰明的是在得知帝國軍於斐代爾·博卡日一戰敗北消息當晚開始收拾行囊,較愚笨的則是等到馬希連背叛後才決定逃亡。而後者早就為時已晚,此刻就像這樣在夜巷內被暴徒們逮個正著,奪走財物家當。


    然後昨晚—十五日深夜,加門帝亞王和王妃,以及其他親戚同樣假扮為富商,搭上六頭馬車逃出王都。


    『本王將暫時到邊境的城鎮隱居。革命政府想必將於不久後從內部瓦解,當時代潮流再度傾向王政,再度回到王都即可。』


    法妮雅聽著親生父親這番遙遠的話。


    然後拒絕跟著他們一起逃離。


    『這不是聰明之舉呐,法妮雅,下賤民眾下手可不知分寸的。』


    法妮雅默默忽視王這句話,退開右腳垂下頭來,說出道別之言:


    『我有約定在身。』


    王與王妃對獨生女投以哀憐的視線,深深歎息。再繼續說更多對雙方都沒有意義。自從他們趁夜逃出宮殿後,就沒再聽過一行人平安與否。


    現在,法妮雅以最後王族的身份獨自一人留在拉蘭帝亞宮殿內。


    —我就負起愚蠢犯錯的責任吧。


    全因當年在那場烏奇奧勒暴動時,十七歲的法妮雅教唆盧卡引發革命,此刻才會導致王國即將滅亡,而法妮雅自身卻什麽都沒做。帝國軍進駐、反叛軍同時起義、斐代爾·博卡日之戰、王國軍造反……一連串與革命相關的事都未經過法妮雅的意思,而由他人之手來實行。


    —我不過是個窩囊廢……


    —王政崩壞的話,與傑彌尼皇帝的婚約也毫無意義……


    為了恩寵大地的和平,法妮雅才會選擇與素未謀麵的皇帝訂下婚約。然而既然王政遭到推翻,由革命政權取代,法妮雅的結婚將不具任何意義。本來預定下個月七號舉行典禮,屆時想必做為會場的拉蘭帝亞大聖堂將等不到當事人和與會者,就得迎接那一天的到來。


    法妮雅注視起玻璃窗外的夜景。


    沿著南恩大街道西進的烏奇奧勒反叛軍,據說將於明日抵達王都。


    五年前,在要塞都市烏奇奧勒立下的約定—


    『我總有一天會在這個國家引起革命。為了再見你一麵。』


    如今他照著那句話越過重重困難,即將兌現承諾。


    『好的。無論多久,我都會等著你。』


    那麽法妮雅也非得履行諾言不可。即使此刻自己隻是個毫無實權,弱小無力的一般人。


    —在這裏等盧卡來吧。


    —就算等在路途前方的是斷頭台。


    —無力的我至少也該盡到義務。


    心中懷著悲愴決意,法妮雅獨自一人等著夜晚過去。


    明天盧卡就會抵達王都。自從那之後過了五年,一段絕不算短的歲月。相遇時年僅十七,如今已是二十二歲。兩人的立場大大改變,法妮雅現在隻是名即將滅亡的王國最後的王族,盧卡則是反叛軍的領導者。現在的盧卡有實力製裁法妮雅。


    心中認為,如果是被盧卡製裁,也好。


    —盧卡,以我之死來達成革命吧。


    法妮雅懷著平靜心情望著王都的夜色。明天就能見到盧卡—唯有這個事實悄悄替法妮雅的內心帶來溫暖。


    ???


    十一月十七日,上午八點半。


    看見王都拉蘭帝亞的城牆浮現在地平線彼端的瞬間,超過兩萬名的烏奇奧勒反叛軍歡聲雷動。


    「太好了,終於到啦,那就是拉蘭帝亞!」「喂喂,不是在作夢吧?真的來到這裏啦!」「國王大人就在那裏對吧?就讓他聽聽我們的話吧!」


    兩萬人當中的九成九,都沒有造訪烏奇奧勒以外的都市的經驗,甚至有許多人連出外旅行都是頭一遭。曆經九天來挨餓著露宿野外,終於抵達王都前,他們的感動和激動自然特別劇烈。


    盧卡就騎著鮑沃走在最前方,遙望遠方的拉蘭帝亞。


    犧牲了眾多的夥伴,終於抵達這裏了。


    絕不能下錯最後一步棋。盧卡再度確認起自己該完成的使命。


    —摧毀王政。


    這也就代表著。


    —盡全力剝奪王侯貴族的特權。


    製定新憲法,將所有王侯貴族的利益重新審視,再將他們所持有的領土、建築、股份、債券、其它動產等等全收歸國有,重新分配給國民。隻要完成這件事,王侯貴族將名符其實從世上消失。


    —屆時革命就算成功。


    —那群死去的家夥們才會瞑目。


    斐代爾·博卡日之戰中,反叛軍死亡人數一百三十六,重傷者超過三百人。大夥都是跟隨著盧卡犧牲寶貴性命,或是失去手腳,肉體受到一輩子無法痊愈的傷。


    —我必須背負起那些家夥的心願……


    博卡日之戰贏得勝利後,步行抵達此地的五天來,盧卡一直在思考這件事。慘死在眼前的民兵們


    。相信盧卡一路追隨他的熟練炮兵們的死狀。步兵們不怕被踩扁,拚死攀爬上機兵的樣貌,通通深深烙印在盧卡的視網膜上,蓋過了眼前整片的平原。


    起初隻是因為和法妮雅有約才立誌革命,而現在這個夢想則背負了太多人的心願,已無法拋之不理。要連著和約定一同逝去的人們懷抱的心願,構築出新的時代。盧卡如此下定決心。


    這時,一旁的梅比爾望向遠方天際,不悅咋舌。


    「又是伊甸艦隊,他們難道沒有其他事做嗎?」


    可以遠遠看到伊甸艦隊正從拉蘭帝亞係留塔方向飛來。三、四道扁平的艦影緩緩接近王都,看樣子是想來欣賞這場革命的最高潮。


    「可能是認為情況還會發生變數吧?真是群無聊的家夥耶。」


    盧卡把單眼望遠鏡抵在右眼,觀察著拉蘭帝亞。


    在被切成圓筒狀的視野中,可以看到城牆內側飄出煙來。


    不是烹飪時的炊煙,一道、兩道飄散在十一月天空的濃密黑煙是火災導致的。雖然因城牆擋住看不到起火點,城內似乎有多處發生火災。


    「有人在作亂。」


    盧卡短短應聲,拿開望遠鏡。梅比爾於是用自己的望遠鏡確認黑煙,說道:


