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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簡直就像迷失在了噩夢中一般。


    慧周如今正身處倫敦警察廳蘇格蘭場的昏暗審訊室中。眼前橫亙著見慣了的單麵鏡——鏡子對麵是坐在冰冷桌子前的哈羅德的身影。


    他那端正的側臉沉著到可以說是冷靜透徹的地步。


    “我已經出示過被害者名單了吧。這些人全是你在接受定期維護時會見到的。”


    與哈羅德相對而坐的女刑警在平板上打開資料。


    為什麽。


    腳下發軟,腦子轉不過來。


    ——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


    一天前——聖彼得堡。


    隨著四月下旬的到來,涅瓦河上的冰已經完全融化,但冬日的氣息仍然執拗地殘留著,似乎一時半會還無法擺脫薄雲籠罩的日子和厚實大衣。


    <現在的擁擠率為百分之七十。請您購物愉快>


    埋在慧周腦中的如此通知——可以比喻成縫合線的這一侵襲型複合現實設備smart thread早已成為人們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與科斯季尼德沃站直接相連的大型百貨商店有著在市內首屈一指的規模。從日用雜貨到電商網站上買不到的俄羅斯特產,基本上應有盡有。雖說是應有盡有——慧周仰望百貨商店的天花板。不愧是十八世紀沙俄時期啟用的建築物,極其奢華的內部裝飾映入眼簾。


    而身旁聽到的是。


    “嗯——,紫色是不是有點太成熟了呢……”


    “剛才那條橄欖石項鏈如何?”


    “那條更合適嗎?”


    “是的,我想它能更加襯托出您的眼睛,因為它們是同樣美麗的綠色。”


    “這、這種程度才不美麗啦!完全不!”


    休息日想在家無所事事地睡懶覺。再也不要被迫陪其他人觀光,浪費假期了——總覺得最近好像才這麽發誓過。


    慧周如今正在飾品店裏。當然,並不是什麽高端品牌店,而是麵向大眾的便宜品牌。眼前是認真選購項鏈的比嘉和為她提建議的哈羅德——太奇怪了。今天是周日,明明本打算懶洋洋地在床上賴上一整天,讀完之前買的紙質書籍的。


    “為什麽沒能拒絕啊……”


    一不小心,心聲就漏了出來。


    今早收到了比嘉的直接聯絡。說她要來聖彼得堡辦事,想邀請慧周和哈羅德一起去購物——明明可以拒絕,但現在自己卻來到了仿佛讓休息日的幸福大幅縮水的百貨商店。


    自知覺犯罪事件解決以來,總覺得自己逐漸失去了疏遠他人的理由。


    從那之後大約三個月——在那之後,案件被國際刑警組織指定為重大秘密案件。嫌疑犯伊萊亞斯·泰勒作為開發your forma的世界級it企業‘rig city’的顧問。他的作案動機和手法等等,一經公布會對社會造成極大影響。考慮到這一點,關於案件的一切都要保密。


    同樣,參與了泰勒犯罪的史蒂文的處理,如今也在秘密進行中。向人類舉起反旗的他,現在被送到位於倫敦的novae robotics總部調查原因。據哈羅德說,史蒂文似乎被強製停止了機能——聽說,一時間內連哈羅德都成了被責難的對象。不管怎麽說,他與暴走的史蒂文同為rf型號,但同時,他也是在暗中解決事件的關鍵人物。


    novae robotics公司與國際ai倫理委員會及電子犯罪搜查局達成了三方協議。從結果上來說,哈羅德並無異常,所以同意他和之前一樣作為電索輔助官繼續工作——以上信息,都是慧周從他那裏聽來的事後情況。


    “決定了,果然還是要這條。”比嘉把哈羅德推薦的橄欖石項鏈拿在手中,四葉草的模樣十分可愛,“我想給莉買這個胸針。”


    “真不錯,她一定會很高興的。”


    “哼哼。”她露出天真的笑容——突然,她和慧周目光交匯,立刻露出些許緊張的表情,“啊,那個……樋枝小姐,已經決定好了嗎?”


    “誒?”


    慧周不禁僵住了——今天的比嘉並沒有像以前那樣無視自己。通過上交了幾次的定期匯報,兩人之間曾經險惡的關係也多少開始緩和。好像有這種感覺。


    “你看,” 比嘉笨拙地說,“一開始我應該也說過,請樋枝小姐也選一條吧。”


    “是這樣嗎?”完全聽漏了,“我就不用……因為和我不相稱。”


    “但是,現在這樣不會覺得寂寞嗎?”


    她伸出食指示意慧周的胸口——那裏曾經掛著銀色的膠囊吊墜。但在放手瑪托伊,解決事件之後,自然也沒有佩戴它的機會了。如今胸口空空如也,隻有黑色針織衫主張著它那空虛的針腳。


    那原本比起時尚單品來說更像是護身符,所以自己並沒想過有什麽不便。


    “那,我來給你挑一條!”比嘉不知為何露出一臉險惡的表情說道,“嗯——也是呢……這條怎麽樣?我覺得挺有俄羅斯風情的。”


    她拿起的是條格外巨大的俄羅斯套娃項鏈。套娃圓溜溜的眼睛正明朗地注視著這邊。


    “不太符合我的喜好啊……”


    “那這條。”


    “誒,這是什麽?日本人偶……?”【注:日本小芥子木偶,原文為こけし,指日本東北地方特產的小木偶人,圓頭圓身。】


    “是雪姑娘啦完全不一樣吧!那這條小貓的怎麽樣?不覺得很可愛嗎?”【注:雪姑娘cheгypoчka,俄羅斯民間傳說的一位童話角色。她是俄羅斯版的聖誕老人——嚴寒老人的孫女和助手,與嚴寒老人一起為人們送去新年祝福。】


    “是很可愛,但看到貓就會想起上司然後開始頭痛。”


    “那這條呢?以電路元件為主題,感覺很符合樋枝小姐的風格。”


    “hsb、絕緣端、全息瀏覽器、二維碼……都已經在工作中看厭了。”


    “真是的,那這條呢!”


    “不,這也太花哨了。”


    “但是這種華麗式樣的項鏈,不就可以稍微掩飾一下嗎?你看。”


    “誒?”


    “所以說,那種………………平坦的感覺。”


    “………………我會當作沒聽到的。”


    “電索官。我也會當作沒聽到的。”


    “你也不必一一附和了!”


    重新訂正——和比嘉之間的關係或許還沒有完全緩和。


    最後,還是比嘉獨自走向收銀台支付去了。上一次自己從頭到尾都被無視,不知為何這次她好像總試圖搭話——不管怎麽說,現在她總算是放棄了。


    慧周剛放下心來,


    “我覺得它會很適合您。”


    身旁伸出了一隻纖細的手。手掌上放著一條優雅的銀質盒式吊墜項鏈——哈羅德露出了溫和的微笑。今天的他跟上次一樣身穿頗有假日風格的休閑服裝,平時用發蠟束起的金發也輕飄飄地落在前額上。


    他那已經司空見慣但仍然不失分毫端正的容貌讓人有些退縮。


    “從剛才開始我就在想,”慧周把他推薦的吊墜推了回去,“你什麽時候成了這家飾品店的接待amicus?”


    “‘像客人您這樣可愛的人適合簡單的款式。’”


    “你要改行的話我可不攔你。”


    “怎麽會。”哈羅德像要堅決否定一樣,“難得您複職,還搬到這邊來了。”


    沒錯——就在兩周前,慧周剛從電子犯罪搜查局總部所在的裏昂搬到了哈羅德所在的聖彼得堡。搜查局那邊似乎是想讓哈羅德去裏昂,但他還有達麗雅這個家人在。最終雙方在互相妥協後達成共識,將慧周調到聖彼得堡分局,在此基礎上繼續響應總部的要求。


    “在這裏的生活如何?比裏昂更適宜居住吧?”


    “確實非常適合居住。已經四月了但還是那麽冷,蔬菜很便宜但代餐果凍很貴。配送無人機總是出故障,讓人在電商網站上買東西的心思都省了。”


    “您似乎過得很愉快,我也很開心。”


    “輔助官。好笑嗎?”


    “真對不起。”哈羅德端正了表情,“那就沒有一件您中意的事嗎?”


    當然,也並非所有東西都讓人不爽。“……我喜歡家裏的集中供暖,和偶爾會吃的冰淇淋【mopoжehoe】。還有,城市的風景也。”


    “太好了。”他露出笑容,把盒式吊墜項鏈放回架子上,“但是……您真的已經不想要了對吧。”


    他說的是項鏈的事。


    “你也很清楚,那條膠囊吊墜項鏈是有意義的。”


    “當然,我理解。……您會覺得寂寞嗎?”


