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想去遠方。


    每次目送遠洋航船劈波斬浪而去,我的心緒也隨之飛向了大洋彼岸。


    我到底能走多遠?


    抵達遠方之後,我又能做些什麽?


    盡管每次幻想的目的地不盡相同,不過至少在今天,我踏出了第一步。


    “穿暖和點出門哦,沒遺漏東西吧?”


    母親一直送我來到渡口,她為我整理了一下圍巾,如此叮囑道。


    “嗯,準考證和新幹線的車票我都放好了,如果有什麽其他需要,在那邊買也很方便。”


    我將雙手插進外套的口袋裏,右邊的口袋裏裝著錢包,左邊的口袋裏則是手機和護身符。買不到的東西全在這兒了。


    “那就好。那你要注意身體哦,要是感冒的話努力就白費了。好,圍成這樣就沒問題了,別亂碰哦。”


    母親替我將圍巾圍得密不透風,感覺都快窒息了。


    “隻要發揮你的正常水平,就絕對沒問題。”


    母親捧著我的臉蛋說道。


    “嗯,謝謝媽。”


    “姐姐……”


    千帆站在母親身邊,伸手扯住我外套的袖口。


    “加油。這個給你。”


    千帆遞給我的東西是——


    “糖球?”


    “嗯,聽說吃了糖,腦瓜會比較好使。”


    “這樣啊……謝謝你哦。”


    我忍不住笑了,伸手用力地抱住千帆柔軟的身體。


    “姐姐要跟你道歉,不該一直把你弄哭的。”


    我撫摸著她的頭發說道。


    “我原諒姐姐了……”


    千帆在我的懷中點了點頭。


    “來了哦。”


    三道汽笛聲響起,仿佛在回應母親的話。波濤之間,父親的班輪朝我們駛來。


    “你倆看這邊。”


    我有些激動地從口袋裏取出手機,對著母親和妹妹“哢嚓”一聲按下相機快門。


    “你這是要幹嗎呀?”


    “別在意別在意。”


    我沒理會她倆的疑惑,低頭確認手機畫麵。畫麵中,母親和千帆正一臉不解地看著前方。


    這樣即便到了東京,你倆也會一直陪著我。我咽下這句有些羞於啟齒的話,默默地將照片保存下來。


    班輪今天也準時靠岸了。當我慌慌張張地爬上舷梯時——


    “海帆,過來。”


    父親從船上伸出手來。他以前從未這樣做過,導致我都不知道該擺出怎樣的表情才好了。


    “快點。”


    父親強行抓住我的手,將我扯上船來。


    “好好加油。”


    說著,他用力地拍了拍我。


    “嗯,謝謝爸。”


    我已經多久沒握過父親的手了呢?


    這雙又大又硬的手,曾經觸碰過我聞所未聞的“遠方”。


    引擎啟動,帶得甲板微微顫抖,船體也大幅傾斜。


    班輪飛快地離岸向本土駛去,感覺比平時快了不少,大概是錯覺吧。


    我回頭望向海島。


    千帆正站在棧橋上向我揮手。她又蹦又跳,還用力地喊著什麽。傻丫頭,看你這架勢好像我永遠不會回來似的。我也用力地向她揮手,直到千帆嬌小的身影漸漸消失在視野之中。


    “感謝各位今天乘坐姬座汽船。”


    班輪駛離港灣後,艙內一如既往地響起父親粗糲的廣播聲。想到今天也要聆聽父親拙劣的聽力訓練,我竟生出幾分感慨來。


    “我是倉橋泰三,四十四歲,今天由我來擔任船長。我女兒現在也在船上,她正要前往東京參加明天的考試。那麽現在請大家麵對劍玉岩雙手合十,祈禱我女兒考試成功……”


    你怎麽可以強迫乘客這樣做?啊,謝謝各位,我會努力的。


    父親今天的艙內廣播依舊精力十足。他甚至唱起了塵封已久的演歌,為我鼓勁助威。


    “感謝您今天乘坐新幹線,本車開往……”


    新幹線車內的廣播簡潔明了,沒有半點多餘的話語,和常年縈繞耳邊的父親版廣播形成鮮明對比。


    我上一次搭乘新幹線好像還是高二修學旅行的時候,目的地同樣是東京。


    當時身邊滿是興奮聒噪的同學,而今我卻形單影隻。我有些忐忑地給千尋和萬結各發了一條短信,她倆很快就回信了。


    萬結:加油哦,海帆,我們永遠與你同在。


    千尋:盡管上吧,海帆!我會一直陪著你的!


