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隨著除夕夜鍾聲的鳴響,屋外孩子們的吵鬧聲此起彼伏。我停下手中的自動鉛筆,看了看時鍾。


    十二月三十一日,晚上十一點三十分。


    從初夏開始的備考複習在不知不覺中已經迎來第三個季節,一年很快就要結束了。


    我拿起攤在書桌上的問題集,隨手翻了起來。一頁,兩頁,三頁……至少做到這裏吧。


    翻回剛才的頁麵後,我再次握起自動鉛筆。


    “還要繼續嗎?”


    身後突然傳來聲音。


    “別那麽吃驚呀,小翔,你把媽媽都嚇著了。”


    回頭一看,拉門被拉開了一人寬的距離,母親正站在門外盯著我看。


    “媽,你在那裏站多久了?”


    “嗯——差不多十分鍾?”


    “別光站著不出聲啊。”


    “這個嘛——還不是因為小翔你太認真,所以不忍心打攪呀。”


    母親輕手輕腳地走進房間,好像潛行的忍者似的。


    “最近小翔學習好專注呢,和以前動不動就睡著那會兒完全不同。”


    “開年以後馬上就是大學入學考試[1]了,不管願意與否都得專注起來啦。”


    盡管不想承認,不過自從停止兼職後,不用再考慮雜七雜八的事情,我的注意力確實集中了不少。


    “你還要繼續複習嗎?”


    “嗯,我想複習完這些再停下來。”


    “那得到淩晨十二點以後了吧?”


    “恐怕是的。”


    “行呀,複習完以後能陪陪媽媽嗎?”


    “可以呀。”


    我估計她是要我幫忙做什麽事,所以想也沒想就點頭應道。


    “嘻嘻嘻,這可是你說的哦。”


    母親嗬嗬直笑,一副計謀得逞的得意表情。


    “啊,有蘋果糖哦,小翔。我買一個給你吃吧——”


    母親突然兩眼放光,擠出熙熙攘攘的參拜人群。


    “喂,媽,吃的東西已經夠了!”


    我挺著鼓脹的肚子,在她身後拚命地追著。


    “嘿嘿嘿,好像很好吃的樣子。”


    可等我追到母親,她已經笑嘻嘻地站在攤位前,一手拿著一個蘋果糖。


    “你居然買了兩個……”


    “來來來,那張椅子沒人坐了,我們坐下吃吧。嗚哇,屁股好冷!”


    母親瞧中一張空著的椅子,上前坐下。


    “哦哦,好好吃,蘋果糖果然是食攤上的王者!來,剩下的都給小翔。”


    她將隻咬了一口的蘋果糖遞給我。


    “要是吃不完,你就別買啊。”


    胃裏邊現在儲存著各種母親隻吃了一口就推給我的食物:章魚燒、烤魷魚、炒麵、好味燒、蛋糕,不一而足。明明來之前已經吃過晚飯了,現在這麽胡吃海喝的,感覺胃部負擔越來越重。


    “有什麽關係嘛,我就是想每樣都吃一點兒!”


    母親吐著白氣,笑容滿麵地說道,同時還滿不在乎地喝著罐裝啤酒。穿著大衣、圍著圍巾、戴著手套,帽子連耳朵都遮住了,可手裏還拿著冰啤酒——這模樣與其說是成熟,倒不如說有著根本性的錯誤。


    “別喝太多哦。”


    “我知道啦,就今天而已。”


    自從十月那次蒙頭大睡後,母親的酒量驟減。對她自己來說這當然是件好事。


    “啊——好喝!果然大冷天就得喝冰鎮啤酒!”


    然而相對的,也就很難看到母親這樣把酒言歡了,未免有些寂寥。


    “嗯,怎麽了,小翔?媽媽臉上有什麽東西嗎?”


    “不……沒什麽。”


    我啃了一口蘋果糖含糊其辭,酸味和甜味在口中混雜。


    “怎麽樣,很好吃吧,小翔?”


    “嗯……”


    雖然沒聽過“食攤上的王者”之類的說法,不過小時候我確實非常喜歡吃蘋果糖。


    “哎呀——說起來很久沒和小翔在新年一起來參拜了呢。到底有多久了?”


    母親看著手持棉花糖從長椅前跑過的小朋友,感慨地說道。


    “記不太清了,初中?還是小學來著?”


    真沒想到兩小時前母親提出的要求居然是陪她來參加新年參拜。這一年來,我已經屢屢拒絕了母親的邀請,難得今天過年,神社又離家不遠,所以勉為其難地答應了。


    “啊,小翔你快看,好多巫女哦!呀——好可愛,要是我再年輕兩歲——”


    真沒想到母親會如此情緒高漲。


    參拜完正殿後,她一會兒要買護身符,一會兒要抽簽,一會兒又在食品攤位間穿來穿去,開心得像個孩子似的。不過既然母親如此愉快,也就不枉我專門陪她過來。


    “嗯,怎麽了,小翔?幹嗎一直盯著媽媽看?媽媽這麽漂亮嗎?”


    “怎麽可能……好,我吃飽了,承蒙款待。”


    我吃掉了兩根蘋果糖,雙手合掌說道。


    “哦,你還真吃完了呢,厲害厲害。那接下來我們吃什麽?”


    “還吃啊?我可真吃不下了。”


    我將兩根一次性竹筷扔進長椅旁邊的垃圾箱。


    “真的嗎?真的不吃了嗎?那要不……再去抽個簽?”


    “別抽了,哪有一天抽那麽多次簽的道理。”


    “嗯——那該怎麽辦呢?該做的基本都已經做了——”


    “差不多了吧?”


    “是呢。好,雖然還有點早,不過我們先去占位子吧。”


    “占位子?占什麽位子?”


    我還以為她會說“回家吧”,正要站起身來。


    “觀景台呀。那邊到時候人會很多,不早點去占位子,就看不到年初一的日出嘍。”


    “呃,媽你打算看日出?”


    “嗯,我要看。難得的新年參拜,換誰都會看的吧?”


