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住了……”奚楊攥緊鄭疆的防毒衣,大聲地在他耳邊回應:“油管是棕色的,鹽水管是綠色的,膨脹閥手柄是深紅色截止閥手柄是黃色!我記住了,我會堵住的......不要再說了!” 缺氧讓神經逐漸麻痹。聽見他的話,鄭疆滿意地閉了閉眼,幾近窒息卻怎麽都不肯停下來休息。 “不是......隻有你......行......可惜......下輩子......不做敵人......” “奚......奚隊......好......好好......活著......吧......無愧......無悔......” 氨氣被稀釋了,新指派的工程師和救援組也已經在趕來的路上。鄭疆的聲音越來越小,也越來越令人絕望,很快就被水聲、碰撞聲和板材斷裂聲吞沒,消失在了沒有了起伏的胸膛之中。 同一時刻,另一個充滿著生命力的,觸動人心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隨著沉穩而堅定的腳步越來越近 “教導員!奚楊!” 奚楊在角落裏回頭,透過麵罩,透過苦澀的淚水,透過重重障礙和艱難險阻,在一片混亂與漆黑之中看到了一雙明亮的眼睛,還有那眼裏熊熊燃燒的希望。 第76章 周童飛奔到奚楊麵前,先跪下來用力地抱住了他,而後摘下一隻手套,用手掌和拇指抹掉了他麵罩上的汙泥,持續地,徒勞地重複著這個動作,似乎還想拭去那些讓他心碎的,被麵罩擋住的無聲的淚水。 他好像在這一刻真正感受到了真實的奚楊,一個停留在十七、八歲的年紀,會哭會怕,會為生離死別動容悲傷的少年。 “周童。”奚楊在他懷裏喃喃自語,聲音混在呼吸器有節奏的釋氣聲裏,帶著一種無能為力的平靜。“我又犯錯了,如果堅持自己的想法,也許就能救他。” 四周腳步聲匆忙雜亂,周童抬頭看了眼奚楊身旁,一名戰士正脫下鄭疆的外衣,蓋住了他的臉和上身。 “不是你的錯。”隻看口型周童也能猜出奚楊在說什麽,他默默歎了口氣,輕撫奚楊的後背。“教導員,你不可以這樣。” 聽清他後麵這句沒頭沒尾的“責備”,懷裏的人動了動,似乎疑惑卻沒有開口發問。於是周童接著說:“引導別人的時候那麽清醒,到自己身上就犯糊塗,是不是當老師、當領導的人都有這個毛病?要改改的。” “不是你的錯。”嗔怪兩句後周童見好就收,鄭重其事地又強調了一遍。“造成這一切的是災難本身,記得嗎?這也是你教我的。” “別想了,這個結局對鄭副隊來說也許是最好、最體麵的了。” 搶救過程中生理性的淚水不知不覺從眼眶中湧出,打濕了臉頰。花時間傷感對消防員來說是奢侈且無用的,短暫一瞬就足以釋放情緒,奚楊用力眨了眨眼,從周童懷裏直起了身,看看時間,邊說話邊對他做了幾個手勢。 “我沒事,別擔心,任務還沒完成,你先把鄭副隊背出去吧。” 說罷他便轉身去拿扔在地上的電筒,手腕卻被周童捉住,按在了半空。 翻轉借力,周童起身越過他,撿起電筒朝他詢問:“工具箱在裏麵?”不等回答又指著他邊比劃邊說:“防毒衣給我,待著別動,我去。” 奚楊怔愣片刻,不出意料地拒絕了周童,可來不及強調理由,周童便揮手招來新指派的工程師,當著數十隊友的麵拿出了頗為強硬的態度:“奚隊現在的狀態不適合再進去,前期內攻組撤出去休整,第二組補上,工程師......劉工對吧?跟我一起去關閥。” 一個合格的指揮形象必須嚴肅、有力、堅定、直接,要親臨現場並保證團結,要深思熟慮更要行事果決,周童學得太快,悟性太好了,緩慢而清晰地傳達著指令的樣子,讓奚楊一時分辨不出他身上究竟有幾個人的影子,塗科,向宇,自己,姚宏偉,甚至鄭疆。 周童毫無疑問是在拿著雞毛當令箭,自作主張,但此時,麵對鄭疆的犧牲,所有人需要的正是他這股沉著穩重的力量。 “收到!” 