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轉自 深夜讀書會


    購書人:超級手衝人


    深夜讀書會出品


    ——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呢。


    男子盯著自己沾滿鮮血的掌心。直到方才,這名瞠著雙眼、倒在地上不斷流血的女子,都還在自己的懷裏。然而,不斷流血的女子,此刻卻死在自己的眼前。回想起女子柔滑而溫暖的膚觸,男子戰戰兢兢地朝她胸前伸出手,揉了揉她白皙柔滑的乳房。那觸感仍是如此的軟——


    在第二處的「不斷流血」旁邊畫線,寫下「刪除?」的注記後,在「的」和「軟」中間插入「<柔?」,再把頁碼寫進校正筆記「36」的欄位。將工作處理到一段落後,悅子把鉛筆扔到桌上,轉了轉自己僵硬的頸子。


    ——要是眼前的女人真的死了,比起揉她的胸部確認軟硬度,應該先伸手摸她的脖子,看看還有沒有脈搏才對吧?


    雖然覺得指摘這種問題也是白費力氣,但之後還是寫進去吧。


    「是誰的原稿?」


    在隔壁辦公桌進行著類似作業的米岡抬起頭來問道。一旁微微透出縫隙的百葉窗,讓夕陽的光芒有如斑馬線般落在他的臉上。


    「本鄉大作。」


    「啊~寫情色懸疑小說的那個。怎麽,你看得心癢難耐了嗎?」


    「吵死了,小心我用放大鏡砸你。」


    「請不要這樣,會出人命的。」


    打算泡杯咖啡的悅子從椅子上起身。她無視米岡「連我那份一起泡吧」的要求,隻倒了一杯便返回座位上,然後眺望位於辦公室一角的會議用大桌子。時尚雜誌校對小組的成員正坐在桌前埋首工作。連自己的座位都能夠感受到那裏緊繃不已的氣氛。過去,悅子很向往這樣的緊繃氣氛。現在也依舊很向往。


    真希望能加入他們的行列。為什麽隻有我一個人在校對文藝作品呢?而且內容還是自己完全不擅長的懸疑類。


    「噯噯,你不覺得那個新來的業務員滿帥的嗎?」


    米岡似乎已經完全失去幹勁了。他揉著自己的肩膀,看著在辦公室一角待命、來自凹版印刷廠的年輕男業務員,然後這麽問道。


    「你不是灰色無性戀者嗎?果然還是比較喜歡男生喔?」


    的確是滿帥的啦——悅子一邊這麽想,一邊反問米岡光男。


    「我隻是喜歡很帥氣的人而已~」


    「這樣已經不算是灰色無性戀者了吧~」


    看著米岡右耳上閃閃發亮的緞帶造型耳環,悅子這麽回應。時尚雜誌的校稿工作,恐怕要到深夜才會結束了吧。相較之下,文藝作品的內部校對都能在下班時間準時結束。窗外的天色已經逐漸轉暗,距離下班時間也不遠了。


    【校對】檢查文章、原稿內容的錯誤或不合理之處,在確認後加以訂正或校正的動作。「經過專家的——」。「——原稿。」


    出自《大辭泉》


    景凡社的總公司大樓位於紀尾井町,是以周刊雜誌和女性時尚雜誌為主力刊物的多元綜合型出版社。自應屆畢業後進入這家公司,便被分發到這間出版社的校對部已有兩年的悅子,在還是個小學生時,就和景凡社的少女雜誌一起長大。國中時期的她,瞞著父母偷看「臉紅心跳☆初嚐禁果的那個暑假」這種高中生赤裸裸的告白專欄;高中時期的她,懷抱著憧憬翻閱了一堆「這種約會敬謝不敏/這種約會求之不得!」的女大學生真心話專訪;大學時期的她,以「更上一級的聯誼必勝服裝!」的粉領族穿搭特輯,作為買衣服或化妝的參考。


    大學二年級的時候,悅子一眼就迷上了刊登在景凡社的粉領族雜誌ssy》上的「editors bag」。而這也決定了她今後的人生。editor是「編輯」的意思。從「個人物品大公開」頁麵的讀者模特兒的陣容來判斷,擁有這些editors bag的,恐怕就隻有萬中選一的時尚雜誌編輯或寫手。


    想要光明正大地拎著這些美麗的包包,就隻有成為時尚雜誌編輯一途。於是,這時的悅子將景凡社列為自己就職企業的第一誌願。不過,對於因不上不下的偏差值(注:日本大學入學考的指標數值,愈高代表學力愈優秀。)而進入貴族女子大學就讀,結果履曆表上隻有學校名稱比較搶眼的悅子來說,這原本就是個門檻過高的目標。能夠進入出版社工作的人,多半畢業於都內國立大學、或是僅次於第一誌願國立大學的私立大學出身。就連性別不明的米岡,也是就讀僅次於第一誌願東大的私立大學。


    過去是個平凡又樂觀的女大學生的悅子,完全是憑借幹勁和毅力通過了就職麵試。她是多麽熱愛景凡社的時尚雜誌、而這些雜誌又為自己的人生帶來多少影響——聽到懷抱滿腔熱血的悅子滔滔不絕地演說,就連麵試官都幾乎被她的氣勢壓倒。然而,在進入景凡社之後,她不知為何卻被分發到校對部。


    悅子的姓氏是河野。讀音是「kouno」而非「kawano」。


    河野悅子(kouno etsuko)。


    人事部似乎隻是因為「感覺名字比較適合做校對的工作」,就把她分配到校對部。不對,應該說她能夠通過麵試,疑似就是因為這種理由。


    不應該是這樣的呀——結束研習後,踏進自己被分配到的部門瞬間,悅子不禁這麽想。她工作的地方,應該是穿著prada的惡魔、及其屬下安·海瑟威(變身後)等人匆忙來去、滿溢著活潑時尚感的辦公室才對。可是,出現在眼前的卻是一點都不時髦的空間。而洋溢著活潑氛圍的,也隻有幾乎被視為另一個部門的雜誌校對小組。整體看起來簡直像個蕈菇類農場。連部長都長得活像個杏鮑菇。