    母親理所當然似的說道。


    我站起身,說:


    “怎麽可能在這兒待到明天早上啊……”


    “咦?為什麽啊?和媽一起看日出,然後祈禱考出好成績嘛——”


    “饒了我吧,明天還要複習啊,熬夜我可撐不住。”


    其實現在我都有點犯困了。


    “別呀——年初一的日出可是最靈驗的。”


    “已經足夠了,我們拜了正殿,還請了護身符,所以今天就到此為止吧。”


    說著,我先行踏出一步。


    “嗚嗚嗚……”


    然而母親沒有反應。


    “媽?”


    “……我不要。”


    “別耍性子啦。”


    一般應該是母親對孩子這麽說才對吧。


    “明年年初一再來看日出好了。來,我們回家。”


    “唔——”


    但母親就是不肯挪動步子。她依舊站在長椅前,“嘎吱嘎吱”地咬著啤酒罐的罐口。


    “好吧,那小翔你先回去,我留下來等著看日出。”


    她的話越來越孩子氣了。


    “那怎麽行呢?!肯定不可以的呀。”


    “有什麽不可以的?你媽我隻要攝取了酒精,就基本沒有辦不到的事兒。”


    “我不是這個意思。”


    “行了,剩下的事就交給無敵的媽媽吧,小翔你先回家。”


    “別鬧了好嗎?你為什麽那麽執著於祈願啊?反正……”


    反正你又不信神佛。考慮到自己現在正身處神社之中,我把後半句話給咽了回去。盡管如此,因為又倦又乏而產生的不耐煩情緒依舊流露在言語之間。


    “因為……”


    母親突然陷入沉默。


    她低下頭,緊盯著啤酒罐口看。


    “媽媽能為你做的,也就隻有這些了。”


    母親小聲呢喃道。


    “嗬……”


    她自我解嘲地笑了笑,繼續啜飲啤酒。


    “你在說什麽啊,媽?”


    “你想一下是不是?我不是在開玩笑哦。小翔最近學習超級認真,媽媽很佩服。看到兒子這麽努力,當媽的肯定想為你做點什麽。可是媽媽真的幫不上什麽忙呢。”


    “媽,你別這麽說……”


    哪有這回事啊?母親這是怎麽了,幹嗎突然說起這種話來?


    “家裏沒錢供你去補習學校,媽腦子也沒有好到能教你功課的地步,甚至都沒辦法聽你抱怨幾句生活中的煩惱,家務事也都推給你做……”


    “快別說了,媽。”


    母親屈指數著自己的不是,等到數到小指的時候——


    “我完全沒個當媽的樣子,所以隻能求神拜佛了。”


    母親寂寥地笑了。


    默默彎起小指的她,此刻心中正泛起怎樣的波瀾呢?


    “媽……”


    沒有那回事,你說的全都不對,我的媽媽……


    我說不出話來,心情愈發凝重。


    “所以呢,小翔,就當是讓媽媽自我安慰一下。別管我了,你先回去吧。新年快樂——”


    母親強顏歡笑地說道,對著我伸出手來。


    ……又是這樣。


    我又讓母親……就因為我什麽都不肯說……


    “今天很冷,要睡個暖和覺哦。”


    ……母親才會露出這麽失落的笑容。


    “不行。”


    我低著頭說道。


    “什麽叫不行啊?不暖和些可是會感冒的哦,回家以後趕緊把暖氣打開,然後好好睡覺。”


    “我做不到。”


    “小翔?”


    不行,這樣絕對不行。我不能把母親丟下一個人回家,否則我會變得更加沉默寡言,就好像以前那樣。


    “媽,沒有那回事。”


    “嗯?”


    求你別再說自己無法為我做什麽,明明你已經給了我這麽多。


    “……你怎麽了,小翔?”


    滿腔的情緒幾欲噴湧而出。


    “……”


    但依舊未能成言,便沉入了心房的深處。


    “我……不這麽覺得。”


    “咦?”


    “我沒覺得自己得到的東西不夠。”


    我竭盡全力試圖將話語重新打撈。


    “我從來沒覺得自己得到的東西不夠。”


    “……小翔?”


    就算沒錢,就算沒辦法去補習學校,就算你不能教我功課,就算從來都是我在聽你抱怨……就算父親已經不在身邊。


    “因為媽一直陪著我。”


    因為有母親在,所以一切我都不在乎。


    因為我知道,她在竭盡所能地補償我的各種遺憾。


    我拚命地打撈話語,即便話語紛紛從指縫間滑落,我還是兀自撈個不停。


    “不過呢,高村同學,聽我一句話——我覺得你關心母親的方式有點不太對。”


    店長說過的話在我腦中回響。沒錯,我想明白了,我最應該為母親做的並不是賺錢……


    “媽,我一直很幸福哦。”


    而是告訴她我的真實想法。


    “小翔……”


    母親有些驚訝地睜大雙眼,茶色的瞳孔微微顫動。


    “怎、怎麽了嘛,幹嗎突然說這種話?真是的,別這樣啦,媽媽都不好意思了。哎呀呀,好熱好熱,啊哈哈哈。”


    母親滿臉通紅,“啪嗒啪嗒”地用手扇著風。我看著她,繼續說道:


    “所以媽你也別再糾結了。”


    “呃,糾結?糾結什麽?”


    聽到這個詞,母親產生了明顯的動搖。


    “別太糾結……幸不幸福。”


    “什、什、什麽跟什麽呀?小、小翔,你到底在說什麽?”


    母親目光遊移,說話也變得結結巴巴。她開始更加用力地咬起啤酒罐口來。


    看來我說中了……


    “讓我見見宮田先生吧。”


    “咦——”


    母親握著啤酒罐的手太過用力,以至於裏邊的液體如同噴泉般噴湧而出。


    “喂,媽,你在幹什麽啊?”


    “還、還不是因為小翔你淨說些奇怪的話!呃,話說回來你為啥想見那個禿子?想打他?那我也要幫忙。”


    “當然不是,怎麽可能嘛。”


    我揮開空氣中彌漫著的啤酒沫,回答道。


    “那是為什麽?”


