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界原來不止引力,還存在他從未意識到的一見鍾情。  車裏放著音樂,是一首節奏舒緩,融合了搖滾和流行的英文情歌,周童回過神才發現奚楊也在跟著輕輕地唱,嗓音沒有原唱那麽厚重沙啞,卻更清亮更有磁性,帶著溫柔而平靜的力量,掩蓋了歌詞裏那一點淡淡的心碎。  他的歌聲真的比周童想象的還要好聽。  “andineedyoutoknow”  “thatwe’refallingsofast”  “we’refallinglikethestars”  “fallinginlove”  “andi’mnotscaredtosaythosewords”  “withyoui’msafe”  “isweartogod,everyday”  “hewon’ttakeyouaway”  “allmylove,allmylove,allmylove”  ......  車窗外是陰天,奚楊的側臉卻依然像沐浴著陽光一樣柔和。卸下重負的他看起來是那麽的年輕、單薄,在他眼裏,肆虐的風雪仿佛從未造訪,流淌的一直是靜好的歲月。  發覺周童在盯著自己看,奚楊抿唇一笑,目視著前方微微羞赧道:“太久沒唱過歌了,本來錄了幾句給你,後來又清除了,就是這首,你......喜歡嗎?”  “我好喜歡你。”周童不懂音樂,不會唱歌,也從來就不知道什麽是委婉。“好愛你。”  “你為什麽要在這個時候唱歌給我聽啊,我又沒勇氣走了......”他忽然覺得委屈,腦袋一垂,鼻子也跟著酸了。  奚楊空出一隻手摸了摸周童的頭:“乖,昨晚不是都說好了嗎?過去以後安心學習,周末就可以見麵了。”  周童捉住奚楊的手,扣在自己胸前:“怎麽可能安心,除非你不出警。”  車是手動的,奚楊很想,但實在沒辦法一直跟周童牽著手,隻能抽回來握好方向盤,一邊開車一邊哄他:“別說傻話了,這麽多年不是也過來了?不相信我有能力活著從火場出來?”  “以前是以前。”周童不像從前那麽好糊弄了,不願意說什麽自欺欺人的話。“我不是怕你出事,是怕你出事的時候我不在,那樣我會瘋掉的。”  他是說,要死也得死在一起,死在對方麵前,奚楊明白。  可他不知道能向周童保證什麽。  “休息的時候想去哪兒?想到了提前告訴我,我來安排。”片刻後,奚楊主動打破沉默,換了一個話題。  不理智的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周童知道談這些沒有意義,昨晚他們就談過了,再繼續隻會讓彼此為難,但每次麵對奚楊,他好像很容易就變得特別感性。  “嗯......我也沒什麽想去的地方,上學的時候就挺宅的,除了圖書館,偶爾會陪聞閱去網吧玩一會兒遊戲。”  喜歡宅在家裏看書打遊戲,聽起來非常符合一個二十歲男孩子該有的生活。奚楊先是一笑,繼而反應過來,眸色一暗,心髒頓時抽痛得難以言喻。  周童已經沒有家了。  沒有家,填入學信息的時候家庭住址那一欄要寫什麽?休息的時候要回哪裏?姚宏偉家嗎?  耳邊又沉默了,周童卻沒有察覺,還陷在接下來一整個星期都見不到奚楊的失落裏,片刻後才聽見旁邊的人說:“嗯,那等想到了再說吧。”  看窗外路程已經過半,過了紅綠燈,右前方有一處新建的樓盤,一隻巨大的充氣公仔立在路邊,搖搖擺擺,用蠢萌的造型吸引著過路的眼球。  奚楊盯著那隻公仔看了很久,等綠燈一亮,他忽然偏離了直行的方向,把車開進輔道,停在了售樓中心的門口。  如夢方醒一般,他被自己嚇了一跳。  周童不明所以地望著窗外:“怎麽了?怎麽停在這裏?”  沒怎麽,就是想馬上去買一套房子,寫你的名字,給你一個家。  給我們一個家。  買房子,去國外結婚,過一日三餐兩人四季的平淡生活,這些都是五年前不假思索就能付諸行動的事情,而之後的五年,穿上那身滅火服,奚楊一直像對塗科說過的那樣,再也沒有過類似的想法。  二十五歲的他,衝動過後,接踵而至的是更多的顧慮。  