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翔太,去練習接球吧。”


    父親一如既往地用含糊不清而又低沉的聲音說道。


    他總是將帽簷壓得很低,邁著大步走向公園。父親的個子很高,走得又快,要追上他的步速挺辛苦的。我每次都是一路小跑,而父親卻隻是笑笑,並不會減慢速度。


    等等我。即便我這麽說,父親依舊隻會笑而不語。


    ——“哢嚓”。


    我被時鍾分針轉動的聲音驚醒。


    又在複習的時候睡著了。我本來用手支著臉頰,結果不知什麽時候手已經滑到耳朵下邊去了。感覺自己還沒有完全從夢中清醒過來,父親的話語聲仿佛依然在耳邊縈繞。


    上一次夢見父親是什麽時候的事了呢?我搖了搖頭,將睡意趕出腦袋,在朦朧的視野中,時鍾的刻度漸漸變得清晰。


    20:40。


    我嚇得跳了起來,將鋪在辦公桌上的教材塞進書包,磕磕碰碰地衝出放置有桌椅與儲物箱的便利店辦公室,來到銷售區域。


    “抱歉,店長,我遲到了。我休息完了。”


    “啊,高村同學,你醒了?”


    對方露出和善的笑容,眼角擠出皺紋。


    店長差不多四十出頭吧。


    一頭天生的卷發已經有些稀薄,總是戴著副碩大的黑框眼鏡,身高不矮,卻因為駝背和溜肩打了個折扣。雖然穿著印有店名、顏色鮮豔的製服,可他給人的印象卻更像書店或者舊貨店的老板。


    “真的很不好意思,店長,我總是這樣。”


    “沒事,高村同學,才遲到了十分鍾而已,用不著這麽誇張地鞠躬道歉。反正這個時間段也沒什麽生意,閑得很。怎麽樣,備考複習挺辛苦的吧?”


    “但是,此一事彼一事……”


    “我兒子跟你差不多大,所以個中辛苦我是再清楚不過了。高村同學你一直都很努力,要不再多休息三十分鍾?”


    “那怎麽成呢?!”


    “你還真是一板一眼呢。”


    店長笑著拍了拍我的背。如果我接受了他的好意,他也會同樣如此笑著拍拍我的背吧。從高一那年的春天開始算起,我已經在這家店做了三年兼職,對於眼前這位店長,我一直心存敬畏。


    “那我去整理貨架了。”


    “啊,貨架已經整理好了,你去登記需要丟棄的貨品吧。”


    店長叫住打算離開櫃台區域的我,遞來一個裝有過期便當和沙拉的購物籃。


    “好的,我知道了。”


    我接過籃子,拿起櫃台邊上的垃圾箱,回到幾十秒前剛剛離開的辦公室前拉開門。


    “啊,店長。”


    我扭過頭去。


    “怎麽了?”


    “該不會在我休息的時候,您已經把貨架整理好,而且把需要丟棄的貨品都清理出來了吧?”


    剛才明明還說沒啥事幹閑得慌來著。


    “啊……嗯,因為沒別的事幹嘛,所以就把高村同學的活兒也幹了。歡迎光臨。”


    說完,店長便笑容滿麵地招呼客人去了。


    “我到底在幹什麽啊……”


    我長歎一口氣,坐在辦公桌前的椅子上,將坐墊的彈簧壓得嘎吱作響。盡管店長笑著原諒了我,可仔細想想,這個月來我已經是第幾次犯類似的錯了呢?


    最近我明顯有些懈怠了,是因為上學期已經結束,還是因為不再用參加社團活動了?不管怎樣,我都必須在還沒釀成大錯之前重新振作起來。一方麵是不想再給店長添任何麻煩;另一方麵,要是真闖了大禍,我就隻能主動請辭了。現如今願意雇用高中生的店鋪越來越少,好不容易有這麽一家離家又近、又能接受隻在周末上班的店,要是不幹了……母親多半會開心的吧。


    母親本來就反對我兼職,我從棒球隊引退後,她對我施加的壓力與日俱增,現在我每次出門兼職都得忍受她的一番牢騷。“考生應該專心學習。”母親的話倒是沒錯,我也知道她是為了我好……