    ……不,我現在並非孤身一人。


    很快,新幹線發車了,行駛之平穩絕非班輪可比。


    終於,要去東京了。


    就在我還埋頭看著z補習班的考卷時,東京站到了。


    東京此刻銀裝素裹。


    第一次來東京的時候,天空是灰的,建築物是灰的,甚至連空氣都那麽渾濁,我簡直難以想象人類要如何在這裏生存。然而今天,東京是潔白而美麗的,正攤開雙臂歡迎我的到來。帶著愉悅的心情,我踏出了邁進東京的第一步。


    但還沒走上二十步,我就意識到自己方才的感受不過是錯覺罷了。


    ……這人也太多了吧?


    從月台搭乘電梯,然後到達的地方,我記得是中央大廳吧。為什麽會有這麽多的人?我想等人少一點的時候再往外走,於是暫且躲在角落,然而過了好一會兒人潮也沒有變稀疏的跡象。


    看來等也是白搭,我隻好咬咬牙,擠進人潮之中。在前後左右的推搡之中,我戰戰兢兢地來到了檢票口前,將車票和特快票塞進機器後,逃也似的來到了車站外。熙熙攘攘的人群讓我有點犯惡心,於是進了洗手間,盡管這不是什麽能讓人放鬆的場所,不過在打濕手帕擦了擦額頭後,我好歹冷靜了些許。我拍了拍臉,對著鏡中臉色發青的自己暗暗低語道:


    振作點,海帆,要是在這裏就被打垮了以後可怎麽辦?這還隻是東京的入口而已啊,趕緊調整情緒,接下來要換乘在來線[1]了。


    “……啊?!”


    這麽一說我才意識到,自己手上沒車票了。


    糟糕,從新幹線檢票口出來的時候,隻把特快票塞進去就可以了,但我把車票也一起放了進去,現在沒辦法乘坐在來線了。為時已晚,我隻好結結巴巴地向工作人員說明了情況。


    “下次請記得別把車票也一起放進去了。”


    他苦笑著讓我出了中央大廳。


    “對不起,對不起。”


    我一邊道歉一邊往前走去。才剛到東京沒五分鍾就犯了個迷糊,我感覺自己又想吐了。為了躲避人群,我倚靠在牆壁上,緊閉雙眼開始深呼吸。一下,兩下。


    好,現在還不是哭的時候。雖然還沒出東京站我就產生了嚴重的挫敗感,可現在顯然無法回頭。今天必須入住賓館,而在此之前,我還得去看看考場。聽上去難度跟達·伽馬的航海大冒險差不多,不過應該也還不到難於登天的地步。沒問題的,我能辦到,不就是坐有軌電車去大學嗎?


    我置之死地而後生地向在來線的售票處走去。


    結果我馬上就迷路了。


    煩死了,我和有軌電車真的這麽八字不合嗎?


    我拚命地盯著牆上的地圖看,可別說目的地在哪兒、我現在在哪兒,就連這張地圖到底是哪個區域的地圖都沒搞明白。我是個看不懂地圖的少女。早知道就不選世界史,改選地理了。


    我放棄地圖,改為仰望天花板上垂下的指示標,橫七豎八錯綜複雜的箭頭之中,還真有我一直在找的“在來線”字樣,真是天無絕人之路。


    我按照箭頭的指示繼續前進,一會向左,一會向右。人越來越多,而且一個個步履匆匆。我覺得如果隻有自己一個人慢慢晃悠的話會惹眾怒,隻得強打精神加快腳步。


    終於,在來線的售票處出現在前方,真是謝天謝地。買好票走上站台,我這才喘了口氣。到這裏就沒問題了,和鄉下一樣。用不了多久車就會來,隻要坐上車,就能到達目的地。最艱難的階段已經過去了。


    謝謝你,箭頭,我最喜歡你了。


    在“xx大學站”下車後,我往寫有大學名字的出口走去。


    到了這裏就沒什麽好慌張的了,我穿過檢票口,走下樓梯,踏上積雪的街道。


    教學樓就在眼前,還有座高高聳立的紅褐色鍾樓。


    就是這裏。我今天一路車馬勞頓,就是為了來到這裏。


    在眾人的支持與鼓勵下,我噙著淚水,磕磕碰碰地來到了這裏。


    ——好大的校園。


    這是第一印象,比照片上看著大了許多。


    這裏也是我這一年來的目的地。


    ——我要進這所大學。


    在我站在校門前的當下,心中長久以來的念想炙熱地燃燒起來,仿佛要將這漫天的飄雪融化殆盡。


    “接下來……”


    看完考場後,就無事可做了。


    接下來就去賓館辦入住手續,為明天的考試備戰……僅此而已。


    不過在這之前,稍微悠閑一下還是可以的吧?