    麵對剛進公司就一肚子不滿的悅子,過了一陣子之後,杏鮑菇向她表示「隻要能祭出工作上的成果,就有機會調到自己想去的部門,想提出定期人事異動的要求,也會比較容易」。


    ——總之,先認真工作才是最重要的喔。


    麵對杏鮑菇的說法,盡管內心仍無法釋懷,悅子也隻能點頭同意。就在這種無法釋懷的情況下,她現在仍待在校對部裏,認真將每一件工作做到完美。為了某一天能夠被調到ssy》編輯部去。


    上午的校對部通常呈現安靜無聲的狀態。悅子這幾天所負責的懸疑小說作者本鄉大作,是撰寫「情色懸疑」這類作品的知名作家。她去年也曾負責過本鄉的單行本。老實說,悅子非常不擅長這個類別的小說。今天,身為主角的五十歲男性也依舊是老樣子,不是繼續揉著女人的胸部,就是玩弄對方的下半身。盡管寫的是這麽不堪入目又淫穢的內容,本鄉在業界卻以疼愛妻子的好丈夫聞名。總之,本鄉夫妻據說總是維持著鶼鰈情深的狀態。這實在令人無法理解。


    「不要以為什麽作品隻要加入情色元素就可以了啊,文藝界。這個老頭也是。別以為讓女人露奶,小說就會大賣好不好。」


    悅子在翻頁同時發出的低喃聲,似乎傳入了米岡的耳中。後者輕笑了幾聲。


    「情色元素真的有點過於泛濫了呢~不過,本鄉老師剛出道那陣子的作品,可都是普通又正統的懸疑小說呢。他認為光憑這樣的小說內容,並無法在業界長久存活下去,所以才改成走情色路線,結果算是押對寶了吧。」


    「哦~看來他也挺辛苦的嘛。你手上現在是哪本?」


    「菅居惠理子溫情洋溢的外遇小說。」


    「溫情洋溢」與「外遇」兩者之間的落差,讓悅子忍不住笑出來。實際上,這名作家在三十二歲出道時便是已婚的身份。但她卻在不久之後就跟編輯有染,經曆一連串剪不斷理還亂的風波後,她和丈夫離婚,然後跟那位編輯再婚了。


    「我如果結婚了,絕對不會搞外遇。」


    「咦,你有打算要結婚喔?對象是男人還是女人啊?」


    「因為我也已經二十八歲了嘛,總得考慮一下啊。對象是男人或女人都可以。」


    盡管內心想著「日本現行的法律可沒有這麽開放喔」,悅子還是立刻將視線移回紙本校樣上。


    據說是本鄉大作本人指名要悅子替他校稿的。一般情況下,校對員不會直接和作者聯係,名字也不會出現在版權頁裏。不過,本鄉大作提出了「希望校對員跟上次是同一人」的要求。


    ——好厲害喔。這樣不是很好嗎。


    杏鮑菇帶著一臉引以為傲的表情,將整疊初校的紙本校樣交給悅子。對此,悅子實在感到無法釋懷。


    每位作家都有不同的寫作風格。例如:有些作家喜歡再三重複同樣的敘述。如果在校對後,針對重複的部分注記「刪除」,就可能會讓他們勃然大怒。作家的寫作習慣,原本是他們的責任編輯應該要去理解的範疇。責編必須再次確認已經校對完畢的紙本校樣,然後用橡皮擦擦去覺得不必要的修正內容。不過,完全不確認校樣裏頭的注記內容,也不向承接工作的人交代作家的寫作癖好,就直接把稿子從編輯部發給作家或校對部的「推卸責任星人」,也確實存在著。把這次的紙本校樣拿過來的編輯、亦即本鄉的責任編輯貝塚,正是這樣的人。


    去年接下紙本校樣時,是悅子第一次和貝塚交談。當時,貝塚做出「編輯是個連作家的私生活都必須設身處地著想,並加以支援的工作」這樣的發言,再加上他身為男性編輯,卻意外整齊清潔的打扮,讓悅子以為貝塚是個熱心工作的優秀編輯,因此對他印象還不錯,沒想到完全不是這麽一回事。為了討作家歡心,請對方享用佳肴美酒,借此讓他們交出原稿後,貝塚就完全不聞不問,是個「『隻』支援作家私生活」的編輯。而且,他不會去確認校對員像機器人般用鉛筆細細寫下的注記內容,而是直接將紙本校樣發還給作家。要是被指正的內容踩到了作家的地雷,貝塚就會來校對部抱怨他們把作家惹生氣了。去年,悅子就曾因為這種事而跟本鄉鬧得不愉快。盡管如此,他今年卻還是指名悅子負責校對工作。或許連貝塚都大感意外吧。


    「你去年有惹毛他對吧?原因是什麽來著?」


    「因為他筆下的女大學生說話太老氣了,我找了女大學生會看的雜誌,然後把讀者投稿專欄影印一份,跟校樣一起給他。」


    「這樣當然會惹毛對方啊。」


    「可是,一般情況下,在電車裏看到喝得爛醉的中年大叔,有女大學生會上前問他:『叔叔,您還好嗎?是否體調欠佳?』這種話嗎?之後還順勢一起上旅館?」


    「不會呢。在這之前,根本不會出聲搭話吧?」


    「對吧?這樣的設定根本就有問題。我也指摘了這一點,結果他很生氣地回說:『這就是杜撰的情節啊!』這樣。」


    關於悅子指摘的所有台詞和劇情設定,對方傳回來的紙本校樣上要求全數「照舊」,於是小說就這樣出版了,然後銷售狀況就停在首刷沒有再版。一般在這種情況下,原本的出版社應該不可能再替該名作家出書了;但遺憾的是,本鄉已經開始在雜誌上連載新的小說,沒辦法寫到一半換出版社,所以便由景凡社再次替他出版單行本。