處理氨氣泄露太需要經驗和技術了,無論奚楊有多信任周童,也做不到就這麽不負責任地放他去執行這項任務,於情於理都不可以。 對於奚楊的顧慮,周童既不爭辯也不退讓,隻是親自動手脫掉了他的防毒衣,邊往自己身上穿,邊用令他無法反駁的理由說服著他。 “三十六條管道裏有二十條是涉氨管道,通往凝凍機的有兩條,直徑二百一十九毫米,通到隧道的有六條,直徑一百五十九毫米,通往製冰機有直徑五十七和六十七毫米的各六條,通往緩衝間上部,距離地麵高度大概三到四米的位置,還有兩條直徑七十六毫米的。” “另外,水管六根,供氣管六根,回氣管六根,供氣管和回氣管裏流淌的都是液氨和氨氣。” “水管是天藍色,高壓儲液桶、氨罐是黃色,冷凝器是銀白色,壓縮機和其他輔助設備是銀灰或淺灰色......” “先關上遊再關下遊,如果泄壓過量就先關就近的避火閥門,容器壁或近端閥門之間的管道破損的話,小尺寸的裂縫用外封或磁壓工具堵,大的用木楔、夾具或者堵漏槍。” “教導員,跟得緊就能記的多,學的多,給我個實踐的機會吧。” “五分鍾。”在奚楊還反應不及,目瞪口呆的時候,周童已經穿好了防毒衣,拉上拉鏈後把那隻被遺失的錄音小熊還給了他,還學著他對自己做過的那樣,隔著手套和頭盔摸了摸他的腦袋。 “你早就知道我會得第一的,不是嗎?” “等我五分鍾,晚一秒就作廢,我會回來領我的獎勵的。” ... 下午十四時五十分,高壓設備、製冷循環係統、液氨儲罐和管道的閥門被全部關閉,冷庫、機房以及設備間內殘餘的氨氣被水稀釋,逐漸泄出。內外強攻下,火勢已經停止了蔓延,第三個洞口打開後沒有發現異常,指揮部決定停止破拆,下令其他陣地保持不變,直到十六時三十分,大火被徹底撲滅,這場事故對工廠主體的威脅才算基本解除。 火熄後,為防止複燃,指揮部命令所有力量原地監控三十分鍾,同時派出三支小組攜帶特勤器材再次巡視檢查氨氣管道和主體車間,對可燃材料進行剝離阻隔。 考慮到前期人員長時間作戰比較疲憊,調度中心又陸續調集了幾支隊伍趕來接替監護現場,保證支隊和特勤迅速恢複備戰狀態。 近七個小時的奮戰,大火最終被控製、消滅在三千平方米範圍之內,兩百多名職工被安全疏散,價值1.9億的冷凍飲品生產線得到了保護。 包括周童救出的三名戰士在內,整場事故中,幹預小組成功營救失聯、受傷的消防員共計十八名,除鄭疆之外無人犧牲。 再見到不顧身份守在破拆入口處的姚宏偉時,周童正一手牽著奚楊,背著鄭疆的遺體跨過焦土與廢墟。 進入冬季後天黑得一天比一天早,工廠方麵和園區裏許多餐廳都主動送來了一箱箱的水和一車車熱氣騰騰的飯菜。疲憊不堪的消防員們囫圇吞棗,食不知味地填飽了肚子,然後就裹著沾滿汙垢的滅火服,枕著頭盔,一個挨著一個靠在消防車的側麵睡著了。 職工們自發地從宿舍裏搬來了棉被、毛毯和衣物,盡管數量遠遠不夠,但兩人蓋一件也好過沒有。匯報處理完後續工作,安頓好自己的隊員已經接近九點,塗科沒打招呼就走了,聞閱一個電話,聞金寶同誌就送來了滿滿兩車麵包、巧克力、餅幹之類的零食,還有熱水袋和暖寶寶,要不是臨危受命,他老人家恨不得動用關係,把五星級酒店的套房大床,廚房和廚子全都打包過來。 園區的路燈、車燈和應急燈都亮著,無風無雪的夜晚,有幾個亢奮過頭,睡不著的小夥子在燈下唱歌。奚楊揣著一兜小零食循聲找了過去,在一輛洗消車的附近找到了蹲在地上認真聽歌的周童。 這麽冷的天周童居然把滅火服的上衣給脫了,隻穿著背帶長褲和裏麵的作訓t恤。奚楊走過去揉了一把他的頭,皺著眉有些不悅地問:“怎麽不穿外衣?不冷嗎?” 他來之前周童正張著嘴巴默默地記詞學歌,聽他口氣不對就立刻站了起來,認錯似的夾起了剛被摸出的尾巴:“......武煒哥睡著了,他本來就有點感冒,我怕......” 