    肚子開始咕咕叫,我這才意識到自己還沒吃中飯。不,或許不應該說“才意識到”,因為我其實是有意不吃的。這一路上吃中飯的機會要多少有多少,但我一直忍著,直到抵達目的地。


    應該可以吧?我已經確認了從車站到這裏的路,而在來線的搭乘方式也和鄉下別無二致,所有的偵查工作都應該算是結束了。


    我走出校區,向和車站相反的方向走去。


    比起從車站來大學的時候,我的腳步輕盈了不少。


    我從口袋裏取出手機,打開那家店的官網。都不用看地圖,從這裏直走十分鍾就到。


    短暫的雪中漫步後,那棟三層小樓便出現在眼前。


    店內的裝潢時尚而可愛,令人怦然心動。我事先調查的,可並非隻有學校本身而已。


    我稍微給自己鼓了一下勁,然後推開玻璃門。


    “歡迎光臨,這邊請。”


    靚麗的店員身穿可愛的製服,麵帶動人的微笑領著我來到座位前,當我有些慌慌張張地坐下後——


    “請問要點些什麽?”


    店員為我攤開菜單。


    其實我連看都不用看,在離開家之前就已經想好要點什麽了。真沒想到,在我報考的大學邊上就有憧憬已久的專營店。


    我咽了口口水,說道:


    “一份烤薄餅。”


    此刻我臉上的笑容想必也和店員一樣動人。


    “倉橋小姐對吧,我們一直在等您呢,您的房間是304號。”


    前台戴眼鏡的大叔麵帶優雅的笑容,將寫有賓館名字的房卡遞給我。


    “啊,好的。呃……請問鑰匙……”


    聽我這麽一問,大叔沒答話,而是將門卡又遞近了一厘米。這時我才意識到,那就是鑰匙。


    我坐電梯到了三樓。房間略嫌狹窄老舊,不過我畢竟不是來玩的,忍忍也就罷了。從賓館到大學,隻需乘坐在來線,一個站後就到了!而今晚,賓館這裏就是我的大本營。我將書包放在地板上,躺倒在床,確認感覺比較舒適後,看了看枕邊電子鍾的時間。


    19:20。


    吃完烤薄餅後,我繼續待在那家店裏複習,不知不覺就已經到了晚上,於是順便在店內解決了晚飯。因為外邊又黑又冷,我幹脆直接打了輛的士來到賓館……是不是有點奢侈了?


    我起床走到窗邊,拉起百葉窗。


    積雪雲還沒有消散的跡象。


    雖然不算暴風雪,不過雪花還是執拗地飄落個不停。不知道島上是不是也在下雪呢?大家現在在幹什麽呢?


    ……我是不是有點玩得太歡了?


    不行不行,我可不是來玩的。海帆,明天就要見真章了,得集中精神。好嘞,現在就再複習一會兒。


    不過還是得給家裏報個平安——想到這兒,我從外套口袋裏取出手機,解鎖屏幕。


    ——三十五個未接來電。


    我不禁一愣。


    ……這是什麽情況?


    我趕緊確認曆史來電。


    “未接來電 19:20 家。”


    “未接來電 19:20 家。”


    “未接來電 19:19 家。”


    “未接來電 19:19 家。”


    “未接來電 19:19 家。”


    “未接來電 19:18 家。”


    “未接來電 19:18 家。”


    “未接來電 19:18 家。”


    “未接來電 19:18 家。”


    “未接來電 19:17 家。”


    “未接來電 19:17 家。”


    “未接來電 19:17 家。”


    “未接來電 19:16 家。”


    “未接來電 19:16 家。”


    “未接來電 19:16 家。”


    “未接來電 19:16 家。”


    “未接來電 19:15 家。”


    “未接來電 19:15 家。”


    我差點沒抓穩手機。


    這是……怎麽回事?


    畫麵中從上到下全是家裏打來的未接來電,數量多得極不尋常,而且全部集中於十五分鍾之內。


    我用顫抖的手指按下回撥,心裏念叨著“千萬不要有事”,然而內心已經被不祥的預感所填滿。


    “怎麽才接電話呀!”


    撥通之後提示音才響了一聲,那邊就接了電話。是千帆,而且已經有點泣不成聲了。我的不祥預感愈發強烈,因為這個家除了我自己,就沒有人會弄哭千帆了。


    “怎麽了,千帆,發生什麽事了?”


    我勉力保持冷靜,用盡可能溫柔的聲音問道,但電話那頭的千帆隻是嗚咽,聽不清她在說什麽。


    “怎麽了嘛,千帆?光哭我也弄不明白呀!”