    “不用我說你也應該知道的吧。”


    “知道……咦?咦咦咦?咦咦咦……”


    啤酒罐裏溢出的泡沫將母親的袖口都濡濕了。


    “你是怎麽知道的啊,真是的!”


    她用沾滿啤酒的手用力地撓臉。


    “我當然知道啦。”


    因為母親是個心裏藏不住事的人嘛,這一點比我更甚。


    “好奇怪呀,太奇怪了,你到底是怎麽知道的?在家裏我明明一直都在說他的壞話啊?!”


    “對啊,所以我才知道了嘛。”


    “什麽?”


    “媽,我可是你的兒子啊。”


    打從我出生起,就一直陪著你呢。


    ……就像那時候對父親的態度一樣。


    離婚之前,母親總是一個人在家裏喝酒,不停地埋怨父親。但隻要父親回家,她又總是一臉幸福地笑個不停,直到父親再次離家為止。


    這並非源於厭惡。母親隻有在見不到想見之人的時候,才會一邊喝酒一邊哭泣。


    “所以啊,媽……”


    “不,不行,不行不行,絕對不行。”


    “媽。”


    “說不行就不行,絕對不行!在小翔上大學之前我絕不答應,明白了嗎?”


    母親用力地搖頭,帶得啤酒沫四下飛濺。


    “你不用太顧慮我啊。”


    “不要,但是——不要,但是——”


    “感謝你一直以來的照顧,媽。”


    “……”


    我最想說的話竟然輕易地說出口了。母親聽罷,手中捏得已經看不出原型的啤酒罐“咣當”一聲落在石板路上。


    “小翔……”


    她完全沒意識到啤酒罐掉地上了。


    “嗚哇——”


    母親號啕大哭起來。


    “呃,你哭什麽呀?”


    “我要哭!我當然要哭!因為小翔你……小翔你……嗚嗚嗚……”


    “噯,媽,聲音太大了!”


    母親的哭聲在人滿為患的神社內回響。


    一個成年人如此放聲痛哭,任誰都會覺得不對勁。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我倆身邊已經滿是圍觀的群眾。


    “媽,你小聲點,大家都在看著呢!”


    “不行,我就要哭,哇——”


    “媽!”


    夜幕下的神社裏,一位母親正在哭泣,而她的兒子則在一旁不知所措。不知從旁人看來,高村家的新年是一幕怎樣的場景呢?


    “哇啊——各位,請別擔心,我不是因為傷心才哭的,是喜極而泣哦。我現在可比你們幸福多了,所以請別擔心。”


    不管我怎麽安慰,母親都無法止住眼淚。


    最後,我和母親就伴著滿身的啤酒和眼淚,坐在神社的長椅上迎來了新年日出。


    海帆 一月


    寒假和暑假截然不同,快得讓人恐懼。


    在我複習完第五遍單詞本之前,新年悄然而至。就在我還在和曆年真題埋頭苦戰的時候,開學典禮即將到來。短暫的寒假一結束,等待著我的便是選拔大學入學者的大學入學考試。


    對於打算報考私立大學的人來說,這個考試隻能算是熱身,但對於報考國立和公立大學的人來說,這是舉足輕重的第一道門檻。


    而昨天,這場考試結束了。


    “四十一點五攝氏度呀……”


    母親瞥了一眼我唯唯諾諾地遞出的體溫計,如此說道。


    “燒得很厲害呢。”


    “是啊……”


    “比早上還嚴重了呢。”


    “是啊……咳咳。”


    “……”


    剛才的咳嗽確實太做作了點,母親的視線讓我如芒在背。我將棉被拉到眼睛以下,試圖遮掩紅潤健康的臉色。母親x光一般的目光將我從額頭到指尖掃視了一遍後——


    “明天要去學校哦。”


    她留下這麽一句,便走出了房間。


    ……完全被她看穿了呢。


    我下了床,戴上眼鏡,接著取過迷你桌上的湯碗吹了三下,這才抿了抿熱騰騰的薑湯。辛辣的刺激感過後,蜂蜜的甘甜在舌尖散開。好香。


    千尋曾拍胸脯打包票說利用咖啡的熱氣能夠使體溫計上升一個刻度……可我真不習慣這麽做。都已經躺了一天,結果還測出個前所未有的最高體溫。


    我將湯碗放回桌上,打開窗戶遠眺海麵。姬座的海在不同季節的景致也大相徑庭,而此刻,父親掌舵的班輪正逆著海潮,乘風破浪往二之島而去。


    突然,風兒拂起窗簾,回頭看去,發現千帆正將門拉開一小道縫,窺視著房間內的動靜。


    “……姐姐,你已經能起床了嗎?”


    她擔心地問道。


    ……對哦,這丫頭擔心壞了吧。


    “嗯,已經沒事了。”


    也該振作起來了。我如此想到,有些刻意地笑著回答。


    “真的?太好了!”


    千帆笑靨如花。


    “哈——姐姐說她已經沒事了!”


    她一邊跑下樓梯一邊大喊。


    “喂,你在跟誰說話呢,千帆?”


    我還來不及逃回床上,門外就響起了仿佛等待已久的腳步聲,“噔噔噔”地沿著樓梯傳上來。


    “你果然是在裝病啊,海帆!”


    千尋和萬結衝進了房間。


    “啊哈哈哈哈哈哈,四十一攝氏度?!你說你啊!”


    震耳欲聾的哄笑聲響徹整個房間。


    “海帆你真是蠢透了,隻要把體溫計放蒸汽裏邊烘一下就可以了啊,誰讓你烘那麽久的,真是笑死人了哈哈哈!”


    千尋沒規矩地將雙腿蹺在書桌上,一邊拍手一邊笑得不可開交。


    “真是的,就你話多。快把腳放下來。”


    我盤腿坐在床上,狠狠地瞪了千尋一眼。


    “不過還好海帆不是真的生病了,我好擔心呢。”


    說著,萬結將千尋的腿搬下書桌。


    “嗯……抱歉,萬結。”


    “喂,你怎麽隻對萬結道歉啊,我也很擔心你哦,都這個時候了居然還請假——”


    “唔。”


    聽千尋這麽一說,我忍不住咬了咬嘴唇。


    ——都這個時候了。


    每年大學入學考試的第二天,大崎三島高中的各科老師都會在課堂上針對考試內容進行講解。當然,大學入學考試的答案當天就會公布,所以多數學生在上課之前就已經給自己打出分數了……


    “你自己估出的分數那麽糟嗎?”