    上大學後,家庭負擔會加重,而且入學考試本身也不是鬧著玩的。直到現在母親還經常上夜班,我可不能讓她更加辛苦。


    “得加油了。”


    我出聲自勉道,接著將裝有丟棄貨品的購物籃拉到腳邊。


    我用專用掃碼器將商品一件一件地掃過編碼之後,再丟進垃圾箱。


    店長對於訂貨量的判斷十分專業,需要丟棄的過期貨品數量和種類都很少。便當、麵食、沙拉、甜點,我按部就班地丟棄著。


    “抱歉,高村同學。”


    就在我處理最後的飯團時,辦公室的門被人推開了。


    “我要去整理後院,你先幫忙看一下櫃台。”


    “呃,後院的話待會兒我去整理就好了。”


    “行了行了,櫃台就拜托嘍!”


    “等一下,店長!”


    我用最快的速度來到櫃台前,但店長已經不見了,隻有通往後院的門在微微擺動。


    ……他為什麽會突然去忙這個?整理後院明明也是我的兼職內容之一啊。


    盡管想追上去,可是考慮到萬一有客人來店裏不能一個店員都沒有,我隻得作罷。環視店內,目前隻有兩名客人,等他倆離開後,就馬上去後院找店長吧。打定主意之後,我站到了櫃台裏邊。


    正盯著飲料區看的那名西裝男子渾身上下並無半點出奇之處,沒多久就走出了店門。


    不過剩下的那個穿連衣裙的女生似乎正在認真地選購商品,她胳膊上掛著購物籃,仔細地掃視著文具區。她在文具區挑了幾件商品放進購物籃後,又轉移到了外用藥品區,而購物籃裏的商品也越來越多,等到把飲料區和點心區都逛了一遍,女生又回到了文具區。在把店內的所有貨架逛了個遍之後,她才怯生生地將裝滿商品的購物籃放在櫃台。我很少見到有人在便利店一次性買這麽多東西。


    “我要,買這些……高村學長。”


    明依有些羞赧地說道。


    “真巧啊,明依。”


    “嗶——”


    我打算先掃體型較大的商品,於是從堆得山一樣高的商品中取出塑料瓶咖啡放在掃碼器下。知道我在這裏兼職的隻有橫山而已,雖然並沒有特別保密的必要,不過我總有點不好意思,所以沒和其他人提起過,那麽現在碰到明依當然也——


    “……真巧呢。”


    是個偶然吧。明依的回答聲細如蚊蠅,幾乎被掃描聲蓋住了。


    “嗶——”


    “嗶——”


    “嗶——”


    香甜味濃厚的運動飲料和氣味淡薄的一般飲料、營養劑、巧克力……沉默的兩人之間,隻有掃碼器劃過商品條碼的聲音在不斷響起。


    明依似乎情緒不佳,低垂著腦袋,一會兒抓抓裙子,一會兒用食指卷弄稍微長長了些的頭發。偶爾她會偷偷瞟我一眼,但似乎不願意和我對上視線,始終不曾抬頭。


    “這麽晚了你在這附近幹嗎呢?”


    “嗶——”我一邊給瓶裝黑口香糖掃碼,一邊問道。


    “呃?啊,我之前去了趟千葉的親戚家,現在正要回家呢。”


    “是嗎?你的頭發變長了。”


    “咦?嗯,是吧。”


    “真難得呢。”


    “頭發這東西都會變長的吧。”


    “我不是說頭發,我是說你這件連衣裙。”


    “會、會很奇怪嗎?”


    聽我這麽一說,明依如同裸體上街被人看到了一般,身體為之一震。


    “怎麽會呢,隻是很少見你穿裙子。”


    “嗶——”食品和飲料都掃完了,接下來是外用藥品。我從購物籃裏取出冷敷貼。


    “哪有,我穿校服的時候不都是裙子嗎?”


