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雛女大人,我取水來了」


    早已到了天色暗下,漆黑覆蓋整片天空的時刻。


    對借了鷲官訓練場一處角落一個勁射著箭的主子,莉莉將水遞給了她。


    然而,握著弓的她連回頭都沒有。旁邊地板上,先前送來的飯菜與水還原封不動的在那,莉莉的聲音也因此粗暴起來了。


    「你在做什麽啊!?剛才不才說一定要吃飯的嗎!」


    「…………」


    但是對方依舊沒有回答,而是無言地射著箭。


    梆,隨著強弓弓弦那震撼鼓膜的沉重音響。下個瞬間,箭矢筆直地射出,緩緩地隨著軌跡,落在了靶子下方。


    「嗯、又偏了」


    她懊悔地呢喃著,隨後,好像終於發現莉莉似的,猛然轉過身來。


    「抱歉,莉莉。嗯,是在說炸番薯是蜂蜜派還是鹽派來著?」


    「你先提升下對話的精準度吧!」


    莉莉不由得用原本的語氣喊出聲,極其不愉快地說道。


    「請好好吃飯了吧,說了吧。早飯過後什麽都沒入口了吧?更何況,還持續拉著這樣的強弓。即便是你也……說不定會倒下的啊」


    「哎呀。是在擔心我嗎?謝謝」


    「才不是,在擔心你啦! 要是你倒下了,我會沒地方住的。隻是如此罷了!」


    麵對微笑著的對方,莉莉迅速回答道。


    「所以說啊……已經,差不多可以停下了吧?」


    接著,莉莉怯聲怯氣地說出這句話。雙眼,注視著她握弓的手——微微顫抖著的纖細手腕。


    持有破魔之力的神器有著與其威光相稱的莊嚴構造,即便朱慧月以女子而言較為高大,也是連舉弓都很辛苦的。先前莉莉試著拿起來時,都被那過分的重量嚇了一跳。更何況,水氣強盛的弓就如同不喜歡被朱家之人觸碰一般,無論如何撥動弓弦,都隻能得到僵硬的手感。


    而她已經用這把強弓持續拉了三刻鍾以上的時間了。甚至,那還是剛在典禮上披露了胡旋舞,又匆忙趕回倉庫,為黃玲琳煎好草藥送去黃麒宮之後。


    「若是我的誠意傳達到了的話,請讓她喝下這藥」


    被這樣告知的藤黃女官們,一開始也隻是冷淡回應罷了。


    然而,在為了監視而輪流造訪射場的她們,看到流淌著汗水拉著弓的朱慧月那身影後,都不由得瞪大雙眼,不久便陷入沉默,最後像是認輸了似的離開了現場。也許是看膩了,又或許是看到犯困了也說不定。


    沒錯,莉莉的主子一刻不歇,隻是一味地拉弓射箭,甚至到了觀眾都看膩的地步。


    手腕早已顫著,肩膀也開始發腫。恐怕也已經麻痹了吧。畢竟連弓道服都未換上,隻是把典禮用的長袖切出來,用其將手包起來作為護指之用。(弽:弓道中保護手指的手套,網上搜了下隻找到“護指”這個稱呼,我也不清楚是否準確,有錯請告知好修改。順帶一提,弓道中這種手套是由鹿皮所製,用以保護手指。當然,要說中華風古代護指用具那自然不會是手套,而是“扳指”,最初稱為“韘”,多為象骨、玉製的類戒指型護具。不過這方麵就不講究了,不能指望霓虹作者多了解這些,其他古代宮廷常理不符的點也一樣,講究起來是沒完的)