    我強忍住內心的焦慮,又問了她好幾遍,千帆這才咳嗽了幾聲,艱難地擠出話語。


    “爸爸……可能會死……”


    緊接著,她又號啕大哭起來。


    “千帆……你剛才說什麽?怎麽回事,千帆?”


    無論我怎麽問,電話那頭都隻傳來哭泣聲。


    “千帆,你在說什麽?別哭了,千帆!”


    我對著手機叫喊道,雖然知道這種時候更不應該吼她,可是我實在難以自已。


    “千帆,你在跟誰打電話?”


    突然,電話那頭傳來成年人的聲音,接著話筒似乎被搶了過去,千帆的哭泣聲頓時變得模糊。


    “喂,請問是哪位?”


    母親的聲音清晰地傳入我的耳中。


    “媽!是我,海帆!爸怎麽了?為什麽千帆在哭?媽!”


    我的疑問如同洪水破堤般湧出。


    “啊,是海帆呀,怎麽了,幹嗎這個時間打電話過來?到賓館了嗎?不可以四處瞎逛哦。”


    “呃?嗯……我到賓館了。媽,爸到底怎麽了……”


    “他沒事的。”


    母親平靜地說道。


    “你爸爸他沒事,所以冷靜下來,海帆。”


    母親試圖讓我冷靜下來,但這有些刻意的平緩口吻,反而讓我感覺事態嚴重。


    “我現在就告訴你情況,所以你先冷靜下來,好好聽我說哦。”


    說完這句話後,母親才娓娓道出了父親的情況。


    果然不出我所料。


    父親從船上跳到海裏去了。


    他是為了救一名喝醉酒後失足落水的乘客,盡管兩人很快就被撈了上來,但畢竟如今氣溫極低,所以獲救後立馬被送去了醫院。


    “媽,去醫院難道是說……”


    我握著手機的手在顫抖。


    ——低體溫症。


    這個詞沒能說出口。五年前,父親在鄂霍次克海獲救的時候,醫生就曾經說過——撿回一條命已經是奇跡,如果再有類似遭遇的話那就神仙都救不回來了。


    “媽,爸他……”


    “沒事的。”


    盡管如此,母親還是斬釘截鐵地說道。


    “鄂霍次克海都沒要了他的命,區區五島的海又能奈他何?明天肯定就能啥事兒沒有地笑著回來了。”


    母親笑了笑。


    “所以呢,海帆,你專心做自己該做的事情就好。可別讓你爸笑不出來哦。”


    “媽……”


    我的聲音在發顫。


    “你明白的吧,海帆?”


    我好想哭,好想找個肩膀靠一靠,好想現在就回家,但是……


    “嗯,媽,我明白的。”


    我現在隻能這麽說。


    “謝謝你,海帆……不愧是姐姐。”


    母親在竭盡所能地為我寬心。


    所以我隻能這麽回應。


    掛斷電話之後,我雙腿一軟癱坐在床上。全身上下都在發抖,寒意讓我無所適從。


    沒問題的。父親是大海的男兒,不會那麽輕易倒下。


    然而無論我怎麽安慰自己,心底的不安依舊無法拭去。


    我顫顫巍巍地站起身,伸手取過掛在衣架上的外套。


    把手伸進左邊的口袋,右手立刻被柔軟的觸感所包覆,從指尖,到指甲、手掌、手腕,柔和的質地仿佛無處不在。


    這反而讓我心頭一凜。


    ——護身符不見了。


    我又把左手伸入口袋,但不管哪隻手感受到的觸感都如出一轍。


    不可能,不可能的。我絕對放進來了。


    乘船之前我還確認過,右邊口袋是錢包,左邊口袋是手機和護身符。那之後,我從未把護身符取出來過。


    ……那麽,手機被我拿出來過幾次呢?


    手機是和護身符放一個口袋裏的,我一共拿出來過幾次?遺失護身符的機會一共有幾次?


    沉鬱在胸口的不安愈發難以忍受。


    而雪依舊沒有要停的跡象。


    翔太 當天六點整


    從昨天開始雪就下個沒完,現在更有愈演愈烈之勢。


    早上聽新聞裏的天氣預報說,今天東京將迎來三十年不遇的大雪,並提醒民眾要注意安全。


    “那我出門了。”


    我在玄關穿上冰冷的鞋子,有些哆嗦地站起身來。


    “都準備好了?沒遺漏什麽東西吧?”