    “這倒也是,不過你總在裙子下邊套一條運動褲,所以我以為你討厭裙子呢。結果你還是會穿連衣裙什麽的嘛。”


    “這、這是當然的啦!我有好多連衣裙呢。”


    明依似乎想表現得強勢點,可話一出口語氣又軟了下去。


    “……你挺適合穿裙子的。”


    “現在奉承已經晚嘍。”


    我明明是在誇她,不知道為啥明依卻生氣了。


    為什麽呢,感覺我老惹這女孩生氣。上次和她聊天的時候也是如此,那差不多已經是一個月前的事了吧。就在校園裏和橫山他們舉行引退儀式的那個夜晚。


    這麽說來,自從上次和她鬧得不愉快後,一直到今天為止,就算每次都遠遠看到彼此,我們也從未走近並正經八百地交談。我停止掃貨,直勾勾地盯著明依的眼睛看,但她馬上就撇開視線。


    ……難道說她還在為當時的事生氣?難得在這裏碰上,我還以為她消氣了呢。


    “嗶——”


    “嗶——”


    “嗶——”


    外用藥品也掃完了,接著是文具。自動鉛筆、hb筆芯、橡皮擦、圓珠筆、紅筆、馬克筆、筆記本。


    “好久沒有這麽聊天了呢。”


    明依突然冒出這麽一句。


    “是啊。”


    “自從學長引退以後。”


    ……這是毫無疑問的。


    “總共4650日元。”


    “給。”


    我接過明依遞過來的五張紙幣放進收款機,找給她四枚硬幣。


    “我得為當時的事道歉,明依。”


    “啊?”


    明依正要接過找零,聽我這麽一說,似乎大吃一驚。也許不該在找人零錢的時候道歉……我暗暗後悔。


    “應該道歉的人是我!”


    明依大聲說道,同時猛地低頭。而接下來的聲音差點把店麵震塌。


    “嗚哇——”


    她的腦門狠狠地撞在了櫃台上。


    “你還好吧,明依?”


    “沒事,沒事,我沒事,請別在意。”


    我很在意好嗎?!剛剛撞的那一下聲音超大的!一腦門貼在櫃台上連說三遍“沒事”的人,怎麽看都不覺得真的沒事。


    “當時我說了很多任性的話,還亂發脾氣……說真的,我都不知道自己當時到底怎麽了,真的非常抱歉。”


    明依依舊將腦門搭在櫃台上,自顧自地說道。


    “這些我都沒放在心上啊。倒是你腦門沒事吧?有沒有流血?”


    “我完全沒有……考慮高村學長家裏的情況,就在那裏想當然地胡說八道,真的……真的……”


    “我自己家的事就讓我自個兒操心好了,聽話,頭抬起來我看看。”


    “學長……”


    明依總算將頭抬了起來,果不其然,腦門又紅又腫。


    “……好痛。”


    “肯定痛呀。”


    剛買的冷敷貼派上用場了。


    “好,這樣應該沒問題了,要還是疼的話,就去醫院看看。”


    “呼——謝謝學長。”


    明依確認了一下冷敷膠的觸感,然後按著自己的腦門說道:


    “感覺好q彈。”


    “別亂碰哦。”


    “好的,高村學長果然好體貼哦。”


    “看到眼前有人受傷,換了誰都會幫忙治療一下吧。”


    “我不是說這個。”


    “嗯?”


    “真的很抱歉。”


    明依這次緩緩地低下頭。


    “你就別再道歉了,都說了我沒往心裏去。你該不會這一個月來都在糾結這事兒吧?”


    “……是的。”


    明依點了點頭。


    “不愧是惡魔經理,眼裏揉不得沙子啊。”


    為了緩和氣氛,我開起了並不擅長的玩笑。


    “請不要說笑。”


    明依臉上看不到半點笑意。


    “我真的一直在想哦,一直,一直……”


    盡管說了讓她別碰,明依還是一邊摸著腦門上的冷敷貼一邊垂下頭去。


    “當時聽到學長說的話,我真的很生氣。不爽,不爽,因為實在太不爽了,我反而開始逆向思考,既然學長讓我如此不爽,為什麽我一直以來還這麽信任你呢……”


    明依吞吞吐吐地說著,似乎在謹慎地措辭。


    “我思考了很久……終於發現一直以來我都想錯了。”


    “錯了?”


    我完全不明白明依在說什麽。明依依舊將手按在腦門上,眼睛朝上看著我繼續說道:


    “是說我……不對,我們一直願意跟隨高村學長的原因。”


    “……呃?”