    哈羅德沒有看向這邊,但他那一反常態的溫柔聲音訴說著一切——慧周不禁難為情起來,低下頭去。


    “……沒有啊。”


    “偶爾也會有吧。”


    “你可以不要老讀我的想法,跟我說人話嗎。”確實,他有著能看穿一切的觀察力,而對他來說剛才的回答恐怕不夠高明,“那個,確實會有。會有寂寞的時候。但是真的……,隻是偶爾而已。”


    失去瑪托伊的寂寥感逐漸變淡,也不會像以前那樣頻繁地想起父親了——盡管如此,也會因為偶然的契機感到胸口隱隱作痛。在感到不安而腳下發軟的瞬間,也會在心中描繪出姐姐的臉龐。


    想要填平心中出現的隕石坑肯定沒那麽簡單。


    但是。


    “我希望總有一天可以坦然麵對孤獨。是你讓我發現自己能做到這點的吧。”不知不覺間聲音越來越小,“所以說…………不用擔心我也可以。”


    大概,不,肯定是搞錯了措詞。明明隻說一句“不用擔心我也可以”就好。總覺得好像變成了讓人難為情的說法。


    話是這麽說——是不是過於安靜了?


    “路卡夫特輔助官?”


    慧周提心吊膽地抬起頭來——吃了一驚。哈羅德完全宕機了。跟前些日子一樣,他露出一副嚴肅的表情凝視著這邊,一動不動。


    “至少眨個眼怎麽樣?”


    “啊啊……對不起。”瞬間,他眨了眨眼睛。簡直像剛解除石化狀態一樣,“因為您太過坦率,嚇得我處理速度變慢了。”


    又來。


    “你似乎不挑釁我就活不下去啊。”


    “怎麽會,我沒有那種打算。隻是,”不知為何,哈羅德很疲憊似的長歎一口氣,“算我求您了,能不能再多愛護一下我的係統?”


    “什麽意思?”


    “希望您不要再采取超出我的預測範圍的行動。這樣會很難處理的。”


    “哈啊。”每次都會覺得跟這家夥坦誠表露感情的自己像個傻瓜,“這麽說來,你的敬愛規則好像已經被證明是正常的吧。”


    ‘尊敬人類、老實地聽從人類的命令、絕對不攻擊人類’——敬愛規則是所有amicus配備的信念。


    然而。


    “輔助官,你什麽時候能治好輕視人類的毛病?”


    “從一開始就沒有輕視。…………電索官,您為什麽僵住了?”


    “啊啊抱歉,你撒的謊太明顯了,所以我的處理速度變慢了。”


    “真是個可愛的玩笑。我不討厭哦。”


    “剛才那不是玩笑而是諷刺啊?”


    在兩人的你一言我一語中,結完賬的比嘉回來了。


    到達普爾科沃機場的轉盤處時,雲間露出了些許藍天。柔和的陽光下,拉達·尼瓦那有格調的紅褐色車體閃耀著光輝,仿佛興高采烈一般。


    “特意送我過來,非常感謝。”充分享受了購物的比嘉珍惜地抱著“戰利品”紙袋,“今天我很開心!”


    “我也是。”哈羅德說,“再來聖彼得堡時,請務必聯係我。”


    “可以嗎?那我就要不客氣地叫你出來了哦?”


    “這不是客套話,因為跟您一起真的很開心。”


    “是、是這樣嗎。”比嘉一下子臉紅了,“……那個,那我會再聯係你的。”


    她的臉紅到仿佛能噗地一下冒出熱氣——比嘉知道了哈羅德的真麵目是amicus,但似乎還是忍不住地在意他。據說有人類和amicus的情侶存在,所以倒也不是可憐她……但對於知曉哈羅德本性的慧周來說,心情十分複雜。


    “我想您會很忙,所以請注意身體。”


    “是的。複活節easter剛一結束,馴鹿又生了好多小鹿,”比嘉說著,和哈羅德握了握手,“哈羅德先生也不要勉強自己啊。”


    然後,她有些客氣地向著慧周也伸出手來。


    “那個……樋枝小姐也是,今天明明是休息日,謝謝你特意過來。”


    “不,……我才要謝謝你。”


    慧周也笨拙地回握比嘉的手。她的手很小,卻很溫暖。本以為自己已經逐漸習慣這種交流了,但果然還是無法拭去那種不知所措的感覺。


    “下次見麵的時候,請樋枝小姐決定去哪裏吧。”比嘉別過頭說道,“因為總覺得今天隻有我玩得那麽開心。”


    “——誒?”


    “所以說,之前我對你說了好多很過分的話……不,果然還是算了。總而言之我們再去玩吧,我想說的就這些!”


    比嘉像是逃跑似的鬆開和慧周相握的手,輕輕揮手後離開了——慧周目送著她嬌小的背影,終於意識到了。今天比嘉邀請自己是為了彌補之前的事嗎?


    如果她真的抱有歉意的話。


    “你們二位似乎過不了多久就能成為朋友呢。”


    回過神來——哈羅德欣慰地望著這邊。是嗎。對他來說,比嘉邀請慧周的理由肯定一目了然。


    自己至今為止一直固執地獨自生活,所以似乎遲鈍得不行,慧周不禁這麽想。


    但是——比嘉能像這樣靠近自己,說實話讓人很高興。雖然沒法很好地表達出來,但內心暖洋洋的。總覺得自己比起過去又前進了一些。


    下次再見麵的時候,自己也努力再和她親近一些吧。


    “輔助官。回市裏的時候,能隨便找個車站讓我下去嗎?”


    “我會送您到家的。需要的話,我幫您運一下搬家的行李吧?”


    慧周吃了一驚:“……你怎麽知道我還沒搬完行李?”


    “從您的性格可以推測出,除了生活必需品之外的行李在必要之前都會放在那裏不拆。”


    “我會自己搬的,而且我也不想讓你進我家。總覺得讓你看到我家的瞬間,我的隱私就消失得一幹二淨了。”


    “真令人遺憾。我光看房間也沒法把握對方的所有信息啊,頂多能把握對方的生長環境和家庭成員、還有人際關係罷了。”


    “已經不是隱私消失而是隱私粉碎了。”


    “對不起,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


    “能不能不要突然把自己的智商降到掃地機器人的水平。”


    這時,熟悉的警笛劃破喧鬧而來。慧周二人無意中回過頭去——此時閃爍著警燈的搜查車輛正好駛入了轉盤。望向車身上的西裏爾字母。your forma隨即展開分析。


    是隸屬於國際刑警組織的國家中央事務局的車輛。


    “怎麽回事?案件?”


    “不太清楚,我這邊並沒有收到什麽聯絡……”


    很快從車上下來了兩位搜查官。個人信息彈出——他們隸屬於國際刑事課。國際刑事課主要負責抓捕和引渡跨國嫌疑犯。兩名警察沒有看一眼機場建築,徑直走向這邊。


    “你是哈羅德·路卡夫特電索輔助官吧?”


    “是的,我就是路卡夫特……”


    怎麽回事?慧周不明所以,交替看向搜查官和哈羅德。哈羅德自己似乎也沒有理解狀況。


    “能見到你真是太好了。”搜查官突然拿出了平板,然後把屏幕擺在了哈羅德麵前,“你收到了來自倫敦警察廳的協助調查申請。如果拒絕的話,我們會把你視為傷害案件的嫌疑犯正式立案,你要怎麽做?”


    慧周二人不禁麵麵相覷。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2


    倫敦警察廳蘇格蘭場——柯蒂斯·格林大樓莊嚴地俯瞰著泰晤士河。放眼窗外,可以眺望到河對岸的摩天樓倫敦眼和水族館。亮紅色的雙層巴士穿行在樓下的道路上。近在咫尺的威斯敏斯特橋上往來的遊客也很多。rig city也沒有放過這個機會,建築上充斥著大量的mr廣告。


    當然審訊室與如此熱鬧的氣氛無緣。高密度的寂靜讓人窒息——抱著胳膊站在單麵鏡前的慧周瞥了一眼旁邊的布朗刑警。他是一位有著典型英國人外貌的三十多歲男性,根據個人數據顯示,警階是督察長。


    他現在正負責調查倫敦市內由哈羅德引發的連續襲擊案件。


    “已經足夠了吧。”慧周盡可能冷靜地說道,“布朗警官。您應該也已經看過路卡夫特輔助官的記憶memory了。所有的案發時間,他都有不在場證明。”


    “我才不相信和機憶不同,怎麽篡改都可以的記憶數據。如果是會攻擊人類的祂,那就更不用提了。”


    “輔助官的敬愛規則是正常的,這是novae公司才得出的診斷。”


    “即便如此,受害者們的證言也一致指向祂。”


    rf型相關人員連環襲擊案。


    倫敦警察局給這些傷害案件如此命名。


    最初的案件發生在七天前。一位在novae robotics總部工作的技術人員在回家途中遭到毆打,負了輕傷。兩天後,另一個技術人員再次遇襲,這次則是因為被鈍器毆打導致骨折住院。接下來,第三名受害者被刀砍傷,第四名受害者則是腳被深深刺傷——顯而易見,作案手段在逐步升級。


    警方發現其作案風格有兩個共同點。


    一、受害者們均隸屬於負責調整rf型的特別開發室。


    二、關於犯人容貌的表述,所有人都給出了“是rf型”的證言。


    因此,倫敦警察廳才通過國際刑警組織interpol要求哈羅德協助調查——接受請求的國際刑事課的搜查官們因此才會出現在普爾科沃機場。


    但是在慧周看來,這完全是個不明就裏的案件。有一種茫然失措感覺,或者說像是做了場噩夢一樣。


    “我這一周內,每天都和路卡夫特輔助官在一起。他絕對不可能作案。”


    而布朗態度依舊強硬: “從聖彼得堡到倫敦,直飛大約隻要四個小時。祂大可工作結束後飛往倫敦,直到早上前再返回。”


    “不可能。就算真能做到,他作為amicus也沒辦法單獨搭乘飛機。”


    “我猜很有可能有人類在背後協助。現在不管是被誰的陰謀利用也好,還是祂自己失控也罷……目前能做的也隻有同時考慮這兩種可能性。”


    這才不是考慮與否的問題——慧周揉了揉太陽穴。


    “而且,調查amicus這件事本身就很蠢吧。如果想知道他是否正常的話,不是應該先把他寄到novae公司,委托他們進行調查嗎?”


