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等了老半天,結果那一天平井副總經理和金治總經理雖然表示我客戶「是犯人的可能性很高」,但是由於定之常董的異議,還是決定「暫時保留最後結論」。


    假如隻是要傳達這個結論,也犯不著把我留這麽久,但是所謂的高層,往往對於剝奪底下人的時間這件事毫不遲疑。


    總之,這個結果如同我的預期,我也暫時放下了心。


    首先在這三個人當中,有兩個人表示同意,就像平井副總經理所說,我算是通過了「初選」。


    十天後的二月二十七日星期六,我來到了輕井澤。


    太陽高掛在晴朗藍天中。空氣乾燥,氣溫相當冷。


    在車站前招了計程車,告知目的地,司機說:


    「喔喔,就是森川家的別墅吧。」


    似乎對那裏很熟悉。


    「每次經過都覺得那屋子真是氣派。麵東的正麵玄關鑲嵌了彩繪玻璃。早晨太陽照射在那上麵看起來真是漂亮。我女兒十二歲了,每次載她經過那屋子前,她都會說:『我也好想住在那種城堡裏喔。』」


    襯著司機自言自語的bgm,車子在狹窄山路裏晃呀晃地開了大約十五分鍾,穿過山後,眼前是一片開闊的盆地田園景色風景。


    每一片田地占地都不小。現在是冬天,一眼望去都是褐色風景,有些清冷,不過一到夏天,這片美麗的綠色地毯應該會迎風起伏吧。


    「就快到了。」


    司機說完這句話後又開了十五分鍾,我們到達了榮治留下的別墅。


    鐵製大門的另一端,是一條鋪著石板的走道,周圍則是寬闊的庭園。草地和樹木的管理一定很辛苦吧。


    這座石造的兩層樓建築,的確有點城堡的味道。大概是昭和中期蓋的吧,也已經有點年分了。我猜建物土地麵積大約兩百平方公尺左右。


    挑高的玄關門廊上方是整片鑲嵌彩繪玻璃。彩繪玻璃是漂亮的橘色花形。我本來就對花的名字不熟悉,完全認不出那是什麽花。


    這附近是高級別墅區,但有很多人不一定把這裏當度假別墅,可能是有錢人的隱居地,或者開展第二人生的舞台。


    每間住宅都有寬廣的庭院,家戶之間隨意以植栽區隔。有這麽廣大的土地,就算鄰居稍微突出界線,也不至於因此起紛爭吧。


    下了車,打開進入庭院的大門,立刻聽到一陣猛烈的狂吠。


    「嗚汪汪汪汪!!」


    一看,院子一角有個不小的木屋,大約是都會區大學生獨居套房的大小。木屋入口綁著一隻大型犬。我不知道那是什麽品種,不過栗色的毛流濃密,站姿如畫,可以想像應該是附有血統書的高貴犬種。


    狗專心致誌地吠叫,當然是對著我叫,反正我本來就沒有動物緣,也不以為意,徑自穿過院子。那隻狗把牽繩拉到極限,那氣勢就像想立刻解決我,唉,也真悲哀,那條牽繩看來綁得很牢固,我一派從容地來到玄關。


    按下門鈴,紗英出來迎接我。


    從脫鞋處偷偷往裏看,玄關門廳進去之後,屋裏用的好像是深褐色的木材。細致打磨的地板上,鋪著有古典風情的胭脂色地毯。


    「巴克斯看到麗子倒是會叫呢。」紗英嗤嗤地笑著說。


    我一邊脫鞋一邊心想,這女人莫非連狗叫不叫都想分個高下吧?接著馬上聽到前方傳來一聲「巴克斯,去散步嘍!」。


    一個四、五歲左右的男孩嘴裏這麽叫著,同時往前衝。


    我剛好為了脫鞋稍微舉起單腳,男孩身體撞在我肩上的衝擊,讓我就這樣往後跌。


    我安靜地往後倒,紗英看了反而「啊!」地大叫。


    一個四十出頭,穿著整齊乾淨的男人從屋裏小跑步出來。


    「不好意思!」


    他身上穿著毛呢剪裁的合身西裝,一身瀟灑就像貴族行獵時的打扮。


    「真是的,小亮,快道歉!」男人口吻嚴厲。


    被喚作小亮的男孩站得老遠看著我,非常小聲地說了聲「對不起」。


    然後害怕地往後退遠離我。


    通常小孩都不喜歡我,正確來說是怕我,即使很少哭的嬰兒被我一抱也會開始狂哭,這男孩隻是往後退而已,還不至於激怒我。


    小孩討厭我這件事,似乎讓紗英覺得很開心。


    「這個阿姨是律師,她很~可怕喔!可能會告小亮呢。」


    她故意這樣開玩笑。我馬上打斷反問:


    「阿姨是什麽意思?」


    但是小亮似乎當真了。


    「請、請、請不要告我。」


    竟然開始抽抽咽咽。


    所以說我不喜歡小孩子。


    但小亮這張哭喪的臉,看著看著竟然有點榮治的影子。我們一起去看過一部無聊的b級電影,榮治在一個不怎麽精采的場麵開始嚎啕大哭,讓我對他印象大打折扣。


    「對不起啊,這位小姐。」


    身穿毛呢西裝的男人拿起我掉在玄關的提包,拍掉把手和側麵沾上的灰塵後遞給我。


    「堂上醫生,您不用介意啦。」紗英不知為什麽插了嘴。


    「麗子,這位是幫忙照顧巴克斯的獸醫堂上醫生,還有他兒子小亮。他們住在隔壁,每天都會來照顧巴克斯、帶他散步。他們跟榮治表哥相處的時間,可要比你長多了呢。」


    紗英凡事都要拿來比較,非把我壓在下風她才甘心。


    堂上親切的圓臉泛起笑意,嘴裏說著:「哪裏哪裏。」輪流對紗英和我低頭致意後離開。


    過了一會兒,漸漸聽不見巴克斯的叫聲。或許就像小亮說的出去散步了吧。


    「堂上醫生真是個又帥氣又溫柔的人。他總是很會打扮,人又親切。」


    紗英的臉頰微微泛紅。雖然不比說起榮治時那股熱情,但看來她也相當喜歡堂上。


    「不過醫生的太太,她叫真佐美啦,是個很討厭的家夥,經常欺負我。」


    紗英的口氣像在尋求我的同情。


    「但是真佐美她得了重病,四年前過世了,所以我也不好意思隨便說她的壞話,真討厭。」


    紗英鬧脾氣般地噘起嘴。


    看來紗英心中自有一把尺,對死人不口吐惡言。盡管個性有點幼稚,不過在這些奇怪的地方倒是挺認真的。我稍微對紗英另眼相看了點。


    進了玄關,直接往屋裏走,首先是大約十坪的寬敞客廳。


    客廳有挑高的天花板,後方一座暖爐,中央放著比一般茶幾大一些的矮桌。圍繞著這張桌子總共有三座皮沙發。客廳鋪的薄地毯下方大概還墊了電毯,腳一踩上去就感到一陣暖意。


    跟客廳相連的四方形空間放著餐桌椅。


    距離暖爐最遠、大概是所謂下座的座位上,一位黑色褲裝的女人挺直了背脊坐著。


    「這位是原口朝陽小姐。」


    紗英伸出手掌指向褲裝女人,回頭看著我。


    「然後這位是劍持麗子小姐。兩位要是想吵架的話請自便。」


    丟下這句話她就離開了。


    我坐在暖爐附近的沙發上,悄悄偷看著那個叫朝陽的女人,朝陽也看著我。我們有一瞬間四目相對。


    黑色短發,圓臉上有一對圓眼睛、一顆圓鼻子,看起來很討喜的女孩。


    身高並不太高,但大概是因為坐姿漂亮,有一股獨特的魄力。從她身上穿的黑色褲裝外,就能看出她肩寬和大腿的結實。這體格讓人覺得她平時可能專精某項運動。


    所謂人如其名,她的確給人宛如朝陽的感覺,是位活力充沛、健康型的女性。


    「你好,我是原口朝陽。以前是榮治先生專屬的護理師。」


    朝陽說話的聲音有點嘶啞。


    本來以為她是榮治前女友之一,看來是我誤會了。就在我這麽想的時候──


    「不過最後我也是榮治先生的女友。」


    朝陽這樣介紹了自己。


    之後紗英替我補充,朝陽原本是信州綜合醫院派遣來的護理師。不知不覺中開始跟榮治交往。好女色的榮治會對貼身護理師下手,我想非常合理。


    我也自報了姓名。接著我們也沒多聊,各自沉默著。我覺得前女友們一見麵就會吵架,隻不過是男人的幻想。就算彼此會交換些試探的視線,但畢竟都是成熟大人了,也不可能怎麽樣。當然,如果是像紗英那種性情暴烈的女人就另當別論了。