    “回想起和高村學長相處的這兩年時光,腦子裏出現的,是學長如何照顧三年級的其他人,如何激勵學弟,如何幫助我——基本都是這些。於是我總算想明白了,我們之所以願意跟隨高村學長,並不是因為你棒球打得好,而是因為你的人格魅力。”


    “喂,你等會兒,怎麽突然間說起這個來了?”


    這種話別當麵說啊,為什麽這丫頭能夠對著當事人如此坦率地表露心跡啊。


    我不知道該擺出怎樣的表情,隻好支支吾吾地將冷敷貼的包裝紙揉成一團扔進垃圾箱。明依緊緊地盯著我繼續說道:


    “果然是左手,對嗎?”


    我扔紙團的瞬間,她如此說道。


    “什麽?”


    扔出的垃圾精準地穿過垃圾箱半開的封口,掉進箱底。那正是我拿進辦公室用來裝丟棄貨品的垃圾箱。


    “我從橫山學長那裏聽說了,高村學長其實習慣左手投球對吧?”


    ……那家夥又多嘴了。


    “偶爾罷了。”


    我想趕緊敷衍過去,然而明依的眼神已經變了。


    “橫山學長說了,‘如果我能接住那家夥的全力投球,和速水商業那一戰的結果說不定就不一樣了’。”


    “怎麽可能。”


    “但是……”


    明依牙關緊咬,似乎在用力地抑製即將奪眶而出的淚水。


    “高村學長,我還是覺得你應該繼續打棒球——”


    “明依。”


    我打斷了她的話頭。


    “對不起,我沒能帶你去甲子園。”


    我說得很慢。


    “學長……”


    一直故作堅強的明依此刻終於堅持不住了,她泫然欲泣地閉上雙眼。


    “學長果然很溫柔。”


    她寂寞地笑了笑。


    “我回家了,抱歉耽誤你這麽久。”


    明依最後對我點了點頭,接著從購物袋裏取出兩瓶運動飲料。


    “喂,明依,這些呢?”


    我搖了搖明依留在櫃台上裝得滿滿的購物袋,而她還是徑自走出了自動門。


    “請加油複習吧。”


    之前明明說過不會為我的應考呐喊助威,現在怎麽又改口了?


    她走出店麵後跨上自行車,一如既往地撥動車鈴鐺,然後漸行漸遠。


    ……那家夥難道是騎車去千葉?


    我的目光落在明依留下的購物袋上。


    咖啡、有提神效果的口香糖、甜巧克力、營養劑、零食、散熱貼、文具……基本都是能給考生派上用場的東西。


    我猛然抬頭,發現還有輛自行車正追著明依遠去。肥碩身軀下的自行車看上去有些可憐,所以我絕對不會認錯人。


    “橫山啊……”


    那家夥還真多嘴。


    “……怎麽回事?”


    我剛爬上公寓的外側樓梯,就發現房間裏沒亮燈。兼職結束後我就回來了,因此現在應該是晚上十點十五分左右。母親說過今天是白班,按理說應該早就回家了。換了是其他人也就罷了,母親在這個點是絕對不可能睡覺的……


    一打開門,濃烈的酒精味便傾瀉而出。


    空氣中的酒精濃度之高讓人覺得點個火就會馬上燒起來。我打開起居室的燈,發現四周亂得活像整個房間曾經上下顛倒過一般,而在一片混亂之中,母親正趴在矮桌上。


    到目前為止都還在我的預想之中。


    “媽?”


    唯一和預想不符的,是房間裏太過安靜了。


    我進門都沒說話,突然之間就開了燈,母親卻毫無反應,依舊這麽靜靜地趴著。


    “媽,你身體不舒服嗎?”


    我有點不安,又問了一句,母親這才驀地抬起左手,揮了揮手示意我過去。雖然沒有太過擔心,但我還是摸了摸胸口,走到她身邊坐下。


    “……”


    她突然無言地抱住了我。


    “……咦?”


    這還真是出乎意料啊,嗆人的酒精味和濕潤氣息襲向我的脖頸。


    “媽……”


    她已經很久沒這麽抱過我了。


    我馬上發現她並不是喝醉了在胡鬧,可即便知道了這一點,我依舊不知所措。既不好意思抱住她,但掙脫離開的話似乎又不大好。


    結果我隻是一動不動地任由母親抱住,心中默默數著她的心跳聲。


    “小翔越來越像他了,我都搞錯了……”


    母親突然說道。


    “呃?”