    “嗚唔。”


    千尋直截了當的質問幾乎貫穿我的胸膛。


    “猜中了?多少分?”


    “千尋,別這樣。”


    千尋向來不懂察言觀色,所以都是直來直去的。


    “不想回答的話,也可以不用回答哦,海帆。”


    萬結嘴上在勸阻千尋,可好奇心卻已經全寫臉上了。


    “嗚嗚嗚。”


    我來回看了看她倆的臉。


    “不知道。”


    我摩擦著膝蓋,支支吾吾地說道。


    “喂,‘認真四眼’。”


    “真的哦,我真的不知道。”


    “你再裝傻,我就把你的內褲全都從窗戶扔出去。”


    千尋指著我的衣櫥倒數第二個抽屜威脅道,她怎麽知道那是我放內衣的地方?


    “饒了我吧,我真不知道呀。”


    “是嗎,那真是太遺憾了,姐妹……胸罩我也扔掉哦。”


    千尋猛地站起身來。


    “都說讓你住手了,千尋。我真的沒有自己估分啊。”


    “胡扯,哪有考生不估分的道理。”


    “有啊,你眼前這個就沒估。”


    “到底是為什麽呢?為什麽不估?”


    “因、因為……”


    被千尋這麽一問,我舌頭連打三次結。


    “……因為不敢估。”


    我盯著地毯說道。


    “……啥?”


    兩個好朋友無言地對視,用眼神交流著想法。


    “我問你啊,海帆,你真的沒估分嗎?”


    萬結作為代表開口問道。


    “嗯,還沒估。”


    “感覺真的那麽差?”


    “不,我並不覺得考得很差,倒不如說感覺考得還不錯。”


    “……那為什麽不估分呢?”


    萬結臉上的疑雲愈發濃厚。被她這麽一追問,我盯著萬結微微下耷的眉毛回答道:


    “……因為不敢嘛。”


    我重複了剛才說過的話語。


    “你傻呀——?”


    千尋直截了當地插了一句。


    “誰、誰傻了!千尋,從剛剛開始你說的話就好難聽。”


    “因為我搞不懂你到底是怎麽了啊——不是說考得還不錯嗎?那就估分呀。”


    “都說了我辦不到啊。”


    “好嘞,讓內衣派對開始吧!”


    千尋將手搭上抽屜。


    “等一下,千尋!你不明白,這是我想出來的學習方法!”


    “……學習方法?和不估分有什麽關係?”


    “有關係的。”


    我跳下床,擋在衣櫥前。


    “聽我說,千尋。本來大學入學考試就沒有說非估分不可,而估分的意義無非就是評估一下自己的複習成果。這你能明白嗎?”


    “……嗯。”


    千尋點點頭,擺出一副“姑且聽你說說”的表情。


    “不管大學入學考試考了多少分,我都不打算更改誌願。既然如此,就完全沒有估分的必要了呀。難得考完感覺不錯,就給自己留個好心情唄。”


    “啊,你說到點子上了。我就是搞不懂為什麽你考完感覺不錯卻又不肯估分。”


    千尋一邊撓頭,一邊說道。


    “萬一隻是自我感覺良好呢?如果我的‘感覺’和實際情況差了十萬八千裏怎麽辦?如果我答題卡填錯了怎麽辦?”


    “呃……”


    “還有啊,就算我給自己估了分,又有什麽好處?最好的情況也不過是維持現狀而已,最壞的情況,可能會破壞現在的好心情哦。我說錯了嗎?”


    “呃……嗯。”


    “所以我決定了,決不自己估分。我不想去糾結過去的分數,而想以愉快的心情迎接接下來的考試。萬結,你覺得我這個想法如何?”


    “如何……”


    萬結露出了我從未見過的表情。


    “萬結,這四眼廢物沒救了,她是過度害怕,所以給自己的膽怯找了個聽起來比較正麵的理由而已。我來幫你估分得了,把考卷給我。”


    千尋歪了歪脖子,伸手拉開我的書桌抽屜。


    “啊,別開那個抽屜!”


    “嗚哇,這什麽垃圾啊,好髒——”


    慢了一步。千尋已經一邊嚷嚷著一邊將那東西拿了起來。


    “才不是垃圾,快還給我。”


    那個已經又舊又髒的東西,就是我的護身符。


    “怎麽著,你終於也開始信這玩意兒了?”


    “要你管。”


    我從千尋的魔爪中奪回護身符。


    正是因為護身符的保佑,我才得以在大學入學考試中發揮得不錯。每考完一科,我都會一邊撫摸護身符一邊對自己說:你是有天賦的。這是種很棒的解壓方式,完美化解了大學入學考試給我帶來的種種壓力。這護身符,是我唯一的夥伴。


    “哦喲哦喲,你的行為越來越惡心了呢。行啊,那就一邊摸護身符一邊估分吧。你的卷子在哪裏?這裏?還是那裏?”


    “千尋,別隨便開我的抽屜!”


    “啊,我知道了,還放在書包裏對吧?”


    “討厭,不準碰!”


    “果然在那裏!”


    我想跑過去護住書包,結果讓千尋更為確信自己判斷無誤,她飛撲過來抱住我的腰,將我壓倒在地。


    “趁現在,萬結!”


    “原諒我,海帆!”


    萬結一邊道歉一邊衝到書桌邊,伸手去取放在桌邊的書包。


    “不要——”


    我一把抓住萬結的腳踝,將她扯倒在地。


    “啊——!”


    “啊,看看你都做了什麽!”


    “對、對不起,萬結,你沒事吧?”


    “好痛……我不會原諒你的,海帆!”


    “嗚哇,萬結生氣了!”


    “對不起,萬結!不要——!”