    我把手放在暖爐上方取暖,餐廳另一頭──看來應該通往廚房──走出了一位矮個子、長得也不怎麽樣的男人。


    年齡大約三十五上下。


    他臉上滿是痘疤呈現土色,但又帶點鐵青,感覺身體很糟糕。五官的結構非常像金治。


    感覺就像一隻身體狀況不好的鬥牛犬,當自己心有餘力時或許會想逗弄,但煩躁的時候又會想找來發泄,一個空虛和遲鈍共存的男人。


    我沒起身,坐著對他點點頭,自我介紹,他用跟長相搭不上的美聲開口道:「我是森川富治,榮治的哥哥。」


    聲音酷似榮治。


    「請問,之前某個星期三,您是不是去過森川製藥的咖啡廳?」


    我忍不住問,富治說:「是啊,我跟表妹紗英一起去了公司。我有事去找我父親,所以馬上去了咖啡廳樓上的樓層。」


    這聲音愈聽愈覺得像榮治。


    那一天在咖啡廳,我是不是聽到了富治的聲音?


    隔著暖爐,富治坐在我對麵的沙發上。


    「真梨子姑姑好像跟村山律師在其他房間討論事情,所以等雪乃小姐來了應該就到齊了吧?」


    雪乃──?


    好像在哪裏看過這個名字。我探尋著自己的記憶,忽然想起來。


    前女友名單上寫的,森川雪乃。


    榮治有很多前女友,我也無法一一記清楚名字,不過其中有個跟榮治一樣姓「森川」的女人,所以這個部分我印象特別深刻。


    是森川家的人嗎?或者是曾經結婚又離婚,沒有改回原名?


    短短一瞬間我腦中閃過很多想法,但是自己瞎猜也沒有意義,我馬上打消了念頭。


    我瞥了一眼手表,剛好是集合時間下午一點。又過了五分鍾、十分鍾。大家都安靜無語地等待,但那個名叫雪乃的人物還是沒有出現。


    紗英快步走到客廳來,發著牢騷。


    「真是的!雪乃還沒來嗎?」


    富治對著我補充,就像在幫忙找藉口一樣。


    「雪乃總是會稍微晚點到。」


    紗英手扠著腰,稍微撥開客廳窗戶的老舊蕾絲窗簾望向外麵。


    「那個女人真是一點常識都沒有。」


    朝陽和我在別人的地盤上老老實實地坐著。紗英偶爾會走過來,碎念雪乃「那個女人」、「真是難以置信」等等,然後又不知道去了哪裏。


    富治大概也是閑著無聊。


    「我聽我父親說了犯人選拔會的事。」


    他轉頭對我搭話。


    「他很興奮地對我說,有個代理人帶了很周到的計畫來。我父親情緒向來容易激動,但是說到生意,他是個滿冷靜又慎重的人,所以我也很驚訝。」


    「我很榮幸。」


    我徹底換上工作時的口吻來應對。


    「但是對外公布了那麽罕見的遺書,富治先生應該也被大眾媒體追得很辛苦吧。」


    我隨便丟了個話題,想刺探富治的近況。


    「說到這個,我其實沒有受到什麽影響。我父親和伯父私生活也躲不開媒體,確實挺辛苦的。不過我手裏連一張森川製藥的股票都沒有,也完全不幹涉公司的事業和經營,媒體應該是判斷對我窮追不舍也沒什麽價值吧。」


    富治說起來有些自虐,顯得不怎麽在意地「哈哈哈」笑了起來。


    「不過因為榮治持有的不動產要分贈給很多人,現在我每個周末可都忙得很。」


    這麽一說我想起來,事前調查時看過的有價證券報告書上,資產好像多半登記在榮治名下,沒有任何關於哥哥富治的記載。這些內情不能不問個清楚,我馬上緊咬著這點追問。


    「富治先生您從事哪一行?」


    「我是學者。現在在大學裏教文化人類學,主要研究美國大陸的原住民。」


    我將身體往前探,做出急切傾聽的姿態,這個突然冒出來的話題,讓我有點意外。


    「文化人類學,是指調查、比較民族和風俗的學問嗎?」


    「沒錯沒錯。」


    看到我表現得有點興趣富治似乎滿開心的,看得出他臉頰肌肉放鬆了許多。


    這種聽來有些艱澀又賺不了錢的領域,我完全不具備相關知識。但是為了拉近跟富治的距離,我拚命在自己記憶中翻找線索。


    「啊,對了,我讀過露絲.潘乃德(ruth benedict)的《菊與刀》。」


    這本書裏從美國學者稍微不同的觀點,來描述日本人不可思議的習慣和行為模式,記得當時讀了覺得很有趣。


    「潘乃德嗎?現在有很多人在批判她的研究手法,不過她的研究確實樹立起一個裏程碑。」


    富治交抱著雙臂,感觸很深地說起。我開始有些無謂的想像,上他課的學生聽著這聲音講課一定很陶醉吧。


    「我推薦你看馬歇.牟斯(marcel mauss)的《禮物》。那可以說是改變我人生的一本書,我也是因為這樣才走上研究之路。」


    富治看著我,眼睛閃著孩子般的光芒。


    他整個人都散發出希望我繼續深入挖掘這個話題的氣息。


    為什麽男人老是愛提自己過去的光榮史呢?而且還不願意自己主動講,非要有人來央求他們才表現出勉為其難開口的態度。真是麻煩透頂。


    不過如果能跟富治套好交情,當然不是壞事。


    「喔?因為這本書您才立誌從事研究嗎?這又是為什麽呢?」


    我拉高了音調,表現得很感興趣,探出身子。


    也不知為什麽,富治端正了坐姿。


    「你聽過potch,『誇富禮』嗎?」


    我偏頭表示不解。


    「potch這個字直接翻譯過來就是『競爭性贈禮』的意思。說得簡單一點,假如有兩個相鄰部落。部落之間會互相饋贈。規則很簡單,就是必須送給對方高於收到禮品價值的東西。像這樣一直互相送禮,送的東西就會漸漸變大,直到某一方無法負荷而崩潰。」


    「啊?為什麽要做這種事呢?」


    「很簡單啊,就是為了逼對方崩潰。收到禮物就必須回禮,這是基本的規則,所以如果送對方一份大禮,讓隔壁部落無法回禮,就表示他們違反了規則。甚至有些地方會發動戰爭,殺掉破壞規則的部落首長。」


    「什麽,竟然有這種事?」


    我是發自內心覺得驚訝。


    我單純覺得好奇,用這麽沒有效率的方法,到底目的何在?