    「……聽說昨晚馬耶斯卡斯反叛軍進入了王都,或許是他們幹的好事。」


    「也可能是得寸進尺的市民嗎。不管是誰,看樣子我們得快進城了,出發吧。」


    催促完後,盧卡轉頭望向周遭的傳令騎兵。


    「進入王都後絕不允許掠奪,犯者必將重懲。我絕不容忍貶低革命本質的行為。去向大家宣布,無論何種狀況都要嚴守紀律,規規矩矩行動。」


    騎兵們點了頭,開始將盧卡的話帶到全長四公裏,為數兩萬人縱隊的每一處角落。


    盧卡清楚,事到如今才下達這種命令也於事無補。現在王都內肯定正被原本的居民加上湧入的馬耶斯卡斯反叛軍搞得天翻地覆。沒有燒殺擄掠的戰爭根本隻是天方夜譚,對拚命奮戰獲勝的士兵們下達「什麽都別搶」的命令,未免太過不解風情。


    但是盧卡仍然希望,至少自己的部下能不和這種野蠻行為扯上邊。動用暴力強闖他人住家搶奪財物的行為,是與「建立弱者不再遭受踐踏的社會」這條革命理念相差十萬八千裏的行為。反叛軍要是真做出那種事,等到革命成功後,一定會變成很複雜的局麵。


    在鼓笛樂隊演奏之下,烏奇奧勒反叛軍高唱革命之歌繼續出發。王都城門已被打開,無需交戰便能入城。如今公主親衛軍團應該還留守在城內,卻不見他們抵抗。恐怕軍團長伊西德羅伯爵已經拋開保護公主的使命,早早逃之夭夭也不一定。假如真是這樣,王都內已沒有任何人能保護公主法妮雅。


    —拜托你平安無事啊,法妮雅。


    盧卡邊祈禱,邊挺身站在縱隊最前端。


    不知在王都內活動的法比安俱樂部成員怎麽樣了。要是卡謬之類的人能扛起領導者職務,順利統率群眾的話自是再好不過……


    城門內果不其然,處於極度的混亂中。


    既沒有歡呼迎接盧卡進城的民眾,也沒有阻擋他們的親衛軍團或王都守衛隊。在未受任何阻擾之下穿過東門,一行人抵達了荒廢殘破的街道。


    「…………!」


    銀灰色的帷幕覆蓋了整條街道。這個時期民家會開始焚燒煤炭火爐,王都的景色總是灰蒙蒙一片,不過今日更充滿不悅的氣味刺激著鼻腔黏膜。


    各地都有馬車和貨車倒地,疑似家當的碎片、木板和服飾的衣角散落一地。馬車周遭也能找到發黑的血漬,而被鬆開韁繩的馬匹感覺都一臉無助地呆杵路旁。


    道路沿途的建築也是窗戶玻璃碎的碎,被拆下的招牌沾滿泥巴。另外不乏從展示窗內冒出黑煙的商店,房屋被燒毀的居民們都蹲在路上哭泣。


    如果連這個不算富裕的街區都是這種狀況,中央街到底成了什麽慘狀?還有拉蘭帝亞宮殿呢?懷著不好的預感,盧卡駕著鮑沃往宮殿前進。


    越往前進,混亂情況也越嚴重。


    衣衫襤褸的人們在街頭三五成群,享受著疑似掠奪品的酒,把看似昂貴的布料、餐具和地毯直接堆疊在路上,發出沒品的笑聲。而在其他街道的一角,披著肮髒毛毯的父母及兩名孩童倒在路上,麵露無助的神情望著盧卡一行。從他們的長相和豐腴體型來推測,應該是打算逃離王都的貴族或富裕家庭吧。如今四人都呈半裸,披頭散發,臉上被血和泥巴搞得髒兮兮的。


    就在反叛軍通過時,路旁建築物中突然衝出大量女人和孩童前來求助。根據他們解釋,昨晚開始貧民們在街上為非作歹,但並沒有任何警察或衛兵來取締。王都拉蘭帝亞中有處名叫「麥格洛當」,恩寵大地最大的貧民窟,這次似乎就是超過二十萬居住在裏頭的貧民到處掠奪與施暴。


    在貧民窟長大的盧卡十分了解貧民們凶暴的內在。在王侯貴族失去權力,沒有出麵取締不法行徑之人的現在,貧民們沿路發泄出累積許久的不滿與怨恨。長年來遭人踐踏的群眾,這次成為踐踏他人的一方,闖入民宅搶奪家產財物,包圍打算搭馬車逃亡的貴族們,扒光全身行頭後棄於路旁。


    其實早就料到情況會變成這樣。時代的轉折點總會發生這類混亂場景,但實際目睹到慘狀,仍讓人心寒。


    —已經難以控製。


    二十萬貧民的負麵情緒如今化為暴力傳遍王都各個角落,意圖將既有事物破壞殆盡。明明這是場為了從王侯貴族的蠻橫中拯救市民的革命,此刻在盧卡眼前的卻是為了逃離脫韁失控的貧民帶來的威脅,市民們叫苦連天的表情。