    今天是校對部的截稿日。之後稿子會發給外校員,經過二次校對後,再回傳給文藝編輯部。悅子在校對員的欄位蓋下自己的印章,將貼滿便利貼的紙本校樣放在桌上整理好之後,背後傳來「喂,寬鬆世代!」的聲音。她轉頭一看,發現是貝塚。


    「你今天有空嗎?」


    「啊?你沒頭沒腦地說什麽啊?」


    「能參加聚餐嗎?可以對吧?那我們走!」


    貝塚拉住悅子手臂的瞬間,部長辦公桌上的小型時鍾傳來提示下班的鬧鈴聲。


    不同於編輯,校對員通常不會和作家見麵。但現在,一名接近耳順之年、名為本鄉大作的男人,就坐在悅子的麵前。下班的同時,貝塚拉著仍搞不清楚狀況的悅子坐上計程車,前往一間鐵板燒餐廳,讓她第一次體驗何謂「作家餐敘」。在肉類與海鮮香氣滿溢的狹窄店內,周遭的中年男性客人全都有著「老師」這樣的頭銜。


    「原來河野小姐是這麽年輕可愛的女孩子啊。你怎麽不早說呢?」


    至今仍使用十年前的作者近照,看起來大概比當年發福了五成的本鄉大作,以一隻手捧著看起來很時尚的巨大酒杯,盯著悅子這麽表示。


    「不,她隻有外表還能看而已,其實嘴巴超毒的,不適合帶出來見人呐。請問您夫人的健康狀況還好嗎?」


    「嗯,我想應該是普通的感冒。」


    ——你絕對不要開口,隻要麵帶微笑地聽老師說話,然後點頭。


    踏進店裏之前,貝塚這麽告誡悅子。平常和編輯開會討論工作時,據說本鄉必定會帶妻子同行;不過,今天妻子因病在家休養,他就要求貝塚帶女孩子過來參加餐敘。但編輯部的女性職員全都不克前往,情急之下隻好找上悅子——這是貝塚的說法。至於嘴巴很毒這點,其實是悅子為了不要讓校對部太中意自己,以便早日從文藝書籍相關部門被調到女性雜誌部門的演技。關於這點,除了米岡以外,貝塚和校對部裏的其他人都被蒙在鼓裏。然而,長期扮演這樣的形象,也讓她慢慢有種自己真的是嘴巴很毒又囂張的女孩子的錯覺。


    「河野小姐,你平常都看什麽樣的書?你喜歡哪位作家?」


    一如貝塚的要求,悅子沒有開口說話,隻是笑著點點頭。


    「你用不著不好意思喔。現在的年輕女孩會看有森樹李的書嗎?」


    「……」


    聽到貝塚在耳畔提醒「笨蛋啊你,這種時候要開口回答啊」,悅子老實表示「我平常隻會看時尚雜誌而已」。於是本鄉大作帶著一臉「咦?」的表情望向她。將酒杯中的液體飲盡後,悅子再次開口說明:


    「不過,您說的這位作家的名字,我也看過很多次。前年二月和去年九月出刊的ssy》,都有這位作家的新刊專訪;今年二月的ssy》,則是有他和在日劇中飾演女主角的女演員的對談。因為那位女演員的洋裝和發型實在太不適合,我忍不住看得笑出來了呢。造型師應該要多下點功夫才行啊。」


    一邊回憶、一邊這麽回答後,本鄉笑著對她說「你記得真清楚呢」,然後喝下杯中重新注滿的液體。


    「你真的不是他的書迷嗎?」


    「不是的,因為我也沒看過有森老師的書。另外,您有接受去年五月的《enough》的『夫妻肖像』專欄的采訪對吧,本鄉老師?您表示夫妻相處的訣竅,就是不要過度幹涉彼此,讓兩人維持著一定的距離。」


    「……像你這種年紀的女孩子,也會看《enough》這類以中年男子為讀者群的雜誌嗎?」


    「隻要是景凡社出版的時尚雜誌,無論鎖定的讀者群是男是女、或是哪個年齡層,我每一頁都會看。順帶一提,接受專欄采訪時,您係著etro的領帶,然後別著damiani的領帶夾。我覺得這樣的組合太做作了。如果您有特別委托的造型師,我想還是換一個人會比較好喔。」


    「……」


    貝塚和本鄉不禁麵麵相覷。反正如果本鄉因此被惹毛,該負責的人是準許自己發言的貝塚。所以,悅子隻是毫不在意地大啖剛烤好、還冒著熱氣的夏多布裏昂牛排。原來編輯可以時常吃到這麽美味的東西啊——內心的感動轉變為憤慨的她,再次喝幹杯中注滿的葡萄酒。


    「河野小姐,你的記性非常好耶。」


    「沒這回事的。我也隻記得雜誌的內容而已。」


    「那麽,你能說出十五位左右的《c.c》專屬模特兒的名字嗎?」


    「從我開始看《c.c》那年算起的話,這本雜誌的專屬模特兒有十七位,掛名專屬、但同時也接受其他工作邀約的模特兒則有十位。您想問哪邊的呢?」


    悅子一邊回答,一邊咀嚼做為配菜的豆芽菜,然後配著葡萄酒下咽。在她覺得有些頭暈的同時,一旁的貝塚皺眉表示:


    「……你還真是個徹頭徹尾的寬鬆世代耶。」


    「啥~?身為寬鬆世代的我們,可是國家政策之下的被害人耶。你要是晚個兩年出生,也會變成寬鬆世代的一分子啊。隻是差個兩年,少在那邊自以為是了。」


    「不要什麽都推給國家或別人,好像隻有自己是被害人一樣啦。你們寬鬆世代就是這樣……」


    「寬鬆世代平常才不會說這種話。而且,為了不要被你這種膚淺的大人說成『好像隻有自己是被害人一樣』,我可是每天都有確實在工作喲~你這家夥才應該好好看過原稿之後再傳給我們啦。明明受的是填鴨式教育,紙本校樣上留下的紅字和鉛筆字也太多了吧,真是無能。」