    到底是連莉莉都忍不住感覺擔心。


    「至少,已經向剛才的黃家女官們傳達出雛女大人是真心想幫助黃玲琳大人了吧。我不知道這是否能成為對以往的贖罪,但我認為這是謝罪的一種方式了。已經,可以了吧?」


    再這樣下去,感覺她真的會倒下的。


    「——正是如此」


    恰在此時,傳來了低沉的聲音。


    想著是誰而轉過身來,發現在那的是依舊板著臉的鷲官長·辰宇與拿著火把的其部下·文昴。


    「鷲官長大人! 為何會在這? 是……是、是來抓我的嗎?」


    「說什麽呢。肯定是來告誡在那亂來的雛女的啊」


    被製服過的莉莉提心吊膽地問道,而辰宇則是哼了一聲如此回答。


    而後,他望向依舊拿著弓的對方說道。


    「收到看不下去的女官和太監那邊的消息。說表達謝罪的拉弓已經看夠了」


    「與其說收到消息,倒不如說自己好幾次來射場偷看,讓周圍人說出這句話比較準確呢——疼!」


    文昴小聲地指出這點,但立刻就被辰宇踩住腳,強製性地閉上他的嘴。


    「如今精力都集中在玲琳大人的看護上,無法空出人手來監視。因此,不需要再拉弓了,黃麒宮那邊也這麽說了。所以朱慧月啊。已經可以不用拉弓了」


    「那麽,我的藥有喝下嗎?」


    對於意外地用柔和的聲音說服自己的辰宇,她轉過頭來問道。


    「……玲琳大人還未醒來,再加上也有藥師的藥,這都不是能喝你那藥的情況」


    「是嗎。那麽,還得繼續拉弓呢。說到底,被命令的就是『一整夜』來著」


    「能適可而止嗎。都說了你的誠意已經傳達到了」


    辰宇焦躁地大聲說道,然而對方還是很頑固。


    「確實,我是為了傳達誠意而拉弓的,但要問為何要傳達誠意,那就是為了幫助那個人。若幫不到,便沒有意義了」


    其斷然的語氣,令辰宇與文昴失去了言語。


    那麽她是真的,並非為了表現出贖罪。而是為了驅除黃玲琳的病魔而拉弓的。


    但是,朱慧月是會這樣獻身的人物嗎?