    母親一臉不放心地將輕了不少的書包遞給我。


    “嗯,準考證和手表我都帶了。要是遺漏了什麽直接買就好。”


    “那可不行,準備不就是為了萬無一失?來,把備用筆盒也拿去。”


    說著,母親自顧自地把她的筆盒也塞進我的書包。


    “千萬別凍著了。”


    她取出兩個暖寶寶,分別放進我外套兩側的口袋裏。


    “不用帶兩個啦。”


    “不行,都給我帶上。哎呀你看看,圍巾還露了這麽大的縫兒。”


    本想拿一個暖寶寶出來,但看到母親細心地替我圍圍巾,我便頓時陷入了沉默。


    “怎麽了……小翔?”


    “沒什麽。”


    近距離對上母親的視線後,我下意識地撇過頭去。


    不知怎的,總覺得母親現在的樣子有點奇怪。該說她成熟呢,還是該說她穩重呢?


    “你嘴巴上沾了點什麽東西哦,小翔。”


    雖然還是和往常一樣多話,可怎麽說呢,我也不清楚該怎麽形容……感覺動機不一樣了。我今天尤其覺得,母親很有母親的樣子。


    “好,這樣就行了。”


    圍巾被係得太緊,有點呼吸困難。母親拍了拍我的肩膀。


    “你氣色不錯哦,小翔。”


    “是嗎?”


    “發揮正常水平,就肯定沒問題了。”


    說完,母親露出了似曾相識的微笑,那笑容如同大海一般平靜、柔和。


    “那我出門了。”


    “噯,小翔,今天走反方向的路去車站吧。”


    我剛將手放在冰冷的門把上,母親就突然如此說道。


    “反方向?”


    “嗯,討個吉利嘛。像這種時候啊,不要走最短路線,繞個道據說會比較容易成功哦。所以嘛——”


    “不用了,那都是迷信。”


    我如此回應道。


    “小翔,聽媽媽的話。”


    母親毫不讓步。


    ……她今天果然有哪裏不太對勁。


    母親既沒有不分青紅皂白地強迫我,也沒有抬高音量大聲嚷嚷,而是麵帶笑意,語氣柔和。


    “知道了……我會繞道過去的。”


    但我隻能點頭屈服。


    “我走了。”


    一打開門,混雜著雪花的寒風便迫不及待地襲來,我縮起脖子,踏出屋外,母親伸手扶住門,說道:


    “路上小心。”


    昏暗的走廊中,母親說完這句話後,便帶上了門。


    ——路上小心?


    這算什麽嘛,簡直好像母親在送小孩子出門一樣。


    今天母親真的有些不對勁。


    太過一本正經了,反而很奇怪。


    街道已經完全被大雪所覆蓋。


    從昨天開始雪就沒停過,司空見慣的景致如今銀裝素裹,變得和往昔大不相同。雪這麽大,電車可能會晚點,所以提早出門才是正確的選擇。


    我抓著扶手小心地走下公寓的鐵樓梯,尤其是明依曾經踩滑的最後一級,下腳尤為慎重。走到樓外,呼嘯而過的寒風將積雪刮起,我一手握住口袋裏的暖寶寶一手撐開傘,在潔白的絨毯上留下兩道足跡。


    ——繞個道比較好哦。盡管母親應該不至於從窗口監視,不過我還是老老實實地按照她所說的,往公寓後方的公園走去。


    然而我馬上停了下來。


    有人在叫我。我緩緩地回頭,不,隻是我心裏希望被人叫住罷了。


    公園同樣完全被大雪掩埋,滑梯、長椅、秋千,甚至連秋千架都被染成了白色。


    父親今天也在這裏。他站在滑梯下方我們一直練習接球的位置,身上滿是積雪。


    ……為什麽?為什麽幻想中的父親身上會有積雪?


    父親拂了拂肩上的雪,緩緩地在潔白的雪地上留下黑色的足跡。


    為什麽幻想中的父親會踩出腳印?


    他在叫我的名字,而上一次他這樣叫我還是四年前。這絕不是錯覺。


    聲音依舊低沉,步伐依舊很大,淺棕色的外套,印有橫向文字的破舊棒球帽,一切都和往昔別無二致。


    “……好久不見了,翔太。”


    唯有笑容看上去有些疲乏。


    “爸……”


    父親此刻就站在我眼前。


    大雪無聲地越積越深。


    唯有遠方傳來的些微行車聲,稍稍打破了我和父親之間的沉默。


    父親就站在我眼前。


    他為什麽會在這兒?我甚至都不用問,心中就有了答案。


    是母親讓他來的,隻有這種可能。她那天刻意梳妝打扮了一番才出門,原來就是為了這個啊。


    直到那天我才知道,父親和母親之間還是偶爾會有聯係的。在我發現母親梳妝台抽屜裏的印花信封之後。


    抽屜的更裏邊還有一些開了封的褐色信封。信封上寫著我們公寓的地址,收信人是我,寄信人則是葉崎亙。字跡獨特,一看就是父親的手筆。


    信是郵寄來的。這個自然,身為攝影家的父親整天滿世界跑,不可能每個月專門回一次日本將信件放進我們公寓的信箱裏。


    而母親讀了父親的信件後,裝作毫不知情的樣子,將信件的信封換掉之後交給我。所以母親才會認定那些沒寫寄信人和收信人的信件是給我的情書。


    恐怕到昨天為止,母親和父親之間的聯係還僅限於閱讀來信而已。因為母親一直在哭泣。每當無法和想見之人會麵時,母親就會流淚。而我也終於意識到,每次母親喝得爛醉,都是在收到父親來信的日子。