    這時,道路前方出現騎著馬的一群人,火速朝盧卡的方向馳來。


    最前頭的瘦弱男子十分眼熟。那名臉頰枯瘦,戴著眼鏡,活像條小黃瓜的男子是—


    「卡謬!你終於來啦!」


    盧卡痛快高呼,迎接來自法比安俱樂部的盟友。卡謬在盧卡麵前下了馬,簡短解釋了王都目前的狀況。


    「少數馬耶斯卡斯反叛軍開始掠奪,而隨行的王國軍豈止沒有製止,更主動加入掠奪行列……!貧民們見狀後開始大量湧出麥格洛當,才演變成現在這種無法收拾的局麵!」


    「加門帝亞王在做什麽?宮殿也遭到掠奪了嗎?」


    「王的消息不明!現在是公主親衛軍團的一部分在防守宮殿,正和馬耶斯卡斯反叛軍對峙當中!」


    根據卡謬解釋,公主親衛軍團長伊西德羅伯爵早早便逃離王都,連帶讓軍團內大半士官放棄職務做鳥獸散。不過仍有將近兩百名仰慕著公主法妮雅的士兵守著拉蘭帝亞宮殿,沒讓暴徒闖進去。而指揮著這群勇敢親衛兵的正是烏各男爵,一名盧卡也熟識,為人耿直的貴族。


    「馬耶斯卡斯反叛軍激動喊著要殺了公主!想必再這樣下去,沒過多久他們就會衝進宮殿內捉住王族了。如此一來將讓馬耶斯卡斯一派掌握革命的主導權……!」


    「……法妮雅她人在宮殿裏?」


    「既然公主親衛軍團沒有離開宮殿,就代表公主還留在裏麵啊!」


    盧卡瞬間倒抽一口熱氣。


    從法妮雅的個性判斷,的確難以想象她會逃出宮殿。


    再加上,或許。


    —你在等我嗎,法妮雅?


    五年前在接吻後立下的誓約之言,再度於盧卡耳中響起。


    『好的。無論多久,我都會等著你。』


    盧卡頓時焦心難耐,對身旁的梅比爾說:


    「……我先一步去宮殿,拜托你帶著大夥隨後跟上。」


    梅比爾聳了肩,開了個玩笑。


    「要去拯救公主大人是吧?」


    盧卡隻揚起嘴角,笑答:


    「是啊,我可能會就這樣一去不回了呢。」


    一用玩笑回應玩笑,梅比爾突然麵露嚴肅表情。


    「那真是太好了。你和公主實在都太笨拙了,稍微學著誠實麵對自己的心意吧。」


    盧卡聞言一愣,傻傻看向梅比爾,心想這個討厭女人的男人難得說出這種話。而緊接著,更不像他的話再度出口:


    「若為了心愛的女人,什麽多餘的東西都該舍棄,以免你感到後悔。」


    「……怎麽?你吃了什麽怪東西嗎?」


    「我很正常好嗎。廢話少說快去吧,公主正在等著你,搶了她,然後快逃,別再回來啦。」


    盧卡聳聳肩,重新握好鮑沃的韁繩。


    「……我會回來啦…


    …事到如今怎麽可能逃嘛。」


    一本正經告訴梅比爾後,踢出獸鐙。卡謬連忙跟在盧卡身後。


    邊駕馭鮑沃襲步奔馳,盧卡瞪視街道前方。


    你等著,法妮雅,我現在就去救你……!


    拉蘭帝亞宮殿的外門就座落於一座能俯瞰市街區的丘陵山腳。


    在午後的陽光照射下,數千名手拿種類雜七雜八的武器,身上隻穿布衣的市民們群聚在外門前高聲鼓噪。這些人正是昨晚早一步進入王都的馬耶斯卡斯居民。距離王都最近,沿途大肆掠奪的他們顯得意氣風發,作勢要衝進宮殿內搜刮財寶,人人昂首高歌。


    『推翻加門帝亞王室!』『在王都內把他們斬首示眾!』『處死公主法妮雅!』『讓斷頭台嚐嚐公主的血吧!』『此刻正是革命之時!』『吾等爭取自由之時!』『敬偉大的盧卡·巴路克!』『殺了公主法妮雅吧,盧卡·巴路克!』


    邊聽著野蠻的歌,盧卡緩緩鑽過人群縫隙。


    歌詞雖然沒有印象,旋律倒似曾耳聞。


    要離開王都前夕,盧卡拜托鋼琴教師勞菈作詞作曲,寫出一首能激起大眾鬥誌的革命之歌。


    看來她確實有依照盧卡的請求,現場的確群情激昂,但是—


    「這歌詞是怎樣……」


    卡謬回應了盧卡錯愕的疑問:


    「在酒吧征詢眾人的意見,結果就變成這種感覺了……」


    盧卡愣愣張口聽著讚揚自己的歌。不知為何,民眾似乎希望盧卡·巴路克能殺死法妮雅·加門帝亞。


    「怎麽會變成這樣?」


    「大量散布民眾容易接受的諷刺圖畫,似乎導致輿論朝向我們也沒能預料的方向成形……」


    局麵雖變得複雜難解,操控輿論難為確是不爭的事實。現在先別在意枝微末節,思考進入宮殿的事吧。


    「哦,是盧卡大人!各位,盧卡大人光臨啦!」「讓路讓路!英雄現身啦!各位快讓讓吧!」


    馬耶斯卡斯的人們以盛大拍手與口哨迎接盧卡。斐代爾·博卡日一戰擊敗帝國軍讓盧卡的名聲在庶民之間更加響亮。盧卡於是對著群眾大喊:


    「托尼紐在嗎?我有要緊的事要和他私下談談!」


    一呼喚馬耶斯卡斯的掌權分子,貿易商托尼紐·賈斯可夫之名,人們馬上帶著盧卡去見本人。


    長相和善,體態豐腴,同時也胸懷野心喜弄權謀的托尼紐興高采烈迎接盧卡到來,把周遭其他人群通通支開。


    兩人在遠離群眾的樹蔭下獨處,盧卡小聲告知來意:


    「麻煩你們讓讓,由我率烏奇奧勒一行最先踏進宮殿。要是讓你們馬耶斯卡斯把宮殿搞得一蹋糊塗,之後我會很頭痛。」


    一提出這件相當自私的請求,托尼紐那對反射了葉間陽光的雙眸不懷好意地一閃。


    「回報是?」


    「國民議會的議長席位,還有伊薩科街道通行費的征收權。」


    「……很好。不過如今我也沒辦法控製那些家夥們。實際上,昨晚一進到王都,一半我所帶來的居民便展開掠奪。現在待在這裏的家夥們口中雖激動喊著是為自由而戰,其實也隻是打算搶奪宮殿內財物。假如讓烏奇奧勒一行先行進城,一部分居民可能會爆發不滿呐。」


    「麻煩你拚命壓住。我現在要去找親衛軍團的隊長談談,希望你能管好那些殺氣騰騰的家夥,不要來礙事。」


    「……這倒無所謂……但這樣你的風險是否太大?畢竟對親衛軍團而言,你可是他們恨之入骨的仇人啊。」


    「我認識他們的隊長啦。沒問題,我會處理得妥妥當當,拜托你監視好自己的部下,不要讓他們暴動。」


    得到托尼紐的同意後,盧卡注視外門。


    倒刺的鐵柵欄布滿整條路寬,從柵欄另一側堆積起的土堡壘後方共有八門野戰炮的炮口,以及約五十把卡斯柯特槍的槍口朝著這邊。那些正是直到最後都意圖保護公主法妮雅的親衛軍團精兵。一旦馬耶斯卡斯方打算推倒柵欄硬闖,想必他們會先賞一頓碎鐵彈大餐,接著再一齊發射卡斯柯特槍吧。


    —如果耍小手段將受到警戒。


    盧卡確認了懷表。下午兩點三十分,假使再繼續浪費時間下去,其他都市的反叛軍也將抵達王都,屆時各方勢力將上演宮殿爭奪戰。


    —由我來一決勝負。


    下定決心後,拜托起在背後待命著的卡謬。


    「我一個人去。要是我沒有回來的話,之後的事就拜托你了。」


    卡謬倒抽口氣,眼鏡底下的視線變得嚴肅。


    「一個人去!?風險太大了啊!」


    「既然法妮雅是一個人等著我,我也非得一個人去見她才行。」


    隻見卡謬嘴巴愣愣大張,雙手抱起頭來。看樣子這位死腦筋的律師沒能理解盧卡說的話。


    盧卡揚起微笑,甩動韁繩。


    鮑沃緩緩靠近鐵柵欄前。


    卡斯柯特槍的槍口瞬間一齊瞄準盧卡。在親衛兵惡狠狠的視線注視下,盧卡放聲大喊:


    「烏各男爵在不在!?拜托幫我轉告男爵,盧卡·巴路克有事前來商討!」


    炮兵們神情緊張地互望彼此。一陣寂靜籠罩在雙方之間,唯有寒風拂過。


    不一會—身著親衛軍團將領服的烏各男爵出現在土堡壘的另一側,走到鐵柵欄前。


    兩人隔著柵欄麵對麵,先開口的人是男爵:


    「這是你第二次隻身來到敵營啊,盧卡·巴路克。」


    盧卡揚起賊笑回應。當年烏奇奧勒暴動之際,盧卡也曾應法妮雅之邀,一個人進入王國軍司令部交涉。在與法妮雅談完後,和他一起協助烏奇奧勒居民解除武裝的正是這名烏各男爵。


    「我聽說有個傻瓜貴族還在努力保護公主。心想如果是那個傻瓜,或許願意和我談談呢。」


    「……你這人真是亂來。你分明是革命的領導者,有沒有想過要是我抓你當人質,下場會變成怎樣?」


    麵不改色地說完,烏各男爵微微打開鐵柵欄的門。


    「假如你表示這樣也無所謂,就請進來吧。這樣一來我就能盡情宰割你。」


    「好啊,就任你宰割吧。不過不管你想怎麽料理,希望能等我見過法妮雅。我和她約定好要相見呢。」


    烏各一臉不爽地扭曲嘴角。盧卡就這樣騎著鮑沃穿過城門,進到宮殿內,背後的鐵柵欄門再度被關起。眼見盧卡獨自一人通過城門,馬耶斯卡斯那群民眾間開始鼓噪起來。


    烏各叫來輕騎兵,拜托他傳話。


    「轉達殿下,說是盧卡將軍隻身前來談話。」


    「……是的!」


    輕騎兵甩動韁繩,奔馳過廣大庭院往宮殿而去。


    盧卡環顧宮殿。寬敞綠色草皮,經過修整的林蔭道,隨處都佇立著白石灰岩打造的建築物,從亞克隆河引來的水流,以及睥睨著這一切般,聳立於小山丘上的豪華壯觀宮殿。法妮雅人就在裏頭。


    「我來帶路。」


    「嗯。」盧卡點了頭。


    「法妮雅有沒有生氣啊?」


    試著詢問在意的問題。


    「你問我也沒用吧。」


    牽著愛馬與愛獸走在寬敞的庭園中,盧卡再度開口問道:


    「法妮雅她對我是怎麽想的啊?」


    烏各沉默了一會,接著抬起略含怒氣的視線。


    「……你沒有自覺嗎?」


    「欸?」


    「……………………」


    似乎不太高興的烏各不再出聲回應,兩人就在尷尬的沉默中爬上坡道,抵達宮殿正門前。


    完全感受不到人的氣息。朝臣、傭人和園藝師們通通逃得不剩半個人。把鮑沃的韁繩托給一名親衛兵後,盧卡下了鞍踏進宮殿。


    邁向毀滅的宮廷寂寥,讓走過宮殿內的盧卡心有戚戚焉。


    過去肯定有數百穿戴華服的朝臣來來往往,不分晝夜召開奢華饗宴,歡笑聲不絕於耳的「水晶殿」如今看來,也不過是座留下壯觀繪畫和精致家具裝潢,散發不適光澤,徒有寬敞麵積的空殼罷了。


    「如果讓居民進到這兒來,可會被他們搬個精光啊。」


    倘若能帶走這裏的一盞銀燭台,即便是貧民也能發大財。


    「目前已經是大部分家具被搬走之後了。留在這裏的不過是無法塞進貨物馬車上的殘留物而已。」


    烏各的回答讓盧卡不禁歎息。看在盧卡眼裏如同藏寶庫的地方,對王侯貴族而言不過是堆放挑剩物資的倉庫嗎?