    莉莉送來了「是個讓人為難的人吧?」的視線,作為代表的辰宇再次想要說服,但在這時,他突然皺起眉頭。


    「喂。讓我看看你的右手」


    「欸?」


    對方不知為何不知所措地停下了動作。


    「不、那個,額,讓殿下以外的男性接觸肌膚可如何……」


    辰宇強行將她藏在背後握箭的手腕抓過來,而她則做出了像是咽下慘叫聲似的的動作。


    「這是……」


    試著解開包起來的布後,辰宇他們說不出話來。


    至於莉莉,則是在火把的光亮下所照出的景象麵前臉色盡失。


    「你……這是在幹什麽!? 手這不是都破爛不堪了嗎……!」


    有著貴族女子特色,原本潔白無瑕的手,如今皮膚都已剝落,變得鮮血淋漓。


    「沒、沒事的。我有小心注意避免血沾到神器上——」


    「才不是在說這種事吧!?」


    「說、說的也是呢! 要說的是隻顧不要弄髒這種無關緊要的事情導致集中力變弱——」


    「才不是! 你個傻瓜!」


    「是! 我是傻瓜!」


    對於將好不容易才學好的敬語給忘了,以前所未有的魄力逼近的莉莉,其主子很少見的一臉慌張地退了一步。


    然而,對於臉色變得可怕的辰宇,


    「哪有這麽亂來的女人。弓我拿走了」


    這麽說著想要奪走強弓時,她迅速地轉過身去。


    「我不要」


    「朱慧月!」


    「為何要阻止我? 鷲官長大人。我是個惡女吧? 我認為就為這樣的女人那麽一丁點擦傷便大張旗鼓是不妥的」


    意外地被以這般斷然口吻告知,辰宇也隻能閉上嘴。


    正好在這個時候,一名太監從黃麒宮的方向跑了過來,高聲喊道。


    「鷲官長大人! 文昴大人! 聽說黃玲琳大人的燒已經退了!藥師說意識馬上就會恢複了」


    「什麽」


    辰宇轉過身去。


    「必須立刻通知殿下」


    雖說堯明的身份是可自由出入雛宮的本國皇太子。但要長期和病人在一起,萬一有所不適可就不得了了,因此他被送回了本宮。


    想到在焦慮不安地等待著的異母兄長,辰宇迅速踏上歸途。


    但是,在離開射場之前,他轉過身來。


    「稍後,也會安排藥師到這。一定要接受治療。還有……在我下次回來的時候,一定要停下拉弓。即便你表情裝作很平靜,但那異常的汗水量也在述說著你的極限」


    「阿拉。溫柔的鷲官長大人。這是在擔心我嗎?」


    「……若我說是,你會聽從嗎?」


    對這番呢喃,對方微微睜大眼睛,而後微笑著,無言地搖了搖頭。


    「狂妄的女人會被討厭的」


    「沒有問題。遺憾的是,似乎早已被各方人士所討厭了」


    兩人之間短暫的,相互凝視著。即便在黑夜之中,也能看到那蘊含著強烈意誌的黑色眼眸,辰宇微微地倒吸了一口氣。


    先讓步的,是辰宇這邊。


    「……請千萬不要勉強自己。女官啊。若有什麽事,立刻聯係鷲官所」


    板著臉的鷲官長甩下這句話後,這次總算是轉身離去了。


    身為狂妄惡女的朱慧月——不,玲琳微笑著目送他離去的身影。


    (鷲官長大人也是個溫柔的人呢。但是啊)


    確認到腳步聲已經遠去後,她立刻在手上又重新卷上布。


    「等一下啊! 至少在接受治療後再說吧! 黃玲琳大人已經開始恢複了。已經夠了吧?」


    莉莉像是慘叫一般喊出聲,但玲琳對之置若罔聞,舉起弓來。


    正因正要恢複,所以才必須讓她喝藥。而且,


    「我、意外地……不如說相當地享受這個狀況」


    對失去言語的莉莉,她嫣然一笑。


    (沒錯。實際上,雖然對慧月大人很抱歉不過……這真是個非常令人身心雀躍的狀況)


    玲琳在內心裏點了點頭。


    該說不愧是同族吧,絹秀所下令的課題,實在是令熱愛努力的黃家之血沸騰起來了。


    拉著強弓射箭。一次又一次。即便皮膚剝落,即便骨頭吱吱作響。


    這就像是向險峻的大地一味地揮下鋤頭一般。玲琳切身感受到,與其說絹秀是想要欺壓,不如說是為了衡量誠意,自然而然地想到並選擇了這種方法吧。畢竟,要是玲琳的話也會下和絹秀同樣的命令。


    (水氣很強盛這點,對我·而言也沒有任何問題)


    黃家乃是開墾大地,土氣強盛的一族,土克水。作為神器的破魔之弓,一開始就像是討厭被「朱慧月」的手觸碰一樣緊繃著弓弦,但在玲琳百折不撓的堅持下,緩緩地鬆了下來。感覺就像是對生物「溝通說服」的現象似的。但或許也隻是單純拉多了,弓弦也開始感到疲勞了也說不定。


    (雖然手已經麻木了,但精度卻慢慢提升起來。感覺弓正一點一點親近我似的。讓我感到很高興……這是一件奇怪的事嗎)


    玲琳環視著唯有篝火作為照明的漆黑射場。


    一開始箭矢射得遍地都是,而現在,已經開始隻射到靶子附近的稻草了。剛才,有一根在靶子的邊緣擦過。能夠感覺到射中的手感——那之中,並無疲勞與放棄。


    沒錯,自己現在很高興。


    與因一直表示擔心而黏著自己的女官,導致行動受到限製的玲琳時期不同,不會給任何人添麻煩,可以隨心而行去開拓困難的這個狀況。


    注視著在靶子附近搖晃著的篝火,她想起了慧月。


    (……慧月大人,抱歉。我、其實在那個時候虛榮心作祟了)


    玲琳在內心裏致歉。三日前,與慧月隔著火焰交談的時候,玲琳稍微撒了些謊。


    (乞巧節那日我最早許下的願望,與其說是『想變得健康』,不如說是……)


    ——想變得輕鬆。


    (我一定是、很累了)


    無論服用多少藥物也依然不斷卷席而來的高燒與惡心。一旦忘記保養馬上就會潰爛的皮膚,稍微有所疏忽便會失去意識。既不能吃喜歡的食物,還要注意是否讓別人為自己擔心的每日。入夜就寢時,不知多少次想著自己可能在迎來清晨前便會死去。


    恐懼也好,苦痛也罷,如此反複終究會習慣。不,不是的,其實是心靈已經疲憊不堪罷了。


    所以,玲琳才決定放棄負麵情感。什麽恐懼、痛苦呻吟、憎恨、憤怒與貪念等事物。這些都會急劇剝奪掉體力。


    在生病的時候才更要鍛煉,那也一定是為了放空心靈。


    (可是……)


