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秋季撿起那幾張扔在罐子上的名片,看到底下果然是卸妝膏。他隨意掃了幾眼手裏的名片,其中一張是宣傳公司負責人的,其他幾張也基本是工作相關,但看到最後一張時,他的目光忽然定住,眼神幾乎是錯愕。  名片上最顯眼的一行字是,北京exodus戒毒中心。  林悅微還在他的身後翻東西,道:“沒找到,那個包裏有沒有?”  阮秋季把名片收在掌心,回頭默不作聲地把卸妝膏拿給林悅微,林悅微說了“謝謝”準備走,忽然發現阮秋季的表情不對,她有點摸不著頭腦,剛走了兩步就聽到阮秋季道:“白露有事瞞著我嗎?”  “什麽?”林悅微有點迷茫地轉過身。  “戒毒中心,什麽時候的事?”  林悅微看起來十分驚愕,似乎是在驚訝阮秋季怎麽知道的。阮秋季的臉色很難看,道:“這兩年?還是再往前?”  看他反應這麽大,林悅微頓了一會兒,慢慢道:“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麽?”  阮秋季將捏在手裏的名片遞過去,林悅微接了,看清上麵的字之後鬆了口氣,又把名片還給他,怕外頭的祁白露聽見,她特意壓低聲音道:“你以為他吸毒?白露的確去過一次,但是作為醫院的讚助人去的。他捐了一些錢。”  這個答案讓阮秋季漸漸冷靜了下來,剛才他誤會祁白露的那一刻,心中萌生出了一陣強烈的恨意,差點跌回那個夢境中。對一個人有愛,是不是就不可避免地有恨,情緒被這個人操控,提線木偶一樣被牽著走。  “以誰的名義?”  林悅微仔細地看了阮秋季一眼,沒有回答,但她看得出阮秋季的嫉妒心。她心想,多多少少有點可憐,他們倆都是。  “你這麽聰明,還要一直因為過去的事鑽牛角尖嗎?”  阮秋季鬆開手裏緊攥的名片,抬起目光看她,林悅微手裏托著卸妝膏,聳了下肩。阮秋季沉默片刻,道:“他就那麽固執。”  “不然你為什麽喜歡他?”  林悅微作為一個局外人,似乎總是容易一語道破真相。如果祁白露是一個無情自私的人,阮秋季又怎麽會被他吸引。林悅微走出臥室,經過客廳時跟祁白露打了個招呼,祁白露說你不是沒化妝嗎,林悅微說隻塗粉底和口紅也算啊,祁白露說你的口紅吃飯時都被吃掉了。  她沒有跟祁白露說剛才的事。  祁白露刷完了碗,甩掉手上的水珠走回臥室,回來看到阮秋季在鋪床,旅行包和別的東西都丟在了椅子裏。房間很小,潮氣很重,床也不算大,明顯是一張單人床。林悅微還沒洗完澡,他們隻能暫且等著。祁白露坐在椅子上吃葡萄,阮秋季在窗邊點了根煙,把窗戶推開一條縫用來透氣,雨勢沒有小。  大雨磅礴,反而讓人心中平靜,祁白露沒穿外套,一會兒便被吹得發冷。阮秋季看到了,關上窗走到他旁邊,碰了下他的脖子,祁白露沒看他,以為他想吃葡萄,伸手遞過去一顆,阮秋季沒有接,道:“她出來了。”  他們都聽到了浴室門開的聲音,祁白露“嗯”了一聲,手裏拈的葡萄喂給自己,阮秋季先去洗澡。阮秋季走之後,林悅微過來看了一下,但也隻在門口站了一小會兒,道:“看來有人陪你一起回北京了。”  後天拍攝完成,林悅微有事要先去一趟外地,祁白露道:“你覺得我做對了嗎?”  “不好說。”  這麽模棱兩可的回答,祁白露瞅了她一眼,林悅微道:“不管對不對,如果是你想要的,就值得試一次。”  “可你從來沒給過旁人第二次機會。”  林悅微怔了一下,溫聲笑道:“我是我。”他們都明白,這種事總是勸別人的時候更容易一些。  祁白露重複了一遍“你是你”,林悅微低聲笑了一陣,道:“不要太晚睡,明天還要忙。”