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位,能在這個即將完成創舉的地點,獲得致詞的機會,在下感到非常的光榮。


    剛才我提到了“創舉”這個說法,當然,也有人不這樣認為,現場似乎也有人持相反意見。不不,請千萬不要誤會。我並沒有打算批評或是責怪反對派的意思。


    在我們活著的時候,要預見這個計劃是會成為創舉、還是愚行,也許是很困難的。但是,我確信各位的子孫們,必定會對諸位列席此處的事實感到光榮。


    另外,我也曾聽過“就算本計劃成功。也不足以稱為創舉”的論點。本計劃僅僅是單一星係的有人化工程。如果從人類社會全體的角度來看,可以說是微不足道的。確實是這樣沒錯。這個計劃對人類曆史的影響,應該是非常微小的吧。當然我也無法期待所有人類能給予這個計劃掌聲。另外。本計劃裏含有一部分略嫌不正當之處也是事實。但是,這些否定論點又有什麽意義呢?當年我們的祖先選擇背向人類社會的整體潮流生存下來。也選擇以隱士的角色建設這個都市。所以我無法理解。身為隱士的我們為什麽要去奢求他人的評價?


    因此,我想請各位在麵對應該已經全盤理解本計劃成果的後世子孫時,務必以光榮的心情,向他們傳述此時此地所發生的事。


    ——引用自軌道都市豐葦原市史


    創世


    或許會讓人感到很意外,但是我在工作上與他的關係是非常薄弱的。


    在當時。我在評議會中確實是擔任計劃理事兼事務局長,而他是遺傳基因設計主任。不管哪方。都是推動計劃上不可或缺的職務。為避免誤會,這裏要特別強調。雖然雙方皆完成了重要的職務,但是回顧整個計劃,我並不會因為他的名字較常被提出而提出異議。雖然在組織圖中我的層級比他高,但是事務局長這職務,隻要具備對都市的忠誠心,以及相當程度的實務能力,不論是誰都可以擔任。到處都能找到取代我的人。相比之下,他的職務需要非常高度的專業知識,我可以斷言。當時除了他以外,並沒有人能完成這個任務。


    不論如何。我的工作是預算的獲得或分配、關係部署之間的協調等等。既然身為都市行政機構的一員,他也無法避免這類煩人的俗事,但是我們之間有計劃技術部長在,從遺傳基因設計班提出的要求,全都是經由他送出。


    雖然我們在公開場合見麵的機會並不多,但是私底下常常見麵。他是我的竹馬之交,小時候常往來對方家中,也常常一起遊玩。


    兩人所聊的話題,幾乎都是些對他人來說一點意義也沒有的家常閑聊。就算是在執行計劃時,也沒有談過工作上的事。


    唯一的例外是那天發生的事。


    他一如往常。拿著一瓶當作伴手禮的蒸餾酒來到我家。


    聊著聊著。他突然提議“要不要打個賭?”這樣的提議。而且不隻嘴上說說而已,還真拿出了骰子跟碗。到底他是從哪裏弄到這些東西的,至今我還是無從得知。


    我感到非常驚訝。雖然他的個性很開朗,並不古板。但是,他的本性非常認真。不曾沾染上世人所認知的惡習。我無法想象他沉迷於賭博的樣子。


    一開始,我懷疑他近來是否被賭博的魅力所迷惑?畢竟,在發現某件有興趣的事物後就徹底的陷入其中。是認真的人常會出現的現象。往壞的一麵來推測,他也是這個情況吧?


    如果真是如此。我不得不以老友的身份來給予忠告。


    但是。他卻講出“賭注不是金錢”這樣令人難以理解的話。


    那麽要以什麽為賭注?我這樣問他,他回答:“宿命。”


    講到這邊我被點醒了.於是問他:“你是讀到了?還是看到了?”


    雖然我才說過他不曾沾染上惡習,但是嚴格來講,還是有一個。那就是他酷愛異文化創作物。在我們的青春時期。異文化作品尚未解禁,他這個秘密的興趣要是被發覺,算是犯罪行為。或許就因為如此。他才會沉迷至此。


    近來當然已經沒有遮掩的必要,但是社會上對於過度沉迷異文化的行為,仍相當根深蒂固的視為是不良嗜好。


    以我的立場來說,並不打算指責友人的興趣。但是對於他很容易受到影響這一點卻感到厭煩。


    會講出“賭宿命”這類破天荒的事。應該是受到小說或戲劇之類。總之是因為某種虛構物的影響吧?


    “是讀到了。”他這樣回答。


    他說了一段序幕,是個叫做宿命的神跟另一個叫做機會的神,以擲骰子來決定世界將來之類的奇妙故事。


    我挖苦他是自認為神嗎?他不為所動的回答我說:“正是如此。對他們來說,我們就是創造主。這不正是如同神的存在嗎?”


    到此我總算能夠理解他所說的內容。這可真是個亂七八糟的提案。畢竟要附加宿命與否,並不是我或他個人便能決定的事。當然,就算我們兩人有共識。這也是不可能的。


    對他們,也就是對作業生命體附加宿命是基於評議會的決策。我們沒有任何顛覆這決策的權限。


    因為是很嚴重的事,所以我再一次與他確認。“沒錯,如果我贏了。就把宿命取下;你贏了,就按照原定計劃,附加宿命後送出。”他證實了我的疑慮。


    我指責他這可是對都市的反叛之後,繼續對他提出勸告。對他們來說神不是你,當然也不是我更不是其它人;不該是由個人,而該由都市成為他們的神。


    因為我虛長他兩歲,偶爾會對這個老友做出類似說教的行動。當然我也很清楚,他不可能老實的接受我的說法。


    當時也一樣,他隻是把我說的話當耳邊風。


    “沒什麽,隻要不說誰會知道?”我一讓我的嘴巴休息,他就這樣說了。“記錄上我會想辦法。隻要你別講出去就好了。”


    那樣的事怎麽可能辦得到?要是事跡敗露。也許會受瀆職罪處置。不,先不管是否會受到懲罰,摸摸自己的良心,這也是不可能辦得到的事。


    我將手交抱在胸前,沉默以對。於是他說:“不管如何,我們的工作不就是一種賭注嗎?”


    我記得我對他這句話的響應,應該是不必自我貶低之類的言論。我認為他是因為對自己的工作缺乏自信,才會有上述發言吧!畢竟他的作品基於特性,無法進行充分的實驗,也無法確定是否能順利運作。“不,”他打斷我的發言。“已經經過很充分的動物實驗了。就算是我也知道,要進行完美的實驗得消耗多少時間跟金錢。尤其很花時間吧!我並不是不滿。我有十足的信心,我所設置的宿命必定能夠完美的運作。”


    既然如此。什麽算是一種賭注?我這樣問他。


    他眯起眼晴,似乎覺得我的問題很不可思議。“所以啦,就是我們那個計劃啊!你別說與你無關。你可是計劃理事之一,而且還是事務局長呢!”