奚楊手揣口袋裏看他,眼角眉梢,鼻梁嘴唇都攏著溫柔的光,疲憊卻也好看得動人心弦,隻有眼神說不好是不是真的生氣,讓周童不由地想起了幾個小時前,自己種種不知天高地厚,有點中二的行為,頓時又尷尬又羞愧,越說越沒底氣了。 “肚子餓不餓?”奚楊被他這幅樣子逗得失笑,再嚴肅不起來也舍不得怪他,牽起他的手放進了自己的口袋,讓他摸裏麵的東西。“隻有這些了,願意將就的話,找個地方給你過生日吧?” 將就?什麽叫將就?就算是站在馬路中間張著嘴喝西北風,隻要有奚楊陪著,周童也能喝到打出三個飽嗝來。 沿途幾乎每輛車上都有人。周童跟著奚楊踩他的影子,奚楊停下腳步等,他也不肯跟上前並排,笑嘻嘻地說:“你走啊,進火場我陪你,出來我喜歡跟著你。” 走到最後,睡飽一覺的堵威從消防車尾部空著的器材箱裏跳了出來,招呼路過的奚楊和周童:“教導員,你們幹嘛去?進來暖和會兒嗎?” 那空間怎麽看最多也就能容納兩個人。奚楊正在猶豫,堵威立刻看懂了似的,連忙補充:“我休息好了,準備到支隊那邊兒溜達一圈,找他們打兩把遊戲去。” 消防車停放的位置偏僻,借不到什麽光。周童打開一隻手電放在頭頂的架子上,接過衣服穿好,聽奚楊問他以前都是怎麽過生日的,曲起腿老老實實地回答,說老爸和哥哥特別疼他,每次都有蛋糕有禮物,過得特別正式。 “倒是我哥他......都是等我生日這天,吃一口我的蛋糕,就算過了。” 從關係緩和以來,兩人都心照不宣地避開了會讓彼此無所適從的問題,尤其是經曆過一場生死之後,誰都不願破壞這種平靜的,小心翼翼維持著的氣氛。周童也不是有意的,可今天是他第一個沒了家人陪伴的,二十歲的生日,想念哥哥是本能,也是最單純的人之常情。 奚楊怎麽會不理解。 口袋裏的小零食被一股腦倒出,散落在地上和腿上。周童跟奚楊一起借著微弱的光線挑挑揀揀,忽然,他像撿到寶貝似的把一袋東西舉到奚楊眼前,意外又驚喜地叫道:“你看!餅幹!” 是他們經常吃的那種,奶油檸檬夾心的。周童高興地像個孩子,想也沒想就趕緊撕開,掰下最外麵一塊咬在嘴裏,把剩下帶奶油的部分給了奚楊。 “有奶油就跟蛋糕差不多。” 奚楊接過餅幹沒吃,扭頭看著周童:“不許個願嗎?” “沒有蠟燭啊。”周童嚼著餅幹又想找水喝。“我也沒什麽願望,就” “噓”奚楊忽然抬手,把他未說出口的後半句給堵了回去。 思忖片刻,他起身跳下了消防車,攔住正要跟上的周童,示意他回去:“在這裏等我一會兒。” 周童不知道奚楊要去做什麽,有點不情願被落下卻還是乖乖坐回了車裏,沒想到拆袋巧克力吃了兩口的功夫奚楊就回來了,原本空著的手裏多了一盒從支隊長那要來的煙和一枚火機。 “二十歲了,要不要來點成年人的不良嗜好?”奚楊回到周童身旁坐下,和他一樣曲起腿,衝他晃了晃手裏的煙盒,從中抽出一根,含進了自己的雙唇。 電筒光下,周童側頭,有點呆滯也有點癡迷地看著奚楊,看那顆小痣被藍色的過濾嘴襯托得更明顯也更性感,看他修長的手指攏在一起護著火,聽卷紙和煙草被點著時發出的帶著獨特質感的燃燒聲,不禁滾動著喉結舔了舔嘴角,抬起視線,在繚繞的煙霧中尋找他被熏得微紅的雙眼。 雖然動作很嫻熟,姿態也撩人極了,但很顯然奚楊並不習慣抽煙,吸一口就嗆得咳紅了臉,卻讓周童在心疼之餘,又莫名地想看他多嗆一會兒,或者嗆得再厲害些。 “喏。”奚楊沒功夫去察覺周童那些奇奇怪怪的小心思,翻轉手裏的煙把煙頭朝上,遞到周童麵前,揉著眼睛對他說:“吹吧。” 這要怎麽吹?虧你還是消防員。周童有點想笑,這火啊,隻會越吹越旺。 可他還是從善如流地低下了頭,對著一小截暗下去的灰燼輕輕吹了口氣。 飄飛的煙灰和點點火星讓沒有雪和星星的夜晚變得浪漫,讓所有的困惑都隨之而去,化作碎片消失在了無盡的時空。時間仿佛短暫地,仁慈地停止了,周童在照進這一隅寒冷狹小角落裏的,溫柔而純淨的目光中悄悄地許了個願:請讓我再多活一秒,讓這束光停留在我眼裏,讓我看見一切。 “蠟燭”吹過,“蛋糕”吃過,願也許了,奚楊被周童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轉身想找個地方把煙滅了,煙卻在這時被周童奪了過去。 “陪我抽完吧。”他把奚楊含過的,微濕的濾嘴放進口中,徹底像個囂張頑劣的少年一樣,痞氣十足地叼著煙,兩隻手臂搭在曲起的膝蓋上,眯起眼含混不清地說:“不會就叫聲哥哥,我教你。” 剛滿二十歲的小屁孩兒抽起煙來還真有點老煙槍的架勢。奚楊被他挑起了玩心,正要揶揄兩句,卻忽然毫無防備地被他用一隻手兜住後腦,摟到了身前。 煙霧順著唇縫灌進口腔,辛辣,刺激,帶著混亂和潮意,從喉管直入肺腑,再上大腦,瞬間釋放出讓人上癮的多巴胺,又把它們傳遞到了每一段神經的末梢。 挑起羞恥的情欲。 周童如願以償地封住了奚楊的嘴巴,看他發紅的雙眼因咳不出來而蓄滿了淚水,頓時覺得那淚水中都帶著欲燃的,醉人的味道。 什麽是活著的感覺,路過死亡的人最想體會。 從極致的痛苦和快樂裏體會。 “我的獎勵呢?”周童咬著奚楊的嘴唇,認認真真,也不容拒絕地問他。“今晚我可不可以要一點成年人的獎勵?我想要最強烈的,活著的感覺。” 奚楊用力推他,好不容易才與他拉開了一點距離,回頭緊張地環顧四周,最終臣服於愛和心底最原始的衝動,縱容周童把手伸進衣物按住了自己的小腹,喘息著央求他,在他麵前囁嚅:“童童,先把車門關上吧......” “......這裏......不方便,用手幫你,可以嗎?” 第77章 器材箱裏空間有限,奚楊蓋著滅火服橫坐在周童腿上,周童緊緊地摟著他,還把他的手和胳膊塞進上衣,讓他貼著自己的胸膛取暖,由著他迷迷糊糊地用食指在自己左胸那個指甲蓋大小的傷疤上畫圈兒,輕輕地,癢癢的,像有一隻煽動翅膀的蝴蝶停在他心上休憩,采食他心頭的甘甜。 奚楊在周童懷裏睡了半宿。他很少會在備戰期間睡得這麽沉,連後半夜周童自作主張關掉對講,悄悄出去向上級請示,替“生病”的他去執行了一次排查任務都不知道。 說是要給周童獎勵,最後嚐到甜頭的卻是奚楊。他徹底敗給了這個剛過完二十歲生日,容貌神情都還青澀,某方麵技術卻過分嫻熟的孩子,被他一口一個“寶貝”、“楊楊”,一會兒又“教導員”和“哥哥”叫得心神恍惚,開始還有些害羞放不開,到最後竟也像上次喝多了一樣,被撫弄到不住地顫抖,丟盔棄甲衣衫不整,在他的注視下半遮半掩欲拒還迎,動情地吟呻,失態地啜泣,最終毫無保留地交出了所有。 細長的天鵝頸連接著一塊塊筆直垂下的椎骨,肌肉削瘦緊實,腰和四肢都柔韌到不可思議的程度。 如何能不愛他,是感性的舞者,是無畏的勇士,無法定義的純潔的清教徒,縱欲的享樂主義者。 一座藏滿了寶藏,等待挖掘的秘密花園。 昏暗的燈光和逼仄的空間把氣氛推到了高潮,隻用一隻手就能欣賞到如此豔絕的畫麵,這份禮物完全滿足了一個年輕征服者旺盛的占有欲和虛榮心,比做足全套還爽。周童滿意極了,在幫奚楊釋放過兩次之後,終於舍不得又忍不住地堵住了他的喉嚨,惡劣地灌滿他,讓他失聲哽咽,嗆到幾乎窒息。 那一刻,陷入愛情的感覺無比強烈,好像活著又好像正在死去。 這一夜既是平靜的又是喧囂的,有人沉沉地睡著,有人不安地醒著,有人在唱歌,有人在做愛,有人在思考,有人在徒勞地通過各種方式尋找著存在感。生命對於他們每個人來說都太短暫,太反複無常了,唯有抓住每分每秒,比別人更用力地去愛去感受,才能找到活著的感覺。 要燃燒,要身在幽暗而努力燦爛,其他都不重要。 醒來的時候天還沒亮,淩晨的氣溫降到了零度以下,周童卻用呼吸和體溫把那一點點空間烘得像恒溫的暖房,奚楊一點都不覺得冷。 明明過分的是自己,再對視時周童卻先紅了臉,靦腆又殷勤地關心奚楊,問他是不是睡得不舒服,要不要換個暖和的地方再補一會兒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