    “啊,你肚子餓了吧?我馬上給你做飯。”


    母親拍了拍我的背,仿佛剛才的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似的,她的動作又恢複了平時的麻利。


    “啊,嗯。”


    我卻還有點不明就裏,隻是呆呆地望著母親向廚房走去。


    “嗯?”


    緊接著,視野邊緣出現了令人不快的東西,我猛地撐住地板,往矮桌下窺視。


    “啊——被發現啦?”


    母親在廚房裏故作滑稽地拍了拍額頭。矮桌下邊躺著的,是空空如也的燒酒瓶。


    “媽,你全喝光了?”


    “有什麽關係呢,反正明天休息。”


    就算是這樣你也喝太多了吧?!難怪母親今晚怪怪的。


    “跟你說多少遍了,別亂喝酒。”


    “呀——別生氣嘛!我一個人喝著喝著就想到宮田那禿子了,然後越想越來氣。”


    “都回家了還跟他計較個什麽啊。”


    “嗯——該怎麽說呢,天性使然?媽媽遇到什麽煩心事一般不會馬上生氣,不過之後會越想越不爽。你明白嗎?先遇上了煩心事,接著心裏就有了點疙瘩,然後越想越心煩,最後回家喝上一杯,從而達到了最高潮。小孩子可能沒辦法理解吧?”


    我能理解,因為其實我也是這樣。


    “唉——難得開開心心地喝上一杯,結果還被小翔罵……真是的,那個禿子不管在不在都很煩人。啊,對了,小翔,你的情書又來嘍——正好我現在煩得很,能讓我看看嗎?”


    “當然不可以。”


    你要真看了,恐怕會陷入無可挽救的煩惱之中。


    “啊——不行,還是煩。好,我決定再喝一杯。”


    “都說了讓你別喝了!”


    “說起來,小翔,你今天又去兼職了對不對?都跟你說多少回了,考生就該專注學業。”


    “你怎麽現在說這個?”


    母親再度將燒酒攥在手裏,恢複了平常的樣子。


    盡管手邊擺著好幾種下酒菜,她依舊能夠來勢洶洶地對我說教個沒完。


    我換上居家服,將矮桌周圍打掃幹淨後,一邊吃著端上來的晚飯,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回應著。母親也不在意我到底有沒有聽進去,自顧自地以燒酒為燃料不停地吐苦水。


    等到我吃完,她似乎也說夠了,將空酒杯擱在矮桌上,困倦地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噯,小翔,明天媽媽不上班。難得的機會,我們去外邊吃飯吧。你備考這麽辛苦,正好趁機放鬆一下。”


    母親頭枕左臂趴在矮桌上,如此說道。


    “抱歉,我明天得出門,沒跟你說過嗎?”


    “說是說過了……哼,小翔好冷漠啊。好吧,明天媽媽一個人出去吃。”


    “也行啊。”


    我將餐具疊在一起,拿到洗碗台前。


    “啊,真的好冷漠。”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偶爾一個人獨處也不壞啦。”


    其實母親才更需要放鬆心情吧。


    “真的……好嗎?嗯——真的好嗎?呃——”


    母親像在說夢話一般自言自語。


    “噯,小翔,我真的可以嗎?”


    “可以啊,去吧去吧。”


    我一邊往水槽裏接水,一邊頭也不回地答道。


    “這樣啊,我知道了,小翔。嘿嘿嘿,我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讓人來搭訕——”


    母親有些費勁地站起身來,斜靠著拉開臥室的拉門。


    “愛你哦,翔太。”


    說完,她就帶上了門。


    聽到母親這麽說,我該如何回應呢?