沒等祁白露做出反應,她招手走了。  可惜時間過得沒有那麽快,祁白露洗完澡出來之後,拿起手機一看,才剛到十點鍾。阮秋季坐在椅子裏講電話,還是穿白天的衣服。祁白露回身關那種舊式的插銷門,插銷有些生鏽了,不太好關。阮秋季看他試了幾次都沒成功,掛斷電話走過去幫他,他手肘頂著木門,用力將插銷“砰”地一聲合上。  這一下,逼仄的房間裏隻剩下雨聲,他們像是身處狂風巨浪之中的小舟,祁白露有點緊張,好在阮秋季沒有伸手摟他。他們不是第一次獨處,也不是第一次睡一張床,但今晚這樣的氛圍,卻不同於以往他們睡過的每一晚。  房間一看就是匆匆收拾出來的,地上擺著一些裝雜物的紙箱,還有一箱一箱落了灰的可樂玻璃瓶,阮秋季這輩子可能都沒住過這麽破舊的地方,不過床鋪還是幹淨整潔。床上的白色蚊帳還沒有拆,細看紋路是一朵一朵的小花,新娘的頭紗一樣。  阮秋季問要不要關燈,祁白露說你想關就關,於是他剛躺下就陷入了一片黑暗,沒有台燈,阮秋季摸著黑走過來,穿著衣服睡在祁白露旁邊。床實在有點小,雖然他們蓋的不是同一張毯子,還是不可避免地磕碰了幾下。祁白露的眼睛適應黑暗之後,意識到阮秋季麵朝著他,目光就落在他臉上。  “你不吃藥了?”  祁白露本來看著天花板,這時翻身看向阮秋季,枕頭裏塞的不知道是什麽藥草葉子,一動就沙沙響。祁白露道:“隻要不跟你睡,我會睡得很好。”  “我睡得不好。”  “真的?”  “嗯。”  “好不幸。”  阮秋季動了動,似乎有點想碰他,但最後也沒動,隻是狠狠捏了一下他的臉。祁白露很快將手搭在他的手背上,握住了他的手腕,於是阮秋季轉而將手指撫過他的嘴唇,靠上來跟他額頭抵著額頭。  這張小床隻要稍微一動就會吱嘎響,祁白露以為他想要做,嘴唇無意識地蹭了蹭他的指腹,阮秋季低聲道:“可能碰上你就是我的不幸,我真的恨你。”  “你恨我幹什麽?你什麽都有。”祁白露微微抬頭看他,“你年輕,有錢,那麽多人喜歡你。隻要你對誰用心,他就一定會愛上你。”  “那你呢?”  “不缺我一個。”  “我隻想要你一個。”  祁白露喃喃道:“因為得不到的就是最好的。”  或許一開始是這樣吧,但是他們兩個走到現在的感情,不是一句“求而不得”就能簡單概括的東西。  阮秋季停頓了片刻,手掌貼在他臉上,道:“如果你這麽找理由我也沒辦法,可能你不相信我會有真心。一開始的確沒有,到底是從時候開始的,我也說不準。在湖邊的那場火,我當時很想吻你,特別想,但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也一樣地想。”  祁白露沒說話,阮秋季也不說,最後還是祁白露先動了,他湊近阮秋季的嘴唇輕輕吻了一下,然後摟住他的脖子,道:“不要騙我。”  隻是很平常的一個吻,阮秋季卻嚐到了酸甜交織的滋味。沒有風,也沒有光,雨水洗去了一切氣味,隔絕了一切聲音,唯一實質的存在就是祁白露發膚上的香氣,仿佛能留存到地久天長。  相愛是很難很難的,祁白露在阮秋季收緊的雙臂中,模糊地想。  他們差點就這麽睡了過去,兩個人的呼吸聲和心跳聲被潺潺的雨聲蓋住了,阮秋季覺得他們是兩條被遺忘在深海裏的魚。很久之後,阮秋季問:“你睡了嗎?”  “沒有。”祁白露的聲音帶著濃重的睡意。  阮秋季似乎有話要說,最後隻是道:“睡吧。”  “晚安。”  阮秋季說:“晚安。”  過了好一會兒,就在祁白露跌進夢境的一刹那,阮秋季說:“我愛你。”  從廈門回北京之後,程文輝給祁白露接了一個動畫電影配音的工作,祁白露每天都要往錄音室跑。