    “樋枝電索官,我現在很清楚你有多不了解英國的情況了。”布朗的態度相當傲慢。“這裏可是amicus的誕生地,他們的人權當然得到了保障。”


    英國確實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友人派’國家。他們會賦予amicus和人類同等尊重,作為家庭的一員來珍惜,並保障其人權——這是英國法律中的一項,名為機械保護法。很多英國人甚至會為amicus舉行葬禮。即使有可以代替的量產型,對他們來說,那台amicus也是“世上唯一的存在”。他們就是如此將amicus推行至和人類一樣的高度。


    但是,其結果就是這種不正當的搜查。真是的,說什麽人權保障這種駭人聽聞的話啊。


    布朗繼續說道:“所以一旦amicus引發了問題,像這樣把祂們送進審訊室,像人類一樣審問可是常識啊。不過……至今為止,處理過的也不過是流浪amicus被人類冤枉行竊這種程度。發生傷害案件還真是第一次。”


    單麵鏡的深處——隔著審訊室的桌子,哈羅德正和作為布朗搭檔的女刑警麵對麵。哈羅德冷靜地看著遞過來的平板,好像正在閱覽上麵展開的資料。


    “看來你還記得受害者名單上的人呢。對你來說,他們都是定期維護時會見到的人……你難道是對那些維護自己的技術員們有什麽怨恨嗎?”


    “已經重複過很多遍了,那並不是我。您不相信先前公開出來的記憶數據嗎?”


    “又不是沒有篡改數據的可能性,不是嗎?”


    在慧周的旁邊,布朗刑警泄氣道。


    “他們被敬愛規則所束縛,本應是安全的存在啊……”


    “這樣不是更能證明輔助官在這件事上是被冤枉的嗎?”慧周沒忍住刺耳的口氣,“就像會給人類找律師一樣,那amicus也需要能證明其係統正常的技術員啊。”


    “這當然也在討論中。但是,他可是novae公司的定製款。如果那條新聞是真的話,那麽那家公司的技術員就不可信了。”


    “新聞?”


    慧周莫名其妙地皺起眉頭——恰逢女刑警將報紙放到了哈羅德麵前。印著密密麻麻英文的舊式報紙,如今依舊在英國市民的生活中隨處可見。


    “哈羅德,你對這篇報道還有印象嗎?這是這裏很有名的小報了哦。”


    【敬獻王室的amicus,向人類開槍!】


    多麽明顯而又沒品的標題——這算什麽。難道說的是史蒂文的事?


    慧周這才終於回想起來,確實有位知覺犯罪案件的相關人員自作主張,將劃分為重要秘密案件的史蒂文失控的情報賣給了記者。當然,當事人也吃到了懲罰革職的處分。但慧周並不知道記者那邊竟然是倫敦小報。


    這才不是什麽新聞,隻是低劣的八卦。


    “這篇報道,刊載了上上個月rf型號失控襲擊人類的事。其中史蒂文,好像就是那位有名的知覺犯罪案件嫌疑人伊萊亞斯·泰勒的助手。”


    “我深感遺憾。” 哈羅德如是說。


    “是的,真是令人非常遺憾的報道。”


    “不是的,我是對會相信八卦的您深感失望,警官。”哈羅德擺出一副略帶同情的表情,“您最近好像沒怎麽睡好吧?竟然對令郎大發脾氣,還找了心理谘詢師治療。”


    給我等等。慧周不禁想蒙住眼睛——就連作為警察的人你都打算來那套?


    “我不準備問你是從哪裏打聽來的。”女刑警果然皺起眉頭,“給我把注意力放到審訊上,哈羅德。”


    “我很專心。但正因為如此,我才更擔心您的狀態。”哈羅德像是要窺探她的內心一樣,凝視著女刑警的臉,“原因是您的夫妻關係吧?您好像飽受困擾的樣子呢。您不介意的話,請跟我傾訴吧。”


    “搜查官,我現在知道你個性獨特了。雖然很棒,但對現在而言是多餘的。”


    “我的敬愛規則不允許我對您的情況視而不見,請務必讓我給您安慰。”


    “…………你有這份心就夠了。”


    女刑警雖然口氣還很強硬,但態度卻已經軟化了很多。而且,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正對哈羅德那炙熱的眼神,她的臉也有點紅了——慧周抬頭望天。這家夥又在想些什麽啊。對方可是有配偶的警官啊,這還打算要籠絡啊?


    布朗刑警一臉嚴肅地嘟囔著。


    “果然明顯不正常啊。”


    很遺憾,他很正常。


    “言歸正傳。”女刑警清了清嗓子,“novae公司否定了報道內容。但是在這次的搜查中,卻也承認了史蒂文現在被停機了。好像在分析艙裏是吧。”


    慧周瞬間按下牆壁上的麥克風開關,打斷了對話:“本案涉及國際刑警組織的重要秘密案件。無法回答詳細情況。”


    “……那太遺憾了,樋枝電索官。”


    女刑警透過單麵鏡投來不滿的視線——但是她們沒有與倫敦警察廳共享情報的義務,而且說到底這也不是慧周所能決定的。


    “我想問的大致就是這個意思,”女警官重整旗鼓,“史蒂文現在停機了,另一台馬文也已經失蹤了很久。恐怕,早就可能出故障了……不管動機如何,聯想這次案子中出現的受害者,哈羅德你就是第一個被懷疑的對象。”


    而且倫敦警察廳也是這麽考慮的,女刑警如是補充道。


    “竟然連續發生這樣類似的案件……難道不是你們rf型有什麽缺陷嗎?”


    也太直接了,而且還帶有侮辱性。


    “布朗警官,”慧周已經忍無可忍了,直直地盯著他,“雖然我不知道那份小報上寫得多有意思的東西,但你不覺得身為警察還會去相信八卦是件很愚蠢的事嗎?”


    “某段時間bbc新聞不也報道了嘛,不能說完全沒有可信度。”


    英國廣播公司bbc——慧周的頭開始痛了。的確,史蒂文是有想殺過作為人類的自己。但關於造成錯誤的原因,聽說novae公司已經確認過了。就算將同型號的哈羅德視為危險的存在是自然心理,但掛上襲擊案件就完全是誣蔑了。


    “現在要做的是檢查他有沒有改造過自己。”布朗警官始終很冷靜。而他的冷靜更加劇了慧周的煩躁。 “比方說哈羅德有共犯,而且共犯是amicus的程序員之類的人,想讓他失控絕非難事。”


    “那就更應該送去novae公司……”


    “我們打算將哈羅德移送到倫理委員會直轄的解析研究機構,進行詳細調查。”


    “解析研究機構?”慧周啞然了,“novae公司許可了嗎?”