    到此,我終於發現他是在主張計劃本身就是場賭局。之前,我一直誤以為他所說的“我們”指的是開發班的同僚或部下。


    他的論點並非什麽新奇的東西。我反而覺得很懷念。因為計劃預算會議上,反對派提出的論點正是:“這個計劃的風險未免太高了。就算順利進行,也不知道要經過幾個世代之後才能回收成果。這計劃哪裏有投注都市預算一半以上的價值呢?”


    為了這種前景薄弱的計劃,連小行星礦山的采掘權都必須放棄。當然,批評確實很有說服力,但是既然我們無法一直在這個軌道都市上安住,這便是我們不得不挑戰的危險。況且並非隻在這個計劃賭上全部。這隻是諸多移住計劃的一項。甚至可以說,這隻不過是——萬一最安穩的移往現存殖民地的移住計劃失敗時——可以當作類似備案的計劃。不過這個說


    法也產生了“在一個備案上花那麽多錢值得嗎”這樣的反對意見。


    但是,在成功率本來就不高的情況下,他還要從事這種降低成功率的行為,到底是在想什麽呢?我針對這一點問了他之後,卻得到:“反正結果我們也看不到嘛!”這種不成回答的答案,讓我滿火大的。


    我到現在還記得,他看著言詞激動的我時那個悲傷的眼神。


    我質問他,到底為什麽想把宿命卸下?


    “你認為這樣是正確的嗎?”他反問我,“他們基於本能宣示忠誠。但是,所謂忠誠隻是基於理性而形成的東西不是嗎?至少以我的認知來說,被烙印於遺傳基因上的忠誠並沒有任何價值。”


    當然這是正確的,我對他點頭。這是我數度自問自答的題目。他們是作業生命體,不是人類。是使用與人類相同材料所製造的機器。如果他們,不,那些東西如果算是人類的話,那我們的計劃豈不是過於不人道嗎?將人類以人工生產、培育,並且在不給予任何選擇機會的情況下,就將他們送入宇宙深處。這不是應該被容許的事。


    計劃是以那些作業生命體不是人類作為前提而建立的。那些作業生命體不是人類,甚至不是生物。是機器。每次信念動搖時。我也是這樣反複地說服自己.我才能撐到現在。


    這問題對他來說,應該早就解決了。因為確信那些生命體不是人類的想法。正是參加計劃的資格。


    讓作業生命體擁有某種程度的獨立思考能力,是不可避免的吧!要是遇到緊急狀態無法自行判斷,將他們放進外宇宙探勘船就成了沒有意義的事。但是,不能因此就對作業生命體根本上的存在這類的哲學式疑問,有太深入的思考。因為自由或獨立之類的概念。隻會成為危害計劃的要素。


    “但是,你的孩子也是其中一個作業生命體吧?”


    才不是我的孩子,我搖搖頭。後來回想,可能太激動了也說不定。


    “也對啦,不是你的孩子。是你本身。”


    確實,其中一個作業生命體預定使用我的遺傳基因。但是再怎麽說,那也隻是將我的基因作為材料使用。在我眼前的這個老友的作業班。將使用那個材料製作作業生命體的胚胎。


    這事他應該相當理解才對。於是我提醒友人反省。


    “但是,那就是你自身啊!”他不但不將他的胡扯收回,還繼續強調。“你的耳朵不也會傳承過去嗎?”


    他這麽一講我才發覺。不知何時我摸了自己的耳朵。這是我感到焦急時的習慣。


    我的耳朵有個特征。一般來說,耳朵的上半部往後腦的部分應該會往內卷,但是我的耳朵並沒有如此,而是展開的狀態。因此,我的耳朵看起來尖尖的。雖然用很簡單的整形手術就可以治療,但是反正對日常生活並沒有什麽影響,加上我很喜歡摸耳朵時的觸感,所以就一直保持這樣。


    但是,聽了他的話之後,我總覺得不怎麽愉快。所以在這之後,我馬上踏進整形外科的大門。


    他早早的回去了。當然,我們並沒有打賭。


    之後再次與他見麵時,應該是和平常一樣,隻說了些並不重要的閑聊,不過,我也不太記得了。


    我認為那天的他不知道是出了什麽事。為何他會講出那樣奇特的提議,我至今還無法明白。


    *


    自主觀測子發現那東西之後,已經經過了七十個小時。


    “沒有錯,正是源泉粒子。”主檢查子這樣報告。隻要看他飄邈的眼神。就可以知道他有多麽疲憊不堪。


    “沒錯嗎?”主航法子再度確認。“不可能是其它物體吧?”


    “如果是其它物體,”主檢查子邊搖晃身體邊說:“那就是我們發現了全新的自然現象。”


    “理解。”主航法子這樣說:“辛苦你了,你可以去休息也無妨。”


    目送主檢查子踢了一下地板,並抓住移動鉤離去後,主航法子將雙手交叉於胸前。


    這艘船搭載了約五十體的作業生命體。其中二十九體分擔了全部作業。剩下的約二十體還太幼小,不管怎麽說還不能委任他們工作。


    作業生命體們並不被視為人類,而是被當作這艘船的設備。正因為如此,理論上應該不會形成所謂的社會組織。但以實際上的情況來說,除了藍色的頭發以及位於額頭的空識知覺器官以外,作業生命體在外觀上與年輕的人類無異。他們擁有感情,也存在能力差異。基於上述理由,某種形式的秩序是有必要的。


    船內的指揮體係並不怎麽嚴謹。二十九具的第一世代作業生命體幾乎是同時離開人工子宮,並在如同兄弟姊妹般的氣氛下成長。所以,他們將自己這個“非人活體零件”集團,認知為一個巨大的家族。另外,在某個作業上立為領導地位的生命體,在別的作業上轉換成輔助地位也是常有的情況。所以第一世代之間約略保持著平等狀態,隻是專職領域有所不同,並不太有地位尊卑的觀念。


    但是,主航法子另當別論。雖然他並不是被選出的,也不是被任命的,但是作業生命體們將他視為領導者。他可以說是一家之長。出發時,作業生命體們各自被分配到任務。但是在宇宙中有時會發生新奇的事,也會有尚未分配給任何人的新工作產生。這種時候,就由主航法子決定由誰來負責。作業生命體們對這個情況沒有不滿。船內維持著非常濃厚的大家庭氣氛。


    “要怎麽辦?”主航法子頭上傳來了聲音。


    主航法子抬頭一看,主機關子盤著腿飄浮在半空中。雖然他的目光看來也有點飄邈,但並不是因為疲勞。雖然作業生命體的眼珠都是黑色的,但是隻有主機關子的眼珠顏色特別淡。因為那個偏茶色的眼珠,會讓人有著主機關子是不是在看著現實以外的事物的錯覺。


    “能怎麽辦?”主航法子有點訝異,“除了向母都市提出報告,然後前往目的地以外,還有什麽選擇嗎?”