    「不過很有趣的是,這類風俗在世界各地都可以看到。美國西北部和北部、美拉尼西亞、巴布亞紐幾內亞、非洲、玻裏尼西亞、馬來半島、南非、北非等等。競爭激烈的程度各地不一。可是如果全世界從以前就開始不約而同有這樣的習慣,是不是表示這可能牽涉到人類本性呢?」


    「嗯,的確。每個地區的發展腳步都不同,與其說是透過傳承流傳出去,更像是在世界的各地區中自然發展出的習慣呢。」


    說著,我一邊覺得這個話題相當有意思。不過心裏也有些不安,照這個速度,要聊到富治為什麽走上研究之路,可能太陽都下山了吧。


    富治對我的反應看來很滿意,他大大點著頭,繼續往下說。


    「文化人類學上能觀察到的誇富禮,發生於部族和部族、集團和集團之間。可是我總覺得誇富禮這種現象在個人與個人之間也很頻繁地進行。」


    我跟富治聊得正起勁,紗英走過我們身邊,有短短一瞬間透露出想加入對話的樣子,但是大概發現話題有些艱澀,馬上就轉身離開了。


    「比方說情人節時女同事不是會送巧克力嗎?這麽一來好像就得在白色情人節時,回送比收到巧克力更貴一點的點心才行。如果確實回了禮那倒還好,萬一不小心忘記,可就糟糕了。」


    我覺得這個例子相當好懂。


    至少比部族間饋贈的結局竟然是殺掉敵方首長這件事,讓我更有共鳴。


    「當然啦,對方並不會緊迫盯人地說:『你沒有要回禮嗎?』可是明明收了禮卻沒回禮,總覺得自己好像虧欠人家什麽一樣不是嗎?遇到這種情況,我可能會在這個女同事工作出錯的時候幫個忙,類似這種方法來回報,否則就會很不好意思。換句話說,這些女同事藉由送我巧克力,達到控製我的目的。」


    「愈是重禮節的人大概愈會這樣吧。」


    我打斷了他。


    「不過如果是我,收了禮物隻會覺得自己運氣真好,不回禮我也不會覺得怎麽樣。」


    實際上我收過許多男人送的禮物,也從來沒回過禮。


    「麗子小姐一定對自己很有自信,深信自己可以帶給別人好的影響,值得別人送禮給你。」


    富治表情嚴肅認真地這麽說,我忍不住噗嗤一笑。


    「不要這樣拐著彎損我啦。」


    富治也難為情地笑了,但是他立刻又正色道:


    「其實我覺得是程度問題。有些人可能對巧克力不會放在心上,但萬一是救命恩人,就會不知道該怎麽報答這份恩情。至少我是這樣。」


    「我是這樣?」


    話題忽然拉到富治自己身上。一定有什麽內情。我的身體更往前傾。


    「我看起來臉色不太好吧。其實我天生就有無法製造白血球的罕病。小時候真的體弱多病,非常辛苦,每星期都要去醫院接受輸血,而且每天晚上都得打針。那種針有很多副作用,我每次都會覺得惡心不舒服。我母親因為當時造成的心理影響,直到現在看到針筒都還是會暈倒。說來也是奇怪啦。」


    原來如此,以一個無法生成白血球的罕病患者來說,他雖然臉色有點差,不過也還算生活得健康順遂吧。


    「要改善症狀隻有骨髓移植一個方法。不過要找到適合移植骨髓的(人類白血球抗原)型捐贈者非常困難。於是我父母親開始思考,假如沒有捐贈者存在,那就自己製作。」


    「製作?」


    「也就是所謂的救命寶寶。在醫學上稱之為胚胎著床前基因診斷吧。從幾個體外受精卵篩選出一個適合骨髓移植、具備型的體外受精卵,然後再放回母體生產。最近美國和英國都很常見,不過在當時算是最尖端的技術。」


    聽著聽著,我已經隱約可以想像到這個故事的結局。


    而且我猜,一定是個餘味不太好的結局。


    「我父母親到美國嚐試這個新技術,生下了我弟弟榮治。出生後不久,就從榮治的臍帶取出造血幹細胞,移植到我的骨髓。那是我七歲時的事。」


    說到這裏,富治稍微停頓了下來。


    他眼睛望著遠方,好像在回憶往事。


    「從那時候開始,我的人生就不一樣了。我感覺身體變輕,彷佛長了翅膀一樣。隻要每天早上服用預防感染症藥錠,就可以正常生活。」


    「哇,那真是太好了。」


    我暗自放下心,幸好話題沒有再往更灰暗的方向發展。假如他告訴我自己所剩的時日不多,我真不知道該怎麽回話。


    「可是真正的痛苦這時才開始。榮治打從一出生,就是我的救世主。我也盡量對他好,處處照顧他。畢竟他是我的救命恩人,要是不設法回報我心裏也過意不去。身邊的人一直以來也都吹捧著榮治。所以才會養成他那樣愛撒嬌的個性。」


    我嗤嗤笑了一聲。


    確實,榮治總是悠哉悠哉等周圍的人替他忙進忙出。他也深信自己有這個價值,值得別人費心來照顧他。


    「不管我再怎麽照顧榮治,都還是覺得無法釋懷,我一直帶著對他的歉疚而活。當時我並不知道自己煩惱的本質是什麽。不過上大學後知道誇富禮這個概念時,謎底終於解開了。因為榮治給了我一個太大的禮物,而我無力還給他一個相當的回禮,所以我才會被擊垮。」


    「因為發現這個道理,才對文化人類學感興趣對嗎?」


    我等不及地搶先猜測。


    「沒、沒錯。就是這樣。」


    最精采的部分被我搶先說出來,富治看起來有點不服氣。


    我也有點不好意思,決定再多聽聽他說話。


    「最後你心裏的這些歉疚感有獲得排解嗎?」


    說著說著,我的口氣也愈來愈隨便,但也無所謂了。


    「我的財產、繼承權、持分什麽的,已經全部給了榮治,金額還不少。做到這一點我也算放下了。」


    「原來如此,所以你才會一點森川製藥的股份都沒有。」


    終於想通了這個道理,我也不自覺把心裏的聲音說了出口。


    「不過現在想想我有點後悔。大概從繼承了財產開始吧,榮治的身體狀況就愈來愈差。他好像很煩惱,不知道自己繼承了之後能不能好好帶領森川家。我們有個表親叫拓未,這家夥是個能幹又有野心的人,所以外麵也有很多聲音,說比起榮治他更適合擔任森川製藥下一任領導人什麽的。日子一久,榮治就因此得了憂鬱症──」


    「這絕不是富治先生的問題。」


    我篤定地這麽說。


    「那是一種病,不是誰的錯。」


    因為工作的關係,我看過不少憂鬱症患者。平常我隻經手大企業的客戶,但是以前在專門處理勞動案件的小法律事務所研習時,會來我們事務所的客戶有三分之一都是憂鬱症。看到那種狀況我開始覺得,與其說要歸咎於誰,其實應該說是人類被侵蝕社會的病理所侵蝕的結果吧。


    「謝謝你。」


    說著,富治按了按眼角。


    「啊,真是見笑了。」


    我有種在安撫幼犬的心情,手拄著臉頰,微笑凝視著富治。


    「不過這位雪乃小姐怎麽還沒來呢。」


    說著,我轉頭看看客廳入口,不知什麽時候有個身穿和服的女人幽幽靜佇,把我嚇得不輕。因為她膚色實在太白,乍看之下還以為是鬼魂。連轉動門鎖、開門的聲音都完全沒聽到。


    富治臉上綻放笑容。


    「雪乃小姐來了啊。」


    他輕輕點頭致意。


    「各位是不是久等了。」


    這個名叫雪乃的女人說得一點也不以為意。


    時間是下午一點二十分。大家當然是久等了,但雪乃沒打算道歉,若無其事地走近富治坐下,把手放在暖爐上取暖。


    看起來大概坐二望三,或者三十出頭,但也有種年齡不詳的感覺,彷佛隻有這個人周圍的時間是靜止的一樣。一頭漆黑的頭發往上挽,襯出恰成對比的雪白肌膚。連接這兩個顏色的是樸素的灰色正式外出和服,彷佛是專門為了這個人而縫製般,穿在她身上是如此服貼自然。