    “這是案件搜查的一環,即使他們不願意,我們也可以強製執行。”


    別開玩笑了,哈羅德可是清白的。


    “他是電子犯罪搜查局我們的amicus。”慧周也沒有就此作罷,“如果你們允許的話,我們可以派遣電索官共同調查案件啊?對被犯人襲擊的受害者進行電索,就能立刻查明輔助官是否參與了犯罪。”


    “雖然很感謝你的申請,但是電子犯罪搜查局可是哈羅德的自家人。光從你的態度就能看出不值得信任,”有理到讓人無法反駁。“小姑娘。我知道你還不願接受現實,但太過頭了隻會讓人覺得難看哦。”


    布朗自此就不再開口了。他可能覺得這頂多是小丫頭的吵鬧——總之,這樣下去隻會越來越麻煩。萬一哈羅德真被送到解析研究機構,自己這邊就不能再插手了。


    慧周抱著頭。啊啊真是,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就算天塌下來了,他也不可能是犯人。


    無論如何,必須要證明哈羅德是清白的。


    對哈羅德的調查,直到最後都毫無進展,終於落下帷幕。明天一早就又要重新開始,還真是讓人佩服他們的耐心——當然,是從討厭的意味上來說。


    走出審訊室的慧周焦躁地搭上了電梯。她粗暴地點擊麵板,向著一樓出發——真想盡情地吸電子煙啊。自開始戒煙以來,慧周很久都沒有被這麽強烈的衝動襲擊過了。


    <皮質醇的分泌量增加了。需要推薦一些放鬆的音樂嗎?>【皮質醇,又稱為壓力荷爾蒙,是腎上腺皮質分泌的激素,屬於糖皮質激素,對糖代謝具有較大影響。】


    出聲搭話的是最近才更新的your forma健康管理app。因為比想象中的還要麻煩,所以差不多打算要卸載了——拒絕了app的提案,然後注意到自己無意識地把手放在了胸前。


    膠囊吊墜已經不在了。


    沒關係,冷靜點。會有辦法的。


    慧周一邊安慰自己,一邊走出電梯。


    慧周就這樣來到了開放給客人的休息室。在整齊排列的沙發上,一位女性孤零零地坐著。是一位長著栗色頭發和華麗五官的俄國人——<達麗雅·羅曼諾芙娜·切爾諾娃>,她既是哈羅德的所有者,也是他唯一的家人。


    這次哈羅德被帶到倫敦時,達麗雅也一起同行了。


    “樋枝小姐,”站起身的達麗雅的臉色,要比平時更加蒼白,“調查結束了吧?哈羅德呢?”


    無論如何都會把自己的窩囊暴露出來——明明是想給她一個好的回複。


    “對不起,負責警官太強硬了……沒能找到釋放他的突破口。但是,哈羅德明顯是被冤枉的。我也會盡快再想想辦法的。”


    後續的對話自然地中斷了。可以清晰地看見達麗雅顫抖著纖細的肩膀,並低下了頭,一副馬上就要崩潰的樣子——慧周不由得握住了她的手。對能做出這種事的自己,慧周感到些許吃驚。


    那是一隻因緊張而微汗,冰冷而纖細的手。


    “那個,”慧周一時詞窮了,“您需要喝些什麽嗎?”


    “不,沒事……對不起,讓你看到難看的一麵了。”達麗雅溫柔地鬆開了慧周的手,然後像是要抓住什麽一樣,握緊指尖。 “我真沒用啊……一發生這種事,就回想起索宗那時了。怎麽也控製不住。”


    索宗刑警的名字也清晰地印刻在慧周的記憶中——他是達麗雅的亡夫,也是撿到作為流浪amicus的哈羅德的恩人。大概兩年前,索宗被卷入了聖彼得堡友人派連環殺人案‘聖彼得堡的噩夢’中,並慘遭殺害。


    哈羅德至今應該還在尋找著殺死索宗的犯人。


    “總覺得……太可怕了。”達麗雅露出自嘲的微笑,“理所當然的日常生活,竟然會那麽容易就失去。就像吹滅蠟燭一樣……突然,就不見了。”


    “達麗雅小姐。”


    “如果沒法洗清嫌疑的話,哈羅德,他……會被停機shut down嗎?”


    半永久性的強製停機——慧周光是想到這種可能性,就不寒而栗。


    “不會讓他們那麽做的。他對電子犯罪搜查局來說是很重要的輔助官,我們一定會證明他是無罪的。”


    “謝謝,”達麗雅如今一副就要哭出來的樣子,“真的,拜托了。”


    “我還要再逗留一段時間,達麗雅小姐就先去酒店……”


    “那個,打擾一下。”


    身旁傳來了聲音——休息室裏來了一位男性。少見的紅發,平凡卻溫和的外貌。your forma彈出了個人數據。


    <彼得·安格斯。三十六歲。novae robotics總部開發研究部、特別開發室副室長……>


    他是這次案件涉及到的開發室裏負責維護rf型的一人。


    “啊啊果然,是達麗雅小姐啊。”


    “安格斯副室長,”達麗雅因驚訝而瞠目結舌,“您為什麽會在這裏?”


    原來如此——布朗刑警說不相信novae robotics公司。盡管如此,特別開發室的人還是來了這裏。也就是說,novae公司那邊在聽說了哈羅德的事後單方麵地送人過來了吧。


    果然,安格斯一副為難的樣子地撓著頭:“是關於哈羅德的事,我們公司也收到了聯絡。本來想讓我來簡單地檢查一下敬愛規則,但是倫敦警察廳一點機會都不給。所以我正要回去。”


    突然,安格斯和慧周的視線對上了。


    “啊,安格斯副室長。這位是電子犯罪搜查局的樋枝慧周小姐。”


    多虧達麗雅的簡單介紹,才沒釀成大錯——差點又沒有報上姓名就直接搭話了。雖說能閱覽個人數據是搜查相關人員的特權,但總覺得有些不禮貌。


    “你就是樋枝電索官是嗎,久仰大名。”安格斯露出了社交性的笑容,“哈羅德有提到過你的事,博士也想見見你呢。”


    博士?


    在慧周一頭霧水的時候,達麗雅和安格斯又交談了起來。


    “達麗雅小姐,如果您要回酒店的話,需要我送您嗎。我正好是開車來的。”


    “嗯嗯,那太好了……但是您方便嗎?”


    達麗雅雖然表露出了不好意思,但最終還是決定讓安格斯送她回去了。慧周也放心了。讓現在這個狀態的達麗雅獨處,自己多少有些擔心。


    目送著離去的兩人,慧周急忙返回電梯。


    就算是為了達麗雅,也必須盡快解決這個愚蠢的狀況。


    ‘像吹滅蠟燭一樣……突然,就不見了。’


    時至如今,慧周才得以清楚地想象她傷得有多深。


    一臉嚴肅的警衛amicus站在審訊室入口。當慧周靠近後,他似乎已經通過物聯網從局內訪客數據庫對照了自己的身份。對方爽快地打開了入口處的門——哈羅德還在那裏,孤零零地坐在空無一人的桌子旁。


    “啊啊,電索官。”


    即使是現在這時候,他仍舊一看到慧周就露出了端正的微笑。這也是慧周今天第一次看到他的笑臉——莫名地鬆了一口氣,一定是因為自己有點累了吧。


    “我正在等布朗警官。等他回來後,就會把我帶到拘留所去。”


    “倫敦警察廳真該重新學學協助調查的意思了。”慧周難掩心中的不快,“你明明就有不在場證明,布朗警官他們卻還是充耳不聞。還拒絕了novae公司的技術員,到底想幹什麽啊。”


    “請看那一邊。”


    哈羅德瞥了一眼天花板——上麵安裝著帶有錄音功能的監控攝像頭。不過,這種程度的抱怨也不會受到責備的。就算被實時監控,想必負責監視的也是警備amicus吧。


    “剛剛,達麗雅小姐已經回酒店了。”


    “她的情況怎麽樣?”


    “相當地動搖。還好碰到了novae公司的安格斯副室長,把她送回去了。”


    “他也來了嗎……不好意思,如果順利的話我現在應該就該被釋放了。”哈羅德發自肺腑地歎了口氣,“本來還指望通過討好那位女警官來證明我無罪呢。但是,真該說不愧是搜查相關者嘛,真是密不透風啊。”


    慧周回想起此事,就不由得感到渾身無力。


    “輔助官,也請你注意下那裏有台監控好嗎。”


    哈羅德倒是一副若無其事般的說道:“她一眼就看穿了我言不由衷的話了。”


    “那是當然。那種就連我也看穿了啊。”


    “不會吧。您不是被騙到了嗎?”


    “你把我當成什麽了啊?”


    “如果這裏不是審訊室的話。”他環視室內,“那我再加把勁,說不定就能做到了,比方說。”


    “住嘴,我不想聽。”


    “我都還沒說什麽粗鄙的話吧。”


    “是暫時沒。總之,”慧周輕輕靠在桌子上,“之後我打算和托托奇課長商量你的事。看看能不能做些什麽,你也別我給添亂了。”


    “我知道了,我會乖乖等著的。”哈羅德十分老實地點點頭,“電索官。請您也不要太不安。”


    “我才沒有不安什麽的。”


    “用手指摩挲手掌,這是人感到不安時會采取的行動哦。” 被哈羅德指出後,慧周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動作。“您不必逞強。因為事態已經發展到無法跟上的程度了,會動搖也是情有可原的。”


    啊啊,別再看穿了啊。慧周撓亂頭發——然後,便和映在單麵鏡中自己的視線撞上了。急躁、疲憊和焦慮交織在一起,儼然一副很是糟糕的表情。


    振作點啊。自己好歹也是搜查官的一員吧?


    慧周拍了拍臉,設法轉變著心情。


    “……輔助官。你之所以能那麽冷靜,是因為已經知道案件的犯人了嗎?”