    「也難怪民眾會氣成那樣,畢竟實在太不公平了。」


    「……王必須維持強大。相信你們諸位日後馬上能體會到統馭人心有多麽困難。」


    「嗯……」盧卡沉重回應。畢竟眼下反叛軍已不受控製開始掠奪,相信遭到掠奪的市民們往後將對革命政府投以怨恨的視線吧。


    盧卡爬上長長階梯抵達三樓,被帶到一間等候室。


    「……請在這裏稍候。」


    法妮雅似乎正在換裝打扮。這時還留在宮殿的忠心侍女端來紅茶,盧卡身體往沙發一沉,伸手拿起茶杯。


    侍女走出去後,寬敞房內就剩盧卡一人。


    深邃沉默再度降臨。此時日已差不多西落,鳥叫聲聽似十分遙遠。這個將成為時代轉折點的場所,實在太過寂靜,且令人寂寞。


    「讓你久等了,請往這邊走。」


    被要求等了超過一小時後,烏各男爵喊了他。盧卡從沙發上起身,走出了等候室。


    盧卡就這樣跟在烏各背後穿過長廊。


    背對著盧卡的烏各這時緩緩開口:


    「……我回答你剛才的問題吧。」


    「……………………」


    「這五年來,殿下一直在等著你。」


    「……………………」


    「因為有了和你立下的約定,才能不逃避留在此地,直到今日。」


    說完這些後,烏各再度恢複沉默,繼續往前走去。


    「……這樣啊。」


    盧卡望向窗外。夕陽即將落到盡頭,被窗框切割的晚霞長長映照在地毯上。


    「謝啦。」


    一出言道謝,烏各再度緩緩停下步伐,撇過側臉。


    「……能容我稍微自言自語嗎?」


    「……?」


    「……王與王妃,以及克勞迪奧樞機卿早已離開王都,唯有殿下以最後王族的身份留在宮殿。殿下該不會,是打算以命償還自身教唆盧卡引發革命,導致國家陷入現狀的責任呢?」


    「……………………」


    「殿下實在太過正直,但也太傻了。或許……若摯愛之人能夠拚命把她帶離此地,兩人一起亡命天涯,不也是樁美事嗎。」


    烏各並未看向盧卡,而是維持看著窗外的姿勢這麽說。


    「我認為這難道不是殿下……不,名為法妮雅·加門帝亞的女性唯一能獲得幸福的方法嗎?要是摯愛之人選擇這麽做,我想我不會去礙事,而會默默目送兩人私奔吧……」


    過程中盧卡沒有插嘴,聽著烏各自言自語。


    從小時候起,盧卡就痛恨著貴族。隻顧自己奢侈浪費,態度傲慢囂張,不把沒有爵位的人當人看。原本多麽希望那種家夥最好消失得一個都不剩,但是—


    「認識你之後,讓我覺得其實也有優秀的貴族。勇敢、誠實又有同理心……要是能有更多像你這樣的貴族,局勢或許不會變成這樣了呢。」


    烏各聞言,嘴角浮現皺紋。


    「……這隻是我自言自語,請當作沒聽到吧……就是這裏。」


    烏各在長廊的正中央,一扇刻有藤蔓狀浮雕裝飾的白色大門前停下腳步。


    法妮雅就在門內。


    烏各敲了門,說道:


    「……殿下,下官帶盧卡將軍前來了。」


    房內傳出了懷念的聲音。


    「請進。」


    短短一句話,就讓盧卡心跳瞬間加速。


    終於來到這裏了。這五年來在地獄般的戰場上東奔西跑,於沙龍內努力施展不擅長的辯才,更跨越了許多戰友的犧牲,爬到反叛軍領導者的地位,目標都是為了抵達此地。


    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這一刻。


    烏各對盧卡投以真摯視線,眼神中訴說著「殿下就拜托你了」這般無聲的話語。盧卡點頭回應,抬頭挺胸,下定決心踏入室內。


    一道道高達天花板的玻璃窗並排,能將窗外拉蘭帝亞市街區的景象盡收眼底。


    天空不知何時染上了淺粉色,泛紅的夕陽凝聚在大理石地板上,將整個空間染成了朱紅色。


    法妮雅·加門帝亞身著深藍色加門帝亞王國軍將領服,站著迎接盧卡入室。


    表情中沒有浮現任何情感。一對葡萄色的眼眸中映照出盧卡的法妮雅也沒說出半句歡迎的話,就隻是默默注視著他。


    變得比以前更美了。


    盧卡這麽心想。法妮雅也和盧卡一樣,經曆這五年來的風霜,外貌自是有所改變。


    明明身處室內,一頭放下的長發卻仿佛受風輕拂,從銀白轉為淺紫色光澤。體型高挑凜然,修長玉腿緊緊並攏,與生俱來的威嚴與高尚甚至化為神聖氣息,從身體輪廓中浮現。


    盧卡並不介意什麽禮節,那些玩意將不再具有任何意義。所以他輕輕一笑,不管室內緊繃的氣氛,直接了當地打了招呼。


    「好久不見了,殿下。我終於來到這裏了。」


    杵在原地這麽一說,法妮雅的鐵麵具仍毫無變化。


    「我實現約定了,你不誇誇我嗎?」


    邊輕浮傻笑,邊故意假裝得一副沒什麽的態度這麽問。其實光看一眼,盧卡就明白法妮雅已經處於十分危險的狀態。


    一身簡直打算要隨王國滅亡一同殉國的軍裝打扮。現在的法妮雅已經被逼上絕路。不能怪她,畢竟整個王國都對王政高舉反旗,父王和王妃早早逃之夭夭,留在國內的王族隻剩法妮雅一人。就如同烏各男爵所言,她目前感覺就會說出「我將與王政共存亡」或「由民眾來決定我的處置」之類的話。