    伴隨著此起彼伏的大呼小叫,我們三個好姐們開始了你死我活的爭搶大賽。


    “你們在幹什麽啊?!”


    直到母親送茶進來,對我們大聲喝止,這場爭奪賽才算是落下帷幕。


    離第二輪考試還有一個月。


    初秋以來的悠閑節奏如今完全被碾碎。


    ……順便說一句,估分的結果比我想象中還高了那麽一點點。


    翔太 一月


    天空烏雲密布。


    我在路邊慢吞吞地騎著自行車,大型卡車聒噪地鳴響喇叭從我身邊駛過。卡車帶出的強風讓我縮起脖子,仔細一瞧,細小的雨滴正伴著風悄然落下。天氣預報說今晚有雪,看來壞天氣提前來臨了。無可奈何之下,我加快速度蹬起腳踏板來——盡管這種天氣騎快車會很冷。


    “您找店長?非常抱歉,他今天休息。”


    說這話的店員臉色蒼白,不過語氣倒是輕鬆幹脆。


    “啊……這樣哦。”


    我本以為這個時間段他應該在店裏的,結果還是估計錯誤了。


    “要不要我幫您帶個話兒?”


    店員麻利地從筆座上拔起筆來。


    “啊,不用麻煩了,我回頭再來。”


    “好的。”


    “謝、謝謝。”


    說完我就離開了櫃台。打出生以來,我可能還是第一次說“不用麻煩了”這句話。


    ……那個人就是頂替我的店員吧。


    我“躲”進便當區,裝作在眺望櫃台後邊擺著的dvd,暗地窺視那個店員。年紀比我大個三四歲吧,如果是緊接著接替我的話,他在這家店的工作時間應該不超過三個月……


    “歡迎光臨。您好。二十四號香煙?四百五十日元。需要印花嗎?謝謝惠顧。下一位客人請上前來。要幫您分開裝嗎?好的,請稍等。”


    這人挺能幹的嘛。


    幹練機靈的接客聲在店內回響。看來他已經把香煙的牌子、編號和價格都銘記於心了,熟練得完全不像一個臨時工。隻是他的外形……


    接近金色的茶色頭發,耳朵上戴了好些個耳環,雖然被手表擋住了,但依稀可以看見手腕處的文身。


    不愧是店長。我如此想道,微微咧起嘴角。他從不以貌取人,而是能直接看透人的內在。


    店外大雨如注。


    越來越多的雨滴打在自動門上,門邊展示櫥窗上貼著的招聘海報也被沁濕了。


    5:00~11:00 時薪950日元 不招高中生


    11:00~17:00 時薪900日元 不招高中生


    17:00~22:00 時薪900日元 不招高中生


    海報的文字內容和我三年前初次來店時看到的如出一轍。


    雨越來越大。


    回家吧。


    不用托人家帶話了,等到直接見麵時再說吧。


    我有話想對店長說。


    那位雇用了我這個高中生的店長。


    那位笑容可掬、從不撒謊的店長。


    那位及時炒了我魷魚的店長。


    “謝謝惠顧。”


    伴隨著店員爽朗的聲音,我走出自動門。


    然後停下腳步回頭看了看。


    “……一直以來承蒙照顧。”


    盡管談不上預先練習,我還是對著店內鞠了一躬。


    我騎著自行車沒走多遠,大雨就變成了雪。


    將自行車推進公寓的停車場後,我打著寒戰爬上已經積雪的樓梯。


    “……啊,你回來了。”


    家門口有個同樣凍得直打哆嗦的身影。


    她已經在這裏等了多久?從她凍得紫中帶黑的嘴唇來看,應該不止一二十分鍾了。


    “你在這兒幹什麽啊?”


    我急忙跑到她身邊。


    “大學入學考試辛苦了,高村學長。”


    明依滿臉通紅地說道。


    “啊——好好喝哦,謝謝高村學長,我覺得自己總算是活過來了。”


    明依將熱薑湯一口喝完,笑嘻嘻地說道。


    “你真的沒事嗎?別硬撐了,到家裏暖和一下吧。”


    “不用了。”


    幾分鍾內這樣的對話已經重複了十幾遍,但明依仍舊頑固地搖頭謝絕。


    “我不請自來,可不能再厚著臉皮硬往人家家裏鑽。”


    “對於大冬天裏在室外等了一個多小時的學妹,我總得請人家進屋裏暖和暖和再回去吧?行了,快進來,不然真的會感冒哦。”


    “真不用了,我這就回去了。我過來隻是想把這個交給學長。”


    明依拉住我開門的手,將一個小小的護身符和湯碗一起遞了過來。


    “這是……”


    護身符上繡著四個漂亮的金色大字:“考試成功。”


    “我外公家在關西,那邊有個神社,所以我就拜托外公,請了個最靈驗的護身符。有了這個,學長肯定能考出好成績。”


    “是嗎?真是太謝謝了。虧得你這麽有心,我很感動。”


    “嘻嘻嘻,那麽第二輪考試也要加油哦。”


    明依笑嘻嘻地對我豎起大拇指。


    “那當然。明依你也要加油哦。棒球隊就靠你了,惡魔經理。”


    我也抬手握拳,碰了碰明依的拳頭。


    “啊……”


    “呃?”


    我本以為明依會很有氣勢地回話,她卻隻是猛地一抖,將拳頭收了回去。


    “明依?”


    “……”


    而且她的臉不知什麽時候變得通紅。難道又惹她生氣了?我忐忑地看著明依的臉。


    “太、太近了。”


    明依突然跑了起來,她連扶手也不扶,“噔噔噔”地跑下已經積雪的鐵樓梯。


    “喂,別跑啊,很危險的!”


    “啊!”


    果不其然,明依在下最後一級樓梯的時候腳滑了,不過還好她憑借超人般的反射神經抓住了扶手。


    “嘿喲!”


    她以扶手為支點,下半身發力,在空中轉了一圈後穩穩落地。


    “呼——嚇我一大跳,好險啊!”


    ……其實很早之前我就在想,恐怕這丫頭更適合當運動員,而不是社團經理。


    “你還好吧,明依?腳或者其他地方疼不?”