    “我也並不是那麽冷靜喲。”他相當平靜地回答道。應該說怎麽看他都一副很冷靜的樣子,但哈羅德畢竟是台amicus。也許比人類更容易控製感情。“很遺憾,在這種情況下很難推測出犯人。線索實在太少了。”


    “和你相同外貌,專挑監視無人機沒法通過的地方作為犯罪現場。時間段是深夜,被害者都是rf型相關人員……” 慧周自言自語地整理著至今所知道的情報,“老實說,也有可能是行蹤不明的馬文幹的,或是認識特別開發室的受害者們,並對他們懷恨在心的人幹的。犯人很清楚無人機的路線而且對當地很熟悉,所以應該是住在倫敦。但是,難道就沒變裝的可能性嗎?”


    “是的。因為沒有留下記錄,所以也不能斷言,就算是變裝,也很難讓四個受害者都看成rf型吧。” 哈羅德也罕見地皺起眉頭,“布朗警官似乎也有考慮過,是否有仿製成我樣子的amicus的可能性,但因為能製造amicus的場所是有限的,所以想進行這種規模不小的作業幾乎很難掩人耳目。”


    其他可能性就是之前的那個全息模型,但這個觀點也被排除了。之所以會對rig city開發中的投影型全息模型記憶猶新,是因為在知覺犯罪案件中也使用過——但是,這並非流通市麵的技術。而且因為沒有實體,和犯罪時使用暴力的行為相矛盾,自然可以排除這一選項。


    “那下落不明的馬文還活著,並作為犯人的概率是?”


    “零件暫且不提,我們的循環液和量產型amicus是同標準的。如果能在某個修理工廠偽造型號接受維護的話,倒也不是沒有他還在繼續運行的可能性……”


    “即使如此,也沒有偽造型號的可能嗎?”


    “就我所知,這是做不到的。還有讓我在意的一點是,這件案件完全沒有向世間報道出來。”


    “在意嗎?我倒覺得倫敦警察廳會全麵限製情報是理所當然的。”


    不管真相如何,目前的嫌疑人是哈羅德——也就是amicus這一存在。萬一amicus真襲擊了人類,再加上曾流傳出的那些八卦話題,很可能會對以機器人為中心的社會結構產生巨大的影響。這不並是作為公共機構的警察廳所希望的。


    “但是,如果犯人的目的就是希望對案子進行大肆報道……比如以向amicus社會唱反調為目的,那他今後說不定會采取更激烈的手段。”


    “確實,作案手段正在惡化。”慧周不禁咬緊牙關。可以預見,今後受害者會進一步增加。“案子當然要盡快解決,但現在最重要的是釋放你——”


    “哈羅德!”


    突然,門連敲都沒敲就被推開了。慧周和哈羅德驚訝地抬起頭——是布朗刑警。本以為他是來把哈羅德帶去拘留所的,但不知為何他的表情很僵硬。樣子很是奇怪。


    “布朗刑警?怎麽了……”


    “祂一直都在這裏嗎?”


    因為他問的太過於咄咄逼人了,所以慧周的理解慢了一拍。“誒?”


    “所以說,樋枝電索官。哈羅德是一直都在這裏嗎?”


    “一直都在,”回答的是哈羅德。他再一次瞥了一眼天花板上的監控,“若您還是不相信的話,請查一下那邊的記錄。正如您吩咐的那樣,我一步也沒有離開過這個房間。”


    “我知道了,啊啊這樣嗎,不對啊,混蛋……”


    什麽情況?


    慧周莫名其妙:“究竟怎麽了,警官?”


    “被擺了一道。”


    這句話如同融化的鉛液一般,重重地滴落到地麵上。


    不會吧——一種不知名的感情沿著慧周的脊柱蜿蜒而上。


    “就在剛才,我們接到了聯絡,說又發生了襲擊,” 布朗幹澀的嘴唇非常緩慢地蠕動著,“那個……被襲擊的人,是哈羅德的所有者。那個俄羅斯人——”


    掌心的觸感複蘇了。


    剛才還緊握的,那隻因為汗水而冰冷的纖細手掌的觸感。


    ——達麗雅。


    在忘記了呼吸的慧周旁邊,能感覺到哈羅德站了起來。


    3


    深夜的醫院中彌漫著一種獨特的氛圍。無比幹淨潔白的這片空間宛如遠離塵世一般寂靜無聲。隻能毫無目的地在宇宙中漂流的飛船裏肯定也充滿著這樣的寂靜。


    達麗雅被送到了能望得到倫敦橋的綜合醫療中心。


    ‘真是諷刺。所有者遭到襲擊,才終於讓輔助官得以擺脫嫌疑。’


    “準確來說還沒有擺脫。布朗刑警還在懷疑路卡夫特輔助官可能有共犯,現在隻是失去了繼續限製他人身自由的理由而已……”


    慧周獨自一人在醫院的電話會議室裏撥打著全息電話。她坐在廉價的塑料椅子上,與上級搜查官維·托托奇認真地進行商討——托托奇是慧周的上司,在電子犯罪搜查局總部統領電索課。灰色西裝與筆直垂到腰際的馬尾襯托出她銳利的五官。


    ‘所以說,達麗雅小姐受了重傷是嗎?’


    “……是的。現在還在手術中。”


    慧周回憶起剛才發生的事——接到布朗刑警的通知之後,慧周和哈羅德一起趕到了綜合醫療中心。多虧倫敦警察廳迅速傳來的情報,他們才得以與載著達麗雅的救護車同時抵達醫院。


    發出刺耳聲音的擔架被抬下來時,慧周已經不記得自己是怎樣呼吸的了。平躺著的達麗雅臉上毫無血色,急救人員拚命地按住她的腹部——擔架逐漸遠去。首先追過去的是哈羅德。自己隻是像機械一樣,茫然地模仿著他的行動。


    “達麗雅!”哈羅德像在乞求一般呼喊,“達麗雅,能聽到嗎!”


    她空虛的眼簾微微動了動。發紫的嘴唇顫動著。持續奔走的擔架發出的激烈聲響幾乎抹消掉了她的話語。


    但是達麗雅確實這樣說了。


    ——“對我電索”


    之後,她就像斷了線一樣閉上了眼睛。


    “直接送進手術室。”急救人員立刻說道,“家屬請在這裏等候。”


    於是哈羅德和慧周隻得離開擔架旁——隻能無力地目送逐漸遠去的達麗雅。


    發生這種事怎麽可能泰然處之。


    ‘冷靜一下,樋枝。平複一下你顫抖的聲音。’


    慧周慌張而又笨拙地清了清嗓子。實際上,這還是第一次有身邊的人被卷入案件,因此無論如何都掩蓋不住自己的動搖。


    “課長,我想您應該已經察覺到我想拜托您的事了。”


    ‘當然明白,根本無須多言。’托托奇還是一如既往的麵無表情,但這份冷靜如今反而滲入內心,令人無限感激,‘話說回來,輔助官呢?’


    “他在等達麗雅小姐的手術結束。”


    ‘……是嗎。’她揉了揉眉心,‘樋枝。知道你現在很不好受,但我們還是集中精神開會吧。’


    *


    幾分鍾後,與會者在電話會議室內集合——說不上寬廣的電話亭內,擺上了一張全息投影的會議桌。在托托奇和慧周之後坐下的是novae robotics公司特別開發室的安格斯副室長、倫敦警察廳的黑格助理處長,以及。


    ‘我們的意見是,既然發生了案件就該立刻停用rf型號。’


    身為國際ai倫理委員會最高權力者的塔爾博特委員長。


    “我們確實審查了rf型號的企劃書並認可了製造。但是問題如此頻發就另當別論了。停用是國際ai倫理委員會iaec達成的一致意見。”


    全息投影出的塔爾博特是位中老年男性,一頭花白短發。整齊的八字胡和額頭上數道皺紋醞釀出一種殘酷無情的氛圍。


    國際ai倫理委員會iaec。


    在以人工智能為中心的現代社會,審查、監視人工智能的生產過程和流通渠道的國際機構不可或缺。倫理委員會在各國設有監察機構,所有機器人都必須由他們審查,獲得認可後才能在市場上流通。換句話說,如果不申請審查就販賣機器人的話,等於明確違反國際法,會成為處罰對象。


    保證機器人社會安全性的存在——這就是國際ai倫理委員會。


    在史蒂文失控後,倫理委員會原本是認可了繼續使用哈羅德。


    但是這次的案件似乎大大改變了他們的態度。


    “托托奇搜查官。我們想直接要求你停止運行哈羅德·路卡夫特。”


    “恕我拒絕。”托托奇回答道,“novae公司已經數次證明了哈羅德的安全性。不管怎麽說,他有不在場證明。我們不可能因為冤罪就舍棄對搜查局來說不可或缺的存在。”


    “我同樣反對。”


    是安格斯副室長——他是位看起來很溫和的紅發男性,當時就是他把達麗雅送到了酒店。他現在是在緊張嗎,麵部表情肉眼可見的僵硬。


    “塔爾博特委員長。遇襲的我公司技術人員確實作證說犯人是rf型,但並不確定。停止哈羅德的運轉實在是操之過急了。”


    “受害者的證詞沒有錯。”黑格助理處長操著一口標準的發音,“即使犯人不是哈羅德,那麽下一個嫌疑犯就是馬文。他仍然下落不明吧?”


