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少女察覺到了,自己正處於淺眠之中。


    ?


    從一開始,就沒有人站在自己這邊。


    畢竟,那是身為一家之主的母親所提出的主意。而且,當時在那個家裏,敢對一家之主的意見置喙的人,連一個也沒有。父親、祖父母、哥哥與姊姊,都露出同樣的笑容點了頭。


    太好了,這樣你也能得到幸福嘍──他們異口同聲地這樣重複告訴她。


    他們談的是政治婚姻。


    少女當時七歲,而男方聽說十歲。


    少女的手腳長著野獸般的濃密體毛。頭頂上生有小小的三角形耳朵;雖然看起來不顯眼,從臉頰還冒出了六根胡須。


    若是所謂的貓徵族【ailuranthropos】,毛就不會長得這麽半吊子。長相也是,她長得塌鼻子小眼睛,簡單說就是跟獸人差遠了。但即使如此,懷有些許「種徵」的那副身軀,與完全的無徵種還是大有分別。


    因此,少女從出生時就是孤單的。


    生在有悠久曆史的無徵種之家,卻成了既非無徵種也非獸人的缺陷品,完全不懂得像樣的親情,就這樣長到了七歲。


    此時找上門的,便是讓她感到疑惑的這樁政治婚姻。


    年幼的少女並不了解那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周圍也沒有人為她詳細說明。所以,她就解讀成似乎要跟某個不認識的人見麵,然後被迫暫時跟對方在一起。


    她覺得害怕。


    她感到排斥。


    反正看了自己這顆頭,任誰都會擺出厭惡的臉。視心情而定,有的人還會動手動腳。那樣的她應該獨自縮在暗處。那樣最合適,何況隻要那麽做,每個人都可以省得不開心。明明如此,又為什麽要把她拖出來見光呢?為什麽要把她擺到某個人身旁呢?


    少女在心裏懷著如此的疙瘩──連化為言語的勇氣都沒有──就前往相親的地點了。


    於是,她認識了一名少年。


    將詳細經過省略,隻談結論吧。


    少女一下子就迷上那個少年了。


    在相親現場,那名少年表現得極為「普通」。即使看了少女這個不像無徵種的無徵種,或者不像獸人的獸人模樣,他也沒有露出嫌惡或輕蔑,何止如此,甚至連好奇的目光都沒有,態度就像在對待她這個年紀的小孩。


    那樣就夠了。


    或者說,那正是她需要的。


    從出生以後,少女第一次能哭、能笑、能撒嬌、能生氣得像個少女。她得以明白,那是可以讓自己感到十分幸福的事情。


    報告過彼此相處融洽的事以後,母親曾為她開心。還說「墮鬼族的人逗起貓狗果然厲害」,笑得十分高興。雖然不太懂意思,但這樣的自己能讓母親開心就好了,少女心想。


    她聽說,結婚就是要永遠永遠在一起的約定。


    她聽說,婚約就是約好要永遠在一起的約定。總覺得詳細的定義好複雜,當時年幼的少女並沒有很懂。


    少女家裏希望能用體麵的方式把麻煩趕走,少年家裏希望跟少女家裏結成關係。在少女的頭上,兩家人利害一致了。


    那些大人的事情,對小孩來說並沒有多重要。


    重要的是,以後她每周可以跟最喜歡的少年見一次麵。


    家人認同那一點(無論情感上怎麽想),甚至還願意給予後援。


    少年個性溫柔。不管少女怎麽耍任性,他都肯笑著接受。


    少年博學多聞。每次見麵,他都會教少女許多不曉得的事。


    既然可以和那樣的他一直在一起,說不定自己非常有福氣呢,她也冒出過這樣的想法。


    原本隻有夜晚的世界裏,照進了光明。


    對少女來說,那是段每天都十分開心的日子。


    ?


    再次重申。那名少女察覺到了,自己正處於淺眠之中。


    目前在她身邊繽紛怒放的花朵,倒映著陽光的湖泊,還有白色耀眼的庭院。全都是理應早就不存在於這個世界的東西。當她能像這樣再次見到那片景色時,這裏就隻有可能是夢境。


    正如所料。在那座庭院的屋簷下,有兩個小孩的身影。


    一個是年幼時的少女本人。年紀大概八歲左右。她脫掉附帽子的長袖針織毛衣,把真麵目與雙臂暴露在太陽底下。好似貓徵族一般──卻絕非貓徵族會有的耳朵,與兩條手臂的體毛。


    另一個是銀色頭發的少年。他比少女本人大三歲,因此這時候是十一歲。有著感覺相當誠懇且圓滾滾的紫色眼睛──不過據當事人所說,他本身是墮鬼族,而墮鬼族無一例外地都是差勁的騙子,所以她最好要小心。


    (──記得他那樣告訴我時,我還笑著說「你騙人~」)


    少年當時那張臉,她記得很清楚。


    彷佛身為墮鬼的自尊心受傷而懊悔,同時,又好像以個人身分得到信任而慶幸般,不可思議且複雜的表情。現在回想,當他像那樣把情緒露骨地表現出來時,以騙子來說大概就已經不夠格了吧。


    少女在稍有距離的地方停下腳步,然後望向自己與他以前的臉龐。


    他們倆隔著石雕的桌子,麵對麵地坐著。目光則落在桌上排著各種棋子的遊戲盤。


    (啊──好懷念。)