其實阮秋季想跟他一起出去旅行,祁白露懶得動,否決了他的建議。他甚至沒有搬離自己的出租房,依舊是今天睡在這裏,明天睡在那裏。自從被阮秋季的堂哥撞見過一次,不管阮秋季怎麽哄他,祁白露都不肯搬到他家裏一起住。  那一次之後,祁白露問他:“如果你父母知道了,會不會給我一張支票,讓我離開你?”  “那你會離開嗎?”  “說不定。”  “可惜你見不到什麽支票了,他們管不著我。”  這跟電視劇裏演的不一樣,祁白露心想。他暗示阮秋季,有可能他的家裏還需要他結婚生子,當時他跟阮秋季躺在床上抽同一根煙,阮秋季煞有其事地吻了下他的肚皮,道:“你給我生嗎?”  祁白露羞惱地想要踹他,阮秋季按住他的腿,吻從肚臍上方一路向上到胸脯,他的手也從祁白露的小腹摸到肋骨,最後輕柔地摩挲他的肋下,仿佛這個過程走完,就可以莊嚴地誕生一個生命。  阮秋季跪在他的腿間,燈光下,祁白露的身體就像植物的葉子一般舒展在眼前。最後他們接吻的時候,祁白露感到一種難言的平靜與滿足,每個人都是□□地來到人世,為什麽他們不可以是取彼此肋骨而生的孩子。  這個話題就此打住,祁白露一直擔心的“給你一千萬離開我兒子”也沒有發生。阮秋季似乎對親情特別淡漠,或許就是因為這個他才對組建一個家庭並不渴望。他不主動提家裏的事,祁白露也就從不問過。  祁白露知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快到聖誕節的時候,程文輝的女兒過兩歲生日,祁白露訂了一個蛋糕送過去,又送了生日禮物。阮秋季嘴上沒說什麽,但還是有點對祁白露記得別人生日,卻沒跟自己過好今年的生日耿耿於懷。  祁白露看出來了,悄悄訂了一個蛋糕,平安夜那天讓人送到了家裏。阮秋季下班過去,摘圍巾脫大衣的空檔,瞥到茶幾上的蛋糕忽然怔住了。祁白露跟林悅微在臥室給讓娜穿聖誕節的小衣服,讓娜不樂意地一溜煙逃了,逃到客廳正好跟阮秋季麵麵相覷。  阮秋季看讓娜披著墨綠色小披風,圍著紅色小圍巾,一副威風凜凜的樣子,蹲下來道:“聖誕快樂。”  讓娜謹慎地用爪子踢了下他的手,眼睛看到桌子上的蛋糕,這就想跑過去瞧,被阮秋季一把撈住了。阮秋季抱著貓站起來,看到那個蛋糕是八音盒造型,塗了厚厚的抹茶粉,中間立著一個芭蕾舞娘的小人,蛋糕上裱的不是merry christmas,而是happy birthday。  祁白露拿著讓娜的麋鹿頭套走出來,看讓娜窩在阮秋季懷裏,剛好方便了給它戴上頭套。阮秋季道:“今天是誰的生日?”  “你的。”  阮秋季挑了下眉。  “我說是就是。”  祁白露把讓娜拎走,阮秋季挽袖口切蛋糕。當初祁白露把那個八音盒還給阮秋季之後,東西就一直留在阮秋季那兒,祁白露以為他早就弄丟了,沒想到連卡片都一起留著,那一張寫了“讓她跳完她的舞”的卡片,字跡微微褪了色,除此之外完好無損。  阮秋季還給他的時候,故意說這是定情信物,不能丟。然後他們今天就把“定情信物”吃進了肚子裏。  林悅微聖誕之前一直待在工作室剪片子,好不容易出來一回,人都快悶壞了。她問祁白露春天的時候要不要跟自己一起去勘景,祁白露說你這麽快就有靈感拍下一部了嗎,林悅微道:“沒有,不過就當是春遊了。”  這個約定好的春遊最後也帶上了阮秋季,祁白露沒想到林悅微想拍的地方是他的家鄉。他們開著在當地租來的越野車行過長長的省道,路兩邊是華北平原剛剛解凍的土地,冷冽的初春的風刮在臉上。  經過一條長長的隧道時,祁白露轉臉去找旁邊的阮秋季,道:“我來過這裏。”  “什麽時候?”  祁白露遲疑了一下,道:“十幾歲的時候。”  