    慧周聽著這四人的交涉,在會議桌一角收緊了膝蓋——從被告知案件概要時,就開始覺得事情總有一天會發展到這個地步。


    但是,某種超越理性的東西湧了上來。


    在達麗雅生命垂危之際,還要開這種不必要的會議。


    “安格斯副室長。”塔爾博特委員長露出一臉險惡的表情,“關於史蒂文的失控,我們還沒有收到最終報告。但你們應該已經查出大致原因了吧?”


    “是效用函數係統的錯誤導致的。但是,我們至今沒能查明發生故障的過程,現在仍在調查中……”


    “簡單來說,不管犯人是哈羅德還是馬文,都可以認為rf型號本身存在缺陷吧?”


    慧周仍然閉口不言,但內心燃起了寂靜的怒火——不僅那位女刑警,連這位委員長都要這麽說嗎?


    “這一型號是正常的。”安格斯柔和地做出反駁,“rf型號的企劃書通過了您那邊的審查。一旦存在缺陷,在當時就會遭到駁回的。”


    “當然。我現在說的是,你們是不是看漏了什麽可能有缺陷的空子。”委員長一副冷淡的眼神,“那個叫什麽來著,次世代型通用人工智能吧?那麽會因為之前沒見過的理由失控也不奇怪。”


    “委員長您是想這麽說吧?都怪這一型號采用了被認為不可能實現的複雜奇特的代碼,從而由於意想不到的原因,代碼遭到改寫,導致了敬愛規則的無效化。”


    塔爾博特仿佛在掩飾自己的考慮不周一般清了清嗓子:“amicus是經由自主思考後行動的。那麽次世代型號的amicus也會出現那種不可能的錯誤吧。”


    “很遺憾,”安格斯看起來似乎在拚命裝出一副平穩的語氣,“委員長,這是我們英格蘭人的壞毛病。我們有著比任何國家的人都更像友人派的自負。也就是說,我們以非常重的擬人觀看待amicus。”


    “他們隻是有些單純,但幾乎和人類沒差。”


    “從他們的行為舉止來看確實如此。但是,amicus的思考隻是空有其表。他們確實在思索,但與思考僅有咫尺之遙的‘判斷’已經是他們的極限了。您知道‘中文房間’嗎?”


    中文房間——這是哲學家約翰·希爾勒設計的思維實驗,安格斯說道。


    一個隻認識英文字母的英國人被關在某個小房間裏。外麵遞進來一張紙片,紙上用漢字寫著問題,但英國人當然無法理解,這些問題在他看來不過是記號而已。


    “但是,房間裏有一本手冊。英國人從手冊中找到和他收到的相同的問題和其後附帶的回答,將回答寫在紙片上,並遞給了房間外的中國人。”


    此時,英國人仍然沒有理解漢字。他隻是依樣畫葫蘆地把文字作為記號寫下來而已。


    “但是在收下紙片的中國人看來,紙上寫著的就是完美的答案。所以中國人認為,小房間中有個和自己一樣懂中文的人。對話成立了,中國人如此理解。”


    “……你的意思是,祂們實際上隻是假裝理解而已,是我們搞錯了?”


    “是的。我們隻是通過擬人觀去認知amicus的心而已。”


    “就算是rf型號那樣的次世代型通用人工智能也一樣嗎?”


    “一樣的。如果不是這樣的話,就無法再擔保其安全性。”


    慧周感到疑惑——如果是量產型amicus的話,也許這種解釋還說得通。但如果正如安格斯所說,連身為次世代型通用人工智能的哈羅德都成了“隻是假裝在思考”而已。


    確實,慧周在和他初遇時是那樣想的。哈羅德的感情也好思考也罷,不過是程序而已。一切都是空無一物的假貨。


    但如今卻不一樣了。


    ——“如果抓到了殺害索宗的犯人,我準備親手製裁他。”


    如果他的思考隻是徒有其表,那他的那番話又是什麽?那也隻是“人性”的體現而已嗎。人類在重要的人被殺後會憎恨奪走他們生命的人,他隻是在模仿這種行為嗎?


    “——他們自行改寫代碼後失控,這隻是無數虛構作品展現給我們的幻想罷了。”安格斯的聲音把慧周拉回到現實,“說到底在製造amicus時就規定了,禁止他們在小房間裏的手冊上寫上‘攻擊人類’。”


    “也就是說,”托托奇說道,“他們即使看了惡性犯罪的報道或暴力電影,也不會學著攻擊人類對吧?”


    “如果有這種可能的話,當今社會就不會存在了。當然,他們的知識中存在‘攻擊’這一概念,但並不等同於實際的攻擊。我們即使看到金屬,也不會覺得‘好想吃’吧。amicus也一樣,即使看到了暴力的東西也不會覺得‘好想攻擊’。而且他們本就沒有被製造成這樣。”


    “所以說,也不存在自行改寫代碼然後失控的危險性?”


    “是的。如果事出有因,那也是和史蒂文一樣,效用函數係統出錯……大概是人為改造吧。rf型號使用的係統代碼是很難懂的那一類,但無法斷言不能改造。如果存在共犯的話,另一個人或許是程序員。”


    “即便如此,路卡夫特輔助官也一直是正常的。也就是說他不是犯人。”


    “托托奇搜查官。”塔爾博特委員長責備似的叫了她的名字,“你們一直執著的哈羅德,怎麽想都是個危險因素。他很優秀這點確實沒錯,但你有些盲目了。這回可就不是一張小報的事了。”


    “不必再拐彎抹角了,您到底想說什麽?”


    “電子犯罪搜查局是不是應該訂購能夠保證安全性的新amicus了?”


    ——誒?


    慧周停住了眨眼。這個男人突然說什麽呢?


    “直截了當地說,你們隻要能讓那位天才電索官順利參與搜查就行。那麽,比起執著於可能存在缺陷的rf型號,還是投入資金再製造一台安全的amicus更可靠吧。”


    “抱歉,但這並不現實。”安格斯副室長反駁道,“如果要製造性能接近rf型號的amicus的話,要耗費一定時間,不是單純的巨額成本的問題了……”


    “說到底,我們倫理委員會從一開始就反對繼續使用哈羅德。解決了知覺犯罪案件的amicus竟然和失控的史蒂文是同一型號,這還怎麽向社會做出表率。”


    “這件事我們之前已經請示過了。”托托奇冷冷地說,“我們搜查局一直都很慎重地管理著情報,直到今天也沒有引發醜聞。”


    正如她所說。慧周數次點頭同意,但委員長似乎不以為意——啊啊,真是可惡。真想立刻拍桌叫板,插嘴進來。這種愚蠢的商量到底有什麽意義?


    “搜查官,今後也可以如此斷言吧?那玩意在不好的意義上格外顯眼,更別說祂的臉了。”


    “臉可是最戳中我性癖的部位。能請你不要挑毛病嗎?”


    突然,空座上顯示出了一個新的全息模型——是一位年輕的高挑女性。她有著散亂的青黑色頭發,眼鏡深處的細長眼瞳猶如蘊藏著夜晚一般深不見底。


    慧周不禁僵住了——她是誰?


    “抱歉來晚了,”她毫不顧忌地翹起長腿,模糊了身上皺巴巴的實驗室大褂,“剛到就聽到有人貶低我的作品,這感覺可不太好啊。”


    慧周確認了一下參加全息電話會議的人員名單——從剛加入會議的她的名稱連接上用戶數據庫,直接調出個人信息。


    <萊克茜·維洛·卡特。二十九歲。機器人開發技術員。獲得機器人工學博士學位。novae robotics總公司開發研究部、特別開發室室長>


    下麵浩浩蕩蕩地列舉出了無數功績。十八歲畢業於劍橋大學埃爾芬斯通學院。在由美國人工智能學會aaai主辦的國際人工智能會議上連續三年獲獎——其中最引人矚目的是。


    <次世代型通用人工智能“rf型”開發團隊主任。年僅十九歲時獨立編寫了rf型號的係統代碼>


    沒錯。現在正在開重要會議討論rf型號的處分,室長卻沒參會,為什麽自己一開始沒覺得奇怪?


    慧周定睛凝視著她。


    也就是說——這個人正是哈羅德他們的母親。


    “卡特博士。”塔爾博特委員長瞪著她,“你遲到了二十分鍾,給我反省一下。”


    “這本來就是次緊急集合,所以饒了我吧。”萊克茜毫無愧疚的樣子,“委員長,你的胡子還是那麽棒啊。啊你好助理處長,初次見麵。你家的布朗刑警是不是還需要再多管教一下啊?”