    那是仿照古代戰爭設計的遊戲。


    他說過,他很會玩那個。


    少女希望多跟他相處一點時間,就向他學了那種遊戲的規則。她希望討他開心,所以下了苦功去研究。起初接近零的勝率逐漸增加,直到接近五成,於是等到她發現以後,已經追過少年的棋藝了。


    在狀況特別好的日子,她甚至有過讓少年毫無招架能力地大獲全勝的記錄。當時她一度非常高興,隨後又相當害怕。她連忙向少年道了歉。還求他不要討厭自己。


    少年露出了看似有些出乎意料的表情,然後笑了。


    接著他就說,既然你能喜歡這個遊戲到變得這麽厲害的程度,教你玩也就值得了。當然他自己也有骨氣,並不打算就這樣一直輸下去。他會變得更強,然後立刻還以顏色,所以記著吧──


    ──結果,他是個騙人的墮鬼。


    在那之後,他根本一次也沒有還以顏色。


    他們沒有那種時間。後來沒過多久,日後被稱為艾爾畢斯事變的事件就在那天發生了。名為〈廣覆的第五獸〉的災厄,將艾爾畢斯集商國連同他與他的未來一起連根吞沒。


    生前的少年在笑。


    年幼時的少女也在笑。


    而現在的自己,無法靠近他們倆。


    少女停留在遠處,沒有再繼續移動腳步。


    因為那是美好的回憶。


    因為那是她希望能保持在美好狀態的記憶。所以不可以碰。不可以靠近。不可以扯上關係。不可以將其玷汙。


    忽然間,少年像是察覺什麽似的,抬起了臉龐。


    他左右張望,然後把臉轉到了少女這邊。


    他露出不可思議的臉。


    張開嘴巴。


    叫了少女的名──


    ?


    ──傷勢的痛楚,令她扭動身子。


    ?


    瑪格?麥迪西斯用力睜開眼睛。


    眼皮底下的光明消失,現實的陰暗闖進眼裏。


    「……這裏是……」


    自己無意識的嘀咕,讓意識急速醒覺。被石塊與金屬板所包圍,萊耶爾市特有的建築物中的一個房間。那是她為了以防萬一,選來作為個人避難場所的藏身處之一。


    在那之後,她勉強從塔裏逃脫。還躲過女性士兵趕來展開的追擊,再逃進狹窄巷道穿梭奔走,然後逃到這個地方,便失去了意識。


    側腹好似抽筋般疼痛。她繃緊臉孔,並且起身。


    「我……還活著……?」


    她確認傷勢。雖然包紮得不太好,起碼血止住了。當下似乎不會馬上有攸關性命的危險。


    瑪格靠近窗邊,偷偷窺伺外頭的狀況。原本街上的行人就極端稀少,所以難以分辨,但可見範圍內的景象是和平的。至少在可見範圍內,沒有那可憎的黑色形影。


    「記得『小瓶』明明打破了一組……」


    那顆玻璃珠,還有封在其中的〈第十一獸〉一旦遭到解放,在吞下整座懸浮島以前絕不會停下來,是極致的災厄。沒有任何一種手段能阻止其肆虐。應該是這樣的。


    「護翼軍采取了什麽措施嗎……?」


    盡管難以想像,卻也想不出其他的可能性。


    火一般的焦躁感,在內心深處微微搖曳。


    護翼軍有辦法阻止〈第十一獸〉。未曾聽過有那種事,在以往也從來沒想過。


    當然了。因為那一天,護翼軍沒有保住三十九號懸浮島。


    該拯救的事物,該拯救的人們,他們都沒有救到。


    她認為那是無可奈何的事。要擊退〈獸〉的攻勢本來就不可能。無論是護翼軍或者任何人,都無法防止那樣的事態才對。


    然而,或許事情並非如此。


    或許那時候,護翼軍就有對抗〈第十一獸〉的手段了。不僅如此,或許他們還舍棄了一座懸浮島。光想到那種可能性,心坎裏就像怒火點燃似的開始發熱焦慮。


    ──停下吧。這種想法隻是在遷怒而已。


    瑪格歎了一口氣,離開窗邊。


    她拿起擱在桌上都沒動的麵具。


    每到準狄德兒納奇卡梅路索爾奉謝祭的時期,就會流行的白色木製麵具。在生死交會的季節裏,用來讓生人與死者互相接觸的小道具。


    戴上這塊麵具的人,會變得誰也不是。既非生人也非死者,隻要變成夾縫中的存在,反而就可以見到任何人──相傳它就是這樣的物品。


    原本,那隻是讓她覺得在市內潛伏會變得輕鬆點的小道具。但現在,她卻對好似胡說八道的那項傳說與這塊麵具,抱有一絲感謝的心意。


    瑪格想起剛才的夢。


    自己確實見到了想見的人。再一次見到了在那天不幸喪命的未婚夫,自己最喜歡的少年所露出的笑容。


    「……謝謝你,費奧多爾。」


    她喃喃嘀咕著未婚夫的名字,然後戴上麵具。


    再將披風披到肩膀,離開房間。


    自己還活著。隻要活著,就有該做的事。


    「雖然是在夢裏……能再一次見到你,我好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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