    宛如從水墨畫裏走出來的美女。


    不像我這種西式風格的美,清晰而明確,她這種美,好像不仔細尋找可能會就此埋沒、沒好好保護就會被踐踏。


    「終於來了啊!」紗英在另一個房間大聲說道。


    雪乃顯得絲毫不在意,搓著她白皙的手,對著富治笑:「好冷啊。」美女眷顧交談之下,富治的嘴角彎得更深,看起來好像有些許羞澀。


    2


    「把這裏當自己家一樣,沒打聲招呼就進來,真的很討厭。」


    紗英鼓起臉頰,但看起來一點都不可愛。


    「因為這個宅子平時門都沒上鎖啊。」雪乃回答。


    沒想到現在鄉下地方還有不上鎖的房子,不過確實,悄然佇立於四麵環山田園中的這座宅邸,實在不太需要擔心小偷。


    「我想紗英小姐應該也很忙,不好意思按門鈴驚擾您。」


    雪乃的口氣柔和,可是卻也斷然終結了這個話題。


    唇槍舌劍中,聽到下樓的腳步聲,兩個人走進客廳。


    一個身穿醒目粉紅香奈兒套裝、身材瘦削的女性,年紀至少有六十吧,但是從她的服裝和妝容,都可以看出死命想把其中一隻腳繼續留在五十歲的努力。


    「這是我媽咪。」


    紗英向我介紹。


    「我是森川真梨子,金治的姊姊,也就是榮治的姑姑。」


    說完後真梨子也沒有對大家行禮致意,徑自坐上了沙發。


    果然很符合紗英母親的人設。


    另一個男人頭上交雜著白發,身上穿著滿是皺褶的西裝。


    「我是森川榮治先生的法律顧問,敝姓村山。」


    身材中等,沒什麽特征的體格,好像在這間稍大的西裝外套和襯衫裏遊著泳。給人一點邋遢的印象,的確是鄉下地方開業小律師該有的樣子。假如是專門服務企業的律師,應該會穿上漿得硬挺的襯衫,還有更貼身的西裝。


    我事先在日本律師聯合會網站上查過村山的律師登錄資訊。從他登錄律師的年分判斷,他現在應該五十多歲,但是外表上感覺更蒼老。可能單純長得老成,或者是先有過其他社會經驗後才去考律師執照,但我馬上打消追究的念頭,其實都無所謂。


    「各位都到了吧。我看看,今天來的應該是榮治先生的前女友們吧。其實應該還有更多人,隻是有些已經聯絡不上。」


    村山依然站著,慢條斯理地開了場。真梨子不太開心地蹙起眉打岔。


    「那孩子像他叔叔銀治,都愛拈花惹草。銀治還把家裏女傭的肚子搞大,鬧過一場風波呢。」


    最後那女傭被趕出森川家,銀治對這樣的處置感到不滿,從此開始跟親戚保持距離。


    「榮治跟銀治很像,我家女兒年紀也差不多,看了實在很擔心。」


    真梨子一點也不懂紗英的心思。


    「畢竟榮治先生條件這麽好。」


    村山的回話則是完全牛頭不對馬嘴。


    「明明有這麽多女友,緊要關頭卻聯絡不上,這個世界也真是人情淡薄。」


    他似乎沒有要迅速解決這件事的念頭,繼續慢條斯理地往下說。


    「我想還是先來點個名吧。」


    村山環視了一圈坐在客廳裏的幾張麵孔。


    「第一位是原口朝陽小姐。」


    朝陽輕輕舉起手。


    「再來是劍持麗子小姐。」


    聽到我的名字被叫到,我也學朝陽微舉起手。


    村山滿意地點點頭。


    「再來是森川雪乃小姐。」


    雪乃沒有舉手,隻是淺淺一笑。


    「接下來能夠收到現在這棟建築和土地的就是這三位。那麽森川家的見證人就是榮治先生的姑姑真梨子女士,還有表妹紗英小姐,以及哥哥富治先生。這三位也都到齊,應該沒問題了。」


    村山搔了搔頭,說道:「啊,對了對了。」他伸手比向雪乃。


    「雪乃小姐,您是拓未先生的太太。站在榮治先生的角度,您是表哥的太太。」


    紗英哼了一聲。


    「這樣看來雪乃小姐也算是森川家人,但同時也是榮治先生的前女友,所以今天您是收受財產的一方。」


    村山還是用那緩慢、不疾不徐的口氣說著。


    「所以呢,這次我們就不把雪乃小姐算作森川家的人。無論如何,都已經滿足了條件,這部分各位應該沒有什麽異議吧?」


    說到這裏似乎也告了一個段落,村山開始發放手續上需要的文件。


    森川家的家族結構漸漸在我腦中成形。


    首先榮治的家人有父親金治、母親惠子,還有哥哥富治。


    再來有金治姊姊一家。榮治的姑姑真梨子,姑丈是常董定之,表親依照年齡順序有拓未和紗英。


    紗英隻是榮治的表妹,看來似乎對榮治懷有不太一樣的情感。


    而雪乃之前跟榮治交往過,但最後跟拓未結了婚。看在紗英眼裏,她不但染指了自己心愛的表哥榮治,還搶走了哥哥,真是可惡至極。我也可以理解紗英對雪乃尖銳的態度。


    不過在自己婆婆和小姑在場的場合,依然堂堂以「榮治前女友」身分參加聚會的雪乃,實在是個不可貌相、心髒極強的女人。我不禁要想,假如是我會怎麽做呢?如果我是雪乃,能拿的東西沒理由不拿,所以對於雪乃的態度我並沒有什麽意見。不過當別人也采取跟我一樣的行動,我就忍不住覺得驚訝。


    我們填寫完文件後,在村山的引導下繞行宅邸一圈。這是名為「鑒界」的手續,目的在於確認隔壁土地跟自己土地間的界限。


    整座宅邸的玄關開口很窄,但縱深很長,構造就像一座巨大的京都町屋。我們從正麵開始順時針繞一圈,一一確認界標。


    不過土地外緣草木叢生,一直找不到界標。村山從手上的塑膠袋裏拿出棉布手套遞給我們。


    「各位,我們一起來拔草吧。」


    身穿褲裝的朝陽靜靜接過棉布手套,靜靜點頭。


    朝陽沒有半句怨言,就這樣走進草叢中開始拔草。


    令我意外的是紗英也靜靜走入草叢。


    我身上穿著連身洋裝和高級短靴,不是能拔草的狀態。


    不過村山一副理所當然地對我遞出棉布手套:「哪!」我心想,這也是工作的一部分,一咬牙,戴上了手套。上一次拔草應該是小學的打掃時間吧。


    不過雪乃並沒有伸手接過棉布手套,隻是呆站在一旁。


    看不下去的富治說道:「雪乃小姐的和服會弄髒,我來吧。」


    他抓起棉布手套。


    比起那種羊毛料和服,我這雙靴子可貴多了。本來想這樣說的,但這種事說出口也隻是讓自己更不堪而已,我再次咬牙忍下。


    我們在可能有界標的地方附近拔草,一一確認。


    這期間雪乃始終站在稍遠處旁觀,偶爾說聲:「找得到嗎?」


    一旦找到界標她也隻是:「喔,好厲害啊!」彷佛一切都不關她的事。


    紗英一邊以猛烈的氣勢拔草,一邊發著牢騷。


    「雪乃隻是表現出柔弱的樣子,其實根本任性自私極了。」


    朝陽看著紗英,既沒否定也沒肯定,表情曖昧地回答:


    「誰叫她是雪乃呢。」


    紗英看著我開始說,彷佛在告狀。


    「你知道嗎,那個女人在榮治表哥得憂鬱症之後,很快就拋棄了榮治表哥,找上拓未哥,應該說她很會看風向嗎?簡直就像我家的寄生蟲。」


    據紗英說,雪乃是森川家一直有往來的和服批發商家千金,但是後來家道中落,一家四散。金治很同情當時還是學生的雪乃,讓她擔任自己的私人秘書。但是雪乃實在不擅長庶務行政工作,最後隻能幫忙買買東西、辦雜務,領些打工費用而已。


    漸漸地,她開始跟榮治交往,就在大家都猜測他們可能就此要步入結婚禮堂時,榮治罹患憂鬱症。於是雪乃迅速跟榮治分手,開始跟之前就猛烈追求她的拓未交往、結婚。實際上榮治和拓未在工作上也算競爭對手,雪乃可以說押對了寶吧。


    對我說明這些事時,紗英也沒有停下拔草的動作。


    紗英好像在森川製藥的子公司擔任庶務工作。也就是靠裙帶關係進公司,但是看她拔草時俐落的動作,說不定是個能幹的女人。


    「誰叫雪乃小姐長得漂亮呢。」


    朝陽似乎也看開了。


    「你看,找到界標了!」


    朝陽三兩下迅速拔掉雜草、拍掉多餘的泥土,一個一個找出界標。


    每找到一個界標,她就會露出雪白的牙齒微笑,那笑容看起來真的就像太陽、像向日葵一樣。看到她的笑容,我好像可以了解為什麽病床上的榮治會迷上朝陽。


    每當朝陽對於自己女性化的一麵感到自卑,說出「誰叫雪乃小姐長得漂亮」這種話,我就很想對她說:「你也很有魅力啊!」但是由我來說這些話也很奇怪,也就決定不說了。


    堂上和小亮還有巴克斯散步回來了。巴克斯開始奮力對著蹲在入口附近拔草的我們吠叫。


    「它從來不會對我跟朝陽小姐叫,所以現在應該是對麗子小姐叫。」


    紗英很快插嘴說道。


    村山看到堂上,叫住了他。


    「堂上醫生,關於榮治的遺書,有些事想跟您談談。」


    他們兩人走進宅邸。


    我看著紗英,問她:


    「遺書上好像寫著,堂上醫生跟小亮是照顧巴克斯有功的人對吧?」


    由於遺書內容實在太荒唐,我並不記得所有細節。不過我記得上麵確實寫了協助照顧他愛犬的人。


    「沒錯,他們也得辦交接手續。村山先生真是忙昏頭了。」


    紗英歎了口氣。


    「雖然說森川家的人也會出席,但是大家都各自有事要忙,幾乎大部分事項都得由年輕一輩的我或者是富治表哥來見證,真是累死我了。富治表哥一定也很累吧?」


    富治安靜點點頭。


    我想他那看來不太健康的臉色並不是出自與生俱來的宿疾,而是因為最近太忙的關係。


    「你哥哥拓未呢?」


    為了盡量多問出點森川家的內情,我忍不住打了岔問道,紗英笑了笑,似乎覺得我調查得挺仔細。


    「拜托,拓未哥可是森川製藥經營企劃部裏新事業課的課長呢!他平常已經很忙了,現在為了準備新藥上市就更不用說了。」


    她說起來顯得相當得意。


    我想起森下製藥的新藥「強肌精z」。那是由定之常董主導的案子,兒子拓未積極參與也並不奇怪。


    我們說著說著,小亮已經很熟練地將巴克斯綁回小屋。


    「小亮真能幹。」


    看到朝陽對自己笑,小亮表情很開心。


    「因為我已經五歲,是個大男人了。」


    他挺起胸繼續說。


    「我要跟爸爸一樣,當動物的醫生。」


    剛剛明明哭哭啼啼地對我說:「請不要告我」,現在真是判若兩人啊。


    小亮找了個離我最遠、離朝陽最近的地方,開始用木棒在地上畫畫。他木棒本來拿在左手上,畫著拙劣的圖案,看不出究竟是人臉還是狗臉。


    「啊!不應該用左手的。」


    說著,他將木棒換到右手,又畫起比剛剛更糟糕的圖案。


    「不能用左手嗎?」


    朝陽溫柔地問他,小亮麵色凝重地回答:


    「爸爸叫我要用右手。」


    隻是要把左撇子矯正成右撇子,他說起來像肩負什麽重大任務一樣。


    「所以雖然痛苦,我還是得跟左手說再見。」


    他悲傷地垂下眉角,左手不斷開開合合。


    「因為我已經是個五歲的大男人了,這也沒辦法……」


    看到他這個樣子,紗英跟我同時忍不住噗嗤笑了出來。


    站在後麵看的雪乃也嗤嗤地笑著。


    「榮治也說過一樣的話。看來男孩子真的都不會變呢。」


    雪乃開了口。


    「榮治也一樣是左撇子,卻被勉強改為右撇子,讓他心裏留下很大的陰影。」


    榮治好像確實說過這種話。


    「我記得他說過,至少在自己家裏希望能自由地用左手,對吧?」


    聽我這麽說朝陽也微微一笑點點頭。


    不過雪乃聽到我這些話,也不知道為什麽,麵露驚訝整個人僵住了。大概是因為榮治也對其他前女友說過一樣的話感到震驚吧。本來以為雪乃跟紗英不同,應該不會在乎跟其他女人的勝負,所以我也有點驚訝。


    「榮治當時可是用揭露重大秘密的語氣在說這件事呢。」


    朝陽笑著說。


    真是的,男人為什麽老是愛誇張地吹噓自己過去的曆史,說得好像自己心裏有多少陰霾、受過多嚴重的傷。而且榮治還對不同女人使出同一套伎倆。


    「啊?榮治表哥是左撇子?」紗英訝異地高聲說。「他來我家時都用右手啊。」


    富治打斷了紗英。


    「去別人家拜訪時,即使是去親戚家他也會用右手。因為我父母親對這方麵非常嚴格。」


    其他女人知道自己所不知道的榮治,比起憤怒,紗英似乎更覺得震驚,她沮喪地噘起嘴,盯著草地。那張側臉一點也不可愛,卻有點令人同情。雖然很想安慰她,但是由我來安慰也很奇怪,還是罷了。