他記得這裏,穿過黑暗的隧道,就是去往市精神病院的路。阮秋季握住他的手,祁白露也靜悄悄地反握住,讓他知道自己還好。  在黑暗中等了又等,隧道的盡頭有了光,越野車往太陽底下開,似是有一張漆黑的幕布被拽著不停往後撤,最終巨大的幕布轟然揭下,祁白露看到了遠處閃閃發光的海麵。  坐在駕駛座的攝影師驚歎窗外風景的美麗,林悅微也探身去看,海水在陽光下閃爍,泛著粼粼細浪。祁白露看過很多次海,看過很多地方的海,但這麽多年,又一次看到了最初的記憶中的海。  他想起年少時的自己坐在汽車後座,旁邊的人緊緊按住他,不讓他亂動,他一抬頭就能看到駕駛座的父親,以及掛在後視鏡上搖動的平安結。現在再往前看,看到的是同事戴黑框眼鏡的側臉,以及林悅微戴著貝雷帽的腦袋。  車子最後停在市郊區的一個小山坡,站在馬路邊上就能看到海,馬路兩旁的山坡向下延展,開滿了杜鵑花。攝影師扛著器械拍圖,祁白露跟阮秋季沿著無人的馬路往前走,來到一座長橋旁邊,祁白露手扶著欄杆低頭看,看到數米寬的河水在橋下流淌。  天空湛藍無雲,眼前的風景看起來很像是宮崎駿動畫電影裏的場景,一陣很強勁的海風刮過來,祁白露幾乎都要站不穩,用手按住了自己牛角扣大衣的領口,阮秋季拉過他的另一隻手,祁白露看著阮秋季的額頭,道:“我要被風吹走了。”  “沒走。”  阮秋季將他拽到身邊,從後麵摟著他的背,他們可以聽到遠處海水拍岸的聲音。林悅微擺弄了一會兒攝像機,過來也靠在欄杆上吹風。攝影大哥點了根煙,但根本沒辦法抽,風太大了,吸了沒兩口隻好訕訕掐了,對他們道:“誰去橋那邊?我拍一下人像看看什麽效果。”  祁白露歪頭看阮秋季,阮秋季也低頭看他,祁白露示意他過去,自己卻巋然不動,阮秋季道:“你是專業的。”  林悅微看了眼取景框,道:“你們都過去,我想在這裏拍一個奔跑的畫麵。”  攝影師叼著熄滅的香煙,道:“你要致敬新浪潮嗎?”  林悅微來了興致,道:“我們看誰先跑到終點,誰要參與?”  “冠軍有獎勵嗎?”祁白露道。  “沒有。”  林悅微對他招招手,祁白露猶豫了兩秒,阮秋季道:“不如輸的人今天請客。”  祁白露瞅了一眼身邊的“內鬼”,阮秋季這是就差直接說要他請客了。  林悅微叫道:“那我數了,三、二——”  沒等他們倆反應過來,林悅微已經迎著風跑了出去,她跑得很快,怕帽子掉了,一隻手按了按貝雷帽,笑聲衝散在了風中,祁白露和阮秋季這才看著她的背影跟上去,他們兩個看起來沒有林悅微那麽輕鬆,大衣的衣擺被風吹得掀動,拍打在大腿上。  祁白露落在最後麵,眼看阮秋季就要甩下他,伸手拉住了阮秋季的手臂,阮秋季回頭看他一眼,很快牽住了他的手。祁白露差點叫出來,阮秋季比他跑得快,他都要分不清他的力量來自於他們交握的手,還是自己奔跑的雙腿。他忘記了目的地,也忘記了賭注,因為這短短的一刻,他唯一感受到的就是風。  風浩浩蕩蕩,他們可能是要跑到天邊,在祁白露的視線裏,仿佛天旋地轉一樣,馬路的線條傾斜,漫山遍野的紅杜鵑也漸變成模糊的背景,河水反射著明亮耀眼的光芒。祁白露用力呼吸著空氣,雖然胸腔有些難受,但奔跑本身帶來了說不出的快意。一直以來他追逐的、奔向的,取景框裏找不到,衝出畫麵的邊緣才知道。  林悅微果然第一個到達橋盡頭,祁白露說她耍無賴,林悅微道:“我沒說數到一才開始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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