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娜·德利茨帶著久違的舒暢感睜開了雙眼,似乎這一覺睡得特別香。隨後,當她的視線轉向身旁的小床後,臉色徒然變得鐵青。


    她的兒子巴茵不見了。


    明白了能如此熟睡的原因,原本三小時吵醒她一次的暴君消失了。


    慌慌張張地躥出寢室,喊著丈夫的名字衝入客廳。


    客廳正中央擺放著一隻嶄新的保育筐,如此嶄新並不奇怪,因為一次也未使用過。


    低頭想用終端機與丈夫進行聯絡。可是,丈夫卻拒絕應答。


    顯而易見,兒子被丈夫誘拐了。


    就在她打算報警時,終端機奏響起呼叫聲。


    本想無視的她,在看了呼叫者的名字後改變了主意。


    “請問是漢娜·德利茨女士嗎?”畫麵中的女人用公務性的口吻說到,“鄙人是第八十三區民事糾紛法官久莉·高安”


    “我的兒子在哪裏?”漢娜用幹巴巴的聲音問到。


    “正在保護設施中”


    “是在保育筐中嗎?”漢娜打斷了法官的話,“是那樣嗎?”


    “當然如此。雖然知道德利茨女士的養育方針,但遺憾的是除了使用保育筐之外,我們沒有其他能確保令公子健康安全的方法,我們沒有能夠手工哺養嬰兒的技術人員。那麽,我想你對事情應該也有些頭緒了吧。你的丈夫蓋奧·德利茨申請與你離婚,並要求巴茵·德利茨的撫養權,你同意離婚並放棄撫養權嗎?”


    “讓他別做夢了!”下意識反駁之後,漢娜補充到,“不,我同意離婚。但孩子絕不能離開我”


    雖然感到失望,但高安法官並未流露出來。“明白了,我想先進行關於離婚條件的調解……”


    “不,請先把巴茵還給我”


    “明白了,對於日期與地點你有何要求嗎?”


    “就現在,就這裏。這樣巴茵就可以回家了嗎?”


    “這取決於判決結果”高安的視線移向右下。大概是在聽取丈夫的意見吧。“關於審理內容以及日期場合,蓋奧·德利茨已表示同意。那麽現在開始審理漢娜·德利茨與蓋奧·德利茨間的民事訴訟。爭議點是巴茵·德利茨的撫養權。本判決的結果具有法律強製力,開始吧”


    關於是否使用保育筐,已經與丈夫反反複複爭論過多次。但丈夫終究還是沒能理解。


    那天蓋奧說,“你別再鬧了,用保育筐有什麽不好?”


    “不要”漢娜依舊這樣回答。


    “真是弄不懂你啊”丈夫歪著腦袋,“孩子哭,你也累。這樣雙方都會不幸,你明不明白啊?”


    “我應該已經說過了”她表情厭煩,“這是為了孩子將來的幸福著想,雖然結果要在很久以後才能知道”


    “別傻了~~你知道嗎?根據統計,凶惡犯罪者中的三層是沒有使用保育筐長大的孩子。考慮到保育筐的使用率已經占總人數的九層以上,這個概率還不夠驚人的嗎?”


    越來越想狠狠揍一下丈夫得意洋洋的臉,帶著這份心情,漢娜怒目而視著丈夫。


    蓋奧眼神膽怯地後退了一步,這好歹算是久經鍛煉後的反應。如果是以前,大概會發出慘叫吧。


    在這個被稱為「米路凱赤」的飛沙遍野的地上世界中,所有人都是這個樣子。缺少好勝心,隻要對方態度強硬,就無法反抗。


    這都是保育筐所造成的。


    保育筐對於還未學會爬行的嬰兒來說,是完美的奶媽。長度在一百五十達玖的床上,擁有能夠24小時照顧嬰兒的看管機能。被這樣照料的嬰兒,沒有發生任何不滿的機會。排泄物會馬上被處理,肌膚時常保持清潔狀態。感到饑餓,哺乳器就會自動伸到嬰兒小嘴上。還能治療輕微的小病,如果是無法應付的病症,就會立即聯係雙親及醫生。


    雙親要做的隻是偶爾陪孩子玩一下,聽聽孩子的笑聲。


    雖然價格不能說是便宜,但從撫養孩子的整體費用上來看,就顯得微不足道了。而且這裏的二手貨市場也很繁榮,隻要不是拘泥於最新型號的產品,誰都可以買得起。


    “雖然有很多犯罪者,但也有很多名人啊”她說到,還舉出數個值得尊敬的人物名字,不過漢娜對他們並不怎麽讚賞。這些是她作為證據用來說服以蓋奧為首的、那些不理解者們所調查的資料。