    聽到悅子的回應,本鄉先是啞然,接著便哄堂大笑起來。一旁的貝塚則是無言以對地握緊拳頭。


    已經沒有什麽好失去的東西了。隻要能早日離開校對部,調到時尚雜誌部就行了——


    對於自己出言不遜的行為,喝得爛醉的悅子其實並沒有湧現如此帥氣的想法。隔天,嚴重宿醉的她幾乎完全無法工作。


    天氣逐漸變熱的兩周後,二校稿回來了。悅子透過放大鏡,確認初校所指出的漏字、首次出現的漢字標音及調整內容是否有誤。


    「我實在是超優秀的!」


    花了兩小時檢查完第一章,確認文字部分完全無誤後,接著是再次審核內文是否有不合理之處。除去男女之間的性愛描寫過多、以及女性的台詞太過時而不符合時代這兩點的話,雖然令人有點不甘心,但本鄉大作的小說其實還算有趣。


    「優秀的是印刷廠才對喔。」


    今天截稿的米岡在一旁頭也不抬地開口。


    「噢,昨天那位業務穿的是ck barrett的衣服,但他用的袖扣卻是justin davis的耳環呢。你去告訴他那不是袖扣,而是耳環,然後趁機和他培養感情吧?」


    「……我說啊,你可以把那份記性活用在時尚以外的方麵嗎?」


    「沒辦法。」


    悅子一邊翻著日語辭典一邊回答。她的腦袋記得至今為止看過的所有時尚雜誌的常用詞匯;可是,直到去年為止,她連懸疑小說裏頭常出現的「屍蠟」一詞的日文發音都不知道,至今也還搞不懂那究竟是什麽東西。她甚至一度以為「山風」是偶像團體專用的某種暗號(結果是指一個叫山田風太郎的人)。


    「沒辦法運用在工作上?」


    「嗯,沒辦法。在這個部門工作,的確會變得稍微能明白小說的有趣之處,但我還是覺得時尚雜誌更有趣、也更有用處。」


    接著,悅子壓低音量繼續解釋。雖然很喜歡研究時尚,但自己的熱情並不屬於想設計衣服、或是鑽研穿搭造型這種「供應端」。從小,悅子就隻喜歡穿漂亮的衣服、或是欣賞穿著漂亮衣服的模特兒。時尚是一門高深的學問,而時尚雜誌就是這門學問的課本——悅子總是這麽想。而她也明白,包括自己在內,會有這種想法的人大概占少數。啊啊,真想快點被調到ssy》的編輯部。


    悅子一邊閱讀內文,一邊確認初校時配合小說內容製作的月曆和jr時刻表,然後輕輕「啊」了一聲。主角的移動時間有點不對勁。


    在這本小說中,主角因喝醉酒而在路邊嘔吐時,一名女子伸出援手照顧他。主角不知道這名女子就是犯人,於是開口追求她。在兩人共渡春宵後,盡管迷戀該名女子的肉體,主角仍持續和其他女性發生關係。但之後,他所到之處陸續死了三個人。主角落入女子的陷阱,被誣陷成殺人犯,就是這本懸疑小說的大綱。最後,身為真正凶手的女子將一切坦白道出,然後就從崖邊跳了下去。男主角的職業是陶藝家。關於陶藝方麵的知識,本鄉似乎曾和貝塚去深入取材過,所以在審核疑點的部分並沒有發現錯誤。可是,主角的移動時間太奇怪了。


    為了確認jr時刻表的內容是否有誤,保險起見,悅子打開列車轉乘說明的網頁,研究從東京車站移動到事件發生的城市所需的時間。內文提到得耗費七小時以上的車程,網頁上實際顯示的時間卻不到五小時。原本以為這是什麽伏筆,所以又大致把所有內容看過一次後,悅子仍找不到可能相關的劇情發展。她用鉛筆寫下正確的列車進站時間,再加上「?」記號後,繼續調查移動到其他地點所需要的時間。結果,她發現小說中的車程全都和實際情形差了兩到三小時。


    對沒在初校發現這個漏洞的自己感到不耐、以及完全無視這些的貝塚感到憤怒的悅子,用鉛筆針對所有問題點寫下注記。一旦時間上出現誤差,風景描寫也會跟著兜不攏。如果是在中午十二點從東京出發,經過七小時後,照理說已經天黑了;但根據實際的移動時間,應該還看得到夕陽才對。除了指摘出這一點之外,雖然覺得對方八成不會修改,但悅子還是順帶針對年輕女子過時的說話語氣寫下注記。


    到了午休時間,悅子從座位上起身時,杏鮑菇過來向她搭話:


    「本鄉老師好像很中意你呢。」


    「在那種情況下中意我,實在讓人無法理解耶。」


    今天是東西百貨特賣會的第一天。悅子一分一秒都不想浪費掉。她拋下欲言又止的杏鮑菇,小跑步離開公司,招了計程車直奔東西百貨。


    從架上取下自己相中的鞋子,並告知店員需要的尺寸後,悅子瞥見出現在視野中的某個人物,不禁「啊!」了一聲。對方也同時和她做出相同的反應。


    如果有人說這是命中注定,那自己絕不會再相信什麽命運安排——悅子這麽想著,但還是朝對方輕輕一鞠躬。那是一名肥胖的男子。他站在擠得水泄不通的鞋子賣場裏,以乏味的表情看著一名五十歲左右的女子試穿樣式樸素的跟鞋。


    「前幾天承蒙您關照了。」


    在本鄉打算開口說話時,女子早他一步拋出「哎呀,這位是?」的問題。這位應該就是傳聞中那位和他鶼鰈情深的妻子吧。盡管臉上帶著笑容,凝視著悅子的視線卻冰冷得嚇人。


    「我是景凡社的河野。目前是本鄉老師的原稿負責人。」


    「……老公,你不是跟我說出版社的編輯都是男性嗎?」


    女子以可怕的表情瞪著本鄉看。悅子連忙簡潔地向她說明「自己不是編輯,不會直接與作家聯係。自己隸屬的部門,隻是負責檢查原稿、成書的版權頁、書腰等整本書的文字敘述是否有不合理或錯誤之處」。