    “你也是,”塔爾博特憤憤地說,“反省一下到處樹敵的自己如何。你看過網上的東西嗎?光是討厭你的人都可以組成一支軍隊了。”


    “很遺憾,對我來說也就是被踩到影子的程度吧。”


    “研發rf型號的時候,你在團隊裏好像也是聲名狼藉吧。你可是頭一個在隊伍解散之後被人檢舉的主任。”


    “那是摻雜了個人恩怨的虛假檢舉啦。你把好久之前的事情說得像是昨天才發生似的,好像人上了年紀真的會覺得一年過得像一天一樣快啊。”


    “博士。”安格斯副室長艱難地說,“請您看看場合好嗎。算我求您了。”


    慧周從未想象過rf型號的親生母親。雖然從未想過,但——不該是這樣。至少可以斷言,她遠遠超出了自己的想象。


    “言歸正傳,”塔爾博特委員長略微提高了嗓門,“我再重複一遍,電子犯罪搜查局應該放棄哈羅德,訂購規格與rf型號相同的新amicus。”


    “所以,誰來造?”


    “……卡特博士,我現在沒有征求你的意見。”


    “有一點能夠斷言,首先,毫無疑問,隻有我能製造出那什麽新的高規格amicus。然後就是,我完全沒心情去製造那麽了不得的amicus。”


    “委員長,我們還是給這種翻來覆去的對話下個結論吧。”黑格助理處長厭煩地抱起雙臂,“總而言之,我們倫敦警察廳將從明天開始認真搜索馬文。”


    “他的定位已經中斷六年了。”安格斯副室長說,“我們應該認為他已經發生了某些故障。當然,並沒有找到他的屍體……”


    “再加上,仍然無法排除哈羅德有共犯的可能性。我們希望,在找到犯人之前,電子犯罪搜查局能停用他。”


    事到如今,還是要說這些嗎——慧周終於忍無可忍,站起身來。所有人的視線一齊投向這邊,但是無所謂。


    倒不如說,從一開始就不該找什麽機會,直接堂堂正正地發言就好。


    “我作為路卡夫特輔助官的搭檔堅決反對。”慧周明確說道,“如果沒有他的話,我就無法安全進行電索。這是整個電子犯罪搜查局的損失。助理處長這麽說,就是在幹涉我們搜查局的管理方式。”


    黑格助理處長皺起眉:“天才電索官似乎有些過於自信了。”


    “沒錯,就是這樣。”慧周毫不畏懼,“實際上,我並沒有誇大事實。”


    “樋枝電索官的主張是正確的。”托托奇出言相助,“黑格助理處長。如果你們要妨礙我們的職務,那麽我們也會采取相應手段。”


    “瘋了吧。”


    “隨你怎麽說。”


    如果就這樣接受停用哈羅德會怎樣?這樣才真的給rf型號蓋上了有缺陷的烙印。如此一來,就不僅是電子犯罪搜查局不方便的問題了。向他傾注愛意的達麗雅會有多受傷?


    而且,對自己來說——哈羅德也是必要的。


    為了電索?


    應該不止這樣。


    “助理處長。”慧周目不轉睛地盯著黑格,“路卡夫特輔助官由我負責監督。所以現在請保留對他的處分。”


    “你覺得我會認可嗎?”


    “你不認可也無所謂,”托托奇仍然一臉冷靜,“我們能夠立刻找到你們摸不到的犯人線索。光這點就足夠了吧?”


    黑格助理處長臉色微微發青,而塔爾博特委員長則皺起眉頭。呆若木雞的安格斯副室長,以及露出笑容的萊克茜博士。


    知覺犯罪案件那時,多虧了哈羅德,慧周才能放開姐姐的幻影。


    那麽,自己也可以幫回去吧。


    因為自己首先是他的搭檔。


    “——rf型相關人員連續遇襲案就由我來替倫敦警察廳解決。”


    *


    索宗下葬的那天,確實下起了小雨,墓地中生長的綠色雜草散發出濕潤的氣息。


    俄羅斯的墳墓一般都會在墓碑上雕刻出逝者的形象。表情嚴肅的死者們窺探著這邊——人類為什麽要做這麽愚蠢的事呢,哈羅德心想。為什麽要把每每看到都會令人感傷的逝者身影,如同銘刻一般留在其上呢?


    “我們回去吧,達麗雅。”


    哈羅德靜靜地開口——從剛才開始,達麗雅就蹲在索宗的墓前一動不動。尚未修好墓碑的那座墳墓不過是一座柔軟的土堆。供奉在墓前的鮮花空虛地濺起雨水。她的長裙裙擺拖在地麵上,已經濕透了。


    “也是呢。”


    達麗雅低語道。這樣的對話一直在重複著,但她卻完全沒有站起來的意思。其他親屬嚷嚷著“現在就別管她了”,早早地就回去了。


    哈羅德為她撐著傘,一直等待著。


    啪啦啪啦,頭上的雨聲哭泣著。


    “剛結婚的時候我曾經想過,要不跟這個人分開算了。”達麗雅的聲音比雨聲還要微弱,“我們因為瑣事發生了爭吵……但那時,我卻無藥可救地確信,所以很痛苦。我想,‘無論有多危險,他也肯定會為了解決案件投身其中的’。”


    “嗯。”


    “要是能跟他分開就好了。果然……要是、要是真的那樣的話,現在也不會這麽……”


    她的話就這樣再也說不下去,聽不清楚了。


    哈羅德俯視著她的發旋,開始回放記憶——自索宗被殺僅僅過了幾天,但這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了。隻是無數次回溯被犯人束縛的他的身姿、以及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光景。


    應該有能救他的餘地的。肯定有什麽方法的。可是,自己卻錯過了。無可挽回地錯過了。不僅因為自己被限製了行動。都是敬愛規則的錯。自己什麽都沒能做到。隻是,看到他的。看到深入他的脖子、手腕、腿腳的銳利的……。


    哈羅德注意到循環液上升到了異常的溫度,停止了回放。


    達麗雅終於站起身時,雨已經完全停了。


    “哈羅德。我……好怕回家。”


    但自己還記得,那時自己不知為何依然沒有合上傘。


    “要回到平時的日常生活,然後被迫意識到那個人已經不在了……我很害怕。”


    哈羅德看到達麗雅哭腫的雙眼,終於理解了內心翻騰著的是什麽——是恐懼。哈羅德和她一樣,也害怕得不得了。把自己沒能拯救索宗的事實、失去了他的事實擺在眼前,過於可怕。


    那等同於告訴自己,自己是無力的。


    應該可以救他的。應該能、做些什麽的。


    然而。


    “我幫你取下來喲。”


    馬文的臉龐像是火花四濺般浮現出來——城內庭院那鮮豔的紅葉燃燒著記憶。如字麵意思那樣,把停留在自己肩上的蝴蝶抓住了的弟弟。


    他能抓住。


    是嗎。


    原來是這樣啊。


    但是——已經太遲了。


    “有我在。達麗雅。”


    哈羅德咬牙切齒般說道,輕輕將達麗雅擁入懷中。初夏時分,她纖細的身體卻寒冷如冰,讓人覺得她的體溫比amicus還低。


    “……約好了。我絕不會讓你孤身一人。”


    那是對她許下的誓言。


    同時,也是對自己許下的誓言。


    化作電子音的達麗雅的心跳聲,冷漠地穿透了聽覺設備。


    重症監護室icu的病床是模糊的白色,包裹著她無依無靠的身體。


    哈羅德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緊握著她從床上垂下的手。裸露的手腕上伸出的管子和自己的診斷用電纜完全不同,把人類的脆弱完全暴露在眼前——達麗雅的眼瞼蒼白。讓人想起再也不會睜開的索宗的雙眼。


    手術剛剛結束,她總算是保住了一命。


    現在已經轉入觀察階段,但她還沒有恢複意識。


    據報警人證實,達麗雅似乎獨自倒在了酒店附近的小巷子裏。她好像是在和安格斯副室長分別之後被犯人襲擊了。犯罪現場照例沒有目擊者,現場也在監視無人機的巡回路線之外。


    犯人用凶器深深地刺進了她柔軟的腹部。


    哈羅德像在祈禱一樣,用額頭抵住達麗雅的手背。那份脆弱令人膽戰心驚——為什麽自己沒能預想到?


    對沒起到一點作用的自己的頭腦,感到幾乎要把回路燒穿般的焦躁。應該能預測到的。如果被盯上的都是rf型號有關人員的話,達麗雅也很可能被卷進來。


    犯人到底是什麽人?


    犯人出於什麽才會襲擊rf型號相關人員?


    聽到忽然靠近的腳步聲,哈羅德靜靜地抬起頭來。片刻,床邊圍著的醫用無菌簾子對麵傳來布朗刑警的聲音。


    “哈羅德。方便嗎。”


    雖然很想無視,但哈羅德還是命令係統掩飾住真心——他露出非常平靜的表情走出簾外。當然,沒有忘記附上相應程度的沉痛。


    布朗刑警一開口就說出了十分無禮的話:“我想向她訊問一下情況,她的意識如何了?”