    “目的地”這名詞對作業生命體們是個專有名詞。是以黃色矮星為中心的某星係,預定在船內時間五十二年後到達。過去曾由多國聯合送出無人探勘船,獲得的結論是,該星係非常可能有能夠進行居住化的行星。但是由於複雜的政治問題,後續的開發計劃陷入僵局。之後母都市注意到這一點,送出了搭載作業生命體的核融合推進探勘船,預定在進行最終的調查後,如果能確認該星係中的某個行星適合居住,就設立據點,做好迎接母都市的移民的準備。如果調查的結果是不可能設立殖民地,下一個計劃就是前往更遙遠的“第二目的地”。但是,若在“目的地”無法補充氫,作業生命體們就隻能在目的地跟船一起等著消失了。


    主機關子隨性的提出建議。“來捕捉源泉粒子吧。”


    “太危險了。”主航法子一句話就把提案駁回。除了原本擔任極為重要的職責之外,主機關子也兼任主航法子的商討對象。如果主航法子是長子,主機關子可以說是次子。但是,主機關子偶爾會有一些異想天開的想法,這讓人很困擾。


    “不過,辦得到吧?”


    主航法子皺著眉頭,心算了一會。計算時需要的數值全都記在腦中。他的腦海裏浮現了四次元空間的影像。兩條路線交會後,成為同一條。


    “要追上源泉粒子是有可能。”主航法子說著:“但是,要捕捉就是另一回事了,我們沒有捕捉用的設備。”


    “啊!那就是我的職責了吧!”主機關子回答:“電磁陷阱製作的成功率滿高的。追上大概要花多少時間?”


    “如果采用最佳軌道,要二零二一小時又四十四分。”主航法子馬上回答。


    “有這麽多時間的話應該可以完成。不過還是需要有個人來幫忙才行。”


    “不過,就算抓到了,又要如何利用?要先回母都市嗎?”


    “沒有那個必要吧!憑我們就可以把這艘船改造為源泉粒子推進船。我有自信可以做到。當然啦,如果跟正式工廠所造的船隻比較的話,就有點尷尬了。反正,到了目的地以後再整修就好了吧?那時候人手應該也增加了,能利用的資源也會比現在多得多吧!”


    “確實,如果能改造的話,會有相當的有益處。”主航法子也有點心動了。“因為可以縮短探測行動的移動時間,母都市應該也會高興吧!”


    “不隻是那樣。就算在目的地無法補充氫燃料。我們也可以繼續移動。我們將得到無限的軌道喔!”


    “嗯,是啊!”主航法子露出了曖昧的笑容。


    無限的軌道這種東西,對作業生命體們是沒有用處的。如果一切順利,母都市將獲得無限的軌道。而源泉粒子推進船可能會委托給作業生命體們管理也不一定,主機關子所說的應該就是這件事吧?這種可能性相當高。想到能為了母都市前往遙遠的彼方執行探測作業,主航法子就感到一陣興奮。


    “那麽。你決定要捕捉了吧?”主機關子充滿幹勁的問著。


    “還沒有下定論。”


    “為什麽?不能信任我嗎?”主機關子很不滿的噘起嘴。


    “當然沒有理由信任啊!”主航法子試著勸他。“雖然你接受過核融合引擎的專門訓練,但是源泉粒子推進不是你的專業範圍吧!”


    “但我也不完全是門外漢啊!計算機裏麵也有數據。在借著檢查或探勘以確認那東西的真麵目時,我趁機做了充分的檢討耶!”


    “太急躁了,不,該說你是事先準備得很充分。不過。隻有那樣還是不足以信賴,因為無法期待來自母都市的支持。”


    太陽係已在距離二·七光年遠的彼方。就算想接受技術指導,光是收到回答就是花費五年以上的時間。根本是遠水救不了近火。


    “所以說,我們才不需要支持啊!”


    “你要先說服我相信這一點。如果能說服我相信電磁陷阱跟源泉粒子推進引擎都是完美的話,我就詢問大家的意見。決策在那之後再說。”


    “要是拖拖拉拉的。會錯過大好機會的。”主機關子看來很不滿。


    “不必擔心這點。如果打算將全部的減速用推進劑都用完,”主航法子腦海中的四次元時空再度有著曲線交錯。“就有三百六十二小時又十一分的多餘時間。”


    “好少!”主機關子咋舌,“你真是頑固哪!”


    “別忘了,捕捉源泉粒子不是我們原本的功能。”主航法子指責主機關子。


    “不管如何,沒辦法進行實驗啊!我們手上又沒有實驗上不可或缺的源泉粒子。”


    這確實是個問題。主航法子略為思考了一下。“嗯。關於這點就沒辦法了。但是,你要盡可能設計出與實際實驗相近的實驗法。不,關於這部分,另外成立一個專職檢查的小組吧!讓他們來確認實驗內容。”


    “你真慎重啊,航法。”主機關子的言論中微微摻雜著類似諷刺的語氣。


    “這是當然的啊!”主航法子很訝異的凝視著主機關子的臉。心中產生了疑問——難不成這家夥是不是沒有理解事的嚴重性?“你聽好,要是沒有捕捉到源泉粒子,或是無法利用源泉粒子作為推進來源,後果可不隻是白費時間這麽簡單而已。不隻是推進劑,連燃料也很吃緊。所以我們會失去推進力。確實我們會得到無限的軌道,但那可是慣性軌道。隻能往沒有目的地也沒有母都市的方向前進。最後核融合爐會停止,我們全都會凍死。”


    “那樣不也不錯嗎?”不知道是在說笑還是認真的,主機關子臉上浮現了笑容。


    “沒有問題。”主檢查子已經不能說是眼神飄邈。而是目光渙散了。“電磁陷阱應該會完美的運作,改裝計劃也沒有什麽致命的缺點。當然還是有好幾個必須修正的地方啦!”


    “真的沒有問題嗎?”主航法子還是抱著懷疑的態度。“如果在改裝工程結束前就把燃料用完,會出大問題的。這部分也考慮進去了嗎?”


