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浴在蔚藍天空所灑下的陽光之中,玲琳伸了個懶腰。


    「昨夜的雨過後,多好的天氣呀。真是絕佳的農耕好日子!」


    大幅地伸了個懶腰後,她以手遮陰,環顧梨園。


    在整理得乾淨整潔的壟那邊,草葉上凝聚的水珠正反射著陽光,宛如整個梨園都在閃閃發光一般。就連水窪,亦如映照天空的明鏡一般。


    自替換以來,已有四日。


    對玲琳而言,對這種生活要一言以蔽之那便是「最棒」了。


    (食物與草藥都生長得很順利,連日埋頭於農作中也完全不會倒下,熬夜也不會讓任何人擔心,飯食也很美味……我,這麽幸福可以嗎?)


    她在胸前雙手合十,在心中向始祖神詢問。


    明明此身乃被憎恨而受到報應之人,但如今,她卻幸福得對朱慧月感到很抱歉。


    首先,不管怎麽說這個健康的身體就很棒了。原本對玲琳而言,即便是些許鍛煉,都必須要抱著豁出性命的覺悟才行的,但說到這個身體,雖說多少有點肌肉酸痛,卻完全不覺得精疲力盡。


    但那也可能是,跟玲琳時期為了一點也好盡可能減少身體的負荷而發明的呼吸法,以及采用了獨自搭配的藥草的緣故,不過,果然還是讓人不禁感歎,乘以零與乘以十竟有這麽大的差別。僅僅四天,隻是做了玲琳習以為常的「些許」運動和訓練,就能感覺到身體緊實起來了。


    (越是精心照料,花木越會茁壯成長,身體也會更加健康。去照料而生的這股快感……街頭巷尾所說的『男人的誌氣』,莫非便是這種感覺嗎……)


    玲琳陶醉地注視著自己那變得相當能動彈的手腳。


    朱慧月在雛女中也屬於高個子,不知是否是在意自己偏大的體態呢,感覺記憶中的她總是弓著背。然而,她的服飾卻很華麗,因此給人一種不協調的印象。


    但在玲琳看來,這實在太過可惜了。這修長的手腳就應該盡情的鍛煉,毫不吝嗇地展示柔韌的動作才是。比什麽都要熱愛健康美的她,隔著衣服撫摸著自己的肌肉,露出滿臉笑容。


    (肌肉。就是力量)


    她有著,秘密地練出六塊腹肌的野心。


    (但是,再過三日,現狀就會被打破了吧……)


    消災除厄為期是七日。換言之,再過三日,雛宮便會重新開放。這樣一來這個幽禁也會解除,就會跟朱慧月,不,跟「黃玲琳」碰上麵了吧。


    (慧月大人,在想什麽呢)


    玲琳輕輕地皺起眉頭。


    此時此刻,尚未能捕獲朱慧月意圖的全貌。她嫉妒著玲琳,並希望奪走她的寶座與性命,但是,玲琳於獸尋之儀中幸存的如今,她對這邊有什麽希望呢。


    若目標是對事態的封口,那就應該固執地瞄準玲琳的性命才是,但是,至少在獸尋之儀後,玲琳並未遭遇性命之危。難道是放棄殺害,轉而變成繼續替換的方針了嗎?


    或是從莉莉那聽來的傳聞,說「黃玲琳」從乞巧節那日起便一直臥床不起,因此單純是並非能發動攻擊的時候嗎?


    「果然,不去見上一麵的話,狀況是不會有改變的吧……」


    玲琳嘟囔了一聲。


    總之,即便如此也隻能努力去跟對方見上一麵了。


    但是,雖說在獸尋之儀上被判無罪了,但這種情況下「朱慧月」被允許和「黃玲琳」見麵的事是不可能有的。更嚴格地說,都還未能有機會和朱貴妃解釋。朱駒宮對「朱慧月」的無視至今仍在繼續著。


    (……嗯嗯。就是這樣子呢。雖然我付諸努力了,但還是不得不放棄呢,不不不,我並不是甘願滿足於這種狀況的。嗯嗯)


    若是原本的玲琳,就不會因一次挑戰不過就退縮的。若是沒能得到回信,那無論多少次都會寫信送出,埋伏也好引誘也罷都會幹的。


    盡管如此,卻覺得向朱貴妃送出的「想談一談」的書信沒得到回複一事是好事,痛快地決定維持現狀,無非是因為玲琳自己相當喜歡這種生活。


    (……不行呀玲琳。無論對方多麽想要,竟然將那樣破爛的身體推給別人。更何況,我的身體並不隻是我自己的。身為雛女的責任,還有敬愛的皇後陛下和炸番薯……未知的草藥候補……昨日發現的冬蟲夏草……)


    雙手合十,拚命地述說著道理的樣子,從旁看來卻混雜著雜念。


    就在她念叨著的時候,背後傳來了不愉快的聲音。


    「什麽啊,一大早就在那念叨。真惡心」


    那是睡眼惺忪的莉莉。


    「哎呀,莉莉。早上好。起得真早呢」


    「……不,就算被起得比女官還早的你這麽說也」


    笑容滿麵地打招呼的話,對方的臉便會微微抽搐。雖然起初被那粗魯的措辭嚇了一跳,但玲琳非常喜歡這位表情豐富的少女。畢竟是在一個人生活的處境下。雖說這解放感讓人愉快,但偶爾亦會覺得寂寞,所以在這種時候,若是有這樣一位談話對象,氣氛也會變得熱鬧起來。


    (不管怎麽說這四日裏,都確實在同吃同住呢)


    結果莉莉三餐都是和玲琳一起,就寢也是在這倉庫中。不,第一日夜晚,吃過炸番薯後有回去一次女官室,但在那晚深夜時,她帶著行李來到倉庫這。


    ——握緊的拳頭,無數次擦拭著眼睛,而玲琳則一直裝作睡著了。


    自完全住進倉庫後,也沒能打聽出什麽情況來。擁有著在詠國罕見的紅發,雖為隨侍卻穿著洗朱衣的她——嗯,她有著怎樣的境遇大致能想象得到。


    (莉莉也在這裏過著幹勁十足的每一日呢)


    玲琳瞥了莉莉一臉,正一臉思緒的她神色一變慌忙移開視線。恐怕是在考慮本日的「侍奉工作」要做些什麽吧。


    (啊,搞錯了,不是「侍奉工作」而是「欺負」來著)


    在內心這麽訂正。萬一被莉莉聽到了,一定會大發雷霆吧。


    沒錯。莉莉她,不知是為了報複以前的朱慧月,又或是領受了誰的命令,她拚命地想要欺負玲琳。


    比方說,將裝滿蟲子的箱子扔到梨園,將剪刀插在枕頭上,又或是將收集的汙物撒在梨園內。這是深閨閨秀的上級女官不可能有的一係列相當有幹勁的行動。


    但是從玲琳的角度來看那些,覺得「想要再稍微耕些地」時便得到了蚯蚓,覺得「想要縫紉」時便得到了剪刀,覺得「想要改良土壤」時便得到了肥料,全都是讓這邊感到高興的情況。


    每次莉莉做了些什麽,玲琳都不知不覺間發出歡喜的聲音令對方目瞪口呆,這已經是這幾天約定俗成的景象了。


    (不,不能高興的吧。明明對方在認真地在絆倒這邊,我卻做出踐踏對方意願的舉止)


    黃家之人,很喜歡有毅力的努力家。玲琳是真的很想為拚命的莉莉加油打氣的,卻沒法好好地發出悲鳴,對於完全沒能滿足對方期望的自己,總覺得很抱歉。


    雖然很抱歉——但老實說,自己也稍微有些期待接下來會有什麽。


    (若是可能的話,下次能否給我把菜刀或是染料呢)


    心癢難耐呀。


    「……喂,等下。你現在是在想些不正經的事吧?」


    「不,怎麽會呢。我隻是看著勤勞的莉莉覺得很滿意而已」


    對突然轉過身來的莉莉,玲琳老實地搖了搖頭。並沒有說謊哦。


    在這之上若是被追問的話,感覺會露出各式各樣的破綻,如此判斷的她,藉著搖頭的勢頭迅速改變了話題。


    「好了好了,莉莉也起來了,我們去做早餐吧。本日的菜單,主食乃是蒸番薯,主菜是炸番薯,副菜是油炒番薯,休閑小食是炸番薯哦」(箸休めの品:小食——在主食與主菜間上的可以休閑吃的小食品)