    次日清晨。


    ——“哢嚓,鏘”。


    我被分針轉動的聲音吵醒,在鬧鍾響起之前按下了開關。


    我沒有馬上起來,而是躺著看了看房間的狀況。看來母親不曾起夜過,估計會一覺睡到中午。為了不吵醒她,我靜悄悄地疊好棉被,走出自己的房間。一進起居室,濕熱空氣中彌漫著的酒精氣味立刻撲麵而來,仿佛整個房間都在遭受宿醉之苦一般。


    我隨便吃了些昨天的剩菜,權當早餐,然後換好衣服。


    “我出門了,媽。”


    我用母親絕對無法聽見的音量說道,接著便走出玄關。一出門,整個人立刻沐浴在熱浪之中。好熱,明明太陽還沒完全當空,卻依舊熱得讓人難以忍受。看來今天東京也會很熱啊!我想了想,回房間拿了頂帽子戴上後這才重新走到門外。盡管前後僅隔了數秒,我卻覺得溫度似乎又上升了點兒。


    雖然走那條路去車站等於繞了遠路,可我的雙腿還是自然而然地向公寓的後方邁去。走了差不多十秒後,我在公園的入口處停下腳步。在夏日驕陽的照射下,公園裏的娛樂設施在地上投射出濃墨般的影子。


    “我走了,爸。”


    我心中的父親依舊站在滑梯旁邊。


    新幹線準時從東京站出發了。


    購票和乘車的過程按部就班得讓人有些沮喪,感覺和一般的列車沒什麽不同。因為是第一次單獨搭乘新幹線,我還提前一小時到了車站,現在看來挺傻的。或許是現在的時間不早也不晚,因此盡管是暑假,車廂裏的人也不是很多。除了我一個學生外,其他的基本上都是男性上班族。


    過了品川站之後,我確認左右兩邊的座位都空了,這才打開父親寄來的信。信的內容是一如既往的簡單近況匯報,以及一張照片,現實中的父親現在貌似在捷克。


    照片背後文字的字體依舊獨特:“玩具一般的街道。”


    照片上映出的是如同攀附著岩壁建造的白色民居。


    我盯著照片看了一會兒,才把它塞進包裏。


    接著我取出幾本問題集,用手機確認了一下時間。在下車之前要複習四科——我給自己定下目標,關掉了手機電源。


    “姬座,姬座到了。”


    我如同被車內廣播驅趕一般走到月台上。


    新幹線到站之後,我又坐了四十五分鍾私營鐵路的火車。盡管時間頗長,但還是沒能複習完最後一科的內容。


    為什麽我那麽容易犯困呢?明明是打棒球的人,注意力卻不夠集中,精神也無法長時間保持高度緊張……想到這些,我不由得有點生起自己的氣來。出於不甘心,我坐在月台的長椅上將最後一科複習完畢後,這才走出車站。


    從車站步行到巴士站要五分鍾,我本以為漫步在綠意盎然的鄉間小道上會很涼快,結果大出意料,區區五分鍾的路程走得我大汗淋漓。這也導致我上了巴士之後一直昏昏欲睡,可是車程隻有十五分鍾,根本不給我安心合眼的機會。


    “姬座港班輪渡口前,姬座港班輪渡口前到了,此站為本車的終點站。”


    在終點站和我一起下車的乘客隻有兩人。複習不順產生的不安、陽光曝曬下難以忍受的酷熱、莫名其妙的睡意——所有的不愉快都在我看見大海的瞬間消失殆盡。


    盡管和班輪渡口的方向相反,我還是鬼使神差地向臨海公園邁開了步子。這公園的規模恐怕比我家後邊那個大了幾十倍吧?!穿過極度寬廣的公園,風平浪靜的瀨戶內海便一覽無餘地出現在我麵前。


    好美。我找不出更好的詞來形容眼前的景色。


    我上一次看海還是初中的時候。盡管大海經常出現在照片和電視節目中,可當它真正出現在自己眼前時,那種強大的魄力還是讓人感到震撼。


    待我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已經在海邊逗留了十分鍾以上。這可不行,再這麽消磨下去天都要黑了。我環視四周,發現公園的一角有個小小的神社,大概是人們向大海祈福的場所吧。再遠一點,能夠看見一所建在小山山腹中的學校,不知是高中還是初中。對那所學校的學生來說,大海想必已經是日常生活中習以為常的一部分了吧。在海邊長大的孩子眼中,世界又會是什麽樣子的呢?