    “用保育筐長大,找到一份好工作的人更多喲”丈夫反駁道,隨後小聲附加了一句,“我是那樣想的……”


    “也許吧”漢娜覺得很愚蠢,敷衍了一下。


    “那就別勉強了嘛”蓋奧乘勝追擊,“這不是個危險的賭博嗎?而且你不也是在保育筐中長大的嗎?你常說在保育筐中長大的孩子缺少好勝心,可每次看到你,我就明白絕對沒有那回事”


    最後那句,對他來說已是鼓足勇氣的諷刺了吧。


    漢娜曾經毫無留戀地離開了保育筐,其丈夫也是一樣,他主張孩子學會爬行後,就應該立即讓孩子離開保育筐。不過,被保育筐照顧長大,主動脫離保育筐的孩子畢竟是少數,大多是找個適當的時機,強行拉他們出來。


    將孩子拉出保育筐很麻煩,甚至被稱第二次出生;幼兒對於突然降臨在自己身上的不幸,又哭又鬧是常有的事。心軟的家長對此毫無辦法。因而有些人即便長大成人,也還是會在保育筐中度過大部分時間。誠然,吃飯是自己動手的,但自己動手的最大理由,不過是因為那樣做才感覺比較像是成年人的飯菜。無論是接受教育還是利用教育成果實踐工作都待在保育筐中進行的成年人們,有時會成為社會化問題。但奇妙的是,這個問題被重視,隻限於沒有重大事件的報道時。一旦有了五人以上死傷的事故,新聞機構就會迅速失去對這個問題的關心。


    對於嬰兒來說的舒適環境,對於大人來說也是同樣舒適之物。


    “不過呢,要說統計數據的話,還有一個更有趣的數字”漢娜說到,“不使用保育筐的地上世界,出現藝術家與科學家的數量更多”


    “不使用保育筐的世界……?”丈夫眼神呆滯,“竟然有那樣的世界嗎?”


    “當然有啦,有很多!”漢娜一麵對於他的無知感到驚詫,一麵說到,“擁有我這種想法的人才是多數派喲!”


    “真是殘酷無情的世界呢”丈夫對此嗤之以鼻,“那裏一定很野蠻,能出生在文明世界,我真該謝天謝地”


    “就會嘴硬”她嘲諷地回答到,“在保育筐中就已經學會說話了吧”


    “說話是我從保育筐中畢業後之學會的喲!”丈夫撅起嘴。


    “天知道”漢娜對他冷笑著。


    “你為什麽要這麽頑固?”丈夫帶著硬擠出的溫柔聲音說道,“我不明白喲”


    “你才是呢,真會糾纏”


    “別再堅持了,其實我已經買好了”


    “買好什麽了?難道是保育筐?”


    “對喲,馬上就會送到了”丈夫的表情如釋重負,“能在送到前說出口真是太好了”


    “為什麽要擅自做出決定?”


    “什麽叫擅自決定,他也是我的孩子喲”丈夫好像在辯解,“擔心孩子是理所當然的吧”


    “說得好像我不擔心的一樣”


    丈夫的身體好像在微微發抖,不過很緩回過神來。“我不是那個意思,隻是我們的想法有些區別,不必特意把我們的孩子培養成其他種族吧”


    “什麽叫其他種族!”


    “不是其他種族嗎?不使用保育筐的人類,真是難以想像唷”


    漢娜深吸一口氣,“那麽,我也算是其他種族咯!”


    蓋奧聽到如此宣言後的表情非常值得一看,漢娜第一次看見嘴巴能張得那麽大的


    人類。“你說什麽?也就是,那個……”


    “很抱歉一直瞞著你,但我也是不用保育筐長大的”舌頭流暢地編織著謊言。“以前我跟你說過,我的雙親因為事故早逝。所以連他們的相貌我也記不太清。不過,能因此不必使用保育筐,我由衷地感到慶幸”


    “是嗎?那真是……很辛苦呢”


    “沒有的事”漢娜冰冷地回答,“托他們的福,我成了出色的大人。所以我希望自己的孩子也能那樣”


    丈夫突然站起身,沉默著走了出去。


    大概準備去向母親報告吧。


    自己曾經覺得現在的丈夫很可靠。那並非是一時的情迷意亂,在這個世界中,他可以算是穩重成熟。至少他擁有自己的主張,並且還擁有堅持自己主張的積極性。


    不過,之所以覺得他很有魅力,大概是由於那時的漢娜對外麵世界還一無所知吧。而當她了解真正的世界後,對於與他的結合感到後悔莫及。


    “那就是說,你自稱未使用保育筐長大的事情是在說謊?”法官問到,“為什麽要說出這種謊言?”


    “不為什麽,你也有過一時衝動而說謊的經驗吧?”