    玲琳揉著已經麻木到不能再忽視的手臂,流淌著汗水微笑著。


    可是,在乞巧節的那一夜。彗星賜予了她健康的身體。在朱慧月的身體裏,所謂健康就是這麽回事啊——玲琳每一日都為此深深感動著。


    能夠大聲笑著,能僅僅因為想這麽做便投入到某件事當中。能夠感受痛苦,無需顧慮他人,以及發怒。每一日都很新鮮,有時,玲琳甚至會想要哭出來。


    (慧月大人。我真的,非常感謝你。以及,也反省了)


    過去慧月曾罵玲琳一人身居高處不可原諒。雖然不覺得自己是那種上等人士,但對周圍的人卻太過漠不關心這點,一定是事實。


    (我說呀,慧月大人。我,如今有著相當多的體力。是能撥動我心弦為之躁動不已的美妙力量。所以呀)


    玲琳舉起吱吱作響的手臂,重新架好弓。拿起箭矢搭上。


    (即便是難看的掙紮、亂來也好——請讓我拯救你吧!)


    絕不會讓慧月、因那副身體而死去。


    ——咻……噔!


    射出的箭矢,如流星一般於天際快速描繪出一條軌跡後,刺進了靶子。


    「啊……!」


    守望著的莉莉屏住了呼吸。


    箭矢,射中了靶子的正中心。


    「……! 做到了! 我做到了,莉莉! 」


    玲琳也眼睛發亮著大聲稱快。


    「你看! 你看呀!? 弓確實親近我了! 我、離停止還早著呢。還能、繼續。我、再來多少根箭,再過多少刻鍾,我都會拉著這把弓射給你看的」


    她興奮地將手伸向下一根箭。


    正好在這時候,遠處從黃麒宮方向,伴隨著夜風傳來了明快的歡呼聲。


    玲琳與莉莉迅速交換了眼神。


    想必是——「黃玲琳」恢複意識了。


    暫時閉上眼睛。


    能夠感覺到在寂靜之中蔓延開的喜悅氣息,玲琳呢喃道。


    「——……太好了……」


    緩緩放下的手臂,像是突然想起疼痛似的,微微發顫。


    玲琳就像要抱住弓一樣,雙手合攏在胸前,悄悄地撫摸著發顫的手。


    「啊啊。真的、太好了……!」


    胸口與喉嚨,湧起了熾熱的東西。


    這般強烈的情感,一眨眼的功夫便傳遍全身,眼中將要泛出淚珠,為此玲琳慌忙眨了眨眼。


    雖然眼睛很快就變得濕潤,但早已決定不會在人前落淚。


    作為替代,她浮露出笑容,唰地轉過身麵向莉莉。


    「莉莉。雖然不好意思不過,可以去鷲官所確認一下那個人是否醒過來了呢?」


    「欸、嗯……」


    但是,點頭的莉莉卻不知為何突然閉上了嘴。


    隻見她皺起眉梢,像是要檢查什麽似的往這邊看過來。


    「那當然會照辦的,不過……總覺得……」


    「怎麽了嗎?」


    「你……臉色這不是白得像紙一樣了嗎?」


    「欸?」


    想要歪頭的玲琳,忽然注意到莉莉的步態相當蹣跚。


    (阿拉?)


    不,不對。是這邊的步態蹣跚才對。


    「哎、呀……?」


    在有所自覺的瞬間,感覺整個世界都在搖晃。


    耳鳴、堵塞感以及微微的惡心。總感覺、是久違了的頭暈目眩。


    (啊,糟了……因為、突然、放鬆下來了……)


    這個身體無論做什麽都沒事,因此不知不覺間就變得過於自信了,這麽說來,這幾天都沒怎麽睡一直在努力刺繡,今日午時前跳了胡旋舞後去煎了草藥,那之後便一直拉著強弓到了深夜。身體似乎早已超過極限,是單靠著毅力在堅持的狀態。


    (欸……怎、怎麽這樣,難得的、連續八日不暈倒記錄被……)