三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周童還很年輕,也很快就會進入新的環境,結識新的朋友,擁有新的生活,未來可期,而奚楊能給他什麽呢?一個臨時的家,一顆千瘡百孔的心,一段不穩定的,沒有保障的感情,等他變得更成熟更優秀,遇到更好的人,有能力給自己更好的生活之後,還會想要這些嗎?  他也許是可以再跟女性交往的。娶妻生子,組成幸福的家庭,不用時刻擔心對方會出事,擔心不知道哪天他就會先一步離開自己,難道不好嗎?  他值得一切最好的,而奚楊卻覺得,自己正是最差的那個選擇。  五年裏奚楊從沒想過要給自己買個房子,休息的時候也總是待在營區。現在買房子幹什麽?等真到那一天,把周童也殘忍地困在一間隻剩回憶的牢籠裏嗎?  旁邊周童還在等,奚楊狠狠咬了一下舌尖,在痛感中強行鎮定下來,胡言亂語道:“......我......突然想起來這片樓盤的消防還沒過,怎麽就開始銷售了?”  周童:“......”  “這不是支隊的工作嗎?”周童納悶地問,但沒等奚楊想出新的借口,他又一拍腦袋,提起放在腳邊的攜行包,拉開拉鏈,低著頭翻找起來。  “對了,這個......嗯?放哪兒了?”周童把包裏的東西翻得亂七八糟,好不容易意才翻到了一個筆記本大小的皮質夾子,取出後非常自然地往奚楊麵前一遞:“找到了!”  “這裏麵是我們家老房子的房產證,還有存折,我帶著不方便,本來想放在姚叔叔那的,還是你幫我保管吧。”  這麽重要的東西當然要交給另一半保管,周童難得也有不好意思說得太直接的時候,主要是沒什麽底氣。  夾子款式很老,看起來也有些年頭了,邊緣磨損得厲害。奚楊的大腦停止了思考,楞在座位上,好半天才被動地接了過來,嘴唇分開又合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周童看見,不知道又誤會了什麽,有些難為情地接著說道:“我沒什麽錢,存折裏是我爸跟我哥的撫恤金。”  然後越說聲音越小。  “不過以後會有的,我能養你......”  奚楊大概猜不到周童是怎麽想的。周童隻是單純地認為,“在上麵”的就一定是丈夫的角色,理應照顧“妻子”,負擔家裏的一切,隻是現在的他還沒有能力,但將來肯定會有的。  我都二十歲了,他想,要學著為以後做打算,要像哥哥一樣養家糊口。  奚楊偏頭看向窗外,堪堪忍住了下一秒就會滑落的淚水。  怎麽會有這麽多眼淚,從拿到那份檔案,看到他的名字起直到今天,已經足夠了,應該到此為止了。  “下車吧。”片刻後,平靜下來的奚楊把夾子收進了扶手箱,拉上手刹,拔掉了車的鑰匙。  周童“啊?”了一聲:“真要去檢查啊?”  奚楊剛打開車門,聞言又收回了腿,扭頭看著周童,伸出一隻手把他敞開的衣領攏到了一起。  “陪我去看看房子,這個地段挺好的,距離也正好折中,我們回家都不用花太長時間,就是我買房的話手續可能比較麻煩,也不知道能不能趕在你去上學之前裝修完,去谘詢一下吧。”  這回換周童愣著不動了。  看他表情奚楊忍不住笑了,心裏的不安,對未來的擔憂盡數潰敗,又揉了揉他的腦袋:“怎麽了?你把那麽重要的東西交給我,我得有個地方放,也得有個地方把我的狗崽子養大吧?我家的狗崽子太能吃了,總吃公糧影響不好啊。”    第79章  三天後,鄭疆的遺體在市殯儀館進行了火化,喪禮對外宣稱按“家屬的意願”一切從簡,沒有儀式,沒有追悼,但仍然有許多早年跟過他的兵,以及曾經在火災事故中被他挽救過生命財產的普通市民趕來跟他道別,含著熱淚祈送他一路走好。  禮堂裏為數不多的挽聯中有一副是姚宏偉親手寫的。  “化悲痛為力量,繼遺誌寫春秋。”塗科駐足在前,低聲念過之後無奈一笑:“這姚副,還不如不寫。”  “是我就寫個‘及時當勉勵,歲月不待人’給他。”  奚楊沒對塗科的口頭挽聯做什麽評價,放下花走到鄭疆的妻子麵前,莊重地向她敬了一個禮。  “節哀。”  