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芳菲笑眯眯。「跟那個住院醫師?」


    「這我就不知道了,他沒說。」「這個拿來炒蛋滿好吃的。」她夾一筷子茴香炒蛋。「我也是第一次試。本來隻是愛吃,今天才知道茴香補身體,說是健胃行氣,經痛時吃這個也很好。」


    她垂下眼簾,問:「你跟哥都沒吃魚?」


    「有啦,我煎了兩片,跟你哥吃了一片,這片留給你,你體力消耗多,要多吃點。」


    她劃開魚肉,夾了一小片放入口中,慢慢抿著味道。


    李母瞧瞧她表情,問:「你這樣餓到這時間才吃飯好像不大好,還是以後我早點作飯,你吃飽再去上課?」


    「吃飽就運動也不好啊,而且我中間休息時間會吃點心。」周一至周五,五點五十分固定兒童初級班,上至七點二十結束,休息十分鍾後,接著上品勢防身班或對打應用班,九點下課。


    「十分鍾休息時間能吃什麽?喝水就差不多了。」


    「吞個麵包還可以。」她再取了小片魚肉入口咀嚼。


    李母看著女兒尖細的下巴。「我覺得這樣不好,你看你才去道館一個多月,好像又痩了不少。」


    「運動量大的關係。因為運動而痩,這是很健康的。」「怕你午餐和晚餐相隔太久,以後胃會出問題,反正我都是要作飯,早點煮和晚點煮都一樣的。」


    李芳菲安靜數秒,問:「是他的意思嗎?」


    李母愣了愣,一時間反應不過來。


    「他不想再作給我吃了是不是?」她抬睫看著母親。


    這陣子東麗時常給她電話,每回與東麗對話,總會聽見他的消息。


    東麗說他有天心情不好多喝了酒,語無倫次,一下子說他要是早一點知道她爸是人頭,他就不檢舉程國梁了;一下子又說不檢舉的話,大家傻傻繼續吃黑心品,沒一會又說早知道當年不要看見她百褶裙下的大黃運動短褲,他也不會對她留下深刻印象;再隔一會又說他相繼拉下程國梁與程國珍,看似是最大贏家,卻沒想像中快樂。


    東麗又說他把經紀公司和倶樂部轉讓出去,說他成了上班族,做行銷企劃說他自經紀公司樓上搬出,另租屋居住;說經紀公司那棟房是以他前些年累積下來的收入購進,現在租給目前經紀公司的老板:說其實她哥哥靠收租金每月也有一筆金額不小的進帳,即使不工作,生活開銷也不成問題,也許還能有存款,但他不想閑著……東麗總是有意無意地說起他的事。


    不見他,生活中還是有他;不見他,還是會想起他。


    「你都知道?」李母反應過來時,反問她。


    「味道跟你的有些不一樣。」李芳菲指的是菜色。媽習慣四菜一湯,但自她到道館教授跆拳課程開始,這段時間晚餐總會多出一、兩道菜,偶爾餐桌還會出現兩湯,每回問,媽總說另外給她補體力的。


    那些菜色,有些味道不同於媽以往所作,眼前這茴香炒蛋嚐起來的味道就不大一樣了,更別說鮭魚多了點味噌香氣,與媽以往隻加鹽巴和檸檬汁的味道明顯不同。


    李母笑一下。「被你吃出來啦?」


    「你味噌隻會煮湯,不會拿來烤魚。」


    「你哪時發現的?」


    「上次的檸檬雞柳,你說是他作的後,我就開始留意了。」


    「他就是看你好像痩了,又看你愛吃速食,怕你不健康。」李母瞧瞧她神情平靜,再道:「他是擔心你餓過頭,才跟我提讓你吃過晚飯再去道館,他改作消夜送來。」


    消夜?他打算以這種方式進行多久?她允許他以每日一頓晚餐默默維持這樣若即若離的關係,她也相信媽和他或許早猜到她已知道有些菜色是他作好送來。他透過媽,她經由東麗,他們知道彼此近況,他們心照不宣。她鬆動,讓出一些空間;他堅持,守著那點退路。