    「既然不會直接與作家聯係,你又怎麽會認識這位小姐呢,老公?」


    女子繼續逼問本鄉。盡管能從服裝打扮推測出實際年齡,但外表仍十分美麗動人的這名女子,以一臉凶神惡煞的表情瞅著自己的丈夫。判斷自己沒有義務協助解決這對夫婦的問題後,悅子再次一鞠躬表示「那我先失陪了」,然後便打算離開現場。不巧的是,店員這時剛好替悅子拿來她想要的鞋子,她隻好在距離兩人很近的地方試穿。那是一雙有著閃閃發光的細碎亮片、以及十一公分細跟的紅色魚口鞋。在春季號的雜誌上看到時,悅子判斷這款鞋應該到特賣會的時候都還會有庫存。就在她懷抱著感動不已的心情,輕輕將腳尖探入這雙華美的鞋子裏時——


    「現在的年輕女孩,都喜歡這種像是青樓女子才會穿的鞋子呀。」


    不知為何,那名疑似本鄉夫人的女子開始觀察起悅子,還以帶刺的語氣說出這種話。


    「您討厭青樓女子的打扮嗎?」


    「討厭呀。因為很沒有品味嘛。」


    「那麽,夫人。敢問您為何會來逛這間販售青樓女子所穿的鞋子的東西百貨呢?再說,從以前開始,無論東瀛或是西洋的時尚潮流,都是由青樓女子所創造出來的喲。」


    悅子頭也不抬地這麽回答,然後在鏡子前試著原地踏步幾次。她朝鏡中的一角偷瞄,看到本鄉一張漲紅的臉,以及女子慘白的臉。反正跟我沒關係——悅子這麽想著,然後脫下腳上的鞋子,和信用卡一起遞給店員。


    不出所料,到了隔天,貝塚來到校對部大聲咆哮。怒吼著「你在搞什麽啊!夫人簡直氣炸了!」的他,有著一張和昨天的本鄉同樣紅通通的臉。悅子一邊伸手掏耳朵,一邊用「你很吵耶~」開口反駁:


    「我說啊,讓我和本鄉老師見麵的人可是你喔。要是你沒安排那次的餐敘,我跟他就是素不相識的兩個陌生人了。還有,出現在這次的原稿裏頭的車程,全都比實際多出兩個小時。這是為什麽啊?」


    「你隻要閉上嘴巴,安分用鉛筆寫下注記就好!這下子怎麽辦啊,本鄉老師說不定不會再替我們寫書了耶!」


    「這種問題我哪知道啊。畢竟我原本就是『隻要閉上嘴巴,安分用鉛筆寫下注記』的立場呀。」


    悅子點進網頁的地圖功能,看著街景畫麵這麽答道。就算沿路都放慢速度行走,也不至於到必須多花兩小時的程度。昨天下班後,她買了本鄉在其他出版社發行的兩本小說。分別是他的出道作、以及在一年半前出版的著作。回到家之後,她針對搭乘電車移動的敘述,透過轉乘說明的網頁一一確認車程。在出道作裏頭,主角的移動方式是開車;不過,另一本一年半前出版的作品,也同樣出現了多出兩小時的問題。悅子總覺得或許要把原因調查清楚比較好。


    不過,既然對方都叫她隻要閉上嘴巴,安分用鉛筆寫下注記,那就算了吧。


    她轉身麵對還在一旁大吼大叫的貝塚,丟出一句「本鄉夫人是個怎麽樣的人?」的問題。


    「啥?」


    「一般來說,到了那個年紀的女人,不會把自己的情感那麽明顯地表現出來吧。看到年輕女孩出現在麵前,就算隻是做個樣子,也會露出像是看到小孩那種充滿溫情的眼神才對。」


    「你才見過對方一次,怎麽可能了解這種事啊。」


    「在女人心理這方麵,我比你聰明得多,所以就是能了解啊~」


    「三流大學出身還敢說自己聰明,你是笨蛋嗎?」


    「不是三流大學,而是旨在培育溫柔的賢妻良母的聖妻女子大學~要是有聖妻的女孩子來參加聯誼,就算是你,也絕對會瘋狂追著人家跑啦。」


    看到貝塚沉默下來的反應,對他——或說是對全天下的男人都有些失望的悅子繼續說道:


    「你之前不是很自豪地說『編輯是個連作家的私生活都必須設身處地著想,並加以支援的工作』嗎?既然這樣,你要不要再仔細觀察一下?有那種太太,我想本鄉老師一定過得很辛苦呢。」


    「這我也知道!」


    「那你就應該自己解決這種問題吧!可以不要把別人也卷進麻煩事裏頭嗎!」


    這次,貝塚真的說不出話了。在輕輕咂嘴後,他離開了校對部。盡管一旁的米岡獻上掌聲,但悅子之後還是被杏鮑菇稍微訓了一頓。


    隻要安分用鉛筆寫下注記就好了——一如這句話,悅子默默寫下自己發現的疑點,並在三天後將稿子發給外校。接著,新的一批校樣來了。這次是一名年輕女性作家有點像私小說的出道作。看著段落間距很大、充斥著留白部分的紙本校樣,對內文的不合理之處寫下注記的同時,悅子有種心靈被洗滌的感覺。無論是寬鬆的段落間距、沒有邪念的內容、以及想必經曆編輯用心審核後留下的少少問題點,都讓她有這種感覺。


    盡管悅子想試著遺忘「多了兩小時」這樣的疑點,新的疑點反而跟著冒出來。就算不把時間交代得那麽清楚,對故事的進展也不會造成影響,但本鄉卻選擇把分鍾做為時間敘述的單位,實在讓她倍感不解。悅子試著確認其他作家撰寫的懸疑小說,但除了「鐵路懸疑」這個範疇的作品以外,她沒看到其他把時間敘述得如此詳細的內容。相反的,這三年以來由景凡社出版的本鄉著作,全都詳載了移動時間。