    「休閑不下來啊!全都太沉重了!全都是番薯!」


    明明笑容滿麵地告訴她,卻被猛烈地反駁了,玲琳悲傷地垂下眉梢。


    「怎麽會……居然有不喜歡這菜單的人,我幹勁十足地準備了的」


    「為何如此妄信番薯與油啊!?」


    那當然是,因為在玲琳時期很難吃到呀。


    (若是這個身體,既不會因油的味道而燒心,亦不會因攝取過多鹽而昏迷……這麽一來人類,便會想要徹底打開欲望的門扉)


    玲琳在內心裏「嗯嗯」地,點了點頭,爽快地將莉莉的喊聲置若罔聞。


    「對了對了,還請放心。雖說都是炸番薯,主菜和小食自然有變換調味。我,在這些地方毫無疏忽,馬上就要完成了,請稍等下」


    「聽人說話啊!?」


    對於將女官置於一旁,開始嫻熟地製作早餐的玲琳,莉莉大聲疾呼。


    但是,玲琳卻「嘿咻」地將大片葉子卷到自己手腕上,令她驚訝地閉上了嘴。


    「……你在做什麽?」


    「噓。這項作業想要謹慎對待,請保持安靜」


    但,馬上就被玲琳製止了。


    玲琳小心翼翼地包裹住手腕及手,抹殺掉腳步聲靠近倉庫牆壁。大概是作為收納食物的箱子來使用的吧,在那裏放有沉重的木質重箱。


    「你在警戒些什麽呢……?」


    「噓」


    再次製止因驚訝而詢問的莉莉,玲琳徐徐地,將木箱的上層拿了出來。


    就在這時,小小的影子在她周圍飄蕩,令在身後守望著的莉莉「噫」地發出悲鳴。


    玲琳對此不以為然,徐徐地移動木箱上層,於準備好的鍋上舉了一段時間。


    啪塔、啪塔。


    一副煞有其事的樣子,從箱子上層慢慢垂下的金黃色液體,開始匯集在鍋底。


    「你在做什麽!?」


    「這是在采集蜂蜜」


    沒錯,蜜蜂在這被廢棄的重箱內築起了巢。


    「哈……哈——!、蜜蜂! 會、會被蟄的……」


    「巢最上層的蜜蜂是專門製作蜂蜜的所以很老實哦。隻要不去損傷到下層巢穴,就不會遭到攻擊……理論上是這樣」


    不顧臉色蒼白的莉莉的叫喊,身邊被蜜蜂所環繞的玲琳平靜地微笑著。


    事實上,當玲琳將箱子上層放回去後,就像是追逐那個一般,蜜蜂們也慢慢回到箱子內,看著最後一隻從縫隙鑽回巢內後,莉莉總算是吐出口氣。


    「難以置信……你,怎麽把手伸進蜂巢裏啊……」


    「阿拉,莉莉不喜歡蜜蜂先生嗎?」


    玲琳對著箱子行了一禮「感謝您美好的恩惠」,而後轉身麵向莉莉。


    「確實,收集來的蟲子們都是像蜘蛛先生呀蜈蚣先生呀這種在地麵上爬行係統的呢。難道說,你不喜歡帶翅膀的蟲子嗎?」


    「不,才不是翅膀怎樣的問題吧……喜歡蜜蜂的女人,一般都不存在的吧!?」


    「是這樣嗎?嘛,真要說的話我也是,最喜歡的蟲子並非蜜蜂先生而是蟋蟀先生來著……」


    「蟋蟀?算了,若是蟋蟀的話……」


    聽到在秋日裏奏出美妙音色的蟲子之名,莉莉像是稍微放下心來似的含糊其辭。


    (蟋蟀先生呢,等乾燥後搗碎,就會有像蝦一般的風味哦。若是這自給自足的生活會延續下去,遲早是要采集的吧。也可以作為藥材呢)


    然而,兩人的對話,看似相連卻實則毫不相關。


    但是,比起這點,此時的玲琳有更在意的事。


    「啊啊,多麽美麗的顏色呀……」


    當然,指的是收集在鍋中的蜂蜜。


    用酒來說的話便是第一滴,從巢中最先滴下來的部分,並未夾雜蜂巢和木箱的碎屑,既美麗而又澄澈。


    (啊啊……若是得以實現的話,等到再稍微積攢些蜂蜜的時候,若是能拿到短刀之類的刀具,稍微切出來一點蜂巢就好了。將之以牙尖咬碎,會有多麽美妙的味道呢)


    玲琳陶醉地看著蜂蜜。光是看著那光滑的金黃色,舌頭下便分泌出唾液了,白色結晶化的部分,咬下去酥脆口感的蜂巢,以及由那溢出的甘甜味道,單是想象就讓胸口激昂起來。


    (而且啊而且啊,若是能得到蜂巢,我還想通過榨渣來挑戰下蜜蠟的製作。在夜裏點亮並品味那香氣……又或是用在化妝品上……啊啊,何等充實的日子啊……!)


    采取蜂蜜什麽的,那是在「玲琳」時期女官絕對不會允許的行為。沒想到這件事居然能在這個被廢棄的倉庫中體驗到。玲琳再一次,對這個綠意盎然的環境獻上感謝。


    如同對待珠寶飾品一般恭敬地舉著鍋,移動到了作為廚房的梨園一部分位置。


    以倉庫牆壁所用的石頭組成的爐灶上,已經炸好的番薯還散發著熱氣整齊地排列在那裏。玲琳將之一口氣倒入鍋中,裹上蜂蜜。粘稠的蜜色外衣,令人食欲大振。


    她將坐立不安地守望這邊的莉莉叫過來,微笑著說「啊——」。


    在這數日裏便完全被玲琳抓住了胃的莉莉,雖然因這親密的距離感心存疑慮,但最終還是畏畏縮縮地張開了嘴。


    嘴裏突然被扔進塊炸番薯,令莉莉「唔!」地微微睜大雙眼。


    對這反應非常滿意的玲琳也將應該是作為小食的炸番薯放入嘴中,雙手貼在臉上「嗯~~~」地當場扭動著。


    (真受不了)


    首先感受到的,是能令舌頭麻木的直爽甜味。


    甜味纏繞在口中的同時,咬住殘留有熱量的番薯,伴隨著牙齒的嚼動,轉瞬間油與番薯本身豐富的味道擴散開來。果然用油慢慢地炸直到煮透是值得的。


    「啊啊……至福……」


    玲琳輕輕擦拭眼睛,靜靜捂住胸口。


    從早晨開始口中幸福感便滿溢擴散開來是怎樣呀。這樣的生活既不會被惡心感所襲,也不會因大量的處方藥而傷腦筋,更不會讓他人擔心。真要說這數日困擾玲琳的思慮,充其量也就是「炸番薯是該下鹽還是下蜂蜜」這種事。順帶一提,現在是通過兩個都要作為解決方案。


    (不,不可以呀,玲琳。這個身體終究是慧月大人的倉庫的補修工作也想試試看呢……)


    是錯覺嗎。輸給誘惑的速度似乎也在逐日提升。


    玲琳戰戰兢兢地環視這個充滿魅力的環境。


    兩日前才剛拔乾淨的雜草們,如今卻已精神飽滿地於地表滋生出來。


    灰泥都已剝落,暴露出令人深感興趣的後宮建築技術的倉庫。


    一有空隙便會生長,過度播下種子的蔬菜們。


    提供元氣滿滿對話的可愛女官。


    (……不行。我不能這樣興高采烈地做事……)


    在特別喜歡管閑事的黃家人看來,眼前盡是些費事事物的光景,感覺就很有去做的價值。已經,隻能認為是天降大喜於朱駒宮了。(鴨が蔥を背負って來る:日本諺語,鴨子背著蔥自己過來給你吃,意喻好事連連喜從天降(ps:原文中鴨子不止帶蔥,連鍋都帶來了,因此用“大喜”來表示玲琳對現狀的滿意))


    (首先將草拔掉,加固下之前編好的臥鋪吧。第一日割下的枝條也正好枯萎了,所以拿來熏下消毒後可以使用。之後是,將倉庫倒塌了的石頭重新堆放,蔬菜則是……嗯,能加工成乾貨嗎。若是有剩的話,就送到朱駒宮的禦膳房吧。啊,還是說,將瓜類製成化妝品吧。還有還有……)


    想要做的事情一件接一件的浮現,而且一想到確實有著「能做到」的體力,就抑製不住興奮。


    一疏忽臉頰便放鬆下來,玲琳拚命地嗬斥自己,但仍然無法抑製住溢出的笑意,興致高漲地繼續準備起早餐。


    (可惡……怎麽回事啊,這個女人)


    說到一旁的莉莉,她則是一臉警戒的態度注視著這個笑嘻嘻的、莫名其妙的對象。


    沒錯,笑嘻嘻的。


    令人難以置信的是,這個女人——這個本應是朱慧月的女人,一直溫文爾雅地微笑著。


    (人是能夠變化那麽大的嗎……?)