    “嗚哇!沒事,我沒事,所以別過來!”


    我剛準備下樓梯,明依就大聲喝止道。


    “……明依?”


    “我沒事,請保持現在的距離聽我說。有件事我必須向學長道歉。”


    “道歉?”


    明依用腳“咯吱咯吱”地踩散樓梯上的積雪。


    “嗯,我之前對學長說了很任性的話,還說學長開始打棒球的原因很小家子氣。但其實,我並不是因為喜歡棒球才當上社團經理的。”


    “……呃?”


    明依撫摸著我剛剛觸碰過的拳頭,繼續說道:


    “我的動機,其實是出於個人的私心……私心……”


    她停頓了一會兒,兀自呼出白氣。潔白的雪花紛紛飄落,似乎要冷卻明依紅得發燙的臉頰。


    “但現在不一樣了,我現在超喜歡棒球的。所以學長你瞧好吧,我會帶著現在的高二學生以及新加入的高一學生一起,衝進甲子園!我要讓沒用的學長知道,就算不是傳統強校,隻要努力就沒有辦不到的事!”


    說罷,明依高高舉手比了個v字,仿佛在對抗不住地飄落的片片雪花。


    “你說我沒用……”


    “啊哈!”


    明依又笑了。


    她笑靨如花,如同在預告春天即將到來。


    “……那就拜托你嘍,惡魔經理。”


    我突然好想多打幾天棒球,和眼前的女孩一起。


    “那麽再見了。”


    明依撥落頭發上的雪花,若無其事地在大雪中跑了起來。經過公園前時她停下腳步,雙手比出喇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我以前最喜歡翔太學長了——!”


    明依大聲喊道,仿佛在社團活動時喊口號似的。


    海帆 二月第一周


    撕去一月份的月曆後,二月份的月曆理所當然地出現在下方。


    ……一直說來了來了,如今總算真的來了。


    我一邊將撕下的月曆揉成團一邊想。


    想說姑且確認一下,於是將二月份的頁麵揭起,結果三月份毫不意外地出現,再翻一頁,出現在我眼前的則是房間的牆紙。


    二月一日。


    z補習班最後的答卷也送到了。因為一直糾結著曆年考題的對策,在超過了期限後我才將這份考卷寄過去,對方或許考慮到我這邊時間緊急,很快就將答卷批改完然後給我寄了回來。而且快的還不僅僅是回信的效率——


    “這是啥……”


    我一度懷疑自己看錯了。我揉了揉眼睛,擦了擦眼鏡上的霧氣,甚至用手指抹了抹紙張上的“汙漬”後,我終於確認考卷上的數字確鑿無誤。


    “真的假的?!”


    最後的最後,我再次擦了擦已經有些模糊的得分欄。數字依舊沒變。


    次日——


    “什麽,滿分?”


    千尋的大喊整個圖書館都聽得清清楚楚,正對著書桌苦讀的學生們齊刷刷地將目光投了過來。


    “噓——你聲音太大了,千尋。”


    “我這不是吃驚嘛,你好厲害呀,模擬測驗居然拿滿分。我連平時的小測驗都沒拿過滿分呢。”


    “就說你聲音太大了。還有,那不是模擬測驗。”


    我將食指比在唇上,慌慌張張地環視四周。


    大崎三島高中的高三課程到十二月就終止了,從一月開始,隻有特殊的日子才需要來學校。不過教室和圖書室依舊開放,因此即便是年後依然能夠在校園內看見高三學生的身影。而考生這種生物,不論什麽時候都對分數非常敏感。


    “不是模擬測驗的話那是什麽?”


    “我不是說了那是z補習班的考卷了嗎?隻是碰巧運氣好,其中的一科拿了滿分。”


    “海帆,雖然我不是很了解,不過你做的考卷會簡單到隻要運氣好就能拿滿分嗎?”


    萬結一直到剛才都還在昏昏欲睡地看漫畫,此刻她突然來了勁兒,好奇地湊了過來。


    “不,那也不至於。隻是任何人都有機會考滿分啦,呃,好像也沒那麽簡單……”


    “那就是很厲害啊。大學入學考試以後,海帆你的狀態很好嘛。”


    “那麽,請吧。”


    千尋將自動鉛筆伸到我嘴邊。


    “幹嗎……”


    “既然確定能考上了,就請講講現在的感受唄。”


    “別這樣好不好——”


    我忍不住提高了分貝,遠處立刻傳來咳嗽聲,似乎在指責我打擾了其他人學習。


    “……不好意思。”


    我瞪了千尋一眼,重新坐下。緊接著——


    “喂,倉橋。”


    班主任山內老師推開圖書室的門,對我招了招手。


    “抱歉呢,耽誤你學習了。”


    “沒事……”


    我還以為因為自己在圖書室裏吵鬧會挨訓,然而戰戰兢兢地來到走廊上後,老師卻笑著對我說:


    “是這樣的,我想拜托倉橋給應考小報《學長之聲》寫篇文章,能抽出時間寫嗎?”


    “咦,我嗎?”


    應考小報是麵向全校師生的校內報紙,主要刊登各種和應考有關的文章。除了常規的大學信息、學習資料外,每年到了這個時候還會登載一些成功考生的心得體會以及對學弟學妹的各種建議。


    “可是我還沒考上任何一所大學呀。”


    “我知道,所以這隻是約稿。不過說是這麽說,那基本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了吧。倉橋你狀態很好,對吧?”


    老師拍了拍我的肩膀,似乎在叫我別太謙虛。


    “哪有,我隻是——”


    “狀態好到不行——”


    “海帆考試拿了滿分哦。”


    千尋和萬結不知道從哪裏冒了出來,代我回答了老師的問題。


    “喂,我說你們倆!”


    “哦,這樣啊,不錯嘛,倉橋。我們學校很少有學生能考上東京的大學哦。到時那期的小報要增加篇幅了,你就盡管多寫點。”


    “請等一下,這也太——”


    “好厲害呀,海帆。”


    “寫吧寫吧,海帆。要不幹脆用英語寫?可以的吧,老師?”