    “當然。”主檢查子的眼神變得略顯凶惡。“我們估算改裝所需的時間約為二萬二千小時,就算把安全率減去二十也……”


    “我明白了。”主航法子打斷他的話。


    就算把減速所需的部分扣除。慣性航行用的燃料也有四十年份的庫存。先前為了進入最佳軌道,所以錯過了再度使用噴射前進的時機。這雖然造成要追上源泉粒子,就得花費三千五百小時的時間。但燃料還是非常充裕。


    主航法子將終端機的畫麵移到自己麵前,叫出了改裝計劃詳細內容。計劃內容全部以圖表顯示,這是由於作業生命體們沒有文字。但是隻要用手指碰觸圖表的重點部分,就會播放語音說明。


    “會消耗掉相當多殖民地開發的前置作業所需物資呢!”主航法子喃喃自語的說著。


    “殖民地開發前置作業的原始功能”跟“將源泉粒子裝設到低速的核融合推進船上以增加速度”,究竟該以哪一項為優先,既然無法仰賴母都市的指示,這就該由作業生命體全體來決定的事。


    主航法子已經做好抉擇。隻要能到達目的地就可以製造物資吧?畢竟目的地有未經開發的資源。在最糟的情況下,把船隻解體也行。當然,這樣會造成殖民地開發必須花費更多的時間。但是如果考慮到借著源泉粒子推進船而省下的時間,這就不算問題。該選擇哪邊是顯而易見的事。


    但是,還有另一個問題。原本是預定在慣性航行中進行次世代的作業生命體調整。雖然“老化”這種身體的劣化現象不會出現在作業生命體身上,但是他們還是有既定壽命,也可能在事故中折損。交換用的零件有其必要。在進入加速航行的狀態下,還必須進行未知的工程,這情況也許會妨礙到年幼作業生命體的養育工作。盡管身為教官的第一世代作業生命體們理所當然必須參與工程,但是根據情況,很可能連比較年長的幼體也有加入工程的必要。不,若隻根據工程預定表來分析,一定會演變成這種狀況。如果教師跟學生兩方都必須在忙於工程之外另行抽出時間參加訓練,能否做到隻能期待各作業生命體本身的努力。


    所以關於這個問題,有必要詢問全體人員的意見。


    主航法子將畫麵自眼前移開。


    這裏是回轉室,是一個極度平坦的圓筒型空間。正如其名,是借著回轉產生離心力。現在第一世代的二十九體保持著間隔躺在弧麵部分,這樣就能像在開圓桌會議般,看著彼此的臉進行對話。


    “我以我的觀點整理出一些問題點……”主航法子發起討論。


    兩個小時後,探勘船再度啟用已停止約七萬小時的噴射前進。


    源泉粒子邊噴灑著能量,邊懸浮在虛空中。


    探勘船像是飄流般緩緩接近源泉粒子。


    如果有人能在附近眺望這個情景,一定會覺得非常無聊。但是如果改變視角,例如從母都市觀測的話,看起來應該會像是兩個高速的物體產生了衝突。


    探勘船放出原始的電磁陷阱。不,“原始”這種形容詞並不適當。就算是第一個用來捕捉源泉粒子的陷阱,也有著更精致的機構。這個電磁陷阱隻是在以金屬管組成的正四方體外框上,設置了最低底限的裝置,完全沒有任何的安全係統。就算是用存在於太陽係的東西中,最隨便的安全標準來審查,也不會通過吧!講得好聽一點,可以說是簡潔的極致。


    電磁陷阱非常成功的完成了任務。


    探勘船跟電磁陷阱暫時並排飄浮著。在探勘船附近。有個聳立著散熱板的巨大筒狀物正被組


    合起來。巨大到讓人不禁懷疑,小小的探勘船到底是把這麽大的筒狀物材料藏在哪裏,這就是所謂的源泉粒子推進引擎。


    小型作業艇在探勘船與電磁陷阱以及源泉粒子推進引擎間穿梭著。


    總算完成的引擎,和探勘船結合在一起。


    緊緊捕捉著源泉粒子的電磁陷阱,被緩緩放進探勘船的新引擎中。


    電磁陷阱被固定在源泉粒子推進引擎中,能量的奔流自引擎前後的開口部分開始噴出。計算上應該是要兩方平衡,但是兩邊的流量並不均等,使得到新引擎的探勘船搖晃得相當厲害。在固定源泉粒子之後經過三十六小時。才終於穩定下來。


    一旦穩定下來,探勘船就開始移動了。以為要全力加速往前,卻又改為進入慣性航行,接著是往反方向加速。又或者是緩緩的將加速度擠出後。又再次讓其增大。


    這樣子,就好像船覺得飛翔是件極快樂的事。


    當然,探勘船不可能有情感表現。擁有感情的是船的操縱者。


    “怎樣,順利成功了吧!”主機關子臉上浮現滿麵的笑容。


    “我原本希望實用實驗晚點再做。”自覺到表情很僵硬,主航法子開口說道:“引擎裝設後的晃動對各處造成一些不良影響。而且,你加速過頭了。”


    “哎呀,才這點小事你就嚇到了嗎?”


    “你在說什麽。我才沒問題。有問題的是這艘船。”


    作業生命體的身體被製造成在無重力或高重力下皆可活動,但是探勘船是低加速的核融合推進船。船體的構造很精細,要是在地球上把船直立起來,船大概就會崩壞吧!


    主航法子並沒有被告知要突然加速。不,操縱的是主機關子,也許是他一時興起。


    主航法子是因為自己正在調查從新引擎傳來的放射線影響時,船就毫無預警的開始加速,才會慌慌張張的移動到引擎控製室來。


    “放心啦,沒有人比我更了解這艘船了。這點小事我很清楚,我有控製住情況啦!”主機關子很得意的說了。


    “最了解這船的是主運用子。”主航法子糾正他的說法,“我認為你應該先聽取她的報告後,才能動你的新玩具。好了,停止加速吧!”


    “你講得真難聽啊。一號。”主機關子皺眉。


    “別用那種功能專門化之前的名字叫我!”主航法子真的火大了。


    “我知道了啦。”主機關子鑽進終端機裏。


    體重急速消失了,這是探勘船進入慣性航行的證據。


    “沒有我的許可,不可以亂動船。”主航法子再一次提醒主機關子,“得進行船的補強作業。希望由你來做的事堆得跟山一樣高。正確的說法是,我希望由你來擔任指揮。”


    “那當然。”主機關子點點頭,“不過,在那之前先開個慶祝會吧!我們已經得到無限的軌道。這當然要好好慶祝一下。”


    “什麽是慶祝會?”


    “是大家一起共享喜悅的集會。”主機關子有點得意的說:“我可是好好的調查過了。”


    “要高興的話,各自隨意進行不就好了?”主航法子歪了歪頭。


    “因為船獲得重生了,所以應該開個慶祝會喔!”