    午休時,杏鮑菇叫住了打算去便利商店的悅子。聽到他說要請客,悅子老實地跟著這位上司來到天婦羅專賣店。她點了高級炸蝦蓋飯,然後坐在滿是油炸物香氣的吧台座位前等待炸蝦被撈上來時,杏鮑菇開口了:


    「剛進公司的時候,我曾經擔任過本鄉老師的責任編輯呢。」


    「部長,你以前是文藝編輯部的啊?」


    「嗯。那時的我們都還是單身。那陣子,『小說家』在社會上算是很響亮的頭銜,所以本鄉老師之前非常有女人緣呢。」


    「他應該屬於在那之前完全沒有女人緣的類型吧?」


    「我也不知道。不過,他在三十多歲的時候結婚,之後又過了幾年……河野,你也見識過了吧?他的夫人是個超級醋壇子。因為這樣,本鄉老師在每家出版社的責編,之後清一色被換成男性編輯了呢。」


    炸蝦蓋飯被端上吧台桌麵。對杏鮑菇的話題不太感興趣的悅子用筷子夾起炸蝦,但杏鮑菇仍繼續往下說:


    「之前有機會跟你一起吃飯,好像讓本鄉老師很開心。」


    「我倒是一點都不開心呢。話說回來,他們夫妻倆就算一起外出,看起來也完全不開心的樣子。那樣真的能算是疼老婆的小說家、鶼鰈情深的夫妻嗎?」


    「夫妻也分成很多種呀~」


    雖然這算不上是回答,但悅子實在沒有半點興趣。她花了十分鍾把炸蝦蓋飯吃完後,就先回到公司所在的大樓,從一樓大廳的雜誌書架抽出今天剛出版、鎖定五十歲左右的女性為讀者群的雜誌,然後坐在沙發上翻閱起來。


    「那本雜誌的夫妻煩惱谘詢專欄很有趣喔。負責回答的大叔淨是講一些荒謬到極點的言論。」


    看起來很閑的櫃台服務員今井,從櫃台後方對悅子這麽說道。


    「夫妻的煩惱?今井,你結婚了嗎?」


    「沒有,還在同居。那個專欄在後麵的黑白內頁。你看一下吧,真的很有趣。」


    悅子照著她的建議翻頁。來到文字專欄時,她瞥見雙手抱胸、還露出一臉得意表情的本鄉出現在頁麵上。為了本鄉也有接受這種雜誌邀稿而感到吃驚的她,在閱讀內文的同時,感覺這幾天一直籠罩在腦中的白霧緩緩散去了。麵對這位主婦「丈夫有外遇,我該怎麽辦才好?」的問題,本鄉這麽回答:


    ——隻要放寬心胸等待,男人一定會回頭的。所以,在這之前,請先提升你原本放棄的女性魅力,讓自己能夠在丈夫回來時用笑容迎接他,對他說聲「歡迎回家」吧。


    換作是平常的悅子,大概會大罵「白癡啊!」然後氣到發抖吧。但她今天隻是將雜誌放回書架上,向今井道謝,然後回到校對部,速速打了通內線電話給貝塚。


    『按嘛(幹嘛)啦?我可不接受你的謝罪喔。』


    口中疑似還嚼著午餐的貝塚不悅地開口。


    「噯,這幾年以來,本鄉老師有沒有一直在交往的情婦之類的?」


    『這跟你無關吧。』


    「所以說就是有嘍?噯,能再安排我跟本鄉老師見麵嗎?我絕對不會再失言了。我們部長也說本鄉老師覺得跟我喝酒很開心呢。」


    電話另一頭傳來貝塚咂嘴的聲音。他短短地回了一句『我再問問看』之後,便切斷了通話。


    「請您和尊夫人和好吧。」


    因為連無關痛癢的閑聊都覺得麻煩,悅子幹脆向本鄉一鞠躬,然後開門見山地提出這樣的要求。在有著現場鋼琴演奏的帝國大飯店餐廳裏,一名年輕女子幾乎要跪地磕頭的動作,看起來想必滑稽不已吧。服務員們的目光很明顯地移向這裏。


    「不,我沒有在生氣呐。是內人做了帶有歧視意味的發言,不是你的錯。」


    「我不是指這件事。這種事怎麽樣都無所謂。我隻是希望能把單行本裏的移動時間修改成正確的。」


    抬起頭來之後,一如悅子所想,本鄉的表情看起來有點僵硬。


    「我想早點被調到時尚雜誌的部門去。為此,我必須把現在的工作做到完美。如果被讀者發現書中的移動時間有誤,了解出書過程的人,一定會覺得是校對員的疏失吧。我不想變成這樣。」


    在沉默不語的本鄉身旁,貝塚露出仿佛已經舉白旗投降的表情看著悅子。很好,你就繼續保持安靜吧。


    「本鄉老師。您在雜誌裏敘述的夫妻關係,純屬自己心中的理想吧?其實,尊夫人是非常喜歡幹涉另一半的人,而且還會仔細閱讀您的每一本著作。」


    「……這些都是你自己想出來的嗎?還是誰教你的?」


    貝塚帶著已經放棄一切的表情,歎著氣這麽反問。


    「是部長給了我線索。就算是跟編輯開會,夫人也都會到場對吧?除了取材旅行的時候以外,本鄉老師幾乎沒有自由的時間。所以,隻能趁這個機會跟情婦見麵。我說的沒錯吧,老師?」


    悅子再次望向本鄉。後者帶著一臉複雜的表情,思考該怎麽做出回應。


    懸疑小說的內容若是有漏洞,通常很快就會被讀者發現。然而,比起懸疑要素,本鄉的讀者更在意情色的部分。大略調查過後,悅子發現主角的移動方式從私人轎車變成電車、並因此出現車程誤差,是在這三年才開始出現的問題;然而,驚人的是,就算搜尋讓讀者分享讀後感的交流網站,也不見半個人對移動時間提出質疑。盡管如此,這個漏洞總有一天會被人發現。