    我最後望了一眼大海,在海風吹拂下,心髒怦怦鼓動。


    我在候船室中那塗漆剝落的長椅上坐下,遠遠地眺望逐浪的海鷗。班輪的汽笛鳴響三聲後,以比想象中更快的速度靠近棧橋。


    剛才還在悠閑地抽煙的兩名船員懶洋洋地迎了上去,接住船上船員扔過來的胳膊般粗細的繩索,牢牢地係在棧橋上。待到鐵質的梯子(記得好像叫舷梯)搭上棧橋,乘客們這才優哉遊哉地走下船來。下船的大多是些拖兒帶女的阿姨,而上船的則多為去享受海水浴的度假人士和垂釣客。在這些人當中,有個戴著眼鏡、穿著校服的女高中生顯得十分紮眼。


    這女生看來學習很認真,我還沒到站台這邊來的時候她就在那裏專心致誌地看參考書了,直到她身邊背雙肩包的小女孩——多半是她妹妹吧——扯著她的耳朵叫喚,女高中生才意識到船已經來了。


    姐妹倆慌慌張張地爬上舷梯,我也緊跟其後走進船內。


    我一時不知道該坐哪兒,正有點不知所措時,大嗓門的船員便高聲告訴我“隨便坐”。乘客區分室內和室外兩處,盡管室內區有空調,我還是毫不猶豫地沿著指示牌爬上樓梯,來到班輪二層的展望台。


    所謂的展望台,其實也不過是一個塑料棚頂外加幾把鋼管椅罷了。


    有幾名遊客正靠著護欄觀看班輪離岸。突然,船體毫無征兆地搖晃起來,就這麽離開了棧橋。我還是頭一回搭乘渡輪,滿眼所見都和想象的大為不同。


    班輪猛然加速,在海麵帶起白波。海風幾乎要將帽子吹飛,不過我不願從護欄邊離開。波光粼粼的海麵上遠遠現出幾座島嶼的身影,按照導覽冊上的說法,那就是姬座五島。離我最近、最大的那座是姬座一之島,也就是說……


    “喂,能看見劍玉岩了。”


    某位海水浴遊客叫道,我也條件反射地抬起頭。


    沒錯,就是那座島。


    我從包裏取出父親寄來的照片,打橫放在眼前。錯不了,就是它,那座浮在波濤間的十字形小島,那座掛著破爛注連繩的小島,那座適合高唱演歌的小島……照片中的小島,此刻就在眼前。


    乘客們紛紛雀躍地開始拍照,但我隻是靜靜地對比著照片和現實中的小島,等待那個時刻的到來。照片在風中“啪啪”地鼓動,而班輪也離小島越來越近。


    ——來了。


    照片與現實的構圖完美重合。


    就是這裏。


    我做了個深呼吸,側耳傾聽,目不轉睛,微微張口品嚐著空氣的味道,雙手緊握護欄,穩穩站定。我要將這瞬間的美景牢牢地印刻在腦海之中。


    父親曾在這裏停留過。


    這是父親曾觀賞過的風景,父親曾呼吸過的空氣、聽過的聲音、摸過的觸感、體驗過的情緒。我拚命追尋著父親的足跡,自從看到父親照片的那一刻起,就下定決心要來這裏看看。


    島離我越來越近,父親應該就是在這裏舉起相機,如癡如醉地拍照的吧。而且恐怕也和現在的我一樣,手按帽子以防被風刮走吧。說不定我倆乘坐的是同一班巴士?他去公園了嗎?看海了嗎?注意到那個小神社了嗎?肯定也和我一樣,情緒十分高漲吧?他是不是也曾坐在那塗漆剝離的長椅上,等待班輪的到來?他看到海鷗了嗎?有沒有被粗大的漁網嚇一跳?有沒有覺得班輪比想象中小?爬舷梯的時候有沒有稍微覺得有點驚險?看見船體滑過海麵留下的波浪時,是否也覺得那好像大魚的尾巴呢?看見被波浪洗刷的劍玉岩時,是否也曾感歎自然造化的奇妙?


    噯,爸……你想我了嗎?


    突然,我意識到有點不對勁,於是將意識拉回現實。


    是聲音,不過很奇怪,剛才一直正常播放廣播的播音器裏,此刻居然傳出了……英語?不過這能算是英語嗎?根本就是用日語發音念出來的生硬假名英語。但我總覺得在哪裏聽到過……


    “嚇了一大跳吧?”