    雪塊從榆樹枝頭掉落地麵。


    父親一言不發,我也保持沉默。


    兩人相對無言地站在公園入口處,附近經過的行人紛紛投來好奇的目光。突然,父親卷起外套的袖口。


    “要遲到了。”


    說著,他邁開步子。


    難道說他要送我去考場?


    我小跑著追上父親。走到父親身邊後,手中的傘自然而然地將兩人籠罩。我倆就這麽沉默著向前走去。


    我想說的話堆積如山。


    關於這四年來,關於棒球,關於信,關於照片,關於母親……爸,我一直在堅持打棒球哦。我一直在讀你的來信哦,你就多寫幾句話嘛。我還去了你照片上的那個島哦,而且也想去其他照片上的地方。媽最近酒量下降了不少,說不定會再婚哦。我該怎麽辦呢,爸——


    但我一句話都說不出口。


    我倆無言地在十字路口的紅綠燈前停下腳步。啊,對了,還有一句話。


    “……你走路的速度變慢了呢。”


    我總算擠出一句話來,盡管內容有點莫名其妙。


    “……”


    父親有些不解地看向我。


    “呃,我是說,以前和爸一起走路的時候都會累得夠嗆……”


    被他這麽盯著看,我反倒有點不好意思了,慌忙垂下視線,裝作在清理黏在腳跟上的雪。


    “我沒什麽變化。”


    父親小聲地說道。發動機蓋上覆蓋著積雪的卡車用不比步行快多少的速度駛過車道。父親目送卡車遠去後,才繼續緩緩地說道:


    “你已經十八歲了啊……”


    他呼出一口白氣。


    不是我步速變慢了,而是你變快了。父親大概是想說這個吧。看來在不擅長表達自身想法這一點上,我確確實實遺傳了父親的基因。這麽一想,我反而有點開心起來,盡管長期以來我都為這個缺點感到自卑。


    ……開心?


    綠燈亮起,等著過馬路的人們一起走上人行橫道。


    “翔太?”


    看見我停在原地沒動,父親不解地回過頭來。


    傘從手中滑落。


    “你怎麽了,翔太?”


    是啊,我一直是怎麽了?為什麽一直都沒想起來?這麽簡單的事情,為什麽就是不明白呢?一直掩藏在心底的感情,一直無法好好道出的感情,此刻終於翻湧而出。


    “……翔太?”


    我緊緊地盯住父親的臉。四年了,父親的目光依舊和以前一樣炯炯有神,然而歲月還是在他的臉上留下了些許滄桑的痕跡。


    “……你怎麽才回來?”


    話語自然而然地傾瀉而出。


    沒錯,我一直、一直……從四年前開始就一直……


    “爸,我好想你啊。”


    我一直非常想念父親。


    “你怎麽才回來……”


    伴隨著話語一道湧出的,是止不住的淚。


    紅綠燈又變紅了,等待的車輛紛紛重新發動。


    “翔太……”


    父親將手放在我的頭上。


    “爸對不住你。”


    他用力地摟住我的肩膀。


    父親的氣味和四年前一樣,混雜著濃厚的煙味。


    我現在總算清楚地明白自己為什麽要打棒球了。明依,我明白了,因為棒球是我和父親之間唯一的紐帶。正因為我不想失去父親,才會一路堅持打棒球。


    我一邊在腦海中構想遠方的景致,一邊在小公園裏練習著接球。


    “……爸,你說我也能去遠方看看嗎?”