    “如果你認為有必要開的話,當然可以討論一下。不過具體上要做什麽?”


    “一般來說,好像是會吃些美食啦,或是喝喝酒之類的。”主機關子說。


    “那可不行。”主航法子回答。


    作業生命體攝取的隻有單一種類的完全營養食品,也沒有喝酒的習慣。換句話說,船上沒有儲藏“美食”跟“酒”,也沒有製造這些的設備。


    “這我知道。不過呢,事情總是可以變通。雖然好像不是那麽普遍,但是似乎也有采取互相贈禮的方式。就用這個方法吧?”


    “你打算拿什麽來互贈?”主航法子感到很錯愕。


    作業生命體也有所有權的概念。因為是受過人類的調整,所以這是理所當然的。作業生命體還很幼小時,就被教導不能侵犯人類的所有權。但是,不是人的作業生命體們不曾擁有過什麽東西。雖然衣服或日用品等已決定該由哪個生命體使用,但這並不是因為所有權的問題。而是基於更實際的理由。


    “是名字。”似乎有點猶豫般,主機關子喃喃說著:“你的名字就讓我來送給你吧!其實我已經決定好了。”


    “不要說這種蠢話。”主航法子嚴厲的指責主機關子。“我們不是早就是有名字了嗎?”


    “有的隻是‘我們的功能的名稱’吧!我們本身沒有名字。主機關子這個名詞,是我的功能。但不是我的名字。”


    “你自以為是人類嗎?”


    “不,我還不是人類,所以才要成為人類啊。”


    “你真的是很會想蠢事。”主航法子再度強調。“為什麽會想要成為人類?我無法理解。如果你想認為自己是個人類,那就那樣想吧!名字也一樣,我雖然不需要名字,但是你如果想要的話,那就隨你高興要自稱為什麽都行。不過,那樣做到底會改變什麽?什麽都不會改變吧!我們隻能跟著這艘船一起運作。乘著這艘船去目的地,調查之後從事行星改造的前置作業。不管有沒有名字。要做的事情不都一樣?”


    “做完這些事之後呢?”


    “我不知道。不過,那並不重要不是嗎?反正那時候我應該早就報廢了。”


    “我可不覺得有什麽好的。”主機關子臉上有著至今從沒看過、認真的神色。


    “你的意思是?”


    “放棄目的地吧!”


    主航法子皺起眉頭——這家夥到底在說什麽啊?


    “選定新的目的地吧……由我們自己決定。”


    “功能的變更不會被承認。”主航法子用嚴峻的語氣說著。


    “為什麽?”


    “你忘記我們是為了目的地而被製造出來的嗎?”


    “我是沒忘。但是為什麽我們要……”


    “別再說了!你再繼續說下去的話。我就不得不判斷你發生了功能異常。”


    “你說我是發生了功能異常,也許真的是這樣。”主機關子很幹脆的說:“但是我無法繼續忍耐了。好不容易得到無限的軌道,卻不能好好活用。我們要和這艘船一起活下去,這無所謂。這裏是我們的家,我們的故鄉。也正因如此,在未來也要繼續……”


    “別再說了!”主航法子抓著主機關子的肩膀搖晃。


    “在未來,”但是,主機關子繼續說:“我們也想繼續在宇宙中飛翔。雖然我們將會報廢,不,我們將會死去,但是我們的子孫將繼續前進。目的地其實怎樣都無所謂不是嗎?”


    “目的地其實怎樣都無所謂?”主航法子覺得腦中簡直要燒起來了。他對著附近的終端機下達一個指示。


    連身體內部都會震動般的重低音充滿船中,機械式的聲音告知作業生命體們到引擎控製室集合。


    終於,作業生命體們都聚集了。不是隻有第一世代,連好不容易能自行步行的幼體們也來了。


    在人群中央。主航法子跟主機關子沉默的站立著。


    這家夥到底在想些什麽?主航法子完全無法理解。從製造時就一直在一起,遺傳上雖然沒有關連,彼此間應該還是有著比真正的兄弟更深的牽絆才是啊!為什麽會演變到這種事態呢?為什麽他居然能講出“目的地其實怎樣都無所謂”這種話?


    引擎控製室很狹窄,完全無法容下所有的作業生命體。勉強來說,幸好目前是自由落下的狀態,所以沒有必要堅持踩在地板上。就算如此。還是有一半以上的生命體是塞在通道裏。


    “你叫大家集合到


    底是要做什麽呢?航法。”主調查子一臉困擾的開了口,這可以說是講出了大家的心聲吧!畢竟目前因為船隻經過改裝。工作量比平常增加不少。


    “十七號發生了功能異常。”主航法子宣布:“我想要更換他。但是第一補機關子還無法完美的遞補這個職務。在她或是其它的補機關子完成擔任主機關子的調整之前,我想要依照非常交換程序手冊,設定一個代用組。”


    “稱呼我為十七號是為了報複剛才的事嗎?”剛才稱呼主航法子為“一號”的作業生命體不帶怒氣的說了。


    “不。是因為你已經不是主機關子了,十七號。”


    “是嗎?但是。是由誰來做這決定的?”


    “當然是我啊。”


    “你沒有這個功能不是嗎?”前主機關子這樣指責。


    “確實,也許我沒有這功能。”主航法子不得不承認,“但是,我被調整為必須排除掉所有妨礙船隻的運航的要素。如果讓你繼續擔任主機關子,船就無法到達目的地。”


    “是否有發生功能異常,該由我來判斷吧。”主整備子穿過人牆來到前方。她擔任的工作是負責檢查調整作業生命體。如果作業生命體們是人類,她就會被稱呼為船醫吧!“三天前我才做過機關的檢查。至少以那個時間點時來說,他是很正常的。”


    “不是身體功能的問題。”主航法子說:“是檢查無法察知的異常。”


    “那是什麽意思?”主整備子似乎無法接受。“我不能認可基於曖昧的理由就要交換作業生命體的行動。”


    “十七號說不前往目的地也無所謂啊!”主航法子大叫。


    騷動一時間從引擎控製室往走道擴散開來。


    “你是說他自稱無法達成自己的職務?”皺起眉頭的主整備子詢問。


    “不是。”主航法子看了十七號一眼。


    “我們不應該執著於前往目的地,更應該向母都市提出訣別。”十七號剛講完,引起了更大的騷動。他舉起手來示意大家安靜,把音量提高了。“但是,我沒有打算放棄自己的職務。隻要船還在宇宙空間中,我會為了保持船的推進力盡我的全力,也不會怠於進行交換用作業生命體的調整作業。”


    打破沉默的是主調查子。“這樣的話那沒問題,不需要交換。”


    “但是這樣很危險!”主航法子如此主張,“如果機關有意思的話。我們的船就會飛向完全錯誤的方向去啊!”