    中斷了啊——就在玲琳這麽想著的時候,膝蓋便已堅持不住了。


    「啊……」


    「等……!」


    伴隨著莉莉的慘叫,無法忍受的疼痛襲向全身。


    感覺聽到的急切叫聲,與想要用手撐起自己肩膀的感觸漸漸遠去,時隔八日,玲琳再度暈倒過去。


    (該死……)


    在距離雛宮很遠的本宮寢室內,堯明抬頭瞪視著月亮。


    想要側耳傾聽看看是否能了解到些許雛宮的情況,然而傳入耳膜的,除了夜晚的寂靜之外別無其他,堯明感到絕望而輕輕吐了口氣。而這般情景,早已不知是第幾次了。


    「殿下。若是睡不著的話,是否要小酌一杯……」


    候在門外的太監誠惶誠恐地問道。


    「不、不必了。比起這個,黃麒宮還沒有回報過來嗎?」


    「非常抱歉。不知是否是太過專注於看護之中的緣故,似乎疏忽了對這邊的報告……」


    堯明焦急地問道,太監跪拜在地如此回答。這名太監,擔當的是在本宮與雛宮之間傳令聯絡的職位。


    「——行吧。這不是你的過錯」


    堯明努力保持冷靜去回應,卻也無法抑製住感情,將為了就寢而披下的頭發弄亂。即便在這種狀況下,依然被侍童精心保養過的頭發。沐浴過後的清爽感,被上品家具所裝點的寢室,以及焚燒著的最高級香料。


    堯明恨恨地看著全部都被「完美」整備齊全的自身環境。


    比起這些,堯明現在更想牽著玲琳的手給予她支撐。


    (歸根到底皇太子就跟寵物一樣)


    外形優美的嘴唇,閃過一絲諷刺。


    與皇後結伴前往黃麒宮探視的時間也是極為短暫,在確認玲琳病情嚴重時,堯明立刻便被送回本宮。因為「至尊玉體」不容有失。


    在這個國家、在這個後宮之中,一直皆是如此。


    繼承國家的男兒,看似被賦予了無上的權力,但實際上卻是被小心翼翼又畢恭畢敬地放在遠離紛爭與不幸的籠子之中。不論是母妃被殺害,又或是年幼的妹妹為病所苦,不,正因危機越近,男人們才更會被趕到後宮之「外」。戰鬥、受傷、發出痛苦呻吟的一直都是女人們。


    若是有大方接受犧牲的冷酷,又或是沒能注意到這些苦痛的愚鈍,那或許堯明會過得很輕鬆吧。


    然而,渴望去愛人而非被愛,無論如何都想保護自己所接納之人的皇家之血,在這種時候總是激烈地攪亂他的心。


    想起之前所看到的玲琳無力地躺在臥鋪上的身影,堯明用力地握緊了拳頭。


    「……真沒出息」


    「欸?」


    大概是沒能聽清堯明小聲的嘟囔吧,太監慌忙地探出身子。


    堯明搖頭回應說「沒事」,而後坐到臥鋪上。


    而後,再次於心中呢喃。


    (真沒出息啊。在喜歡的女人的危機麵前,什麽都做不了)


    從被選中的女人那繼承的精悍美貌。卓越的體格,什麽都能做到的才能,集齊五家血統後擁有的龍氣,以及無上的身份。但這些東西到底有什麽意義呢?


    即便能夠調派國內首屈一指的藥師,能將病床的環境調整到最佳,但在對方最痛苦的時候,卻甚至連陪伴在其身旁都做不到。


    「那個——」


    或許是看到堯明焦躁地緊皺眉頭吧,負責傳令的太監,畏畏縮縮地開口。


    「雖說並非來自黃麒宮的報告不過……從鷲官所那邊,朱慧月大人一直拉著破魔之弓的報告,一直有呈上來」


    要說出可說是堯明逆鱗的「朱慧月」之名,太監對此似乎是有所猶疑。


    但看著無言回望這邊的皇太子,他認為暫時不會引其發怒,便以克製的語氣繼續說道。畢竟這是能提供給在這的皇太子為數不多的好消息了。


    「從黃麒宮與鷲官處各自派了兩名左右成員前往監視,讓他們像這樣提交報告……至少,在這三刻鍾內,那位雛女一直都在拉弓」(說起來刻跟這邊的計算方式不同,應該用時辰才對,一開始沒去管……等最後統一潤色時再一並改過來吧)