    “當然。”


    父親取下皺巴巴的棒球帽,戴在我頭上,仿佛要為我遮蔽風雪。


    “你已經走得很遠了。”


    他用一如既往的模糊聲音答道。透過厚厚的帽子,我能感受到他粗大手掌中傳來的陣陣溫熱。


    累積了四年的淚水在這一刻噴湧而出。


    海帆 當天七點整


    枕邊的電子鍾發出了頗為低調的鬧鈴聲。


    我緩慢地按停鬧鍾,從床上爬了起來。拉開百葉窗,將窗戶推開臉那麽寬的縫,寒風頓時席卷而來。大雪之下,東京舉目之處都是白茫茫的一片,而且雪似乎還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結果我昨晚徹夜未眠,現在雙頰有些發燙。拿起手機看了看來電提示,結果和十分鍾前一樣,既沒有電話,也沒有短信。


    父親應該還在醫院吧。沒問題的,要真有個三長兩短,母親那邊總歸會打個電話過來。沒有聯絡就證明情況還不算太糟。


    我努力讓自己相信這種說法,然後開始做起退房的準備來。我把外套的口袋翻了個底朝天,但還是不見護身符的影子。明明今天比任何時候都期望護身符的加護,結果它居然缺席了。為了保險起見我還確認了一下褲子的口袋,結果發現了一顆糖球。


    ——千帆。


    糖球一入口,黏膩的甜味幾乎讓眼淚奪眶而出。我慌忙跑進洗手間。


    “電車停運了?”


    我忍不住大聲問道。一方麵是因為太過震驚,另一方麵是因為不提高音量的話對方根本聽不見。


    我剛到一樓想辦退房手續,就發現大廳裏人聲鼎沸。四周到處都是人,個個都在抱怨個不停。


    “是的,因為三十年不遇的大雪,電車的延誤情況很嚴重。”


    前台大叔如此回答道,之前遊刃有餘的態度已經蕩然無存,他眉頭緊鎖,好像這場大雪是他的責任似的。


    電車停運的話就打的吧。考場八點五十分之後就禁止入場了,所幸現在時間還很充裕。


    “出租車現在也很緊張,什麽時候能來還真說不準。您要是趕時間的話,步行可能還快些。”


    大叔似乎讀出了我內心的想法,如此建議道。東京還真厲害,不就下了場大雪嗎?居然就陷入了一片混亂之中。


    “走路過去大概要多久呢?”


    我大聲告訴對方自己的目的地後,大叔露出無奈的表情回答道:


    “大概需要三四十分鍾……”


    感覺他眼鏡都歪了。


    這不挺近的嗎?看他這幅表情,我還以為要走很久呢。不過對於城裏的孩子來說,或許這距離還真夠遠的。


    “謝謝,那我走過去吧。”


    “啊,客人,請稍等一下。”


    見我打算出門,大叔連忙說道:


    “這個您拿去用吧。”


    他從前台裏邊取出一把碩大的黑傘。


    “這是……”


    傘柄上寫著名字,多半是大叔的私人財產。


    “呃,這怎麽行呢……”


    “沒事的。”


    見我想拒絕,大叔強行把傘推到我手上。


    “加油。”


    他和藹地笑了。我頓時覺得自己幹涸的心靈得到了滋潤,這種時候正需要他人的聲援。


    “謝謝您。”


    我大聲道謝,走出賓館正門。夾雜著雪的寒風頓時撲麵而來。


    我不冷。和冬天的大海相比,和鄂霍次克海相比,一點兒都不冷。


    我“沙沙”地踏著雪向前走去。城裏孩子要走三十分鍾的話,長年在山道上鍛煉腳力的我想必十五分鍾就能走到。隻有今天,我很慶幸自己是個鄉下女孩。


    或許並不值得慶幸。


    我才走了不到十分鍾就後悔了。


    我緊握手機,呆呆地站在十字路口前。


    怎麽辦?走路是沒問題,天寒地凍也能忍受,但是這路……我不認識路呀。我怎麽就忘記自己壓根不會看地圖了呢?


    我拚命地盯著手機的畫麵看,但也隻是平添不安和焦慮而已,有用的信息完全進不到腦子裏。


    怎麽辦,怎麽辦?東京站的噩夢在我腦中蘇醒。不能慌,冷靜下來,總之先冷靜下來。有沒有什麽標誌性的建築物……搞不明白,積雪太厚了根本無從分辨。


    雪,三十年不遇的大雪。


    為什麽偏偏是今天?如果是昨天或者明天不就沒事了?我已經為了今天努力了整整一年,為什麽偏偏要在今天……


    不行,我不可以哭,要是眼淚流出來就看不清地圖了。


    我再度將視線投向手機。


    就在這時,手機收到了信息,震動起來。


    萬結:我看到新聞啦,東京在下大雪呢,你還好吧?


    千尋:‘認真四眼’,你還好吧?冷靜點哦,別慌張。


    看到她倆的短信,我眼眶中噙滿淚水。


    ——‘認真四眼’。


    為什麽我昨天沒有認真點看考場呢?


    雪從昨天開始就下個不停,為什麽不好好確認一下從賓館到考場的路,以防萬一呢?以我平時的性子,肯定會以穩妥為重,怎麽就對烤薄餅流連忘返了呢?為什麽到了關鍵時刻,我反而無法貫徹自己的認真勁兒了呢?