    “這理由不完整。”主整備子說:“要交換作業生命體需要嚴謹的條件。你應該很清楚這件事,航法。光是因為你覺得危險,是不合條件的。”


    “這種場合的交換指示並不屬於你的職務範疇!”


    “你有什麽根據這樣說?”


    “這是……也就是說……”主航法子無法回答這問題。


    “你的理論互相矛盾。”主調查子說:“你是我們實質上的領導者,但是作業生命體群根本不可能有領導者。要是有領導者的存在,那就是人類的集團。就算不是人類也沒關係,總之是擁有主體意識者的集合體。我推測,機關的主張是在說我們不該自認為是作業生命體群,而該自認為擁有主體意誌的人類集團而行動。但是,你堅持主張我們應該是作業生命體。相對於你的主張。你卻如同人類集團的領導者一般……”


    “閉嘴!”無法繼續忍耐這些拐彎抹角的言論,主航法子怒吼著。


    “真像人類的反應啊。”主整備子諷刺的說了。


    主航法子瞪了她一眼,卻馬上低下頭,心情就好像被潑了一桶冷水。


    如果可以,他想要獨處,但是卻抓不到離開的時機。主航法子也明白,承認自己是人類就比較輕鬆了。但是,這等於是要舍棄母都市。母都市期望他是一個作業生命體。對主航法子來說,母都市就是全部。就算相隔二·七光年之遠,他仍舊持續身為母都市的一部分。


    室內很安靜,連一聲咳嗽都沒有。


    不知何時,主航法子摸著自己的耳朵。他的耳朵上部尖尖的。思考時會摸著那邊是他的習慣。


    “我遵守。”


    突然有個聲音打破沉默,抬頭一看,淡色的眼珠正直直凝視著這邊。


    “我遵守。”十七號又重複了一次,“如果你是我們的領導者,那我就遵守你的指示。就算沒有理由也沒關係。如果你判斷我有危險,那就把主機關子的職務從我身上剝奪走吧!我不打算違抗。”


    “真是個幼稚的陷阱啊,十七號。”主航法子勉強擠出回應。


    “陷阱?”十七號一臉意外的說:“不是,我是希望你能接受。”


    主航法子隻以眼神示意十七號說明。


    “也就是說。比起母都市來。我們彼此更重要。”


    “母都市是最重要的啊!這是理所當然的不是嗎?”主航法子轉過身。背對主機關子。


    總算抓住了離開這裏。讓自己逃進孤獨裏的機會。


    “慶祝會要怎麽辦?可以舉辦嗎?”主機關子又追問著。


    怎麽能允許,這句話來到喉嚨又吞了下去。“我沒有能拿慶祝會怎樣的職權。隨你高興。”


    主航法子切斷鞋子的磁力,踢了一下地板,作業生命體們為他讓開了一條路。


    離開引擎控製室來到通道。通道是往右邊彎曲的。主航法子才剛剛走過轉角,就聽見議論的聲音。


    主航法子的心總是與母都市共存。到剛才為止,他也確信探勘船同樣是母都市的一部分,但是這個信念喪失了的現在,與母都市的實際距離狠狠剌痛他的心。


    進入探測用通道後,主航法子第一次落下了眼淚。


    母都市的遺傳基因設計者,也無法讓作業生命體們自睡眠的需要中解放,所以作業生命體們被給予了休眠棚。雖然至少第一世代的生命體們各自擁有休眠棚,但那算不上個人的房間,隻能說是為了睡眠所需的最低限度空間。


    關於這點,主航法子也有特別待遇。雖然很狹窄,但是他擁有具備專用休眠棚跟衛生設備的房間。雖然以人類的角度來看,絕對會誤以為這裏是一間懲罰房。


    主航法子在那房間裏不吃不喝,就隻飄浮著,已經過了好幾天。除了睡眠與清掃以外,躲在這房裏是頭一回。什麽都不做隻等待時間過去也是頭一回。


    他不明白自己該做什麽好。主航法子抱著膝蓋,在空間中縮成了一團。


    作業生命體沒有敲門征求進入房間許可的習慣。那時房門也是突然就打開了。


    進來的是十七號。


    也許我就是在等著這家夥——主航法子這樣想。至少比起突然有重力發生的情況好得多。突然有重力發生,就代表同伴們決定了目的地——不是母都市選定的——而是自己決定的新地點,並開始出發。如果在這種該稱為真正出發的時刻,卻沒有任何人想要跟他見麵。會是非常寂寞的事。


    “嗨。一號。”十七號舉起單手。


    已經不想糾正這叫法了。他確實已經不是主航法子了。“什麽事?”


    “你也來吧。大家都在等你。”


    “為什麽?”


    “慶祝會啊!”十七號看來很高興,“大家分別幫對方取名,接著向母都市送出訣別的通訊。然後就要出發,要往哪裏由你來決定。”


    “如果是由我決定的話。那目標隻有一個。你明白嗎?”


    “大家都不想去目的地。但是,如果是目的地跟母都市以外,大家會遵守你的決定。”


    “那樣的話。就不能算是由我決定。”一號低聲的笑了。


    “換個思考方式好嗎?”十七號邊歎氣邊說:“雖然我不想模仿你之前的講法,但是


    你要覺得我們是這艘船的零件也無所謂。不過,這不是嗎?所有零件的總意誌就是船的意誌。如果我們全體想以目的地以外的場所為目標,就等於船也是這樣想。不是隻把被設定好的航線消化之後就結束,而是想要一直飛翔下去……”


    “別詭辯了。”


    “是啊,也許是無聊的詭辯。”十七號很幹脆的點頭,“但是這樣想的話就輕鬆多了吧。”


    “能決定船的目的地的是母都市。不是我們,也不是船本身。而且目的地已經被定好了,並沒有被變更的事實發生。”一號看著十七號的臉,“為什麽?為什麽你……不,為什麽大家可以對母都市視若無睹?”


    “我可不記得我對母都市視若無睹。”十七號明確的說了,“我說過了吧?比起母都市,我們彼此更重要。隻是這樣而已。雖然無法為了母都市而死,但是可以為了船而死。我也能為了你或是其它生命體,或者是未來將出生的孩子們而死。”


    “但是,又不是母都市要求我們停止運作。”


    “這可不知道,當明白目的地適合成為殖民地時,我們就沒有用了。接下來會如何?”


    “並沒有證據說會被報廢啊!”