    —我是來這裏救法妮雅的。


    讓法妮雅從身份的牢籠獲得解放。盧卡想做的隻有這件事。


    過了一會,終於傳來了法妮雅壓抑住情緒的凜然回應。


    「那種態度是怎麽回事,盧卡·巴路克?這不是麵對王侯時該有的禮儀。」


    至今依然崇高,嚴肅的聲音。


    「跪下。什麽事都是之後才開始。」


    不蘊含一絲情緒,化身天神代理者的口吻。簡直就像在主動挑起盧卡反感,高高在上的語氣。


    法妮雅打算尋死。她宛如緊繃琴弦的表情與舉動,讓盧卡如此確信。


    盧卡依然杵在原地,裝得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聳聳肩。


    「不要。接下來我就是打算把這些繁文縟節通通廢除。」


    「……………………」


    法妮雅的眼神變得嚴厲,直直朝盧卡刺來。麵對仿佛將王侯的威嚴實質化的透澈視線,盧卡仍是不從。


    「殿下,請你遵守諾言。當時你答應隻要我引發革命,就會告訴我關於vivine的事對吧?」


    「……………………」


    「抵達這裏為止,我自己也調查了許多關於vivi的事。所以說……我希望你能聽聽我的推理,能占用一點時間嗎?」


    「……………………」


    「我認為,該不會殿下你就是vivine呢?」


    突然間切入正題後,法妮雅用右手撫著胸前,抬頭往這裏瞪來。而她的右手上一如往常戴著手套。


    自從德爾·多勒姆戰役時,被一頭不可思議的白貓頭鷹告知「你已經見過vivine了」以來,盧卡有機會就去一一驗證至今遇見的人物說過什麽無法理解的話,或做了哪些詭異舉動。


    結果感到最可疑的,正是法妮雅的言行。


    「根據就是……以前和殿下一起搭乘貝葛目擊到米迦勒的時候。當時殿下見到大肆破壞的米迦勒,說了『到底是誰?』對吧?」


    約五年半前,第七次堤拉諾勒戰役中,進駐聖都卡羅維瓦利的那天。


    從伊甸飛行艦隊中被放出來的上級三隊第一階「熾天使<seraphim>級」機兵米迦勒發揮其超常的戰鬥力,光靠一台就將聖都內的王國軍逼得險些全軍覆沒。目睹了米迦勒如同生物般進行破壞舉動的法妮雅,開口第一句話正是「到底是誰?」。在回想起過往一連串的經曆後,盧卡最感質疑的就是這點。


    「看到那種玩意在大肆破壞的話,一般的反應應該是『那怪物是怎麽回事?』才對吧?可是殿下你卻說了『到底是誰?』……那個時候雖然不懂意義,不過在那之後從雅思緹口中聽說vivine就是米迦勒的專屬駕駛,我才突然恍然大悟,『到底是誰?』這句話的前後究竟省略了什麽話。」


    「……………………」


    「除了自己之外<、、、、、、>,到底是誰在駕駛米迦勒<、、、、、、、、、、>?殿下當時是不是想這麽問呢?明明隻有自己能駕駛的米迦勒,究竟是誰坐在上頭,沒錯吧?」


    法妮雅並未回應,隻是直直注視著盧卡。


    順帶一提,若要說言行詭異,弭茲奇也一樣。畢竟他對機兵實在太熟悉了,而且也對以前認識翼龍巴斯希跋的事蒙混過去。


    弭茲奇


    的過去肯定有著某些不可思議的經曆。不過根據希爾菲所言,vivine的右手背上刻著「正教十字」,也就是所謂「熾天使<seraphim>的紋章」,但弭茲奇右手背上卻沒有。相較之下,法妮雅總是用手套護著雙手。無論是兩人獨處突破敵軍重圍,突受豪雨侵襲躲進洞窟時,她一整晚都沒有想脫下手套的意思。


    該不會就在法妮雅的右手手套下方,藏著熾天使的紋章呢?


    為了確認這一點。


    「能否請你脫下右手手套?」


    一用傲慢的態度如此拜托,法妮雅臉上表情終於浮現出些許憤怒。


    得到的是她冷淡的回應。


    「你曉得拜托王侯貴族『脫下手套』的意義嗎?形同在要求裸露身體喔。」


    「……不過是區區手套,手背不算在裸體範圍吧。」


    「你要我在人前脫衣?此言已超出非禮,根本是種侮辱。收回你的話。」


    盧卡聳聳肩,雙手往天花板一攤,裝出一副傷腦筋的表情。


    「你什麽心願都不肯聽我說嗎?這樣我豈不是一點好處都沒有?明明我這五年來都是聽了殿下的話在努力,結果別說被稱讚了,反倒遭受鄙視耶。然後又不肯告訴我關於vivine的事,待遇會不會太過分了啊?」


    「……………………」


    「就是因為這樣,大家才會對王政感到不滿,演變成這種局麵。我可是依殿下說的拚命努力過來了,脫掉手套這點小事應該無所謂吧?好歹也遵守個約定啊。」


    一裝出明顯不滿的表情,法妮雅的視線越來越嚴厲,接著一度垂頭歎了口長氣,才抬起頭來。


    「……盡管並非本意……我確實答應過要告訴你關於vivi的事……就念在你努力的份上……讓你看吧。」


    法妮雅用顫抖的左手,撚住右手套的指尖。


    盧卡忘記呼吸,看著白絲手套緩緩被扯下。


    手腕外露後,右手手套隨著衣物摩擦聲被脫了下來。


    「…………!!」


    法妮雅害臊地羞紅臉,直接抬起右手給盧卡看。


    裸露的右手背上—並沒有熾天使的紋章。


    盧卡憤憤咬緊牙根。


    到底在哪裏啊,vivine?