    “哦,當然可以。那就拜托你嘍,倉橋,寫什麽都行,反正你肯定可以考上——”


    “請別這麽說!”


    我猛地提高音量,仿佛要將老師的最後一句話蓋住似的。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圖書室裏傳來咳嗽聲組成的大合唱。


    “唉……”


    我垂頭喪氣地癱靠在班輪的座椅上。


    透過斑駁的窗欞眺望海麵,可以看到二月洶湧的海浪正黑壓壓地翻卷湧動。


    “……好可怕。”


    我忍不住自言自語道。


    順利得有點可怕。


    自從跨過了大學入學考試這道坎兒,我的備考就順利得有些嚇人。文言文讀得通暢,世界史的各種年號也記得清清楚楚。即便是最不擅長的數學,現在也不算是弱項了,而英語……更是拿了滿分。


    真的是板上釘釘,絕對可以考上。


    ……也正因為如此,我絕對不可以失敗。


    我長歎了一口氣,一口接一口地歎氣。從座位上探出頭看看四周,結果和坐在最後邊的荒卷叔叔對上了視線。


    全校學生都知道我要報考東京的大學,拜這些小喇叭所賜,他們的家長也都知道了。於是消息在島上不脛而走,無人不曉。要是萬一我沒考上,那可就真沒臉見人了。


    荒卷叔叔對著我笑了笑,我也隻好回了個僵硬的笑容,縮起脖子。


    學校的朋友和島上的居民都是很好的人,所以我也清楚,就算沒考上也不會有人說什麽閑話……但盡管如此,備考越順利,我心中積蓄的壓力就越發水漲船高。


    當一切都太過順利的時候,前方必然有陷阱在等待著你。我的人生一向如此。


    我回憶起小學時第一次參加豎笛考試的情景。


    考試的形式是每個學生輪流到教室前麵進行吹奏表演,而打頭陣的,是平時練習吹得最出色的學生。我非常希望被選上,於是在上課的時候練得非常刻苦;而被選中後,更是連在家時也不惜犧牲睡眠時間練個沒完。


    考試當天,我選了首閉著眼睛都能吹的熟練曲子,意氣風發地來到教室前方,結果卻被講台絆了一下,摔了個狗啃泥不說,豎笛也碎了一地。這之後的事情我就記不太清了,盡管沒有摔著哪裏,我還是號啕大哭起來,最後被帶去了保健室。很長一段時間內,我都無法忘記當時男生們發出的哄笑聲。


    “……好可怕啊。”


    我將手伸進校服的口袋。


    又破又舊的護身符一如既往地對我說:“你翻譯得很美。”沒問題的,別想太多,一切都會順利的。


    盡管如此……


    船體開始搖晃,洶湧的波濤仿佛要將我吞沒似的。


    “你怎麽無精打采的啊,天才少女?”


    “嗚哇!”


    突然間,並列的兩排座椅開始搖晃起來。


    “爸。”


    轉頭一看,身著船員服的父親正蹺著短腿坐在旁邊的座位上。


    “你在幹什麽啊,爸?不用掌舵了?”


    “今天上午輪到老米掌舵,我在艙內招呼乘客。”


    “那你就更不應該坐著不動呀!”


    “別那麽較真嘛,船在航行途中又沒什麽需要做的事。來,吃一個吧。”


    說著,父親從上衣口袋裏拿出兩個裹著塑料袋的日式點心。


    “這是會計給的東京手信,說是海帆複習辛苦了,要慰勞慰勞你。”


    “啊……謝謝。”


    我誠惶誠恐地接過點心,如同在觸碰鋒利的刀具一般。


    “你看起來很心神不寧啊——馬上就要考試了,怎麽還畏畏縮縮的,真丟人。”


    父親撓了撓頭說道。


    “我肯定害怕呀……”


    我一邊將點心的包裝袋捏得嘎吱作響,一邊回答。


    “怎麽著,連逞強都不會了?”


    父親已經大快朵頤起來,我則再次將視線投向窗外。


    “我說爸……”


    我用隻有父親能聽見的音量說道。


    “什麽?”


    “當你再次乘船的時候,不害怕嗎?”


    咀嚼點心的聲音戛然而止。


    “當然害怕。”


    但父親馬上再度咀嚼起來。


    “這樣啊……”


    五年前,一直暢遊四海的父親身體出了問題,從此無法再出海打魚。當時父親他們的船正位於鄂霍次克海域,同船的一名船員失足掉進海裏,父親想也沒想就跳船救人,而這行為就無異於自殺。盡管馬上被其他同伴撈了上來,可是兩人依舊慘遭凍傷,在鬼門關前走了個來回。雖然最後都保住了性命,但父親的內髒機能還是遭到了嚴重破壞,而另一個人從此產生了嚴重的心理陰影,再也不敢坐船。


    “既然害怕,為什麽爸你還要到船上討生活呢?”


    我盯著海麵出聲詢問。


    “因為還有更可怕的東西。”


    父親不假思索地答道,這答案和我想象中的有些不一樣。


    “更可怕的東西?”


    “是啊。”


    父親一邊啃著點心一邊點頭。


    “那時候……嗯,其實現在也一樣啦,海帆和千帆都還是巴掌大的小毛頭,我怎麽可能讓由紀子出去掙錢養家?我是為了養活你們,才不得已重新回到船上的。比起家人,船算個什麽東西。”


    “這樣啊。”


    “你不吃點心嗎?”


    父親對著我手中的點心打了個響指。


    “噯,爸……”


    我依舊看著大海說道。


    “怎麽了?”


    “要是我沒考上,該怎麽辦呢?”


    “沒考上?”


    “……嗯。”


    我努力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但是感覺自己的聲音還是有些發抖。當我終於問出這句話的時候,滿心的不安便化作眼淚,幾乎要奪眶而出。


    我拚命地咬住嘴唇,等待著父親的回答。


    “這個嘛,我應該會捧腹大笑吧。”


    “呃,別笑我嘛。”


    而父親接下來的回答再度讓我略感詫異。


    “哈哈,當然得笑你,遇上這種事肯定要哈哈大笑啊。”


    “好過分,明明不是什麽好笑的事。”


    “就是好笑的事啊。”


    “咦?”