    這期間巴克斯都一直叫個不停,大概是對於院子裏出現我們這樣一群可疑人物覺得很不滿。


    「這棟房子現在沒有人住吧?為什麽狗還養在這裏呢?」


    巴克斯的叫聲讓我覺得很煩,忍不住問了,富治告訴我原委。


    「因為它不肯離開這裏。」


    巴克斯本來被帶到住在附近的拓未和雪乃家,但每次都會逃走、再跑回來。幸好隔壁住著獸醫堂上一家,所以就乾脆支付堂上家微薄謝禮,請他們幫忙喂食和帶巴克斯去散步。


    說著說著村山跟堂上也回來了,村山似是接到了電話,掏著自己口袋。


    「抱歉,失陪一下。」


    他單手拿著行動電話走遠,像是要避開巴克斯的叫聲,從玄關進了屋內,過了幾分鍾後又回來。


    「麗子小姐,待會方便跟我去一趟公司嗎?事情變得有點棘手。」


    「怎麽了?」


    「金治先生和他的法律顧問為了找出遺書的原本,已經出發前往我公司。說是要討論榮治先生遺書的效力。根據那條有名的法理──」


    村山和我互看了一眼。


    「因違反公序良俗而無效。」


    我們異口同聲地說。法律人腦中想的總是大同小異。


    「而且金治先生還請了那間山田川村&津津井法律事務所的律師。你聽過嗎?就是那間辦公室在丸之內、日本首屈一指的法律事務所。」


    老東家的名字突然出現,我不禁倒吸了一口氣。


    3


    堂上一家回去後,我們又繼續拔了三十分鍾左右的草,等所有文件資料都處理得差不多便解散。此時太陽西斜,天空已經染成一片紅。


    「真沒想到麗子小姐待過山田川村&津津井法律事務所呢。」


    開著小型汽車的村山語氣有些亢奮。


    「聽說那間事務所隻會錄用名校畢業、在學成績優異,當然也必須一次就通過司法考試的人,是嗎?」


    「這種人確實不少,但也不是全部。」


    我隨口回答。像村山這種主要麵對個人客戶的律師裏,有不少人都把我這種涉外律師視為眼中釘,覺得我們「嗜錢如命」。


    我也曾好幾次聽大叔律師說教:「光有聰明腦袋是不夠的,還得有心才行啊。」每次都覺得很煩。


    「大事務所一定很忙很辛苦吧。再加上又是女人,麵對企業的案子可能安全一些吧。」


    這出乎意料的反應讓我有點驚訝,前座的我瞥了村山一眼。車子剛好開過平地,正要進入蔥鬱的森林裏。車內頓時變得陰暗,我看不太清楚村山的表情。


    「我認識的律師裏,也有人因此結仇送了命的。」


    「送命?」我忍不住反問。


    「對,是位女律師。她是我大學同學。聰明又漂亮,整個人氣質凜然。對我來說就像是女神般的存在。她成績非常優秀,念大學時就通過了司法考試、當上律師。我當時隻是個不起眼的學生,總是抬頭仰望,覺得她真厲害。當然啦,我們也沒有發展出什麽超過友誼的關係。」


    村山一隻手離開方向盤,有些羞澀地搔搔頭。


    「二字頭的尾巴,大概就是麗子小姐現在這個年紀吧。有一天我突然接到她的訃聞。真是難以置信。那麽伶俐的一個女人,怎麽會年紀輕輕就走了。」


    村山仔細地用字遣詞,一點一滴,宛如水滴落地一樣,緩緩說起事情的始末。


    當時她在某個離婚案件中,擔任一位逃離丈夫家暴女性的代理人。後來離婚順利成立,委托人也即將在新家展開新生活。


    沒想到動手家暴的前夫卻對律師懷恨在心。


    在前夫的認知中,自己跟妻子明明處得很好,都是律師煽動妻子,才破壞了兩人的夫妻關係。


    前夫闖進律師事務所,拿出利器要求律師告訴他前妻棲身之所。


    「但是她沒說。假如把新家住址告訴對方,就會再次毀掉委托人的生活。盡管被威脅,她還是堅決不開口,就這樣被對方刺殺致死。」


    村山輕輕吸了吸鼻子。


    「她雖然聰明,但總是為人冷酷,看起來不像會為了別人熱血奔走,所以我知道後覺得很不可思議。我想或許律師這份工作,讓她寧願賭上自己的性命也要完成吧。於是我也受到刺激,開始下定決心發憤用功,最後總算是當上了律師。但是前後花了整整五年才通過司法考試。」


    我一直覺得以律師的年資來說他年紀有點大,原來背後有這一段故事,這樣一切就合理了。


    但話說回來,律師這份工作真有那麽好嗎?值得賭上自己性命去完成?我覺得自己在工作上已經很拚命了,可是如果有刀槍對著我,我實在沒有把握在那種狀況下還能善盡職守。


    「所以呢?當了律師之後覺得如何?」我試著問村山。


    「直到現在我也還不太清楚,光是做好眼前的工作就已經夠我累的了。總覺得,我還沒看到她眼前看過的風景。」


    二字頭的尾巴,跟現在的我差不多年紀的女律師。她一定還有很多想做的事、能做的事。心裏一定很不甘吧。如果是我遇到這種事,一定會化為惡鬼,不斷怨恨這個世界。


    「所以當榮治告訴我你的事,我馬上就想起了過世的她。」


    車子穿過山路,開進寬闊的街道。


    「榮治跟您提過我嗎?」


    「那時候他身體狀況相當糟糕,榮治和我兩個人正在擬這次贈送宅邸的前女友名單。當時他話很多,一邊咳嗽,一邊一一告訴我這個女孩子如何如何,那個女孩子又是什麽個性。」


    村山和我都輕聲笑了起來。


    聽說男人喜歡美化前女友,永久保存,看來一點也沒錯。而他大部分的前女友現在都聯絡不上,是不是因為女人早就讓過去的過去,忘得一乾二凈了呢?


    「啊對了,麗子小姐,你知道怎麽用影印機的掃描功能嗎?」


    村山唐突地問,我反問他:


    「會是會,怎麽了嗎?」


    「其實我是個機器白癡,而且手很拙。等一下回事務所想麻煩你幫忙掃描遺書。刊登在網站上的部分我是請紗英小姐幫忙掃描的,不過如果要爭執遺書本身的效力,那麽最好連包含封緘等等信封的外觀都留作證據。」


    「說得沒錯。」


    我也輕輕點了頭。


    要否定遺書的效力,除了爭論內容是否違反公序良俗之外,還可以主張遺書是否經過捏造,或者是否曾經被開封、抽換過內容。


    我對繼承案件並不熟悉,所以沒有想到這一點,不愧是鄉下開業律師,村山似乎對這類糾紛駕輕就熟。


    我們沒有再繼續交談。


    沉默了幾分鍾後,當車子開進舊輕井澤地區,村山悄悄吐出一句話:


    「我說麗子小姐啊,努力工作固然是好事,但是你一定要長命百歲喔。最好能替死去的她也好好活下去──我這樣說你可能會覺得太沉重吧。」


    好像是遠房叔伯在跟我講話一樣。


    「俗話說禍害遺千年,我不會有事的啦。」


    我回完這句話後,村山認真地回答:


    「俗話也說紅顏薄命啊。」


    到達位於舊輕井澤的「舒活法律事務所」前,時間是下午五點,但是太陽已經完全西沉。高原的冬天夜幕降臨得很早。


    村山開車有點猛,再加上開的是無法吸收震動的便宜小型汽車,讓我有點暈車,快快下了車深呼吸一口氣。


    緊接著也下了車的村山走近事務所這棟樓後仰頭看著二樓,狐疑地出聲。


    「咦?」


    接著他大叫一聲。


    「靠巷子那邊的窗戶破了!」


    正麵看起來沒有異樣。


    這棟建築跟右鄰的建築物相隔兩公尺左右,中間是一條狹窄的小巷。我走近村山,抬頭看向建築物的石牆麵,發現二樓窗戶破了一塊。


    建築物很老舊,天花板挑高不高。架上一般大賣場賣的梯子應該就能構到窗戶。


    「被闖空門了嗎?」說著,我拿出行動電話,做好隨時都能撥電話給警察的準備。


    「先確認一下室內的狀況吧。」


    村山掏出鑰匙,打開建築物正麵左邊剛好能容一人通過的狹窄鐵卷門,爬上裏麵的階梯。


    我跟在村山身後。


    前年追捕闖進我家的內衣小偷時,也經曆過類似的光景。我一邊回想著當時的經驗,心情竟出奇地冷靜。


    事務所的麵積比剛剛別墅的客廳還小。格局細長、約莫五坪大小的房間,靠近入口處放了簡單的待客沙發組,後方放著一張辦公桌。


    一看就知道村山沒有請秘書或職員,靠自己一個人在經營這間事務所。跟擁有專屬秘書和律師助理的我天差地別。


    「東西被翻過了。」


    說著,村山走向房間深處。我也跟著他的腳步。


    房間兩邊有固定的書架,書和舊雜誌從地板一直緊密排列到天花板。書架上某一部分檔案夾被取出,亂丟在地上。走近一看,是保管案件紀錄的檔案夾。


    辦公桌呈現抽屜被打開的狀態。


    村山蹲下來,隨手翻著收納案件紀錄等資料的檔案。


    「有遺失什麽東西嗎?」


    村山搖搖頭。


    「雖然被翻過,但紀錄都還在。對方的目的到底是什麽?」


    村山站起來,手扠著腰,環視了房間一圈。


    我的視線停留在辦公桌上。


    三個各自裝了半杯黑色液體的馬克杯;塞滿煙蒂的煙灰缸;旁邊的香煙紙盒裏有一根煙外突出了幾公分;大概是某個活動紀念品的高爾夫球形狀文鎮兩顆;兩個月前就沒再翻動的桌曆。