    「你說三刻鍾?」


    超脫現實的時長,令堯明睜大雙眼。


    雖說下令的乃是這邊,但居然真的一直拉了這麽長時間的弓箭,恐怕就連皇後自己也預料不到吧。


    「是的。而且,還是一度返回朱駒宮、應該說是回到那一塊簡陋的倉庫中,為黃玲琳大人煎好藥湯之後。報告中說,即便遞交藥湯時被藤黃等人冷冰冰地瞪著,那位雛女也隻是深深地低下頭後守禮地離開」


    「…………」


    「向鷲官那邊申請借用射場後,到那的她最先做的是剪掉自己的禮服袖子。一邊的袖子是拿去擦拭射場。而另一邊則是作為護指。因為是連弓道服都沒有。於是將袖子包住手,連飯都不吃,一直在拉著弓。據說她的手都已經滲出血了」


    超乎想象的狀況,令堯明不由得失去言語。


    太監的神情中也浮現出藏不住的同情。


    「據說一開始別說靶子,連稻草都射不中,箭射得遍地都是,但慢慢地精度有所提高。許多鷲官們似乎都為之感到佩服。之前黃家也常有報告說病情每時每刻都在惡化,但在這半刻左右的時間裏,這樣的報告也停下了。這、並不一定是壞事」


    盡管害怕在匯報中夾雜私見,但他還是慎重地補充上了一句。


    「或許……每次弦音響起時,黃玲琳大人的病情,可能一點點地好轉起來也說不定」


    「…………」


    堯明無言地眯細雙眼。


    他不認為朱慧月是會如此獻身的人。


    她已經撒過許多謊,正如自己所想的那樣,在當權者的麵前裝好人的行為也是屢見不鮮。


    但是——


    (至少,現在一直拉著弓也是事實)


    並非信之與否的問題,而是純粹的事實。


    而這也表明,至少比起堯明,她更能救得了黃玲琳。


    堯明向窗外瞅了一眼。


    夜空中離得很遠的另一側,感覺女子不習慣地動手拉弓的弦音,變得越來越響似的。


    「殿下,有吉報」


    恰在此時,有人克製而又快速地敲著門。


    那個聲音都透露出些許興奮的人物,竟是鷲官長·辰宇。看來並沒有命人傳達,而是自己親自前來上報。


    「黃玲琳大人的高燒正在退去。根據藥師的診斷,很快便會恢複意識」


    「是嗎……!」


    感覺緊抓心髒的無形之手像是突然放開了一樣。


    「是嗎……太好了」


    從臥鋪上站起的堯明,忽然就這麽掃視自己的身體。


    沐浴過後的潔淨之軀。一塵不染的白色裝束。


    他迅速地思考過後,向候在室外的侍童開口。


    「我要出去一會。備好照明」


    「殿下。我明白您很著急,但要前去黃麒宮探望,至少得等到天明」


    「我明白。我要前往的是紫龍泉」


    對於慎重地製止自己的辰宇,堯明平淡地回答道。


    意想不到的目的地令原本冷靜沉著的鷲官長罕見地眨了眨眼。


    「紫龍泉? 說的是、禁域的……?」


    「啊啊。幸運的是,我身體很潔淨」


    紫龍泉乃是隱藏在王宮最深處幾片森林與瀑布深處的小泉。乃是仙人所留下的泉水,其清澈如明鏡能映照出真實,據說用其清洗肌膚能快速治愈傷口,也因此受到嚴格管理,即便是皇太子也不能輕易前往取水。而堯明說要趁現在,天還沒亮就去取水。


    「殿下。誠惶誠恐,紫龍泉之水雖對傷口有助益,但治病之功效卻很匱乏啊……」


    太監誠惶誠恐地提出這點,但堯明卻靜靜地揚起嘴角。


    「至少比起一般的水要有助益吧。就連那個朱慧月都為玲琳的恢複做出一定貢獻,我豈能在這寢室悠哉悠哉地等至天明呢?」


    既然以先前的匯報作為回應,那太監也就不能再說什麽了。


    將這納入視野的同時,堯明感覺到自己體內忽然湧現出什麽東西。


    那是照亮前方道路,能夠踏足前行的力量。其名為——希望。


    而帶給他希望的,正是留在這個世界的玲琳自己與——愚直地持續拉弓的朱慧月這兩個存在。


    (豈能落後於你)