    莉莉所知的朱慧月是「令人不快的人」的典型人物。麵對上位的對象會獻媚貼近,但一旦麵對比自己低下的人,直接一腳踢開都不帶猶豫的。絮絮叨叨地數落對方的不足,遇上不稱心的事就會發出刺耳尖叫,亂砸東西。莉莉自身,也曾在寒冷的日子被潑冷水過,也曾被拿不曾有的盜竊罪冤枉,差點被抓到鷲官那裏去。


    話雖如此,但眼前的這個女人是怎樣啊。


    比日出而起的女官還要早起,孜孜不倦地整理梨園,開心地說著花開了,甚至還不辭辛勞地照顧起莉莉。


    隻看這些的話,就像是替換成善良之人的心靈一般,但那也有些地方很奇怪。前幾日,她興衝衝地將手伸進裝滿蟲子的箱中進行分類,甚至還歪著頭說「嗯,因為能存放的容器不夠,所以蜘蛛先生和蜈蚣先生就先住一起吧」。令莉莉不由地


    「你是想製作蟲毒嗎!?」


    這般吐槽了。


    雖然自己也不認為這是對雛女該有的口吻,但既然對方是個惡女,還隻會采取讓人想這麽叫的言行,那感覺這麽說話也是理所當然的。


    而且,還對飲食很貪婪。對油炸類似乎特別的喜歡,每一日都會炸些什麽,然後濕潤著眼睛點著頭說著「好吃好吃」。


    像昨日,


    「那個,因為莉莉還在成長期,這個,吃切得大塊的番薯也可以喲」


    她將一半炸番薯遞了過來,因為那表情實在過於悲壯,令莉莉不由地拿了小的那塊。她那一時感動得臉頰泛紅,一次又一次地表示感謝的樣子,莉莉不經意間覺得那很可愛,不不不,這樣的朱慧月才不是朱慧月。


    那要說那是誰呢——這個答案,莉莉自己也完全不知道。


    以高雅的口吻講話,溫和,豪邁而又貪婪的女人。這樣的人,從來沒有見過。


    因此今日莉莉依然隻能得出果然是在牢裏失去理智了吧的結論。


    並且,如何折磨失去理智之人的方法,莉莉至今仍未知曉。


    「阿拉,莉莉。上衣的下擺綻線了哦。借給我下,我幫你縫好。」


    「……不必了。話說回來,你是想把紮在詛咒娃娃上的針拿來用嗎!真讓人不舒服!」


    「啊,抱歉!因為太好用了所以就」


    興衝衝拿出裁縫工具的對方手裏拿著的,是兩日前莉莉偷偷扔這的、全身紮滿針的詛咒娃娃。


    (就是這種地方啊!?)


    反而是送來的人不由得發出悲鳴,對方慌忙地將娃娃翻過身,開始移動針頭。


    「沒事的。你看,刺背部和肩膀部位的話,感覺就像是針灸治療的模型一樣……」


    「才不像啊!」


    莉莉大聲疾呼。


    是怎樣啊。雖說是為了報複她而開始的欺負,但是最近,更多的是徒勞感。還以為隻要欺負討厭的女人就能得到白鼠衣的,也許,這份工作並不劃算也說不定。


    一大早就疲憊不堪了,莉莉無力地歎了口氣,對方像是感到很抱歉似的垂下肩膀。


    「抱歉。莉莉也是有很多內情吧。其實我也經常想做出因恐懼吐出血流出血淚的反應,卻沒能順利做出來……」


    「不……在這被你這麽說,這邊的立場不就完全沒了嗎……」


    完全喪失了戰意的莉莉,再次歎了口氣,對此有著朱慧月容貌的女人畏畏縮縮地開口。


    「那麽,像這樣的侍奉……不是,欺負,已經不會再做了嗎?你是位特別熱心,有骨氣,不懈努力的很棒的女官。盡情地將這份優點發揮出來,全力以赴做好原本女官的工作,豈不是更符合你的心境嗎?」


    「……」


    莉莉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對方的臉。被當麵表揚的情況,即便不是朱慧月也是第一次。


    無法接受這直截了當的話語,因此她馬上將之甩在一旁。


    「……什麽啊,這是」


    心髒在躁動的感覺,令人生厭。對這個女人動感情什麽的是不可能的事。


    「一而再再而三地將別人當傻瓜看,事到如今才來稱讚人是想幹什麽?」


    「那是——」


    「什麽叫去做原本的工作,說得事不關己一樣。被命令到廢屋這照顧像是罪人的女人……讓我卷入這種『並非原本工作』狀況的,不就是你嗎!?」


    用手指著並瞪著對方的同時,在心中提醒著自己,事實正是如此。


    自己憎恨著這個女人。討厭她。這是當然的,都被這個女人欺負過了。


    大體上也是多虧了倉庫的選址條件和多項幸運的疊加,兩人才免於挨餓,原本若是沒有雅容的援助,會是連生活都無法站穩跟腳的狀況。就算是為了今後人生的保障,莉莉也一定要把這個女人逼入絕境得到白鼠衣才行。


    「就算你說要做原本的工作,那若是我全心全意地侍奉你,你能回報我嗎?不會的吧?還是說,你能保障我作為女官的地位和俸祿嗎?」


    「那是……雖然現·在·的·我·,沒有什麽能給你的……」


    「是吧?那就不要大言不慚了!」


    以難以忍受的語氣這般喊道,對方緊閉著嘴,垂下頭。


    看到對方那雙眼中浮現出明顯的傷心神色的莉莉,轉過身去。


    這樣子,不就像是自己這邊單方麵地在欺淩對方一樣了嗎。


    (不對。我沒有錯。我隻是在對至今為止一直欺負自己的對象原樣奉還罷了)


    無意識地這樣勸導自己,緊接著,突然察覺到自己這個樣子。


    必須要像這樣勸導自己——也就是說這不是自己的本意嗎。


    「莉莉,你要去哪!?早餐還沒——」


    「吵死了!」


    簡直無法相信,僅僅數日自己就被對方俘虜了,她一下子逃出了那個地方。


    不過,雖然嗖地跑了出來是沒問題,但在朱駒宮中並沒有能平靜下來的地方。


    必然的,莉莉的步伐,邁向了共有的空間——雛宮的方向。正在消災除厄的現在,那個宮殿很是清冷,很適合藏住一位女官。


    但是,偶然想要前往雛宮的莉莉,再一次在那地方被人出聲叫住了。


    「哎呀。正好呢。站住」


    舉著輕薄的團扇,身著白練衣。是金家的上級女官雅容。


    報告的時候應該是在傍晚才是。雖然在意想不到的時間點遭遇上令莉莉倉皇失措,但她還是慌忙地跪下。因為正好是塊有水窪的地方,因此下擺被水沾濕了。


    「雅容大人,給您請——」


    「莉莉。我對你很失望啊」


    但是,聽到打斷問候的話語,令她倒吸了一口氣。


    雖然對方的臉被薄絹所製的團扇遮住而看不見,但即便如此,還是傳來冰冷地俯視這邊的氣息。


    「我相信著你每天的報告,給予了你米,但聽說,朱慧月似乎在倉庫笑著度日呢不是嗎?從洗衣女那都有流言傳來了喲。」


    「那、那是……」


    將洗好的衣物送往各處的下級女官,能出入宮殿內的各個地方,也能使用後宮共有的洗衣場所。大概是她們當中的某個人看到了朱慧月因為發現不得了的草藥而大肆歡鬧的身影,將之傳了出去吧。