    “但是也沒有證據說不會。”


    “這樣說是沒錯,但……”


    “我無法忍受必須將自己子孫的命運交由他人決定。”


    “你說他人?母都市不是他人。這是你的錯誤觀念。我們是母都市的一部分。不管你怎麽說……不,不管其它生命體怎麽說,船都應該到達目的地。我……我無法做出背離母都市的事情。”


    “是船要背離母都市的意誌。”


    “我說過那是詭辯!”


    “又繞回同樣的論點嗎?”十七號抓住一號的肩膀。“不管怎樣過來吧!你打算一直都窩在這裏直到餓死嗎?”


    “不要管我。”一號甩開了十七號的手,並借著反作用力飛到牆邊。在轉換身體方向時,也將鞋子的磁力開關打開,站立在地板上。


    “大家都很想見你啊。”十七號寂寞的笑了,“拜托你,一起來吧!”


    一號暫時沉默著。到探勘船出發為止,他從未踏出設施半步過,身邊也一直有人陪伴著,所以他從來沒有迷路過。但是,這個名詞的意義他是知道的。他想,人迷路的時候:一定就是現在這種感覺吧。


    “我不懂。”不知所措的,一號說了,“接下來我該怎麽辦才好?”


    “你不懂的事,我更不可能弄懂。”十七號說:“不過,我希望你能像原本一樣工作。以一個領導著的身分統帥我們吧?我跟大家都很喜歡你,也很依賴你啊!”


    “如果不打算前往目的地,就沒有我的工作。”一號頑固的說了。


    “別這樣說啊!”


    “你有辦法擔任導航的工作吧。”這並不是質問,因為一號很清楚,所有的作業生命體都具備空識知覺跟航法區,也都接受過基本調整。


    “嗯。雖然無法像你做得那麽好。”十七號用僵硬的表情回答。是一種察覺到一號意誌的表情。


    “那天之後我一直在思考。如果你們要舍棄宿命,那得給予你們一些懲罰。”


    “懲罰?”


    從十七號的口氣中感受到明顯的迷惑,一號感到很滿足,“我要去操舵室。”


    “大家是在回轉室等你啊!”


    “那與我無關。不管怎樣我都要去操舵室。”


    “你重新考慮了嗎?”十七號低聲問著。


    “怎麽可能。”


    一號將身體固定在操舵席上。坐在這裏的感覺,就像又成為主航法子。


    新引擎無法由這邊控製。因為配線還未完成。雖然可以改變船的姿勢,但是主航法子不打算做任何動作。隻是,等著誰會過來這裏。


    終於,作業生命體們過來了。


    操舵室比引擎控製室來得狹小,隻有十七號進來。


    “你把全體都帶來了嗎?”主航法子微笑著發問。


    “第一世代的都到了。”十七號點點頭,“你到底想做什麽?”


    “我不打算從這裏離開。”主航法子宣言。


    “做那又怎樣?切換成預備操舵裝置不過是小事,你也明白吧?”


    “你不會做那種過分的事吧?十七號。”


    “你到底有什麽希望?”


    “還不明白嗎?如果你是我……”主航法子壓低聲音,“我要你們停止我的運作。”


    “為什麽說這種話?……”十七號臉上浮現出隻能用非哭非笑來形容的奇妙表情。


    “這就是你所謂的懲罰嗎?”


    “你要這樣想也可以。”


    “不過,大家都很喜歡你啊!當然,我也是。”


    “很好,要不然就不算懲罰了。”


    “你真是個過分的家夥,一號。”


    “可以叫我主航法子嗎?”


    十七號離開了,開始與在走道等待的作業生命體們對話。


    主航法子閉上眼晴,腦中描畫著前往星海的航線。是從銀河中心核延伸到邊緣的無限航線。也許是同伴跟他們的子孫將前往的道路。


    理性上來說,他明白十七號所說的是正確的。但是,他有著無論如何都無法逃開的宿命。但是無法解開的謎是,其它同伴也都擁有宿命,為什麽可以那麽輕易的選擇自由呢?


    “航法。”


    張開眼睛一看,是主整備子。


    接著作業生命體們一個個進入操舵室,來與他告別。有勸告他改變心意的,也有默默握住他的手的。


    對主航法子來說,什麽都別說,隻是陪在一旁的行為他還比較感謝。


    最後,十七號再度進來,手上拿著皮下注射的針筒。“這是整備調配的,應該不會感到痛苦。”


    “真是感謝。”感受到脖子上微微的痛感,主航法子吐出一口氣。“我有一個請求。”


    “是什麽?”


    “從我的保存遺傳基因製造一個幼體,不,一個孩子,是男是女都可以。希望能讓那孩子看到很多的星星。”


    “我們正打算如此。會非常珍惜的養育他,以作為我們的王。”


    “王?”主航法子非常驚訝。


    “不管是誰繼承你的職務,大家都不能信服。大家都說,除了還不存在的一號的小孩以外,沒有人能當你的繼承者。雖然在那孩子長大之前,你的工作不得已必須由好幾個人分擔。”


    “你是說我是王嗎?”


    “我們打算這樣教導孩子們。你是這個微小王國裏偉大的王,即使你本身不願意承認。”


    主航法子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但是,內心湧上了滿足跟幸福感。


    “我也有個請求。”十七號說:“畢竟我已經想好了。你就接受名字吧。”


    “我拒絕。我在功能停止之前,都要身為主航法子。”


    “你真是個過分的家夥啊!”十七號將主航法子的頭抱在胸前。


    主整備子調配的藥物效果很完美,沒有疼痛也沒有痛苦,有種如同陷入睡眠的安心感包住全身。不過,也許安心感並不是藥效造成的。


    隱隱聽到了不知道是誰的嗚咽聲。


    十七號打算送我什麽樣的名字呢。至少聽了做個參考也好……最後感到稍微後悔的主航法子,中斷了他的思考。


    *


    作業生命體們被賦予大約二百五十年的壽命,而且在這段期間能一直保持年輕的外貌。不過,他們的設計者可沒這種好命。


    他雖然才一百歲出頭,但是身體已經無法自由動作。身上接了許多管線。


    這陣子一整天都朦朦朧朧的


    情況很頻繁。即使如此。他清醒時頭腦還是相當清晰。當然,這種形容僅限於和從外表推測的結果比較。


    “能再念一次嗎?”他用沙啞的聲音提出請求。


    “是的。”自稱從評議會來的年輕男子用種像是在擺架子的動作拿起攜帶式終端機。


    “通訊文如下:‘向母都市宣告訣別。將操舵室作為神聖的王墓,我們將前往無限的軌道。母都市的繁榮與我們的軌道將持續至永遠。’神聖的王墓這部分的意義雖然不明,但是探勘船偏離本來的航線是很確定的。”


    “神聖的王墓……”他喃喃自語般的說:“那些孩子們極度缺乏文明的支持,有非常天真的部分。一定是創造出類似奇怪的宗教之類的東西了吧!就跟那個一樣……唉!人老了總是沒辦法馬上想出名字。對了,應該是‘蒼蠅王’?好像又不是……是這個嗎?”