    “咦?”


    突然有人碰了碰我的腰,驚訝之餘回頭望去,發現之前見到的那個背雙肩包的小女孩正自信滿滿地看著我笑。


    “大哥哥你是本土[1]人吧,是來看劍玉岩的嗎?”


    看來這女孩是個自來熟,麵對島外來的陌生人也全然不怕生。


    “啊,嗯,沒錯。”


    “好遺憾哦,那就不能經常聽到爸爸的艙內廣播了。”


    “……廣播?”


    “嗯,我爸爸是這艘船的船長哦,是不是很厲害?”


    女孩驕傲地說道。她猛地跳上鐵護欄,踩在三條橫欄最下邊的那一根上。


    “嗯,好厲害。”


    她的動作看上去很輕鬆,但其實船搖晃得挺厲害,我有點擔心她會不會滑倒。


    “爸爸的廣播很受歡迎哦,超有趣的。他還會唱歌哦,雖然五音不全。”


    “哦……啊,是這樣哦。”


    “嘿嘿嘿。”


    女孩露出天真無邪的笑容,踩上了中間那一根的橫欄,盡管手還緊握著最上邊的橫欄,可她的上半身已經完全探出了甲板外。我正猶豫著要不要讓她下來,女孩又繼續說道:


    “不過今天要上學,姐姐也在船上,所以就沒歌聽啦。”


    “沒歌聽?”


    “嗯,每當姐姐坐船的時候,爸爸都會像現在這樣念英語‘裏森零’,因為姐姐要備考嘛。”


    “裏森零”?是說聽力(listening)嗎?就憑這種發音?


    “雖然姐姐一直讓他別這樣。”


    這才對嘛。


    “可是姐姐在撒謊哦,我知道的,其實她心裏高興著呢。那孩子總是那麽不坦率,真的和她爸一模一樣呢。”


    女孩煞有介事地抱起雙臂,眉頭微顰,大概是在模仿她的母親吧。雖然看起來她沒有繼續往護欄上爬的打算,但鬆開雙手反而更加危險,我正要出聲讓她下來——


    “當然啦,其實爸爸也喜歡撒謊。”


    女孩的笑容突然蒙上了一層陰影。


    “雖然爸爸在給姐姐加油鼓勁,但其實並不想她考大學。因為如果姐姐去了東京,他會很寂寞的。”


    “……你姐姐要報考東京的大學嗎?”


    “嗯。”


    我腦海中突然浮現那個認真看書,視線幾乎要將鏡片穿透的女高中生身影。這麽說來,那女生可能會成為我的應考對手呢。


    我沒說什麽,隻是輕撫女孩柔軟的頭發。


    這不奇怪,家人就是這樣的。我想她的姐姐正是因為理解父母的想法,才奮發圖強的吧。在這種離島上想必不會有補習學校,而每每輸給睡魔的我和她的姐姐一比,在學習方麵的意誌力怕是天差地別。我頓時有種被當頭棒喝的感覺。


    “唉——大家就知道撒謊!”


    女孩平攤雙手,站在護欄上晃動身體。


    “……如果姐姐去東京的話,你不傷心嗎?”


    “嗯?”


    我將女孩抱下護欄,如此問道。


    “嗯——”


    女孩完全沒有任何抗拒,乖乖地讓我抱著,然後被我放在了甲板上。


    “我不想她走,會很寂寞的——”


    她說這話的時候,笑得如同陽光般燦爛。


    “所以我也撒謊了呢。我們家每個人都在撒謊,好討厭——”


    女孩高舉雙手,似乎很開心。


    “噯,大哥哥。”


    “嗚哇!”


    她高舉著雙手撲到我的背上,為了不讓她摔下去,我自然而然地弓起背。


    “大哥哥是一個人來的嗎?”


    “呃……”


    我忙著調整姿勢,沒能馬上回答女孩的問題。不知怎的,我有些支吾起來,看著漸漸遠去的劍玉岩——


    “不,我和我爸一起來的。”


    現在的我,隻想假裝自己也有幸福的家庭。


    注解:


    [1] 注:這裏指相對於離島而言的日本本州。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十字路口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桐山成人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桐山成人並收藏十字路口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