    「被扔蟲子和詛咒娃娃,枕頭還被插了刀具,甚至梨園還被撒了汙物的人,為什麽會悠然自得地笑著呢?你,對我撒了謊呢。」


    「不!不,不是的。我真的做了那些事。我向始祖神發誓!」


    莉莉拚命地央求著。在這裏要是失去得到白鼠衣的途徑就麻煩了。


    「哦,那你敢發誓嗎?真的,舍棄了對朱家的忠誠?」


    「沒錯」


    「沒有被朱慧月給籠絡了?」


    「那是當然了」


    間不容發地回答後,雅容像是要稍微思考下似的沉默不語。


    不久後,她悠然地開口。


    「好吧。這次就饒了你吧」


    「謝、謝謝您」


    「但是」


    說出但是的同時,雅容伸進袖中,將取出的東西丟給莉莉。


    那是一把沉甸甸的,收在黑鞘裏的短刀。


    「下一次,我要證據。就用這個吧。」


    「您在……說什麽呢」


    雖然有接觸過剪刀和針,但接觸到武器還是第一次


    新鮮的手感,令莉莉的喉嚨發出咕隆一聲,對此白練女子嫌麻煩地歎了口氣。


    「好了。思考怎麽用那個是你的工作。隨你的便吧。隻要有能給清佳大人的證據就可以了。無論是衣物,還是頭發,又或是心髒。你可以隨你喜歡去剖開」


    「但是……」


    莉莉抬起僵硬的臉龐。


    「欺負和,這個……殺傷可不是一回事。雖說有給鷲官小錢,但若是勉強將刃物觸及雛女身體的話,應對方式也會不一樣的吧。我,會被處刑的。」


    即便如此莉莉也看清能夠確保自身安全的最大底線,並對其進行欺負。但對其口吐暴言,糟蹋周邊東西,和傷害朱慧月本人一事相比,危險程度是不一樣的。


    但是,雅容卻對此毫不理會。


    「所以你想說什麽?」


    「欸……?」


    「你啊,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處境呢」


    透過團扇可見的朱唇突然翹起。那是,朱駒宮內常見的,蔑視對方的笑容。


    「從收下發簪那時起,你的性命就已經握在我手中了哦。若是你敢說做不到,我就會把你推給鷲官。以偷竊金家發簪的罪名呢。身著白練的我,和身著洗朱還是異國人的你相比。鷲官會相信哪一個,這比火焰還要明顯可見呢」


    「怎麽會……」


    「真以為會給你白鼠衣嗎?隻會引誘男子的舞女女兒之流,可不要惹我發笑了」


    超乎尋常的話語,令莉莉麵無人色。


    「那麽,就在今日傍晚哦」


    「請等一下——」


    莉莉立刻扒住了轉眼間想要折返的雅容的襦裙,


    ——咚


    對方毫無躊躇地將莉莉踢開。胸口被泥濘的鞋子押倒的莉莉,猛地倒向後麵。啪嗒一聲,水被濺起,臉頰被泥水所濺。


    「請不要碰我。想拿到食物,那也得在工作之後哦,老鼠小姐」


    留下用諂媚的聲音述說的話語,這次雅容確實地離開了現場揚長而去。


    莉莉隻能呆然地留在原地,目送著對方的背影。


    ***


    「想想辦法解決下那無趣的表情如何?辰宇」


    在包含著歎息的聲音呼喚下,辰宇猛地抬起頭來。


    視線前方,在回廊中央的身影是,聳著肩的高貴男子——堯明。身著與政務時不同的,帶著寬鬆風格的袍服的他向這邊轉過身來。雖然說的話是那樣的,但其精悍的美貌上浮現的卻是一副感到有趣的表情,辰宇迅速跪下。


    「抱歉。連日陪同前往黃麒宮探望,令我不經意間將感到不厭煩的想法表現在臉上了」


    「別用謝罪的口吻找茬啊。我接茬了哦」


    厚著臉皮這麽上述後,堯明像是無語了似的回了一句。從皇太子與鷲官長——以及兩人異母兄弟的關係來看,他們的鬥嘴可說是毫無顧慮。那是因為辰宇對堯明而言是「為自己所接納了」的對象——若堯明所言非虛的話。


    詠國的皇太子——詠堯明乃是文武雙全正大光明之人。其得天獨厚的富含男子氣概的俊俏容貌與豁達的性格,實乃皇子中的典範。據傳其出生的瞬間,龍氣響震京城,其散發王者氣質的身姿,令周圍的女性為其心懷戀慕之情,令男性對其懷揣尊敬仰慕之心,但在這樣的環境,奪去了他對他人的興趣。


    換言之,看著都過於無聊了。因為,一切都太容易入手了。


    若是其他人這樣說,辰宇大概也會覺得對方「傲慢」而皺起眉頭吧,但作為異母弟弟在堯明附近生活了數年的他,也不是無法理解堯明的想法。事實上,周圍的人對堯明都過於著迷了。


    比方說,若是妙齡女子看到堯明的身影,下至下級女官都會為之著迷到吐出歎息。其才智令學者讚歎不已,其軍略連軍師都自歎不如,事實上甚至連太監都為了博得其注意而奮起。


    其母絹秀皇後命道士調查得知,堯明乃融合了五大家係之血脈,其結果,身上寄宿的始祖加護極為強力,無論做何事皆可大成,周圍的人聞之都欣喜若狂,然而關鍵的本人聽了之後卻覺得掃興。


    什麽啊。這樣一來,什麽都不做不也是一樣的嗎——他如此想到。


    堯明之父·弦耀皇帝是有著濃厚的玄家之血,反映著司掌戰爭與水的性質,是位冷淡的人。而另一方的堯明之母絹秀則是開拓土地的黃家之女,非常熱愛努力與挑戰。


    結合了那些的堯明,其靈魂渴望著能充分發揮能力的場所,但從一開始就得到了一切,這樣的結果令他鬱悶,開始向想要依靠自己的周圍投以冷漠的目光。對他而言,阿諛獻媚的女人,以及百般奉承的家臣皆為毫無個性的人偶一樣。正因如此,他才能不感情用事,從而做出公正的判斷。


    但是,他也是那種,對待自己接納了的對象,就會抱有強烈留戀的人。


    辰宇自小便離開母親,被輾轉於家臣之間,後又被送往戰場,或許是自幼便暴露在這般殘酷境遇中吧,他從小便是位達觀的人,但對這樣的他,堯明卻


    「那像死魚般的眼睛很棒」


    這般,不知為何被鍾意了。


    後來據其本人所說,是被堯明體內流淌著的愛照顧人的黃家之血所刺激的緣故。


    不管怎麽說,自那以後,盡管是有著一般會被排除掉的異母弟弟這一身份,但辰宇還是被堯明疼愛著,甚至當被戰場上關係不好的上官攆至後宮時,堯明也為其確保下安全的地位,得以不喪失男性機能。說到鷲官長,若是最下級妃子的子嗣,那便是能被賜予的身份。


    (不過,這一身份也被好好地利用過了)


    雖然堯明疼愛著辰宇,但也很得要領,自然不會忘記利用他來看清女人。並且,是就這樣使喚辰宇很是便利嗎,每次踏入後宮時,都會讓他來擔任護衛。


    今日被傳喚來,便是為了陪伴堯明前往探視至今仍臥床不起的玲琳。因為慰問品很多,所以主要還是搬東西。


    搬著大量的慰問品,甚至還得奉陪異母兄長甜得發膩的呢喃,令辰宇沒能掩飾自己的想法,不經意間發出抗議。


    「我認為不需要連日前往探望的」


    「說什麽呢。那是為了我而匯集的重要的雛女,我不去探望可怎麽行」


    得到了理所當然似的回答,但倘若這是另一位雛女,他別說去探望,就連句慰問的話都不會說的吧。堯明喜歡著玲琳一事正是如此的明顯。


    「所以說,沒有連日去探望的必要吧。倘若你閑暇時間如此之多,我當轉告文官鴻才大人,多增添些政務」


    「喂,別這樣。將異母兄長出賣給鬼,難道你身上就沒流著人的血液嗎?再說了,說什麽閑暇,這都不滿四半刻的時間。別吹毛求疵了」(四半刻:四分之一刻,一刻為十五分鍾)


    鴻才乃是主要掌管財務的文官,是以非常優秀但以皇族為對象也會毫不留情地分配政務而聞名的人物。堯明縮起肩膀,誇張地表現出害怕的樣子,但辰宇知道那隻是裝出來的。堯明為了在繁忙的政務中擠出點空閑,原本就提前完成了龐大的事務量,以此確保了幽會的時間。


    是該為能做到這點的堯明的才能感歎呢,又或是,應該為能讓他不惜做到這地步也想去見一麵的雛女的魅力而感歎呢?真令人苦惱呢。


    「我是覺得殿下似乎並不太喜歡輕飄飄般可愛動人的女人,但對黃玲琳大人卻是這般特別」


    「哦。你覺得玲琳是那種可愛動人的女人?」


    結果,自己發牢騷的呢喃被聽到,堯明揚起眉頭回應道。那個樣子,總感覺很開心。


    「她啊,可是內心相當堅強的黃家之女哦。大概是五年前吧,跟我初次碰上的時候,沒有臉紅的女人她可是第一個哦。可不要小看她了」


    說到五年前,她不是還未滿十歲嗎?那還是不諳愛戀的年紀吧,雖然想這麽反駁,但是,不,確實以堯明的情況來說,即便是幼女,不暗送秋波也實屬罕見。光憑這一幕,堯明就將黃玲琳當做「為自己所接納」之人,也不是不能理解。