    稍久的時間,都隻有碗筷輕碰聲。扒光那碗飯,舀湯時,她淡淡地開口:「上課前吃晚飯,下課後吃消夜,養豬也不是這樣養的。」


    「養豬倒還好辦。豬哪有那麽多彎彎繞繞的心思,哪會鑽牛角尖,你說是不是?」李母唉聲歎氣,收著餐桌上她吃空的餐盤,也順手將那碟還剩一半的鮭魚取走。


    「我還要吃。」她盯著那盤魚。


    「我以為你不吃了。」李母擱回盤子,手又去碰那還剩一點的茴香炒蛋。「這還吃不吃?」


    「吃!」她應得快,對上母親促狹的眼神時,她臉孔微微發熱。「我吃完自己收,碗我也會洗,你先去睡。」


    回房已近十點半。夜裏寧靜,她取衣準備洗澡時聽見外頭的引擎發動聲,心忽一跳。她匆匆推開陽台門,靠在女兒牆上往對街瞧,哪還有那部休旅車。


    第十四天了。她悄悄關切休旅車十四天,發現車在周一至周六出現,她出門授課前車不在,她歸家時會見車停在那,待她房間燈亮,外頭即響起引擎發動聲,她再步至陽台,車已消失。


    李芳菲靠著女兒牆望向對街,空蕩蕩的位置提醒她今天是周日,忽生出一點失落感。周日不來是因為她休息,知她在家,所以他不出現?他換車了還是借來的?


    她望著那位置發愣時,房裏的手機響,她回房欲接,來電顯示又讓她呆怔好一會,直至響鈴停了再響,她才回神,接通電話。


    「還以為你是不是就不接我電話了。」是吳承佑。


    那日對如琦坦承是她錄下兩人對話,也坦白她進立群私中是為了捜找程家的不法情事後,如琦給了她一巴掌,狠狠地,不留情麵地,至今她彷佛還能感受當時那熱辣辣的疼痛感。她相信現在在如琦和老吳眼裏,她就是一個為了個人目的而欺瞞他們夫妻倆感情的騙子,她不奢望被原諒,也以為再無交集。


    李芳菲慢了幾秒才道:「我以為我看錯來電者。」


    吳承佑笑著。「才幾歲就得老花啊?」


    她眼眶微熱,沒答話。「你要不要來看你幹女兒?」


    她呆了數秒,有些驚喜地問:「生了?」


    「生啦!前晚生的。」


    「多重?」


    「兩千八。還看不出來像誰,但手長腳長的,將來肯定適合練跆拳:等她上大班,你好好教她啊,長大要是遇上那些想追她的豬哥,打得他們落花流水。」她笑。「這樣誰還敢追?」


    「那就不要追啊。想追我吳承佑的女兒,也要先過我這關,我這關過不了還追什麽追!」


    她依然笑著,半彎的眼睛蒙上水氣,她眨眨眼,沒能眨去淚意先哽咽出聲。


    「知道我這麽疼女兒,很感動是吧?」


    她抿住嘴,猛點頭,想起他看不見,鼻子輕輕嗯了聲。


    「哪時過來?」


    「我……」如琦呢?她同意她去探視她們母女嗎?她知道老吳撥了這通電話給她嗎?


    「晚飯吃了沒?沒吃的話現在過來,陪我吃頓飯好了,我這兩天陪她吃月子餐,覺得自己也快發奶了。」


    李芳菲笑出聲,忽聽聞那端傳來女聲:「最好這樣就會發奶,那女兒給你親體好了!」


    聽見如琦朝氣蓬勃的嗓音,她情緒滿溢,有數秒鍾的時間難以言語,她嗬口氣,問:「如琦好嗎?」


    「她超好的,你沒聽她嗓門那麽大?我跟你說,真的不誇張,她那天陣痛時喊多大聲啊,醫生說沒聽過這麽能喊的產婦。」


    她微微笑著,問:「她願意讓我去看她?」


    「這電話她讓我打的,你說呢?」吳承佑說這話時的態度聽來正經多了。「我……很意外……關於那件事,我一直覺得很抱歉。」


    電話那端靜了片刻,才聽他緩緩開口:「事情過了就過了。人生本來就是在每次的錯誤中學習正確的態度和方向,不是嗎?你想,有哪個人學寫字時沒有寫錯過?騎車或開車時沒有繞錯路的?誰沒犯過一點錯?」


    不等她回應,他接著說:「你摔過碗吧?碗要是摔碎了,那大概沒得補救,現在隻是摔裂一個口,補一下還是能用。」


    李芳菲輕輕地說:「補過就有痕跡了。」她平淡的語氣中有一點感歎。


    「有痕跡才好啊。每次拿起那個碗盛飯菜〉看見那點痕跡,就能提醒自己——啊,還好這個碗還能用,還好還有這個碗讓自己能飽食一頓,下次別再摔了,再摔就碎了……」


    她靜默數秒,豁然開朗。「我終於知道為什麽如琦喜歡叫你老吳了。」


    「說話很老派嗎?」


    「是真的很老派,但是……」她笑一下,「很實際,很受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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