    用力踏出門外的堯明,對慌慌張張地跟在自己身後的侍童們一個接一個的發出指示。


    「派出先行通知。準備好用以向陛下取得許可的硯台與筆墨。再準備用無垢的布料與油包裹好的鬆明,以及供奉給泉水的酒,然後再備一個新桶」


    說到這,堯明又稍微思索了一下。


    一直拉弓到手都滲出血的朱慧月。


    「——桶、準備兩個」


    斬釘截鐵地宣告後,堯明威風凜凜地前行於月光之下。


    「唔……」


    從眼瞼處感受到窗外映入的月光,玲琳的意識慢慢蘇醒過來。


    (這裏是……?)


    或許是經驗使然吧,已經習慣暈倒的她,極為無意識地摸索著周圍的情況與自己的身體狀況,並熟練地掌握現狀。


    (啊啊……是這樣呢,我在射場上暈倒了呢。現在還在……夜裏嗎)


    從月亮傾斜的角度來看,看來距倒下至今還未過多長時間,並且,自己現在是躺在朱駒宮倉庫內用草編織而成的臥鋪上。


    大概是被莉莉送過來的吧。又或者,是跟鷲官所打了招呼,請鷲官們幫忙了也說不定。


    不管怎麽說,都是給她添麻煩了,躺著的玲琳垂下了眉梢。


    莉莉現在是去哪了呢?是去取水了,還是為了求藥去找鷲官了呢。


    看著被以不擅長的包紮法包裹上布條的右手,玲琳浮露出微微苦笑。


    (連治療都做了呀)


    認知到傷口的瞬間,不由得感到特別的疼。


    玲琳抬起手小心翼翼地解開布條,看到出現的傷口後便「哎呀呀」地歎了口氣。


    手掌上的皮膚基本都剝落了,皮下的肉至今還鮮血淋漓。


    (對慧月大人的身體做了很抱歉的事呢……)


    頭也還有些許暈眩。


    玲琳就這麽保持躺著的姿勢,動作流暢地重新將布包紮上。


    其實還行用清水與酒來清洗消毒的,但暫且還是以止血為優先。幸運的是,對於布的包紮法,自己要比莉莉更有心得。


    (忙啊……非常忙的一日。這麽忙碌的日子,至今以來曾有過嗎)


    包一圈,包一圈——她一邊用布條包紮著,一邊心不在焉地回想起今日之事。還是說回想的、是這匆匆忙忙的數日呢,不,是自替換以來的日子嗎?


    第一次被人罵。第一次來到黃麒宮外。第一次自己煮飯、編織臥鋪、沉溺在興趣上忘了自製。遇到可愛的女官。知道親近之人意外的一麵,憤怒、歡笑、頂撞、訓話,以及——


    「疼痛……」


    玲琳將包紮好的右手掌伸向天花板,目不轉睛地凝視著。


    像是要笑出聲般嘎吱作響的全身,像燃燒起來般熾熱的右手,正因疲勞而顫抖著。


    她在這一日,終於將放手了的負麵情感——以及痛覺給回憶起來了。


    「阿……拉、啦」


    忽然、淚水從臉頰上流下。


    溢出的淚水,滑過太陽穴,拍打在耳朵上,染濕了頭發、溶入了草製臥鋪。


    不知這是為何而流下的淚水,玲琳困惑地皺起眉頭。思索了一會後,終於理解了。


    自己如今放下心來了。


    止不住的淚水、滴滴答答地落下。


    玲琳僅有這麽一次,允許自己露出嗚咽之態。


    (我都不知道呢……)


    疼痛,在消除緊張之後才會到來。


    淚水,唯有在放下心來時才會湧現。


    玲琳今日、第一次知道這些。


    (慧月大人……)


    作為無法呼出這個名字的代替,玲琳在心裏呼喚著。


    (你能活下來真的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自己所做出的貢獻,或許隻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但即便如此,也還是一同為了她的恢複而感到喜悅,這點她能夠諒解嗎。