    「雖然體弱多病,但卻不讓周圍人認知到的這一點也惹人憐愛。當我在她麵前的時候,我感覺像是黃家之血般的什麽突然沸騰起來了,讓我想去憐愛、溺愛她」


    「是這樣啊」


    但是,辰宇的附和卻很馬虎。


    品行良好的黃玲琳,基本上與鷲官關係甚微。見到的時候大多不過是典禮的時候,不過那個時候堯明總會緊緊貼著,因此,他所說的「玲琳的本質」之類的東西,辰宇並不知曉。


    (這樣的女人,一般來說都會喜歡嗎)


    那之後,對於興致一起開始仔細述說的堯明的話語,辰宇隻是隨便聽聽。是覺得乞巧節上的事很可怕,又或是發燒得特別痛苦呢?這數日,她很罕見地撒嬌了。這讓自己很高興,堯明笑著說道。


    「並不會因為龍氣而不自在,也不會嬌媚地依偎我,這般無垢正是玲琳的魅力,但果然對於喜歡的女人,我還是想去碰觸對方。至今為止甜蜜的耳語都不起作用的她,濕潤著眼睛倚靠著我。真讓人受不了」


    就這樣回頭望向黃麒宮的他,簡直就是深陷戀愛中的男人。


    不知如何隨聲附和的辰宇,隻能含糊其辭回應,堯明對此哎呀呀地歎了口氣。


    「這是不爭的事實哦。你也、就沒有一兩個在意的女人嗎?」


    「很遺憾。恐怕是以冷血著稱的玄家血脈很濃吧」


    辰宇之母乃是異國女子。五大家的血中,看來是父親弦耀的玄家之血表現得更強吧。


    但聽了這話後的堯明卻愉快地抖著肩。


    「說什麽呢。那不就更值得期待了嗎?」


    「哈?」


    「水平日雖風平浪靜,但有時亦會狂亂,衝垮堤壩。玄家之人雖平素冷淡,但若遇上特定對象,便會變得比朱家之人更為熾烈地愛與恨。一想到一直一臉無趣的你,亂了心神,變得慌張的瞬間到來時,我就期待得不得了啊」


    對堯明帶著意味深長的笑容所告知的內容,無法相信的辰宇聳了聳肩。除了堯明外,至今為止辰宇所知的人,皆是對自己心懷恐懼,又或是警戒,亦或是目送秋波。對這樣的人,實在不覺得自己會被打動。


    (啊,不過)


    忽然,腦海中閃過一名女子的身影。


    在籠中麵對野獸仍泰然自若的女人。剛這麽想時,卻又為了老鼠而驚慌失措,另一方麵又沾了一身泥地拔著草,天真無邪地想要鹽的她。傲慢又蠻橫,對辰宇也一味獻媚的朱慧月——


    「實際上我也,雖然被黃家之血所稀釋,但一旦重要的人受到傷害,玄家之血便會躁動。看到玲琳那痛苦的樣子,雖然對方是女人,但我甚至想揪起朱慧月的胸口」


    正好想到一處似的,從堯明口中說出了她的名字,令辰宇嚇了一跳。


    「玲琳即便是在病床上,也依然關切著朱慧月說『希望不要過度製裁她』,但傳聞說那個女人卻在朱駒宮中無憂無慮地笑著度日。幽禁不過徒有其名。多半,又在用那得意的刺耳尖聲恫嚇驅使著女官過著往常的生活吧」


    即便在當權者麵前擺出一副文雅舉止,對堯明也是行不通的。他當然看穿了朱慧月傲慢的性格。


    「不——」


    另一方麵,實際見過「幽禁」的辰宇,馬上反駁了。


    那個境遇反而,可以說是悲慘過頭了,而且身邊連一名女官都找不到。而她對待太監都不擺出高壓姿態,甚至見到鷲官長的辰宇,都不想留住。


    (……這樣講述出來,未免太不可信了)


    但是,覺得這種話是連自己都難以相信的辰宇,閉上了嘴。


    變化實在過於戲劇性過於誇張了,就算對現在的堯明這麽說,充其量也隻會被反駁說那是裝溫順的演技吧。他甚至說過「若敢再次模仿黃玲琳便會砍下她的腦袋」這種話。蹩腳的傳聞隻會給他的憤怒火上澆油罷了。


    (讓殿下也,實際看一下會不會更快呢)


    表情與動作,稍微拉開距離的方法。要分享這正因直接接觸過才會有的,難以言喻的違和感,就隻能將堯明帶到朱駒宮去了。


    話雖如此,但正因憎恨著慧月而激昂的他,到底是否肯造訪朱駒宮呢?大體上,他之所以能被允許進入黃麒宮,是因為他乃黃家皇後之子。雖說是皇太子,但也不是能隨便去造訪並非公共場所的各家宮殿。


    「鷲官長!」


    就在此刻,從背後傳來聲音,辰宇轉過身來。


    「堯明殿下,萬分抱歉。可否允我在這場合向鷲官長報告?」


    聲音的主人,是難得露出慌亂樣子的文昴。


    得到堯明的許可後,他從伏地的姿態迅速起身,小聲向辰宇報告。


    「配置在雛宮的鷲官回報。看到一名洗朱的女官,手持短刀向朱駒宮走去。她的步伐不穩,有危險的跡象」


    「危險?指什麽?」


    「那個……是說如今想去行刺誰吧。像是,要去複仇,之類的」


    辰宇皺起眉頭回望文昴。


    「為何不當場製止」


    「雖然能輕易宣揚鷲紋的長官大人來說可能會感到意外,但我們大多數太監地位比下級女官還要低!也有可能是看錯了的情況下以這種含糊的理由,別說是進入朱駒宮,就連質問女官也是很難的!」


    眯起眼睛的太監焦急地快速說明著,而後,稍顯遲疑地補充說「還有」。


    「洗朱的女官前往的方向,並非貴妃大人所住的正室,而是宮外——倉庫所在的方向」


    「那個太監,是覺得倘若受害的是朱慧月,便可忽視,是嗎?」


    辰宇壓低聲音詢問,文昴沉默了。這便是答案。


    「已經通過獸尋之儀,證明朱慧月並非罪人了。連這道理都不懂的——」


    「別這樣,辰宇。眼前的太監是無辜的。何況也有上報的太監」


    辰宇以冷漠的聲音向文昴逼近,但那道明確的聲音阻止了他。


    是堯明。


    辰宇不由得語氣變得粗暴起來。


    「為何。您是想說若是朱慧月,被做了什麽都行嗎?」


    「並非如此。倘若後宮之人認為可以對朱慧月動用私刑,那也是因為我的態度讓他們這麽做的。因為身為皇太子的我太過昭然地厭惡朱慧月了。所以那並非揣度我好惡的太監的錯,而是我的錯」


    他若無其事地聳了聳肩。沒錯,他是一個即便受憎恨驅使,卻還能像這樣做出冷靜判斷的人。


    「……抱歉。是我說過頭了」


    「無妨。能看到你漲紅著臉哭著大叫,還是有價值的」


    「不,哪有到這地步」


    雖然迅速地否定掉,但辰宇的腳更在那之前便已朝向朱駒宮走去了。


    看到這一幕的堯明,「且慢」地叫住了異母弟弟。


    「我並無意過度攻擊朱慧月,但話雖如此也無意維護她。你似乎有些血氣上頭,因此我告訴你一件事」


    「什麽事?」


    「朱慧月曾謊稱自己『遭到襲擊』,並試圖將一名太監逼至斬首境地」


    辰宇失去了言語。


    平日散發快活光輝的堯明的眼睛,如今,正浮現出尖銳的怒火。


    「在你上任之前——在她因過度不熟練令周圍人無語,開始保持起距離的時候。為了博得關心,朱慧月自己劃傷要害,堅持說是被太監拿碎片對準了。但是,那份主張太過粗糙,矛盾的地方過多,所以最終那個太監被釋放了」


    「為何,要做這種事……」


    「理由很簡單。因為她在典禮上沒能熟練地閱讀詩詞,那個太監忍不住笑出了聲。若是覺得被侮辱了感到不快,當場責備便是。那種權利與權力,都有賦予她的。但朱慧月卻在我們跟前顯得無地自容就這麽過去了,而那之後就進行了報複」