    法妮雅重新戴上手套,開口解釋:


    「一七八一年五月……至今約十三年前,伊甸的運輸船在達司·佛羅列斯平原墜落。當時王受伊甸特區之請,派遣王國軍前往墜落地點回收船上積載貨物。而在被救出的乘客當中……包含了vivine。」


    盧卡默默聽著法妮雅的話。關於伊甸運輸船墜落一事,以前在和弭茲奇及雅思緹三人旅行的過程中,曾在港鎮朗哥力亞聽一名青年提過。根據他的說法,當時是由伊甸和王國雙方共同回收貨物,最後不知拿到何方去,不過這是盧卡頭一次聽到vivi也在現場。


    「出於好奇跟著王去到現場的我,遇見了被送進野戰醫院的vivi,和同年齡的她成了朋友。當時我隻有九歲,雖然沒有聊太多話,不過從vivi口中聽說了她是米迦勒的駕駛,從猶大環遭人帶走,以及擁有一名重要的雙胞胎妹妹……」


    「……………………」


    「vivi隻被收容短短不到一天,馬上又被運進伊甸特區的飛行戰艦飛離。光陰流轉,當我十五歲在拉蘭帝亞宮殿的舞蹈會中接見來自伊甸特區的大貴族時,曾問了vivi的消息……結果得知vivi在米迦勒啟動實驗遭逢意外,成了植物人……那時我之所以會喃喃自語『到底是誰?』,是因為不曉得除了vivi以外,是誰在駕駛著米迦勒。」


    vivine成了植物人。盧卡把事實深深記進腦海後,問了法妮雅在意許久的問題。


    「那你記得vivine的外貌嗎?例如發色、膚色、五官之類……」


    「是的。」法妮雅點了頭,明明白白地說:


    「長得和雅思緹一模一樣。」


    盧卡心底響起某股沉重的聲響。


    糾纏交錯的線經由這一句話,仿佛一口氣都解了開來。


    「……雅思緹就是vivine?可是那家夥表示,自己是聽米迦勒說『去把vivine帶來』後被吐出機外……」


    「……第一次遇見雅思緹時,我明白她即使長得很像vivi,卻是不同人物。我所認識的vivi年紀雖幼,但正直又聰明……而不像雅思緹的性格那般自由奔放。隻不過,vivi本人似乎來自猶大環,據說該地存在著已失傳的魔法,超越人類智慧的技術等等……要是雅思緹身上運行著我們並不知道的技術……」


    盧卡陷入沉思。第一次遇見雅思緹時,自己也因她長得太像希爾菲而驚訝。然後現在知道vivi和雅思緹長得一模一樣,更有個雙胞胎妹妹。


    希爾菲,雅思緹,vivi。


    外貌相同的三名少女。


    盧卡回想起頭一次遇見希爾菲的那個夜晚。墜落到地上後,失去意識的希爾菲曾呻吟「vivi,等等啊」。想必那個時候,她的雙胞胎姐姐vivi就搭在燃燒著飛離的運輸船上吧。


    聽了法妮雅的話,再回顧至今為止調查的內容,整理一連串的來龍去脈。


    約莫十三年前,生於猶大環的希爾菲和vivi不知出於什麽理由遭伊甸飛行艦隊擄走,即將要被帶回伊甸。對此感到憤怒的翼龍群襲擊了伊甸的運輸船,盧卡遇見了從運輸船掉下來的希爾菲,法妮雅則在達司·佛羅列斯平原認識了墜落的vivi。希爾菲在事故的三年後凍死街頭,被帶到伊甸的vivi至少在墜落後六年內的米迦勒啟動實驗中失敗而成了植物人—到這裏為止都不會有錯。


    —不過,連雅思緹都長得跟vivi一模一樣……又是怎麽回事?


    感覺就要水落石出,卻仍身處霧中。眼看就要解開的雜亂線團又被其他線給纏上。當盧卡因此感到焦躁,法妮雅恢複原本嚴肅的態度說:


    「……這樣你滿意了嗎?好了,我已達成約定,接下來輪到你履行責任了。」


    法妮雅宛如在抵抗似地注視盧卡。


    「抓住我,把我送進審判庭。我將賭上加門帝亞王家的榮耀,在公開場合主張諸位統治民眾的正當性。」


    法妮雅緊繃的話語中,聽得出她已做好臨死覺悟。


    盧卡這時吸了口氣,再吐出來。


    —才不讓法妮雅死,我來到這兒就是為了救她。


    接著一本正經抬起頭來。


    「要是送進什麽審判庭,保證會被殺喔。長年遭受王和貴族欺壓的民眾累積的恨意可不是開玩笑的。」


    「若民眾希望我死,那正如我所願。假如以己身敲響迎接新時代的響鍾就是我的使命,我願高高興興走上斷頭台。」


    盧卡以增添幾分銳利的目光刺向法妮雅。法妮雅隻靜靜站著,正麵接下了盧卡的視線。公主繼續說了下去:


    「如同你完成身為革命領導者的職責一樣,我也必須盡完身為最後王族的使命。盡管過去沒能盡到政治上該完成的義務,我想至少能用這條命實現自己的職責。」


    兩人的視線默默相望。盧卡內心萬分焦慮。法妮雅果然對於自己沒能站在王政核心地位迎擊反叛軍的事懊惱,才會打算犧牲自己的性命替革命劃下休止符。


    這種職責未免太過哀傷,多想拯救這位可憐之人。而為了達成這個目的—


    剛才烏各那一番自言自語在盧卡腦中回響。


    —光靠言語無法拯救她。


    —唯有付諸行動。


    盧卡一對紅色雙眸瞬間閃過一道光,往前踏出一步。


    「……怎麽……我還沒準你靠近……退下。」


    「我才不要。」


    盧卡再朝法妮雅踏出一步。


    法妮雅睫毛一沉,往後退開一步。


    「我叫你退下。」


    「我拒絕。」


    盧卡繼續往前一步,靠近法妮雅。


    法妮雅就在伸手可及的距離。


    隻見她抬起蘊含怒色的臉。


    「給我退下,無禮的男人……!」


    盧卡任憑激動,摑住了法妮雅的右手腕。


    「已經夠了,法妮雅。」


    一直以來持續壓抑著的思念,化為話語。


    好想讓這位可憐之人從名為王族的詛咒中釋放。


    「身份這種玩意,就由我幫你剝除吧。」


    近距離注視著法妮雅,盧卡如此宣誓。


    法妮雅聞言,表情底下痛苦扭曲。


    「給我認清……自己的


    身份!」


    硬是擠出的聲音深處,聽得出言外之情。握住的右手腕也感受到法妮雅並沒有使力。


    「已經不存在什麽該認清的身份了。」


    盧卡硬是一把摟過法妮雅纖細的背。法妮雅畏懼地縮起身體,從極近距離抬頭瞪來。


    看不出她真正的心意。不過在眼眸中、字裏行間中都感受得出某種她拚了命想隱瞞的事,使盧卡的手腕添了幾分力道。


    「一開始隻是想見你。」


    真正的心意化為言語。


    「和你一起走在街上,隨便找間店吃著相同的餐點,討論書籍的感想,笑著聊些天南地北的雜事。為了想和你一起做這些事,我才決定引發革命。」


    言語不經思考接連說出口。隨著繞到法妮雅背後的手上益發施力,法妮雅也逐漸失去意圖抵抗的力道。


    「我很努力地奔跑……過程中結交了,也失去了許許多多重要的夥伴。他們的夢想和希望,如今都由我背負著。我不後悔,往後也打算抱著逝去夥伴的思念繼續奔馳下去。可是,假如因為實現了和你的約定害得我得失去你,未免太令人難過了。」


    「……放開我……」


    「身份製度就由我親手解體,王族的榮耀、義務和責任都將失去意義。你也沒必要和傑彌尼結婚,往後你就是個名為法妮雅的普通女孩。」


    法妮雅纖瘦的背顫抖著。諸多在她內心糾結的強烈情感傳達進盧卡心裏。


    盧卡說出了心願:


    「希望你讓我來守護你。和我一起活下去吧,法妮雅。」


    「……無禮之徒!!」


    法妮雅在哭泣。雙拳抵著盧卡胸膛勉強抵抗著擁抱,淚珠一顆顆隨著垂下的頭滴落到大理石地板。


    「……我是王族……!君臨萬民之上,壓榨民脂民膏,為民犧牲奉獻,即為我的榮耀……!你的話……對我是最大的侮辱……!」


    這麽說的同時,法妮雅的淚水仍不停流下。她嘴上說得毅然決然,頭卻一直往下垂,不讓盧卡看到表情。


    盧卡用右手端住法妮雅下巴,硬是讓她抬起頭來。


    被淚水沾濕的葡萄色眼眸中,映照著盧卡自身的模樣。


    顫抖的櫻唇微微張開。


    心想此時無聲勝有聲,再來隻需有思慕法妮雅的心情就夠的盧卡,放棄了繼續克製自我。


    法妮雅拚了命忍住淚水。然而就算收集威嚴的殘骸拚湊到表情與態度上,盧卡的話語,繞到背部的手臂,仍逐漸把王族的甲冑從法妮雅身上剝落。


    我是第一公主,流著高貴驕傲的加門帝亞王家血脈,身軀豈是這個無禮的男人能輕易碰觸。現在馬上放手,然後五體投地賠罪吧—王族的榮耀所編織出的這番話,卻怎麽也說不出口來。


    —快剝下這層身份。


    取而代之的是意識深處傳來的囁語。


    法妮雅頑強抵抗著盧卡的擁抱,閉耳遮蔽囁語。


    —帶我離開這裏。


    然而從心靈的裂縫中,無聲的言語仿佛血液般持續流出。


    —好想和你兩人一起走在街上。


    無法製止,身體使不上力。明明想往雙腳施力維持威嚴,腳卻隻能不停地顫抖。要是沒有盧卡繞到背後的雙臂支撐著,自己早已癱坐在地。


    —想和你讀同一本書,交換討論感想。


    心中響起的聲音化為淚水滑落臉頰。多麽悲慘,多麽懦弱。明明不想讓盧卡知道自己如此沒用的模樣。


    盧卡的手摑住下顎,將法妮雅維持低垂的頭硬是抬起。不想被看到的哭泣臉龐被看得一清二楚,雙唇不禁微微張開。


    —好想一直和你在一起。


    仿佛在呼應這句無聲之言,盧卡的唇堵住了法妮雅的唇。


    法妮雅已經沒有力氣抵抗,隻能任憑盧卡擺布。等到唇分離後,出聲罵道:


    「卑鄙小人……!」


    盧卡再度堵住了法妮雅的話。法妮雅接納了他,經過久久一吻後——


    「惡魔……!」


    再度責備起盧卡。


    盧卡什麽都沒有回答,冷不防雙手將法妮雅的身體抱起到胸前。


    「……!」


    盧卡已經放棄抵抗自身的衝動。


    也不打算全盤聽信法妮雅之言。


    經過剛才的相吻,盧卡明白了法妮雅想活下去,希望能活下去。隻要得知這點便夠了,人類本來就該頑強地活下去,就算一切都隻是錯誤亦然。


    雙手抱起法妮雅的盧卡走過室內。


    哭得滿臉淚水的法妮雅從極近距離出聲道:


    「放開我……無禮之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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