    文件散落在這些小東西之間,上麵還疊了好幾層檔案夾,維持一個要倒不倒的平衡。


    「桌子也被翻得很亂呢。」


    我看著桌麵這麽說,村山雙手張開擋在我麵前,說道:


    「桌子本來就是這樣。」


    他難為情地別開眼。


    真不敢相信,要怎麽在這麽髒亂的桌麵上工作。我不是個神經質的人,但是我討厭無謂的浪費。我向來深信,把桌麵整理乾淨一定可以提升工作效率,但──


    「啊!對了,差點忘了最該確認的地方。」


    村山走到辦公桌後,低頭看了看桌子底下。


    「保險箱不見了。」


    這間事務所看起來不像有值得放進保險箱保管的貴重物品,於是我追問:


    「裏麵放了什麽?」


    村山轉頭看著我。


    「所有跟榮治遺書相關的東西。另外還有一些重要文件。我設定了兩組五位數密碼,可能是當場打不開,所以整個帶走了吧。」


    我馬上打電話報了警。


    剛好市內發生嚴重連環車禍,許多警察都前往支援走不開。警方表示得花一點時間才能調派人員過來,要我們稍等一下。


    我轉向村山問道:


    「你心裏有什麽線索嗎?」


    「沒有……」


    村山搖搖頭。


    「榮治的遺書內容都公布在網上,其他文件也隻對少數人有意義。」


    「保險箱有多大?」


    「大概三十公分見方吧,雖然很重,但也不至於搬不動。」


    我馬上望向自己腳邊,鋪滿整個房間的地毯上並沒有留下疑似拖拉保險箱的痕跡。可能是因為地毯的毛本來就不長,再加上已經被人踩實,即使拖過重物也不容易留下痕跡。


    我回到房間入口,仔細看著玄關下方門框,大約有一道三十公分左右的金屬摩擦痕跡。


    「有摩擦的痕跡。」


    我就這樣麵對著樓梯倒退走下樓,確認貼在角落的止滑橡膠和樓梯本身都有零星的刮痕。可能是保險箱從二樓滾落一樓時造成的痕跡。


    我倒退往後下樓,就在單腳正要落地到一樓時,背後好像撞到了什麽。


    「哎呀,抱歉。」


    熟悉的聲音讓我一陣心慌。


    我維持著蹲在地上的姿勢轉過頭,看到一雙男人的皮鞋。一看就是品質很好的高級皮鞋,但有一點髒,好像已經很久沒擦了。


    抬起視線,一身剪裁合身的西裝、體型豐潤的男人站在我麵前。


    天已經暗下來,我看不清那男人的長相。不過從那宛如狸貓般的輪廓,我馬上知道這男人是誰。


    「津津井律師……」我嘴裏喃喃叫道。


    金治總經理粗聲從津津井身後問:「津津井律師,怎麽了嗎?」


    「你怎麽會在這裏?」


    我問了個答案再清楚也不過的問題。


    津津井打量著我的臉,那雞蛋般的臉上擠滿了皺紋,開心微笑著。


    「這話應該是我問你吧。別來無恙啊,劍持律師。」


    津津井和金治一進事務所,本來就狹小的事務所顯得更狹小。


    「抱歉,還沒機會自我介紹,我是森川金治先生的代理律師,敝姓津津井。」


    津津井口吻殷勤地招呼。從鱷魚皮製高級名片夾中取出名片、遞給村山。


    村山也恭恭謹謹地雙手接過。


    「不好意思啊,名片剛好用完了……不,皮夾裏還有一張!」


    說著,他拿出一張在皮夾裏被壓得邊緣反翹的名片遞出。


    我站在村山和津津井之間旁觀著一切。


    現在這個房間裏有三個律師,不過每個人的目標都有些許不同。


    村山是榮治的代理人,他的工作是執行榮治留下的遺書內容。


    我是筱田的代理人,必須設法根據榮治留下的遺言,讓自稱是殺人犯的筱田獲得榮治的遺產。


    也就是說,在主張榮治遺書具備效力這一點上,村山跟我站在同一邊。


    津津井是金治的代理人。一旦執行榮治的遺言,榮治持有的財產將會從金治眼前掠過,跑到殺人犯手中,因此津津井的任務就是否定遺書的效力。


    根據津津井簡要的交代,金治雖然參加了犯人選拔會,但其實他最希望的還是能否定遺書的效力。


    遺書效力一旦遭到否定,就等於榮治沒有留下任何遺言,榮治所有遺產都將歸法定繼承人所有。沒有伴侶也沒有孩子的榮治,法定繼承人就是父母親金治和惠子。


    而金治之所以參加犯人選拔會,是擔心萬一遺言有效,至少要選出一個對森川製藥不會帶來不良影響的「犯人」作為新股東。


    果然是向來行事慎重的金治會探取的行動。


    「金治先生對於劍持律師在犯人選拔會上的表現印象相當深刻呢。」


    津津井挖苦地說。


    「繼續這樣下去可能會在劍持律師的推動之下讓遺書成立,於是他解雇了之前聘請的法律顧問,到我們這裏來谘商。我可以說是多虧了劍持律師才有機會服務這麽重要的新客戶。也不枉我過去悉心指導劍持律師啊。」


    津津井臉上依然掛著笑,不時瞥向金治。


    應該是想告訴對方,這孩子是我教出來的,她不可能比我行,請盡管放心。


    我正麵看著津津井,他也麵無表情地回望我。


    村山開了口打破這片沉默。


    「兩位特地來這裏確認遺書原本,但是真的很不巧,就在剛剛我發現整個保險箱被偷走了。」


    「被偷了?」金治追問。


    「是的,整個保險箱都被拿走了。」


    村山說得一派輕鬆,好像不關他的事一樣。


    「怎麽可能這麽剛好!一定是有什麽怕被我們看到的東西,所以你們把遺書藏起來了吧。」


    金治步步逼近,眼看就要撲上前來揪住村山跟我。


    「剛好相反吧。」我打了岔。


    「如果遺失遺書的原本,最麻煩的應該是我跟村山律師。假如沒有了原本,根本不用談什麽遺書效力。反過來說,遺書原本遺失,最有利的應該是金治先生你吧?」


    本來應該最竭力反駁的村山轉而安撫我:「好了好了。」


    津津井乾咳了一聲,坐在會客區的沙發上。他的重量壓得沙發吱嘎作響。


    「劍持律師,你主張那份遺書有效,有勝算嗎?」


    看來是想試探我的底牌。


    「在我看來,實在不覺得那份遺書具備效力。我之所以這麽說也是出於長輩的疼惜。牽扯進勝算這麽低的案件,要是在劍持律師輝煌的經曆裏添上敗績,那就太可惜了啊。」


    我嘴角一彎,忍不住笑了。


    換成一般律師,麵對這種程度的試探說不定會因此動搖。


    然而我就像強風吹拂下愈吹愈熾烈的火焰,聽到津津井這番話反而讓我全身燃起鬥誌。


    「哎呀,謝謝您這麽為我著想。」


    我開朗地回答。


    「不過我反而比較擔心津津井律師呢。假如輸給自己帶出來的律師,那麽日本第一法律事務所的管理合夥人,豈不是很沒麵子。」


    我拿起放在地上的皮包。


    「畢竟違反公序良俗而無效是個很有趣的論點,很多民法學者都相當感興趣。」


    我從包裏拿出一疊厚厚文件高舉在手中。


    津津井臉色大變。


    「這……這該不會是……」


    「沒有錯,是意見書。」


    法庭上當法律解釋問題成為爭點時,有時會以學者提交的意見書作為區分勝敗的依據。


    其實所謂的法律解釋,並非全都可以靠講道理而簡單導出答案,很多時候盡管耗費漫長時間討論,還是無法找出答案。訴訟也是一樣。有時候雙方律師各自提出彼此的意見,卻依然難分高下。這麽一來法官也不知該如何判斷。