    淚流滿麵的玲琳如同鸚鵡一樣重複著同樣的話語——太好了、太好了。


    繃緊的心弦突然鬆下來的這一現象,應該就是叫「安心」吧,雖然大腦多多少少是理解了,但自己到底身處在什麽樣的緊張之中呢,她還未能明白。畢竟這樣的感覺是第一次。


    恐怕是對因自己身體的虛弱而奪去他人生命一事感到害怕吧。也可能是,連日裏一直亂來的這副身體,連帶著心靈一起發出了悲鳴。又或是,為自己從自己都記不得的許久以前開始,一直頑強地繃緊自己的心活到現在一事呢。


    不明白——但是,對至今前所未有、動搖的心境,玲琳覺得很好。


    雖然動搖的心境有些安不下心來,但卻猶如躍動的火焰一般溫暖。


    (我說呀,慧月大人。果然我,不得不感謝你)


    她露出淡淡的笑容,輕輕將右手握成拳頭。


    能感覺到至今仍在滲血的傷口所帶來的疼痛,與自己的心跳一致。


    這般、聆聽自己心跳聲的耳朵,捕捉到了倉庫外麵的喧囂。


    看來是女性邊說邊走著,踏出速度不同的腳步聲慢慢地向這邊靠近。


    「——以啊……大人還……啊」


    一方的聲音像是莉莉。聲音很焦躁的,在向另一個人物搭話。


    「報告由我來便可。大可不必由頭號女官大人親自出麵」


    對方似乎是位身份很高的女官,或許是個說話偏靜的人物吧,聽不到她說話聲。兩人似乎在倉庫門前停了下來,玲琳慌忙擦去淚痕。


    「莉莉? 是有來客嗎? 我已經起——」


    設法起身向外搭話的玲琳,但那話語卻在中途停下了。


    要問為何、


    「您醒過來了嗎?」


    伴隨著冰如雪原般低沉的聲音、嘎吱嘎吱地打開門的那個人物,是身著藤黃衣的女子。


    因為那是黃玲琳的隨侍頭號女官——冬雪。


    「冬雪……」


    燭台的光亮太過刺眼。


    玲琳一邊眯細眼睛,一邊想問為何在此,卻又突然閉上了嘴。


    總感覺這是,牢中那一幕的再現似的。


    這麽說來,當時就被她告知不要親昵地稱呼她的名字來著。這樣一來,又會被罵作一隻溝鼠了。


    (我也是該吃一塹長一智了呀……)


    尷尬了啊,玲琳貼著自己臉頰輕歎了口氣,然而冬雪卻意外的沒有痛罵這邊。


    她隻是,緊盯著玲琳貼著臉頰的手,淡然地說道。


    「作為黃家頭號女官向您報告。事件中心的那位,已經恢複意識了。不可思議的是,真的是在能清晰聽到破魔弦音的時候——從您射的箭接近靶子的時候開始,高燒便漸漸退去了。剛才已自己起身,還喝了您調配的藥」


    「哎呀,太好了……!」


    「之後,剩下的熱度也進一步退去,臉色與呼吸都緩和下來了。因此,雖說皇後陛下說讓您拉一整夜的弓,但已經沒有必要再鳴響破魔之弓了。我想,恐怕陛下之後也會直接向您道——」


    不知為何,她突然中斷了話語。


    「道謝與致、歉……」


    她那宛如人偶般的眼眸,忽然蒙上一層淚水。


    「冬雪? ……啊不,黃冬雪、大人?」


    「那個、止血布的包紮法」


    那毫無表情的臉上,唯有透明的水滴,啪嗒地流下來。


    「附和的方式。微笑的樣子。還有困擾的時候會將手貼到臉頰上的、習慣」


    靠燭台那細微照明仔細一看,冬雪那原本應當打理得無懈可擊的束發,此刻卻如同疲憊不堪般散亂著。纖細的眉梢微微皺起,嘴唇顫抖著。


    「……真的、是這樣呢」


    「欸?」


    「那個女人,將玲琳大人的身體與靈魂剝離,替換進去了」


    冬雪像是要將燭台丟掉一樣跪在原地,而後像是要抱住玲琳似的看向她。


    「您是……玲琳大人對吧!?」


    麵對以悲壯聲音投以的提問,玲琳的眼神動搖著。


    光動著嘴的她,與含著眼淚的藤黃女官、一時間無言地凝視著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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