    在雛宮中,雛女的權力是絕對的。若非唯一在其之上的皇太子堯明進行周旋,那個太監會被輕易地處決掉吧。而這種卑鄙的手段,也觸及了熱愛公正的堯明的逆鱗。


    看向跪在一旁的文昴,他正以無比險峻的表情,保持著沉默。


    原來如此,「吃了苦頭的同僚」就是指這件事嗎,察覺到事實的辰宇歎了口氣。


    「那個女人總是如此。明明希望別人投以視線,自己卻不努力,也不會堂堂正正地去抗議,像是想說什麽似的盯著對方,嫉妒,心情不好便到處亂鬧」


    在因這原因險些失去重要的蝴蝶的堯明看來,朱慧月似乎是無法饒恕的存在。


    「…………」


    辰宇緊皺眉頭。


    因為從堯明和文昴的話中聽來的女人,和獸尋之儀,以及倉庫前的她的身影,感覺太過不一致了。


    不——但是,沒錯。


    確實辰宇在過去也曾有過被朱慧月投以獻媚的視線。也處理過以她為開端的糾紛。


    若是這樣的話,隻有那兩次邂逅所見的模樣是例外,該認為她的本性就是邪惡又卑劣才是正確的嗎。


    「當然,我沒有理由阻止你去履行職責。快去吧,鷲·官·長·。但是,要冷靜去麵對」


    「……感謝您的忠告,臣不勝惶恐」


    結果,還未定下心來的辰宇,在堯明的揮手示意下,轉身離去。


    「真不中用啊……」


    玲琳失落著。


    她抱膝凝視著地上螞蟻的隊伍。看著它們孜孜不倦地將食物搬回巢穴,因它們那生氣勃勃的工作姿態而感到心痛。


    「辛勤工作著呢……想必是有著良好的職場環境吧。作為勞動的回報你們得到了什麽呢?食物?住所?又或是工作價值?」


    被自己說出的話語傷到的玲琳。雙手捂住臉。


    即便是在地上爬行的蟲子,也有得到勞動的回報。


    「對勤勞的莉莉,我什麽回報都給不了她呢……」


    沒錯。玲琳從剛才開始,就一直在反複回想著莉莉的話,她內心遭到的打擊正是如此之重。


    莉莉實在是個好女官。看來她對朱慧月有著相當大的怨恨,但即便如此她也沒有放棄自己的職務,受到命令就搬到倉庫來,和主子一同吃住。她的行動很機敏,語氣雖然很粗魯但會接茬,最重要的是她的內心坦率。最後那一點,是玲琳特別喜歡的地方。


    (明明就很少的,像這般坦率表達自己情感的人……)


    或許是自小便體弱多病吧,從許久以前,玲琳的身邊便都是些溫柔關心自己的人。笑眯眯的人,帶著擔心的目光看著這邊滿溢著慈愛的人。多少有些少見的,也就表情不變的冬雪這般人吧。


    現在又如何了呢。以乞巧節之夜為界,首先是被朱慧月恫嚇。又被莉莉斥責了。玲琳因為不習慣而嚇了一跳,但同時也這麽想到。


    這樣啊,世界上也有這樣負麵的感情呀。


    她原本就非常清楚自己身處的環境如同泡在溫泉中一般,但一旦打開窗戶,便會沐浴在難以忍受的寒風之中,然而在那之中,有著遠超自己想象的新鮮感。


    若是繼續沐浴在這之中,人會受傷的吧。會倒下的吧。但是,就如同南國的百姓忍不住將手伸向雪一樣,玲琳也是,看到那閃閃發光的情感流露,不知不覺便伸出手去仔細端詳。那憤怒的結晶,外形尖銳非常的漂亮。


    特別是莉莉,她是在這幾天裏從早到晚都在一起的對象。


    時而驚訝地凝視這邊,時而眯細著眼睛窺探這邊,時而漲紅了臉發出怒吼,時而拿走小塊的炸番薯,看著這樣的她,就像是小動物一樣招人愛。看著她因為無事可做便一臉不爽地拔起草的樣子,就會覺得她真的是個好孩子。


    而且更重要的,是她的毅力。想必她一定是一邊叫苦一邊收集了大量的蟲子吧,真想立刻帶回黃麒宮讓她當上級女官。


    雖然這麽想——但目前確實,玲琳無法給予莉莉任何東西。


    (若是黃麒宮內我的私人物品,無論是發簪還是梳子都可以給,但如今的狀況,那也是無法實現的事呢……)


    女官能夠保證住食,但相對的在任期間的俸祿很少,而那部分會由主子的賞賜來彌補。頻繁身陷死地的玲琳也是,包含著生前贈與的意義,積極地賜予女官們物品,但如今,有著朱慧月姿態的玲琳,想將黃麒宮的私人物品賜予莉莉是不可能的。


    (話雖如此,擅自拿慧月大人的私人物品給莉莉也……)


    令人煩惱的地方正是這裏。


    雖說是因為對方的關係才替換了身體,但玲琳的倫理觀還是不允許自己擅自動用朱慧月的私人物品。


    因為幾乎是被孤身放逐,所以也沒有能給予他人的財物,但即便如此,還是有唯一留下來的上衣——乞巧節上朱慧月穿著的華麗服飾——是上等品,剪掉頭發的話也多少能換點錢。


    (但是,若是不能使用而要丟掉的東西暫且不論,還有價值的東西,被我擅自拿來給予、剪掉什麽的……)


    想要回報莉莉。可卻回報不了。玲琳皺起眉頭忍著淚水。


    「唔,不行……哭的話免疫力就……」


    對疾病的抵抗力會下降的。這是玲琳最為害怕,也是唯一恐懼的事態。


    她搖了搖了頭,順便拍打自己兩頰,鼓勵自己。


    「嗯,打起精神來呀!」


    因為長時間朝著地麵蹲著,所以小腿都麻了。看來對這個健康的身體而言,似乎也是過了相當長的時間。


    看了一下太陽已經過了頭頂,玲琳急忙回到倉庫準備午飯。


    就在這個時候。


    ——嘶、嘶。


    注意到倉庫內傳來小小音響的她,歪了歪頭。


    就像是貓咪在磨指甲一樣的聲音。又或是,撕裂了什麽的聲音。


    是怎麽回事啊?這麽想著的玲琳往昏暗的倉庫中窺探後,露出了滿臉笑容。


    「啊,莉莉。你回來了呀。我在想事情一點都沒——」


    而後,為了表現出喜悅而張開的嘴,在中途閉上了。


    因為背對著自己的莉莉,將掛在牆上的上衣撕破了。


    「……莉莉?」


    ——嘶、嘶。


    「你在、做什麽?那個是……」


    這個倉庫中唯一的,上等衣物。


    但是,玲琳在說完這句話前又停了下來。


    因為莉莉突然轉過身來。


    「……都是你的錯」


    那副姿態,令她不禁倒吸了口氣。


    莉莉的衣服已經濕透了,白皙的臉頰濺上了泥巴。頭發散亂,瞪向這邊的目光中閃爍著光芒。


    握著短刀的手和聲音都在顫抖。


    「是你,都是你……我的人生,被搞成一團糟……!」


    「莉莉,請冷靜下來。這樣下去會得風寒的。先把衣服換了,洗洗手,深呼吸——」


    「開什麽玩笑!」


    就像是要甩開輕輕伸出的手一樣,莉莉舉起短刀。


    「風寒什麽的!那種事,已經無所謂了,我的人生……已經,無法挽回了!」


    這般說著的她,落下了眼淚。很明顯已經失去了理智。


    「莉莉,總之先冷靜一下吧。好了,放下刀,把弄髒的衣服脫下——」


    「別碰我!」


    毫不氣餒的玲琳伸出手去,被莉莉用更大的聲音吼了回去。


    「該死!該死!反正我怎樣都是髒的!無論做了什麽,怎麽掙紮,到最後還是會被說是『舞女之女』!」


    「怎麽會,莉莉——」


    「少看不起人了啊!」


    緊閉著雙眼的莉莉胡亂地揮舞著短刀。玲琳迅速地閃開,但耳邊的頭發還是來不及,一絲頭發就這樣飄落到了沾滿泥土的地板上。


    (啊啊!慧月大人,非常抱歉!)