    「……為什麽我得為了你將來的工作發展而提供協助呢?再說,連一名編輯都不是的你,應該沒有立場對我說這些吧?」


    這是本鄉在約莫三十秒的沉默後道出的回應。


    「要是編輯能好好看過原稿,然後指摘出這一點的話,我也用不著像這樣搶著出風頭了。今天,如果是貝塚提出同樣的要求,您會接受嗎?」


    「不會。」


    「為什麽?」


    「因為我想維持和妻子目前的生活。」


    聽到這裏,悅子不禁脫口罵了一句「這也太蠢了吧」。而她的腦門同時也挨了貝塚一拳。對喔,自己之前有答應他不會失言嘛。


    「看在你這種還不太了解男人的年輕女孩眼中,我或許很愚蠢吧。不過,我們的夫妻關係就是建立在這樣的狀態下。內人看不懂時刻表,也不知道怎麽上網,甚至不會跟我以外的人外出。盡管隻能透過我,以極其狹隘的眼光來看這個世界,內人也願意接受這樣的人生。你或許無法明白這種事吧。」


    「那麽,您又為何要指名年輕而不懂世事的我,來負責這本著作的校對工作呢?」


    「因為上次的校對內容很有趣。是我不曾看過的觀點。雖然我最後還是沒有接受那些指摘就是了。」


    原來對方把自己的工作內容當成一種娛樂了嗎?一股乏力感和些微的怒意在內心湧現。但這些純粹是自己的個人感受,所以不能表現出來。悅子輕撫著剛才挨揍的地方忍了下來。


    「……下次請恕我拒絕。」


    「不要緊,這是最後一本了。我之後不會再委托景凡社出書。」


    聽到這句發言,貝塚一定會慌忙下跪勸說本鄉吧——悅子這麽想著。然而,一反她的預料,貝塚隻是回以一句「我明白了」,便揪著悅子的手臂起身。


    「老師,祝福您往後的人生平安順遂。走了,河野。」


    「啥?咦?沒關係嗎?」


    貝塚拋下一句「沒關係啦」,就直接穿越大廳往外,在飯店門口的搭乘處攔下一輛計程車。悅子回頭的一瞬間,映入視野的本鄉身影,看起來莫名的瘦小。


    原來,所有的責編都知道這件事,隻是裝作不知情罷了。


    「這是怎樣!為什麽啊?不對,你應該一開始就告訴我啊!我之前的那些努力算什麽啊!」


    在無人的昏暗校對部裏,悅子單手捧著煮太久而變酸的咖啡,把內心的怒氣一股腦宣泄出來。


    「你也見過老師的夫人了吧?去取材旅行的時候,本鄉老師用『這是工作,所以我沒有餘力看顧你』的理由,好不容易才擠出一個人的自由時間,但夫人還是每隔一小時打一次電話查勤。完全沒有一個人放鬆心情的時間啊。」


    「反正他一定是因為外遇被抓過一次,之後就一直被監視了吧。」


    「你怎麽知道?」


    「我說過啦,在女性心理方麵,我比你聰明得多呢。所以呢?每間出版社都團結一致地幫老師隱瞞情婦的存在?噯,我可以再說一次嗎?這也太蠢了吧。」


    「真的是很蠢呢。」


    聽到貝塚意外坦率的回應,悅子有些愣住。去年,悅子曾對本鄉的著作提出「年輕女性的說話方式不合時宜」的指摘;但本鄉似乎是為了避免被妻子追問「你什麽時候跟年輕女性說過話了」,所以才沒有采納她的意見。話雖如此,這樣的校對內容讀起來倒還挺有趣的。因為這樣,他才會再次指名悅子。


    「那個年代的作家啊,幾乎都是以工作為優先,而不太在乎自己的家庭。可是,本鄉老師卻深愛著自己的太太。這點我覺得很厲害呢。」


    「深愛著太太的男人才不會搞外遇。就算有外遇,也不會讓她發現。不,應該說完全不會有情婦才對。」


    貝塚露出無力的笑容回應「是沒錯啦」,然後把身體靠在椅背上,仰頭看著天花板。


    「唉~死定了~我明天一定會被部長罵個狗血淋頭~明明就不是我的錯啊。」


    「就趁機讓他把你調到其他部門啊。」


    「才不要。我手頭上沒沒無名的優秀作家還很多,我想好好發掘、捧紅他們呢。」


    這時,校對部的大門被打開,點亮電燈的米岡踏了進來。突然變亮的室內,讓人一瞬間睜不開眼。


    「咦!討厭啦,你在這裏做什麽,河野妹?咦,貝塚?」


    「你才是呢。怎麽這麽晚還過來啊,米岡?」


    米岡和貝塚是同時期進入景凡社的職員。米岡回答「我有東西忘了拿」,然後便來到悅子身旁,將鑰匙插入辦公桌抽屜的鑰匙孔轉動,從裏頭取出皮夾。


    「這種時間,你們偷偷摸摸地在這裏做什麽呀?暗通款曲?」


    「你的用詞也太古風了吧。是說,你忘記拿的東西很誇張耶。」


    「是從我手上的校樣看來的。暗通款曲聽起來很不錯吧?讓人有心動的感覺。」


    接著,米岡和貝塚開始熱切討論起「暗通款曲」這個成語。在一旁茫然看著他們交談模樣的悅子,深感這個部門果然不是自己應該待的地方。她對文學沒有興趣。麵對小說中出現的艱澀詞匯,她也必須一一翻字典才能了解意思。盡管不覺得這樣的自己令人難為情,但想要好好完成被分配到的工作,她的熱情實在不夠。在一次深呼吸之後,悅子從座位上起身。


    「我回去了。」


    「咦?討厭,難道我真的打擾到你們暗通款曲的時間了?」


    「不是啦。是因為我覺得有點累了。」


    悅子望向時鍾,發現現在已經是過了晚上十點的時間。這是她第一次在公司待到這麽晚。悅子獨自搭著電梯往下。電梯門在某個樓層打開時,她發現在走廊另一頭的女性雜誌編輯部,仍充斥著跟白天時段沒兩樣的蓬勃朝氣。好想趕快到那裏去喔……她眺望著這樣的喧囂約莫五秒後,沒有新乘客的電梯門緩緩地自動關上了。