    遇到這種時候,學者的意見書就能派上用場了。假如是權威學者,可能很多法官求學時代都讀過學者寫的教科書。


    既然寫教科書的老師說這是對的──要誘導法官的判斷,意見書可以說是絕佳材料。


    「我從北到南向全國民法學者都打過招呼。不管是知名權威或者新銳青年學者,讚成我立場的學者數量可不少呢。」


    津津井有一瞬間瞪大了眼睛,但馬上又恢複平靜的表情。


    「你就別虛張聲勢了。學者向來作風保守,怎麽可能有人會對這種聳動的事件提交意見書呢。」


    我慢慢把大疊文件放回包裏。


    「如果您以為我在虛張聲勢,那也無所謂。」


    「錢呢?那些學者可是不好打發呢。」


    這倒沒錯。請學者寫意見書得花不少錢。對收入微薄的學者來說,撰寫意見書作為副收入,是門根深蒂固的買賣。


    「錢我當然花了。您發給我的那一丁點獎金,也多多少少派上了用場。」


    我巴不得趁現在好好發泄一下獎金無緣無故被降低的舊恨。但是光這樣當然還無法平息我的恨意。


    津津井哼了一聲,交抱起雙臂。


    「那很好啊。我這邊也會去找願意寫意見書的學者。畢竟我在業界待得久,也有些交情不錯的學者。」


    我看著津津井的腳。


    「對了,津津井律師,與其擔心這種案子,您是不是該擔心擔心夫人?」


    津津井狐疑不解。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字麵上的意思啊。我看您身上明明穿了這麽體麵的西裝,卻隻有鞋是髒的。難道是夫人不願意幫您擦鞋嗎?該不會是家裏不太和睦?」


    津津井倏地起身。


    「不用你操心!」


    聲音比剛剛更大。


    他整張臉紅得像燙熟的章魚,狠狠瞪著我。


    我第一次看到津津井這樣表露他的情緒。跟平時穩重的形象落差實在太大,一時間讓我有點不知所措。不過這可是他自己討架吵。這時候可不能輸,我也回瞪著津津井。


    津津井又乾咳了一聲,企圖找回自己的步調。


    「金治先生,今天算是白跑一趟了。我們也不是閑人,今天就先告辭吧。」


    金治不作聲,點點頭,跟在津津井身後離開了事務所。


    村山錯愕地看著我。


    「你可真敢說。」


    村山不斷搔著頭。


    「傷了男人自尊可是會被詛咒八輩子的啊。」


    「啊?」我不太清楚村山這句話的意思。


    「我隻是很同情津津井律師。假如是我一定無法忍受吧。說起來可能沒什麽大不了,但任何男人都有他懷抱在心裏非常非常重要的自尊心,這可比金錢或者生命都來得更重要。自尊心一旦受傷就會活不下去。看是自己死,或者毀了對方,總之都得落入單槍匹馬的對決。」


    我還摸不清頭緒,腦裏一片混亂。


    「什麽意思?你現在到底在說什麽?」


    村山抖了抖。


    「家庭不和,尤其是妻子劈腿。這種事男人絕對不希望被外人知道。如果是在喝酒的地方對小姐發兩句牢騷那也就罷了。可是絕對不會希望被工作場合上會見麵的其他男人知道。因為這會毀了本大爺心中的大爺形象。」


    我抱著頭。


    本大爺心中的大爺形象?什麽鬼?


    「等一下,你在說什麽我完全沒聽懂。不喜歡私生活被揭露這個我懂,但是哪有嚴重到講什麽死啊殺的?」


    村山緩緩搖頭。


    「不,這對男人來說是很嚴重的問題。我這種看起來就很頹廢的男人倒還好,反正本來也就沒臉可丟。但津津井律師那種高尚優雅的人,自尊一定也很高。毀了『本大爺心中的大爺形象』這種恨,而且還是在自己客戶前丟臉這種恨,那可是非同小可。」


    我剛剛當然是懷著惡意,故意要讓他難看才那麽說,可是我沒想過事情會這麽嚴重。


    「總之,接下來津津井律師一定會發了瘋似地打擊你,想盡辦法去收集學者意見書。」


    我噗嗤笑了出來,擺了擺手否定村山這些話。


    「這個你不用擔心啦。才不會有學者願意為這種荒唐的案子寫意見書呢。」


    村山驚訝地看著我。


    「那剛剛的文件呢?」


    「當然是虛張聲勢嚇唬他的啊。看來津津井律師即將會為了尋求沒人要寫的意見書而四處奔走、浪費時間吧。我們可得把握這段時間好好準備。」


    村山看著我的臉,咧嘴一笑。


    「麗子小姐,你這麽擅長亂來,比起循規蹈矩的涉外律師,說不定更適合當開業律師呢。」


    說著,村山拿起桌上煙盒裏突出的那一根煙,點上火。


    我「呼~」地長歎一聲,深深坐進沙發裏,把手肘靠在沙發扶手上。


    「警察怎麽還不來呢?想想今天一天發生了好多事啊。」


    村山也呼出一口煙,附和著我。


    「就是啊……」


    但話還沒說完,就忽然猛烈地咳了起來。


    我連忙站起來,問他「要喝水嗎?」。但這時村山抓著自己脖子,蹲了下來。


    我慌張地跑到村山身邊替他拍背。村山嘴上叼的香煙掉到地下。我擔心火星,下意識地立刻把煙踩熄。


    「你還好嗎?」


    村山的臉漸漸泛紫,很明顯並不太好。


    「麗子、小、姐……」


    村山痛苦地擠出話。


    「這、這間、事務、所,送、送給你。」


    村山的臉痛苦扭曲。他眼睛半睜,唾液從嘴角垂下。


    「啊?什麽?你沒事吧?」


    我腦子一團亂。


    「我才不要這種破爛事務所!」


    我大叫著,一邊胡亂拍打著村山的背。


    「喂!村山先生,你振作一點。」


    村山又想開口。


    這時我才忽然想到該叫救護車。


    手伸進口袋想掏出行動電話,但是一直抖個不停,沒能拿出來。


    「我、和她……律師……好……!嗚咳咳!咳!」


    他好像想說什麽,用力咳了起來。


    「替她……好、好好活下去……」


    擠出這最後一句話後,村山一動也不動。


    他就像隻午睡中的貓一樣,蜷著身體,一邊肩膀靠向地板躺著。尺寸不合的西裝外套背後滿是皺褶。


    我的手放在他背後,僵住不動。


    總覺得我要是稍有動靜,就會毀了一切。


    「不好意思!請問報案遭小偷的是府上嗎?」


    樓下傳來的叫聲聽起來像耳鳴一樣遙遠。


    「我是警察,現在要上樓了。裏麵還好嗎?」


    伴隨著宏亮的招呼,我聽到上樓的腳步聲。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前男友的遺書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新川帆立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新川帆立並收藏前男友的遺書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