    雖然身體行動了,但忘記和原本身體的身高差。沒能防止失去一部分頭發,玲琳立刻在心中向慧月道歉。


    (啊,但是這裏,是發梢分叉多的地方……)


    瞥了一眼被切斷部位確認的玲琳稍微鬆了一口氣,在這期間,莉莉大幅揮舞著短刀。


    「該死的啊!」


    刀鋒反射著穿過窗戶透進來的陽光。


    仰望著的玲琳,在認出刀刃上的影子而睜大眼睛的那個瞬間——


    ——啪。


    清脆的聲音響起,莉莉的手臂冷不防地停了下來。


    「你在做什麽!」


    同時,響起嚴厲的喊聲。


    是辰宇。


    他扭起抓住的手臂令短刀落下,緊接著,正如鷲官之名一般,以鷲一般敏捷的速度將莉莉拘束起來。同時,待在他身後的文昴將短刀踢到倉庫的角落。


    「沒事吧?」


    「鷲官長大人和、文昴大人……」


    被銳利地瞥了一眼的玲琳不禁愣住。


    為什麽他們會在這裏,一時間無法接受這個狀況。


    (……露出了直率的表情)


    另一邊,辰宇等人則仔細觀察著驚訝地仰望這邊的對方。


    微微睜大的眼中所浮現出的,到底隻是純粹的驚訝。


    倘若這是為了引起同情的演出,那麽觀眾壓軸的出現應該會讓她流露出歡喜才是,但那樣子卻看不出來。


    話雖如此,毫無一絲怯意也很讓人不可思議,辰宇難以捕捉對方的真意。


    (看起來又不像是殿下所說的那種精於算計的惡女,但也看不出她是個無力可憐的女人。)


    辰宇將警戒著擺好架勢的文昴納入視野當中,慎重地開口。


    「因為收到報告說有女官握著刀具走向朱駒宮的盡頭,因此前來確認情況。後宮內的流血事件是嚴禁的,違背者將被處以嚴刑。在此基礎上向雙方提問。發生什麽事了?」


    放低聲音往下看,已經癱倒在地板上的女官,正哆哆嗦嗦地捂住臉顫抖著。


    也有回過神來的原因,但同時,也是被辰宇的魄力給壓製住了。


    與一個目光就讓女人恍惚,一瞪便讓男人暈倒過去的堯明的龍氣相比實在微不足道,但辰宇到底也是繼承了皇族血統之人。若是壓低聲音,眯起伶俐的視線,就連穩如泰山的雛女們都會畏縮不前。與皇族無緣的下級女官根本不堪一擊。


    覺得指望不上莉莉的辰宇,緊接著,轉身麵向始終站在原地的女人。


    是和女官一樣臉色蒼白呢,還是會含著淚珠,用刺耳尖聲述說著窘境呢——


    從此前朱慧月的言行中,辰宇預想到了這兩個可能,但實際上她卻沒這麽做。


    「發生了什麽,是嗎」


    她輕輕地用手貼住臉頰,微微歪著頭。


    對那動作感到違和的辰宇稍微皺起了眉頭,但接著的一句話,卻讓他的眉頭以及眼睛張開來了。


    「是呢,我剪掉了發梢分叉」


    「……你說什麽?」


    「所以說,我梳理了一下頭發」


    被抓住的女官也,以一副失去言語的表情抬起頭來。就連文昴也是一樣的。會這樣也是當然的吧。這種情況下,沒人能想到朱慧月會說出這種話。


    (是想要庇護女官嗎?)


    女子的行動意外地就這麽過去了,比那更重要的是,作為藉口實在過於粗糙的內容,令辰宇扭曲了嘴角。他討厭說謊。


    「被稱為惡女的你,庇護他人什麽的,不會做這種不習慣的事吧,朱慧月啊。握著短刀痛罵著的女官如今正放聲痛哭著,你覺得這樣的藉口行得通嗎?」


    「這並非藉口。而是純粹的事實罷了」


    但是,對方毫不動搖。


    她,並沒有獻媚,亦沒有膽怯,更沒有窺探,筆直地麵對著辰宇。


    「無論莉莉有著怎樣的想法,有著怎樣的目的,實際上發生的也隻有我的發梢被剪掉了這點。對於沒有發生過的事情,逐一去懷疑和責難,很浪費體力的吧」


    那凜然的姿態,令辰宇不禁睜大雙眼。


    從氣息上也能發現,背後的文昴也靜靜地倒吸了口氣。


    一樣的。和獸尋之儀那時候是一樣的。


    莫名其妙的達觀,泰然自若——而又凜然的態度。


    (這個女人、是誰……?)


    內心在騷動。


    但是,比得到這個問題的答案還要早的,有著朱慧月麵孔的女子微微一笑。


    「就是這樣,雖然很抱歉,但能否請大人允許我就此失禮呢。如您所見,我的女官被淋濕了。因此想在大人不在的地方整理下儀容」


    而後,她平淡地結束了話題,那話語令辰宇和文昴再次感受到衝擊,麵麵相覷。


    最討厭被小看,千方百計想引起他人關注的朱慧月。


    一看到當權者就一直投以獻媚目光的她。


    這一次又很乾脆地,想將辰宇他們趕走。


    「……那是,想在我們監視不到的地方,自己懲罰女官的意思嗎?」


    「哎呀。為什麽我要對幫我梳理頭發的女官施以懲罰呢?話說回來鷲官長大人,能請您放開莉莉嗎?以大人您的力道抓著手腕,會腫起來的」


    甚至,表現出關心女官的樣子。


    辰宇笨拙地放開女官,兩人呆然地看著說著「站得起來嗎?」伸出手的女子。


    溫柔而又纖細的女子的眼中,並沒帶有殘忍的神色。輕輕地撫摸著女官背部的動作實在過於自然,看起來也不像是為了體麵而壓製著怒火。


    「鷲官長大人以及文昴大人,特意前來這樣的地方實乃我的榮幸。那麽,就此失禮,還請見諒」


    「喂……」


    女子,猶如黃玲琳一般,優雅地行了一禮。


    太過於圓滑地催促他們退下——這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文昴也忍不住喊了一聲「那個」。


    「有什麽,想要說的嗎?」


    「想要說的,是嗎?」


    以她的境遇,一定有許多應該向取締雛宮風紀的鷲官們申述的事情吧。


    比方說,這個倉庫,作為雛女居住的地方而言實在太過悲慘了,隨侍的女官也太少了。更進一步說,經過獸尋之儀後,還麵對著強烈的敵意之類的事。


    哪一個都可以。抱怨著,甚至責備這邊的話,文昴就能如以前一樣蔑視她。終究演變成待在和那骯髒的本性相配的環境下了呢,明明就可以這樣冷冷笑話她的。


    但這個女人既沒有發出刺耳尖聲,也沒有投以獻媚的目光,隻是不可思議地歪著頭。


    不,


    「啊啊,說的也是」


    她突然露出笑容這般說道。


    「雖然有想要傳達的事情,但現在,有比那更為優先的事情」


    柔和的笑容,猶如飛舞於空中的蝴蝶一般輕盈。


    在無法移開目光的男人們麵前,她終究還是再次行了一禮,結束了對話。


    「那麽,我就此失禮了」


    這麽一來,辰宇等人也不得不退下了。


    若是加害者也就算了了,明顯是被害者的朱慧月否定了女官的罪行。那麽鷲官也就沒有對此進行調查的權限。


    「還請,別做奇怪的事情哦」


    那話聽著像是我們被丟掉了一樣,這麽想著的辰宇等人走出了倉庫。


    「…………」


    兩個男人,一言不發地走在小道上,不久後辰宇呢喃了一句。


    「果然,很奇怪」


    「我也這麽覺得」


    一邊掃開兩旁茂密的雜草一邊說道,文昴也馬上點頭回應。


    「不管再怎麽被關在牢中,這樣的變化還是很異常」


    「我也這麽認為」


    「殿下也一時間難以相信吧。報告方麵要慎重呢」


    「我也這麽認為」


    平日不遜的文昴也,或許是被先前的一幕嚇破了膽,以一副懇切的語氣隨聲附和著。


    直到雜草總算減少,出現朱駒宮應有的卵石地麵時,辰宇低聲說道。


    「因此,我認為報告書最好由你來寫」


    「我不這麽認為」


    輕易推脫掉的部下和鷲官長就這樣繼續走了一段時間,在穿過朱駒宮的大門後,彼此一言不發地分道而行。


    (太好了……肯老實退下)


    另一方麵,玲琳目送辰宇他們的背影,鬆了口氣。


    若現場來的是堯明,以他的性格和強烈的意誌,斷不會允許蒙混過關,很可能會猛烈地追問莉莉和玲琳,對方是莫名溫柔的辰宇他們真是太好了。


    ——然而鷲官們的語氣之所以弱勢,是因為被自己的行為所動搖了,但玲琳完全沒想到是這麽回事。


    (其實應該要說出替換了的事情才是……但現在比起那個,莉莉的事情要更優先!)