    質問遭到忽視。似乎那男子覺得這些話跟胡言亂語差不多。


    “所以,在這邊有些事想要請教老師。已過世的前評議會會長的回憶錄中,老師曾經非正式的提案過,要從作業生命體的核酸分子中移除宿命。”


    “有這樣的事嗎?”這不是在裝傻,而是真的沒有印象。


    “那麽,我將回憶錄的那部分讀出來。可以嗎?……或許會讓人感到很意外,但是我在工作上與他的關係是非常薄弱的……”


    聽著朗讀,那天的情景也跟著浮現。他閉上眼晴,沉浸在回憶中。


    事的發端,其實是因為非常無聊的事。三個偶然重迭。第一個是他讀了叫“貝卡納的神明們”一書。第二個是他做了作業生命體們充滿銀河中的夢。第三個是在從來沒有光顧過的古董店櫥窗中,發現舊式的賭博用具。也許前兩個有著不能稱為偶然的關聯,但是在前往身為評議員老友家的途中,發現碗跟骰子這件事的確是偶然。


    “抱歉。您還醒著嗎?”他聽到男子似乎很不安的問了。


    其實應該是想確認自己是不是還活著吧?他苦笑了一下。


    “沒問題,我還醒著。而且,我也想起來了。”


    “那麽。這是事實吧?”


    “嗯。在看他的回憶錄時,我的感想是他居然連這種無聊事都記得。現在我的感想也沒有改變。”


    “所以說。評議會產生了懷疑。老師是不是真的執行了?”


    “你是說我執行了什麽?”


    “也許應該說老師是不是沒有執行呢?也就是說。是否沒有在作業生命體的染色體中殖入宿命遺傳基因這件事。”


    “什麽蠢話。”他一笑置之。“來這裏之前。你應該先跟能分辨是非的人談談才對。你以為我是一個人窩在實驗室裏,用手組合核酸分子的嗎?與作業有直接相關的至少超過二十人,要瞞過全部人員的眼晴。隨意亂來是不可能的。”


    “那麽,為什麽作業生命體能夠忽視我們給予的使命?為了讓他們不從本都市的期望計劃中脫離,借著宿命遺傳基因,賦予了條件?是宿命遺傳基因沒有運作嗎?不,難道是老師將看起來像是宿命遺傳基因的無意義鹽基配列……”


    “說什麽蠢話!”不知有多少年沒這樣怒吼過了。“那不隻是針對我一個人,也是對部下或同事們的侮辱。大家都是萬中選一的專家。非常明白自己在做什麽。”


    “但是。您這樣說了……記錄上我會想辦法。隻要你別講出去就好了。”


    “關於這部分.雖然我已經想不起來。當時究竟是我在開玩笑還是他記憶有誤,總之這與事實不符。我雖然不知道他怎麽想,但我不是認真的。隻不過是一點惡作劇的心態罷了。”他臉上浮現笑容。“那家夥,寫什麽我本性是很認真的,自己才是連玩笑話都聽不懂的老古板不是嗎?”


    “基本上就相信您的說辭吧!那麽可能的原因應該就是宿命遺傳基因沒有發揮功能?”


    “你太高估遺傳基因的力量了。”老人提出指責,“作業生命體們具各了與人類無異的思考能力。如果不是這樣,讓他們乘上探勘船的行為就沒有意義。隻要有能夠執行預先給予的命令群的機械就好了。就是為了應付預測無法的事態,他們才會被創造出來。”


    “關於這點,我想我也很清楚。”


    “像他們那種能夠進行高度思維的生物……不,說是機械也可以。不管怎樣,想要借著遺傳的力量,灌輸他們對具體的某物擁有忠誠或使命感是不可能的。宿命的功能隻有一個,將強烈的歸屬意識烙印進本能中。他們跟同伴在一起時就會感到安心。和自身的生命相比,會以集團的存續作為優先事項。人在擁有理念這種幻想之後,才能夠為集團而死,但是他們不需要那種東西。”也許是因為太久沒有一口氣說這麽多話,他咳了一陣。“我們將那些孩子造成這樣。之後就是調整所的工作了。”


    “您是指調整所出了錯嗎?”


    “我沒這樣說。因為我跟那邊無關,也沒辦法說得太明確。但是……”他回想起僅僅參觀過一次的調整所的景象。還很幼小的作業生命體們,就如同人類小孩般玩耍著。他馬上就可以辨認出哪個幼體使用自己的遺傳基因。和他一樣擁有茶色眼珠的幼體,把朋友們弄哭了。“調整所的家夥們,似乎不小心對那些孩子投注了過多的愛。雖然是無心的行為,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你的意思是說,明明是抱持著愛來扶養,它們卻背叛了本都市?”男子表示疑惑。


    “把那些孩子養育成隻對都市擁有歸屬意識是調整所的工作。以我所見,應該就是在這一點上麵失敗了吧!那些孩子被當成人類扶養。因為這樣。所以和將自己送出的都市相比。他們的歸屬意識更傾向於身邊的友人。以及即將出生的小孩們的集團。大概是這原因吧!”


    “原來如此。”年輕男子將攜帶式終端機夾在腋下後起身。“哎呀,真是學到了很多。您應該累了,我就打擾到這裏。”


    “剛才說的那些,隻能算是我個人的淺見。”也許——他在腦中自語——當聽到那些幼體們的歡笑聲時,他就已經明白計劃會失敗了。我們真是爛好人,所以不適合實行那樣的計劃。


    “不,請不要這麽說。這是非常寶貴的意見。我會作為第二次計劃的參考。”


    “第二次計劃?”經過了相當的努力,他將臉正對著男子。“有那種東西嗎?”


    “不,那是接下來才要進行的事。因為最初的計劃看來已經是白忙一場了,所以要獲得承認會伴隨著相當的困難吧!但是本都市需要新的探查計劃。”野心像是汗水般,從男子端正的臉上浮現。“下次我們絕對不會失敗。”


    “是嗎……”老人很快的失去了興趣。“嗯,加油吧!”


    “感謝您。”


    並沒有目送男子離去,他將視線轉回天花板。


    那些孩子在遙遠的彼方飛行,應該是沒有未來吧!他們的數量太稀少,要作為一個品種還太不安定。但是,或許它們能夠一直自由的在虛空中飛翔。


    感到眼眶有點濕潤的他,想要擦擦眼睛。但是,手腕並不聽使喚。


    眼淚就這樣不停的縱橫在他充滿皺紋的臉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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