    “我個人的隱私與本案的審理無關。那麽,你對於說謊一事感到後悔嗎?”


    “沒有後悔”漢娜露出微笑,“我因此看透了許多事”


    “聽人說,你沒有用過保育筐呀”許久沒有來拜訪的友人問到。


    “是的”漢娜點點頭。“你不是以前就知道了嗎”


    漢娜懷抱著兒子。在她身旁擺著一架嶄新的保育筐,是丈夫買來的。當然一次也未使用過。幸好巴茵不知道保育筐是何物,所以沒有什麽想爬進去的興趣。


    問題在於蓋奧。如果一不注意,他大概就會硬把孩子放進去吧。雖然是個沒勇氣的男人,但在她看不見的地方,還是敢於做出這種事的。


    為了防範他,漢娜片刻也不離開兒子。


    “不是的,我說的是你自己的事喲”


    “從誰那裏聽說的?”帶著心中好像被冰淩狠狠刺了一下的感覺,反問道。


    即使不問她也很清楚答案。不使用保育筐的謊言,隻對丈夫一個人說過。丈夫與友人應該隻是通過她的介紹才認識的朋友。難以想像兩人會背著她交流。


    “沒從誰那裏聽到……大家都這麽傳說喲”友人顧左右而言他。隨後緩緩地與漢娜的手握手,“無論你是怎樣長大的,我們的友情都不會因此而改變”


    “是嗎”漢娜心中懷著很多疑問,甚至打算就此與眼前的友人絕交。雖然她是自己的手帕交,但並非是可以追溯到漢娜保育筐時代的交情。


    “不過,我覺得還是該好好照顧孩子才對”


    是嗎?……漢娜明白了,友人大概是被丈夫拜托來說服自己的。


    “我會好好照顧他的”漢娜說到。


    友人眼中浮現起怯意。


    “那之後,又有好幾個人來說服我”漢娜回憶著,“不僅是我的熟人朋友,就連丈夫的親戚和朋友也來了,其中還有我幾乎不認識的人。不過近一半的人與其說是來拜訪,還不是說是來參觀稀有動物。不,也許該說是一半以上吧。對於這個世界的人來說,與保育筐無緣似乎就不是人類了”


    “即使你這樣感覺到了,卻依然不打算讓孩子使用保育筐嗎?”


    “是的,我越來越確認自己的正確性。我不希望自己的兒子成為一個平凡人”


    “蓋奧先生說你想將孩子帶出星係之外,這是事實嗎?”


    “不是,我不知道為什麽他會那樣想”


    “可是,你教會孩子的不是母語,而是阿布語”


    “這是誤解。學習阿布語的人是我,為了提高自己的語言水平,才讀阿布的繪圖本給孩子聽的”


    “「喬」是什麽意思?”


    “誒?”法官唐突的問題讓漢娜有些傻眼了。


    “你的兒子指著魚的圖片,喊「喬、喬」。這是什麽意思?”


    漢娜咬著嘴唇。她在思考,為什麽法官明知這種初級單詞的意思,卻還要詢問的含義。


    “在阿布語中表示魚”漢娜無耐地回答到。


    “為什麽想學習阿布語?”


    “是呢。也許那理由與不讓孩子進保育筐的理由相同吧”


    漢娜開始滔滔不絕地說起了自己的故事。


    最初的契機是母親遺留下的掛件式終端。終端中收藏中人一生的回憶。因為生活繁忙,所以沒有餘暇去觀看那份龐大的信息。而當她得知自己不久後也將成為母親時,便下定決心要翻閱一下,哪怕隻是片毛鱗角的東西。


    在解析終端內容時,她發現了數百首音樂。幾乎全是她不知道的樂曲。其中十多首她不僅聽過就能記住,而且那些樂曲與她一直以來喜歡的纏綿悱惻的樂曲沒有任何相似之處。雖然在終端的記憶巢中沒有曲名,但她調查後馬上明白這十多首樂曲是其他星係的作物。


    之所以特意去調查,是因為她成為了這些奇異旋律的俘虜。


    從那天開始,潛入思考結果網,搜尋異世界的音樂便成為了她的愛好。雖然能夠俘虜她的雖然隻是其中一小部分,但卻足以喚起她對出生地之外世界的興趣。興趣的對象並不僅僅停留在音樂上,還擴展到全體文化上,她因此知道了很多事。不過,說到底隻是通過媒體所知的信息。雖然她非常想切身體會一下,但對普通市民來說,大氣層的彼方實在過於遙遠了。


    在對其他世界的興趣日益增長的同時,對故鄉的厭惡之情也開始聚集。這裏是太平無事到殘酷的地步、宛如逐步走向沉澱腐朽般的世界。她甚至覺得這裏沒有活著的人類存在,「米路凱赤」的居民隻是一群行屍走肉。


    無法壓抑內心的悸動,她去了宇宙港。沒有乘船權之人無法使用通向宇宙港的升降梯,所以正確來說,她隻是去了宇宙港之下三百塞達玖的地方。她毫不厭倦地連續數小時眺望著從地表延伸向蒼穹彼方漸漸消失的軌道塔。


    學習阿布語是種最低限度的補償行為。並沒有什麽非阿布語不可的理由。對她來說,不過是因為阿布居住的群星間隙是離她最近的異國他鄉罷了。


    “你想成為帝國國民嗎?”