    又過了三個星期。在炎熱的暑氣之中,文藝界因為兩大文學獎的頒獎典禮而熱鬧非凡。同時,印刷廠完成了本鄉新作的樣書,校對部也收到了一本。盡管連看都不想看,但為了確認自己的校對內容被采用了多少,悅子還是翻開了這本書。


    「啊,已經出啦?嗚哇~貝塚還是老樣子,超級不會寫書腰的宣傳文字耶。」


    從旁探頭湊熱鬧的米岡,看到套在封麵上的書腰寫著「女人總會在男人的旅途上產下謎題」這行微妙的宣傳文字,忍不住笑了出來。悅子也不禁懷疑貝塚是否真的有心想推銷這本書。不過,比起這些,閱讀著本文的悅子又將已經讀過的部分重看一次。


    「時間改過來了……」


    「咦?是你說差了兩小時的那個嗎?」


    主角搭乘電車移動的場景一共出現過四次。悅子把這四個地方全數確認過,然後發現都改掉了。判斷貝塚大概不會去翻書確認的她,打算撥一通內線電話過去通知,然後將手伸向話筒的同時,電話響了起來。


    「您好,這裏是校對……」


    『你看到了嗎!都是我的功績!我的功勞!你看看你!』


    悅子還沒來得及說些什麽,對方便掛上電話。過了兩分鍾後,貝塚衝進校對部。一臉得意洋洋的他,手上同樣拿著本鄉的新刊。


    「真要說的話,我覺得應該是托我的福耶。」


    「笨蛋,是我的功勞才對。因為負責最終校對的人是我啊。」


    「可是,你也是到今天才知道有改過來吧?明明是負責最終校對的人。」


    雖然自己的立場跟這種事無關,但悅子仍不禁思考起本鄉的妻子會作何反應的問題。把丈夫當成自己的全世界、隻能透過丈夫認識這個世界的女人。本鄉外出取材那天的出發時間和返家時間,她想必都還記得吧。如果發現了兩小時的空白,她一定會追根究底,本鄉家也會卷起風暴。


    「……如果被夫人發現這一點,那要怎麽辦啊?」


    「原來你也會在意這種事?不過,隻要說是校對員弄錯了,就能輕鬆撇清關係了吧。」


    「這樣有什麽意義啊!我的校對內容明明無懈可擊!」


    悅子正打算起身抗議時,貝塚伸手摸索自己胸前的口袋,然後掏出手機。他低聲表示「是本鄉老師」,然後按下通話鍵。在「樣書已經印好了」、「成書看起來相當精美呢」等恭維話之後,不知為何,貝塚將手機遞給悅子,並對她說「換你聽」。原本以為會挨一頓臭罵的悅子,露出厭煩的表情接下手機。不過,從另一頭傳來的嗓音卻很平靜——或說是透露出某種舉雙手投降的感覺。


    『我想送一套衣服給內人,幫我挑一下吧。』


    「不要。」


    聽到悅子果斷回絕,本鄉略感意外地問道:


    『為什麽?你不是很擅長這種事情的嗎?』


    「這是您要用來謝罪的禮物吧?這樣的話,如果不親自挑選,就沒有意義了。」


    手機傳來本鄉夾雜笑聲說著:『說得也是。』


    「啊,不過有一個重點。如果您送有些『青樓女子』風格的洋裝或鞋子給夫人,她說不定會很開心喔。」


    『內人很痛恨這樣的東西呐。』


    「反正,一定是因為您第一個被發現的外遇對象是這樣的女性對吧?其實,會說這種話的人,多少都對自己討厭的對象抱有憧憬喔。」


    還真是種麻煩的生物啊……本鄉這麽說,然後歎了一口氣。


    『我現在真的沒有搞外遇了。』


    他接著喃喃說道。


    「隻要您願意修正原稿,這種事怎麽樣都無所謂了。」


    『我就知道你會這麽說。我純粹是想一個人靜靜罷了,就算隻是短時間也好。』


    聽到本鄉平靜的告白,悅子猶豫著是否該將真相轉告給責編,於是朝一旁的貝塚偷瞄一眼。不過,基於本鄉或許也想維持男人的顏麵,悅子決定將這件事埋葬在心底。


    「祝福您一切順利。如果實在覺得太傷腦筋,我可以告訴您幾款個人推薦的時尚品牌。」


    『嗯。』


    「期待您的下一份原稿。」


    『……我知道了。』


    將手機還給貝塚前,悅子便切斷了通話。看到她沉默地將手機遞給自己,貝塚忍不住開口問道:


    「你剛才是不是說了『下一份原稿』幾個字?」


    「說啦。老師也回說『我知道了』。這下子絕對是我的功勞嘍。你這陣子找時間請我吃點什麽吧?」


    在一陣欣喜若狂的呐喊聲之後,貝塚小跑步離開了校對部。悅子喃喃念著「這家夥好吵」,重新麵對自己的辦公桌坐好後,發現米岡帶著有些壞心眼的笑容望著她。


    「開始覺得校對是令人開心的工作了嗎?」


    「一點都不。再說,剛才那又不是校對員該做的工作。如果貝塚能更認真工作的話,我也不需要做這種事了。」


    悅子將身體靠上椅背,用力伸了個懶腰。哪裏開心啦?校對根本是一種機械化的工作。不過,其他部門的職員、甚至是作家,或許都有同樣的感覺也說不定——悅子凝視著天花板這麽想。


    「總有一天,你也會了解校對的樂趣的,河野妹。」


    「絕對不可能。我絕對要到時尚雜誌部門去。」


    像是在說給自己聽似地回答米岡後,悅子拉開自己的辦公桌抽屜。裏頭放著十八本自己至今負責過的單行本。她暗自祈禱這些書的數量不要再繼續增加,然後將本鄉的新刊放在最上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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