    玲琳切換好意識,瞬間轉過身來麵向少女。


    「好了,莉莉。快把那件髒衣服脫了吧。然後,背對著我」


    莉莉以一副膽怯的模樣回望過來,不久便帶著沮喪的表情脫下上衣。當脫剩內襯和襦裙時,便按要求背對著這邊,跪在地上。


    「……是要鞭打我嗎?」


    「真是的,你在說什麽夢話呢。而且,你平日裏那充滿銳氣的語氣哪去了?」


    「因為……」


    合在胸前的雙手,微微顫抖著。


    「我想要……殺了你啊」


    玲琳正忙碌著的手腕停了一瞬間,小聲笑道。


    「——你真是個溫柔的人呢,莉莉」


    然後,在莉莉蜷曲著的背上,輕輕地披上衣服。


    那是顏色很深的銀朱色衣服。


    「…………!?」


    「肩膀部分再縮緊些就正合適了呢。呼呼,裏襯沒被傷到真是太好了」


    那是被莉莉割破的衣服裏襯。用金銀絲線繡得密密麻麻的衣服,其內部是一塊純色的銀朱布料。


    包裹住肩頭那出乎意料的布料,那暖和的觸感令莉莉驚訝地轉過身來。


    玲琳嫣然一笑,承受住她的目光。


    「就那樣穿著的話內部感覺硬邦邦的吧?要把繡上的絲線全部拆下來,破的地方也得縫好,沒問題的。即便是這樣的我,對縫紉技術還是很有自信的」


    「說什麽呢……」


    「說什麽。說的當然是送給莉莉的衣服呀」


    對於莉莉發愣的呢喃,玲琳一邊核對著前身尺寸,一邊愉快地回應


    (雖然對擅自拿慧月大人的私人物品來賞賜有些遲疑,但已經破成這樣了,一定能得到原諒的吧)


    總算是,有東西能賞給這位努力的女官了,玲琳很高興。


    「正好是件銀朱色的衣服。雖然洗朱色也很可愛,但你工作時那乾脆利落的樣子,我覺得銀朱色一定很合適」


    銀朱色比洗朱色和鉛丹色還要濃,是朱家上級女官身著的顏色。


    「怎麽會,因為……我,穿銀朱色什麽的……」


    「有什麽問題嗎?明明比起其他人,你才是隨侍在我身旁的女官呀。」


    對不知所措的莉莉,玲琳以柔和的聲音堵住了她的嘴。


    「取下的絲線,稍後再給你吧。多少能換些錢吧?」


    「為、什麽……」


    「因為你是我重要的女官。有東西能賜給你,太好了」


    對方呆然地沉默著,在這期間玲琳去水缸弄濕手巾,用它仔細地擦拭著莉莉的手。


    「聽好了,莉莉。洗手,清潔,以及笑容。這可是最重要的健康秘訣。既然身·為·隨·侍·我·的·女·官·,無論發生什麽都要維持好這幾點」


    「怎麽會……我可是為了砍你,將刀刃對準了……」


    「用刀刃對準,然後剪掉了一些頭發對吧?若是有體力去斥責沒發生過的事,還不如別浪費將之用在其他事上」


    對她嘟囔的抗議,玲琳以乾脆的論點駁回。


    莉莉的目光就像是看到了什麽難以置信的東西似的看著玲琳,不久,小心翼翼地觸碰銀朱色的衣服。


    「…………」


    少女低下頭去。看到她顫抖著的肩膀,玲琳露出苦笑,而後用雙手夾住少女的臉龐。像是惡作劇一般,將夾在中間的臉往上抬起。


    「唔」


    「駝背這種淨是些對身體不好的行為。好啦,莉莉,抬起頭來。挺起胸膛,深深吸一口氣,向前看。低著頭損害到健康的話,會被母親責備的哦」


    「母親……?」


    唐突出現的母親的詞匯,令莉莉感到不可思議地眨了眨眼。


    「嗯。你的母親是異國的舞女對吧?即便是武官,若沒有刀也是無法戰鬥的,但她卻孤身一人立於異國之地,並能維持住生活,真是了不起呢。一定,從未遺漏過鍛煉吧。身為她的女兒,你必須無愧於你的母親,活下去才行」


    玲琳在熱愛鍛煉的體育係思想下,發自內心地這麽告知,但莉莉卻在那個瞬間,眼淚像決堤般流了下來,抽噎著,嚇得玲琳放開了手。


    「莉莉?」


    「…………」


    莉莉的眼淚止不下來。


    (為什麽、啊……為什麽這家夥……會說這種話啊……)


    在流淚的期間,腦海裏閃過的,是母親的聲音。


    ——聽好了,莉莉。我可愛的孩子。要記住,女人無論何時都要挺起胸膛。


    以異國語言喚著莉莉名字的母親。因為母親對詠國的語言並不熟練,正因如此莉莉才不得不從百姓友人那學會語言,但她非常喜歡母親那柔和悅耳的異國語。


    ——挺直身體,視線不要搖晃。若內心不夠堅強的話,便無法像蝴蝶那般起舞了。


    猶如飛舞在空中的蝴蝶一般,擅長靈巧的回旋舞藝的母親。


    以柔軟的身軀凜然地目視前方的那個身姿,不知為何,和眼前擔心地看著這邊的女人重合了。


    「……抱、歉……」


    回過神來,那句話已經從口中吐出。


    「粗、粗魯的、講話,各種各樣的、騷擾……把衣服、撕破了……把頭發、剪掉……真……真的、非常抱歉……」


    「沒關係的,莉莉。說過了吧,我啊,完全沒在意」


    其手腕輕輕而又溫柔的抱住自己,令莉莉的眼淚越發止不下來。


    一直不斷地對莉莉施以嘲笑的陰險女人。


    然而,如今她所說出的話卻是發自內心深處,自己莫名能夠理解這一點。


    沒錯,自己是明白的。


    她打從心底裏,擔心、關心著自己這件事。


    「不如說……這麽晚才注意到你被逼到絕境,我很抱歉」


    她致歉的話語,毫無虛假之色。


    在漏出哽咽聲響的同時,莉莉茫然地想到。


    (變了……這個人,真的,完全變了)


    並非演技,也不是表麵上的反省。


    她完全,就像是整個靈魂都重生了一樣變成一個善良的人。


    到底是因為被關進恐怖的牢獄中而發瘋了,又或是因為獸尋之儀而淨化了邪惡的靈魂呢?雖然不清楚原因,但是隻有一件事可以確信。


    自己,想要陪伴在這個新的朱慧月身邊。


    (得把發簪和米還給雅容大人才行……)


    這樣一來,自己可能會被押到鷲官那裏去。但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因為,我已經……無法背叛這個人,也無法讓她絕望了)


    莉莉用哭腫了的眼睛,出神地看著對方。


    總是一副吊眼壞人相的她。可不知為何,醜惡感卻已從眼前的人物中消失,隻感覺到如初夏之風般的清澈。


    從容、恬靜、滿溢慈愛之人。嶄新的朱慧月。


    (這個人,總是恬靜地微笑著……)


    雖然這麽想著,但這份思考卻被站起來的玲琳「好了」給打斷了。


    「我們也算順利和解了。那麽淚水止住後終於該進入正題了呢,莉莉」


    「……正題?」


    不可思議的話語令莉莉歪起了頭。


    至今一係列的流程中,還以為正題已經解決了的,但還有什麽事嗎?


    她呆呆地抬頭一看,隻見對方雙手叉腰說「討厭啦,你以為我是為了什麽屏退他人的」。


    「莉莉。我啊,為了維持健康,非常重視洗手,清潔以及笑容」


    「是、是的」


    「明明是這樣的」


    有著朱慧月臉的女人,在那笑得更深了。


    「但卻有人,用泥土弄髒了你的手、臉頰和衣服」


    她擰緊了髒掉的布,從那隻手上能看出有著很大的力氣。


    「有人,奪走了你的笑容,把你的身心逼到說出『已經無法挽回了』的地步」


    麵對慢慢彎下身,將臉靠近自己的對方,莉莉冒出不明緣由的冷汗。


    「那、那個……」


    「請告訴我,莉莉。損害了我重要的女官那寶貴健康的卑劣豎子,乃是何人?」


    在那臉上,無疑是憤怒的神色。


    莉莉在背部寒毛直豎的同時,訂正了先前的感想。


    嶄新的朱慧月的確是個對生命飽含慈愛之心,其微笑如同暖風一般的人。


    (說起來,在麵對莖上的蚜蟲時,這個人的笑容也非常的可怕……!)


    但也是個相當可怕的人啊。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惡女不才,請多關照!~雛宮蝶鼠換身傳~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中村颯希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中村颯希並收藏惡女不才,請多關照!~雛宮蝶鼠換身傳~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