一身黑衣的女人看起來瘦小又憔悴,盡管容貌並不出眾,但舉手投足間還是透露著端莊的儀態和良好的教養,她朝奚楊鞠躬回禮,輕聲地說:“謝謝您不計較我丈夫的所作所為,把他從火場裏帶了出來。”  “命不好。”一出禮堂塗科就把軍裝大衣的扣子解開了兩粒,活動著頸椎,仰頭看向陰雲密布的天空。“這破天,還能不能晴了?”  奚楊沒有回答後麵的問題,隻是有些意外地問:“你還信命?”  塗科兩隻手插在口袋裏,幹淨的路不走,偏往人家掃好的積雪裏踩:“不好說,可能年紀大了,不得不信。”  等他踩夠,兩人並排走向遠處的停車場。奚楊拉開車門坐進駕駛室,打著發動機開始熱車,塗科在外麵跺了跺腳,鑽進副駕駛,邊搓著手邊對他說:“鄭薇薇被抓了,昨天,在機場,應該是想回來看他一眼,還挺兄妹情深。”  “他們倆是孤兒,從小相依為命,不奇怪。”奚楊掏出手機,點開微信裏周童發來的照片,仔細看過之後打字回複。  楊:辦公室環境挺好的,怎麽不高興了?  最後一張是周童的自拍,背景似乎是在參加什麽無聊又冗長的會議,他坐在圓桌後排最不起眼的角落裏,麵前放著筆記本和白瓷茶杯,下巴墊在手臂上,對著前置攝像頭做出一個撇嘴撒嬌的表情,很帥,有點調皮也有點可愛。  奚楊的目光停留在他臉上,眼尾也溫柔地垂了下來。  幾秒種後,對話框裏彈出一條新的消息。  狗崽子:你那邊結束了?我太想你了。  楊:嗯,結束了。  楊:我也想你。  奚楊打字不快,連發兩條後,他想了想,又在從沒使用過的微信自帶的表情庫裏認真地挑了一會兒,選了一個[太陽]給周童發了過去。  隻要有周童,天晴不晴都沒有太大關係。  塗科難以理解地瞥了奚楊一眼,抖了抖身上的雞皮疙瘩,繼續說道:“如果沒被冒名頂替,他應該就是當年的全省狀元,上最好的大學,讀最好的專業。”  “換成是我也接受不了,可惜他這一死,這件事就再也沒有真相大白的可能了。”  奚楊放下手機說:“一對孤兒,能生存下來就很不容易了,沒有背景沒有依靠,拿什麽去跟權勢鬥爭。命運其實挺公平的,也給過他另外的機遇,可惜他最終還是做了錯誤的選擇。”說起這些他不由地想到了周童和周熠。“不是每個人都知道感恩,懂得珍惜。”  塗科不置可否地聳了聳肩。  “講隊怎麽樣了?”奚楊不想再談論鄭疆,於是換了一個話題。“阿姨還好嗎?”  塗科往後一靠,閉著眼睛在座位上癱成了一個大爺:“雙規,關著呢,我媽天天給霍辭打電話,讓他幫忙找霍局打聽消息,煩透了。”  “有什麽好打聽的?最少十年起,最多無期,你那段錄音交上去,哪還有人敢替他兜著?除了那個陶什麽玩意兒的還沒找到,其他全交代了。”  說到這,塗科突然坐了起來,一臉好奇地問:“你那個紐扣竊聽器哪兒弄來的?我昨天在霍局辦公室看到了,怪逼真的。”  那枚紐扣被奚楊裝在了錄音小熊裏,周童帶給姚宏偉,姚宏偉又交給了反貪局。  奚楊曾以為這些證據永遠也遞不上去了,那段被威脅、被監視,與周童之間充滿誤會和隔閡的日子裏,他一度想過為了家人妥協放棄,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任由鄭疆把髒水潑到自己身上,如他所願,當個沉默的替罪羔羊。  如果鄭疆沒死,如果沒有周童,今天的他或許已經做出了同樣錯誤的選擇。  失去清白,也又一次失去愛人。  還是周童,是他的溫度,是他的包容和執著,是他留在備忘錄裏的那幾句話,是那些每晚出現在儲物櫃裏的餅幹和糖果喚醒了他,讓他記起自尊和自愛是多麽重要,給了他主動挽回周童,麵對過去和孤注一擲的勇氣。  他想,我的童童才是天使吧。  車熱得差不多了,奚楊掛上擋,鬆開離合踩下油門,轉動方向盤把車開出車位,答非所問地對塗科說:“能打聽就打聽一下,回去看看她,別讓她一個人胡思亂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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