    雪越下越大,這想必是對我的懲罰吧。正因為我不夠認真,雪才會下個不停,才會迷路,父親才會入院,護身符才會不見。


    “嗖——”


    “呀!”


    傘被狂風刮走了。


    我腳下一滑,摔倒在柏油路上。脫手的傘被風刮到車道上,我本想去追,卻被汽車喇叭聲嚇得止住腳步。


    傘就在我眼前被一次又一次地碾過。


    ——大叔給我的傘。


    眼淚一旦奪眶而出,就再也止不住了。


    翔太 八點三十五分


    考場是間有點像禮堂的大教室。


    估計可以容納兩百人,固定的長桌三列三列地並排著。檢查過準考證後,我坐在貼有自己考號的座位上。


    離禁止進場時間還有十五分鍾。大概是受到大雪的影響,都這個時間點了,還有不少位子是空著的,監考老師們也有些不安地湊在一塊說著什麽。我閉目養神,試圖屏蔽這浮躁的氣氛。


    終於,要開球了。


    帽子上還存留著父親大手的觸感。


    海帆 八點四十分


    “到了。”


    我心中竊喜。盡管繞了不少彎路,而且還一度走過頭了,不過總算在樓與樓之間發現了那座紅褐色鍾樓的蹤影。


    離禁止進場時間還有十分鍾。


    我全速向前跑去,盡管腳下打滑,依舊不肯減慢速度。


    翔太 八點四十八分


    離禁止進場時間還有兩分鍾。


    考場之中充斥著劍拔弩張的緊張感。之前因為大雪的關係而產生的空位此刻也基本坐滿了人。


    ——“啪。”


    伴隨著巨大的聲響,門被推開了。最後一名考生衝了進來。


    那女生看來相當慌張,上氣不接下氣不說,還全身都打濕了。絲襪破了洞,膝蓋還滲出血來。


    在監考老師的催促下,戴眼鏡的女生慌慌張張地走向最後一個空位。


    看見她這副模樣,我不由得想:


    ……這女生和明依好像。


    海帆 一分鍾前


    趕上了。


    我癱倒在座位上,調整紊亂的呼吸。


    ——冷靜。


    頭疼,肺像在燒似的,但已經不要緊了。受傷的膝蓋陣陣發麻,指頭凍得仿佛要裂開,但也同樣不要緊了。我已經趕上了,切記不能慌亂。


    “進了考場之後就不準再看任何參考書了。桌上隻能放準考證、手表和文具,手機請關機。如果考試過程中哪位考生的手機響了將視作作弊,會被即刻請離考場。”


    監考老師在前方的講台上用麥克風說明了考場紀律,我取掉圍巾,脫掉外套,同時掏出手機準備關機——


    “……”


    我的心顫了一下。


    “來電 家”。


    不行,現在必須關機。我關掉手機電源,塞進書包裏。


    ——冷靜點。


    我從筆盒中取出文具。


    ——冷靜點。


    肯定是告知父親已經康複回家的消息。肯定是這樣的。


    ——所以冷靜些。


    再這樣下去,又會和全國模擬考試時一樣了。睡眠不足,遲到,節奏完全被打亂——所以我要冷靜,必須冷靜。


    “啊……”


    就在這時,橡皮擦從凍僵的指間滑落。


    ——不是吧。


    橡皮擦滑過指縫,從桌角跌落在地。我的位子在考場的最上邊一級,橡皮擦便沿著一級一級的台階一路往下滾落。


    ——別這樣,我快撐不住了。


    就在我慌慌張張地想站起來時。


    “你用這個吧。”


    隔壁的男生遞過來一塊橡皮擦。


    男生一頭淺黑色的短發,個子很高。他的眼神感覺似曾相識,比起遞過來的那塊和他氣質不合的粉紅色貓型橡皮擦,他戴著的棒球帽更能吸引我的目光。


    “現在開始發答題紙。那位男生,請把帽子摘了放進包裏。”


    監考老師的注意力被吸引了過來。考試過程中是禁止戴印有英文的帽子、穿印有英文的衣服的。


    “……不好意思。”


    男生說道,似乎現在才意識到自己帽子上的文字。


    “crossroads”。


    他摘下印有這個單詞的帽子。


    “……”


    接著,我幾乎是下意識地抓住了男生的帽子。


    “……呃?”


    男生有些不解,但我並未鬆開手。


    “……我找到護身符了。”


    我突然想起父親說過的話。


    你沒問題的。


    注解:


    [1] 注:指新幹線以外的所有鐵道路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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