    “不是”漢娜搖了搖頭,“我沒有那樣的勇氣,因為我不過是個被保育筐扶養長大的人”


    “那麽,你想讓孩子成為帝國國民嗎?”


    “沒有想過。那取決於孩子自己。不過……不管是否能成為帝國國民,我都希望他能成為可以走出這個世界的強者”


    “我懂了,我沒有其他問題了。那麽,現在開始判決”


    漢娜緊握著終端。


    “巴茵·德利茨的撫養權歸蓋奧·德利茨所有”


    “等一下,憑什麽……”就在漢娜正想抗議時。


    “判決理由將另以書麵形式送達,請查閱。並且,如對本判斷不服,將可以通過以下程續……”


    漢娜茫然地聽著高安的說明。就算向上級法院提起訴訟,直到判決都需要花費時間。這段時間內,巴茵一定會在保育筐中生活。


    “等等!”漢娜說到,“如果不把巴茵還我,我就不離婚”


    “我們無法讓你們強製離婚”高安語氣平淡,“同時也無法讓你們強製同居。並且,隻要撫養權歸蓋奧·德利茨所有,你的孩子就將交由他來養育。即便你們繼續保持婚姻關係,但沒有他的許可,你就無法與孩子見麵。這一點是不會有任何變化的,你明白了嗎?”


    “夠了!”她語氣冷漠地說到。


    “那麽,如果可以的話,我想以離婚成立為前提,進行離婚條件的調解……”


    “不,


    請再給我些時間”


    “明白了,那麽請在四十八小時內與我聯係。如果你不申請再次開庭,將視為同意無條件離婚”


    結束了通信後,漢娜坐在長椅子上一動不動。不久後她終於下定決心,開始收拾身邊的東西,塞入旅行包中。


    在軌道塔一層中,有數個主管貿易與移民斡旋的事務所。漢娜毫不猶豫地飛向帝國星界軍的募集事務所。


    接待她的是名叫撒林的從士。雖然發音不標準,但也會說米路凱赤語。在調查了漢娜的身份和簡單測試後,他說到“坦率地說,德利茨女士在語言能力方麵不符合要求,星界軍無法接受你”


    “那就是說我不行嗎?”連她自己也感到意外的是,比起失望,她更感到有些安心。


    “不過,如果是成為帝國國民的話,便有可能。隻是選擇範圍有限”撒林說明到,“有一處領地正在大規模招募新的家臣。德利茨女士的能力,正好適合其募集的要求。領地名字是裴布達休男爵領,因為本事務所受裴布達休男爵家全權委托,所以可以當場決定是否錄用。但你必須接受一個條件”


    “什麽條件?”無論什麽條件都讓她有了希望。對這個飛沙走石的世界已經沒有什麽好留戀的。如果能帶她離開這兒,無論是什麽她都肯幹。


    “你以後需要用阿布風格的名字來稱呼自己,名字已經定好了。姓氏對方指定為緋古塔庫貝,名可以由你自己定奪”


    漢娜鬆了一口氣,這條件正中她的下懷。對於舊名字,她沒有任何留戀。特別是德利茨這個姓氏,就算不被要求,她也打算換一個。


    “我喜歡緋古塔庫貝這個姓氏”漢娜頷首道,“我願意成為那裏的家臣”


    撒林似乎吃了一驚,“環境和工作內容我還未說明呀”


    “不必了”想得太多,隻會讓決心鬆散。


    “我懂了,那麽,你想用什麽的名呢?”


    回想起讀給孩子聽得那本繪畫,有魚登場的是哪個故事?對了,記得是名為古蓮達的女子走向海邊的故事。


    “古蓮達,緋古塔庫貝·古蓮達”


    “真是個好名字”職員敷衍地恭維後,將端末腕環擺放在桌麵上。“這裏有你的身份證明,以及到男爵領的乘船許可等所有必需之物”


    漢娜接過嵌有白色思考結晶的端末腕環,撒林微笑著說到,“歡迎來到帝國,緋古塔庫貝·古蓮達”


    “謝謝”曾經名為漢娜·德利茨的女性雖然展開了笑容,但卻好像是在壓製著不安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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