    “我剛才不是說了嗎?我最怕的就是失去家人,除此之外,一切事情在我看來都值得開懷大笑。”


    說完,父親真的笑出聲來,笑得肚子都在發抖。


    “聽我說,海帆,你就別為以後的事情擔驚受怕了,先去東京好好幹一番再說。不管考沒考上,我都會笑著開船迎接你的。”


    “嗯……”


    我依舊盯著海麵,點了點頭。雖然父親應該早就發現我哭了,不過我還是不想讓他看見自己滿臉的淚痕。


    不經意間,海麵平靜了些,因為劍玉岩擋住了洶湧的波濤。我眺望著五島的守護神,聆聽父親豪放的咀嚼聲。


    不論何時,不論何地。


    “噯……爸。”


    待我總算止住淚水。


    “怎麽了?”


    “這個塑料袋……是不能吃的哦。”


    我忍俊不禁。


    “啥,這不是糯米紙嗎?”


    “當然不是,你打算嚼多久呀?”


    “啊,我說怎麽一點兒都嚼不動呢。”


    “好髒,別吐出來。哎呀,爸,塑料紙缺了一塊哦。”


    “糟糕,我把塑料吃進去了!”


    客艙裏響起父女的歡笑聲。


    就算我考試失敗,就算父親吃下了塑料,隻要一家人團團圓圓,笑意就不會從我們臉上褪去。


    回頭一看,荒卷叔叔也正微笑地看著我倆。


    翔太 二月第三周


    “那我出門了哦,小翔。我傍晚六點的時候回來。”


    母親套上焦褐色的長靴,這是她在今天之內第四次向我說明回家時間。


    “沒事的,難得出門一趟,吃了晚飯再回家吧。”


    “那可不行,我絕對按時回來!要是到了六點我還沒回來的話,就給我打電話。”


    母親完全不聽勸,她拿起貼滿亮鑽的手機(和她的年齡完全不符)對著我晃了晃,斬釘截鐵地說道。


    “我知道了,你快去吧。”


    “一定哦,一定要打電話哦。愛你喲,小翔——”


    “慢走。”


    再這樣下去她永遠也出不了門,所以我強行將母親推出門外。


    周六的晌午過後,母親出門與人會麵去了。


    她難得地噴了點上班時從來不噴的香水,還將壓箱底的長靴找了出來。由此看來,她要去見誰那是不言自明了。盡管母親頑固地堅稱晚飯之前就會回來,但真正歸家恐怕要到深夜時分吧。不過這樣也好。


    “好嘞。”


    我站在起居室裏自言自語,然後鼓了鼓勁,拉開木地板房間的拉門。


    迎麵撲來的冷氣讓我打了個寒戰。我沒開暖氣,因為太暖和的話容易犯困。


    我在書桌前坐下。


    年前還被各種問題集和參考書堆了個滿滿當當的書桌此刻被收拾得整整齊齊。這之前我已經看過很多不同類型的教材,而到了臨考前,最靠得住的還是一直引導著我向前的z補習班教材。我確認了一下時鍾。


    學到下午五點為止。我暗自下定決心,按動自動鉛筆。


    在一個比較合適的階段停下筆時,已經是傍晚六點半了。


    窗外已經變得昏暗,母親還沒有回家——毫不意外。我簡單吃了碗泡麵當晚餐,然後重新坐回書桌前。確認手機沒有母親的未接來電後,我拉開抽屜。


    我從抽屜裏取出一疊照片,小心地一張一張擺在桌麵上。九排兩列,世界各地的名勝排列整齊,旁邊還放著張白色的活頁紙。


    我拿起筆。


    開頭應該寫“爸:”嗎?我又確認了一下時間,現在是傍晚六點四十五分。


    到七點為止。我如此決定,然後開始給父親寫信。


    這還是我頭一回給父親寫回信。


    之前倒也並非刻意不回信,要說理由,可能是因為“回信”這個概念之前完全被我從腦海中屏蔽掉了。到底是因為我懶呢,還是因為我顧慮到母親的感受呢?


    “爸:”


    才寫了一個字,我便停下筆來。


    愣了一會兒之後,我像個揮了空棒的擊球手一樣收起圓珠筆,將筆芯按進去後,在第二行的空白處比劃著寫了寫。接著我又將筆倒了過來,以尾端抵在紙麵上,按一下鬆一下,任憑筆芯從筆頭處出出進進。


    不知怎的,後邊的文字就是無法在我腦中浮現。


    我從沒想過寫信是如此難的事。


    我又重讀了一遍父親的信。


    他的信一向言簡意賅,僅僅說明一下現在在哪裏,天氣熱還是冷而已。我很清楚他為什麽每次都要寄一張照片過來,因為想說的話都融在了照片之中,就無需訴諸文字了。


    我找出他最近一次寄來的照片,緊緊地盯著岩壁上那一棟棟玩具一般的民宅,五分鍾後,才將照片放回原位。


    “光憑照片我搞不懂啊,爸。”


    要是父親在行文方麵多幾分造詣,多半也不會落得和母親離婚的下場了吧。我如此想到。


    一直到晚上七點半,我才終於寫完了第二行文字。


    時間大大地超出了預期,再這樣下去,恐怕要等到第二天清早才能把回信寄出了。我隻得強行加快速度,花了半小時才勉勉強強寫下五行文字。


    我倒了杯熱茶一飲而盡,也懶得檢查信件內容,便將活頁紙折成四折。


    這時我才想起,家裏有信封嗎?


    應該有的,隻是我從未見過。


    結果我又花了二十分鍾把家裏搜了個遍,最後終於在母親的化妝台抽屜裏發現了熟悉的信封。


    “……咦?”


    接著我整個人都動彈不得。


    這是怎麽回事?為什麽會在這裏?


    我用顫抖的手拿起信封。


    玻璃紙包裝裏裝著三個印花信封。


    信封的四角上,裝飾著不合時令的大紅色太陽花。


    注解:


    [1] 注:日本每年1月13日之後的第一個周末進行入學考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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