    “還沒有蘇醒。因為手術剛結束。”


    “你也是很不容易啊。”膚淺的安慰。“我們雖然釋放了你,但我們認為,保險起見,果然還是應該把你送去解析研究機構一次。當然,是否答應就——”


    “沒必要分析輔助官,布朗刑警。”


    哈羅德將視線轉向插話的那個人——是慧周。徑直向這邊走來的她的身影,讓人想起落在純白醫院內的一滴墨水。堅強的眼瞳燃燒著燦爛的光輝。


    僅僅這樣,哈羅德就已經領悟到她要來說什麽了。


    “真是了不起的問候啊,電索官。”布朗露出一副掃興的表情,“案件由我們負責,你不必多嘴……”


    “rf型相關人員連環襲擊案的搜查已經由電子犯罪搜查局接管了。”慧周幹脆地斷言,“這是由倫敦警察廳助理處長和電子犯罪搜查局長協商後決定的。”


    “……你說什麽?”


    布朗焦急地瞥了一眼虛空。是your forma收到了什麽信息嗎,還是電話響了呢。怎樣都無所謂,哈羅德心想。他已經是局外人了,沒必要再理會他。


    “樋枝電索官。”哈羅德看向她的眼睛,“指揮權已經交給托托奇課長了嗎?”


    “是的。從現在開始由我們接替搜查。”


    慧周也許推了托托奇一把——簡直是求之不得的結果。如果她不行動的話,哈羅德還準備想辦法讓她做出行動。沒有比這更令人感激的事了。


    隻有自己受牽連的話還好。


    但犯人對達麗雅出手了。


    ——必須讓他遭到相符的報應。


    “路卡夫特輔助官。”慧周的眼神毫無迷茫地貫穿了這邊,“今天上午開始對受害者們進行電索。……能做到吧?”


    答案從一開始就已經決定了。


    “當然,電索官。”


    4


    <現在溫度十五度。服裝指數c,請帶上輕薄的外套出門吧>


    共享汽車的車窗外,攝政公園的綠意飛速退去——從停車場臨時租賃來的意大利車載著慧周和哈羅德穿行於倫敦市內。天空雖然有點陰霾,但也沒有馬上下起驟雨的傾向。


    “案件的受害者們都分散在市內各個醫院裏?”


    “為了方便電索,已經要求把他們都集中到達麗雅小姐所在的綜合醫療中心了。”


    “真是明智的處理方法。對了,”哈羅德指了指儀表盤上的地圖,“這附近正好就是貝克街,可以去參觀福爾摩斯博物館。您知道這事嗎?”


    “your forma正播著這廣告呢。”慧周的視線掃過路過的建築上的mr廣告,“福爾摩斯也好華生也好,有你一個就夠了。”


    “非常感謝。”


    “不是,我想說的是,有你一個就夠我受了。”


    副駕駛席上的哈羅德一轉黎明時的頹態,已經恢複了平靜——但是,並不清楚實際情況。從審訊一事來看,他明顯很擅長控製自己的感情。


    “不過,”哈羅德輕輕抱著手臂。“托托奇課長到底是用什麽魔法奪取到調查權的呢? 真的隻是靠和警察廳處長還有局長協商嗎?”


    “是真的。”那次會議上,在慧周一通炮火連珠下,托托奇把話題推到了局長身上。“確實,本案暫時算不上電子犯罪,本是我們管轄外的。但事關被冤枉而無法行動的你,這對搜查局來說也是很為難的情況。”


    “倫敦警察廳也覺得在事態進一步惡化之前讓我們負責尋找犯人比較好吧?”


    “當然,這是特例中的特例了。你的身份好比受害者的親屬,不適合與案件扯上關係。不過想要調用我,那你就是不可或缺的,所以才勉強通過了。”


    據托托奇說,她好像沒花多少時間就說服了局長——局長也和她一樣,對慧周有著很高的評價。慧周突出的信息處理能力,使電索時的並行搜查成為可能。一般電索官需要花好幾天才能找到破案的關鍵,但慧周隻需要幾小時。但作為代價,慧周也使不計其數的輔助官出現了故障。


    正當搜查局頭痛的時候,哈羅德出現了。他的存在證明了即使不讓人類輔助官承擔風險,也能最大限度地發揮出慧周的能力。正因如此,搜查局也下定決心,即便和倫敦警察廳的關係破裂,也一定要確保哈羅德的正常運行。


    “謝謝您,電索官。”注意到的時候,amicus臉上又浮現出了一如既往的完美微笑,“我從托托奇課長那裏聽說了,您率先在會議上保護了我。”


    慧周驚得肩膀一僵:“……不隻是我,課長、安格斯副室長,甚至是博士都在保護你,大家都理解你是清白的。”


    “您能為我說話是讓我最高興的。”


    “不是,所以說。”


    “您好像完全克服了對amicus的厭惡,真是太好了。”


    “我確實克服了……”不過那原本就是為了從過去的傷痛中保護自己而展現的虛張聲勢罷了。但要在他麵前再次承認這點,怎麽說呢,總覺得非常不舒服。“就算這樣,也不代表我能喜歡上你。”


    “您掩飾害羞能不能再表現得自然點呀?”


    “你哪隻眼睛看出來我是在掩飾害羞啊?”


    “如果您願意的話,我可以花費個三十分鍾和您詳細說明。”


    “謝謝,我不想聽。”


    這家夥真是——慧周焦躁地背過臉去。他這是為了不讓自己擔心,所以用他的方式擺出一副輕鬆的樣子嗎?即便如此,在達麗雅病危的如今,他也不必裝作沒事了吧。老老實實地說“很不安”不就好了嗎。


    就連慧周自己,隻要想起達麗雅的事,這一瞬間也會感到煎熬難耐。


    還是說——在他看來,自己就那麽不可靠?


    和昨晚完全不同,綜合醫療中心裏擠滿了外來的患者。在前來迎接的人類醫生的帶領下,慧周她們向著受害者們等候的病房進發——此情此景讓慧周想起了初見哈羅德的那天。會變得這麽感傷,果然是因為達麗雅被襲擊的緣故吧。


    犯罪仍在逐步升級。


    陷入最嚴重的事態也不過是時間問題了吧。


    即便是為了達麗雅,也必須盡快抓住犯人的線索。


    “這邊。”醫生停下腳步。在離護士站最近的病房前。“鎮靜劑的注射差不多快完成了,應該已經準備妥當了……昨晚住院的達麗雅·切爾諾娃小姐仍處於昏迷狀態,所以沒有進行注射。”


    慧周二人跟在醫生身後,踏入了病房。猛地,一種奇妙的熱意包裹著全身——並排的五張病床上,幾位受害者正安穩地沉睡著。包括幾乎看不到外傷的輕傷者,到吊起了骨折部位的重傷者。


    在窗邊被一大堆機器包圍著的正是達麗雅。為了電索,她暫時從icu轉移到了這邊的病房。她那戴著氧氣罩,渾身無力地陷入床中的樣子和昨晚沒有任何不同。


    從沒想過,沒有變化會是那麽痛苦的事。


    慧周剛下的決心幾乎要動搖了——真的可以潛入這種狀態下的達麗雅嗎?


    哈羅德正向醫生發問:“達麗雅的情況怎麽樣了?”


    “還是老樣子啊,”醫生淡淡地答道,“雖然意識沒有恢複,但生命體征還算穩定。一旦電索發生異常,也可以馬上中斷。”


    “準備完成了。請用,樋枝電索官。”


    在病床前來回走動的護士amicus遞出了與所有受害者連在一起的<探索線>——慧周則是猶豫著要不要接過來。毫無緣由地,令人煩躁的汗水因緊張而滲了出來。


    “電索官?”哈羅德看起來很吃驚。“怎麽了?”


    “沒事……”


    慧周猶豫地注視著眼前的<探索線>——這簡直和之前的狀況正好相反。明明在莉駕駛雪地摩托發生翻車事故時,自己可是不顧哈羅德的反對,無論如何都堅持要電索莉來著。


    “我能理解您的心情,我也很不安。”哈羅德的手放在了慧周的肩膀上,“但是,是達麗雅自己要求電索的。您也聽到了吧?”


    被抬上擔架時,她口中呢喃著的仿若祈禱般的細語。


    ‘對我電索。’


    慧周咬著下唇——確實,他說得沒錯。


    該下定決心了。


    “……我知道了。”


    這次是真的將電纜拿到了手上。花費了比平時更多的時間做好三角連接。在自己頸部的連接端口插入<探索線>,接著在第二個端口上接上<救生索umbilical cord>。然後把垂下的連接線遞給了哈羅德——他移開左耳,露出了同規格的連接端口。雖然一開始覺得這幅光景很可怕,但現在更可怕的是慢慢習慣這番光景的自己。


    端口彼此牢牢接上。


    微微發光的<救生索>,映襯在哈羅德的臉頰上。


    “開始吧,電索官。”


    “啊啊……”


    一定會找出線索。


    “——開始吧。”


    慧周屏住呼吸,閉上眼睛——這一瞬間,仿佛突然被人推了一把,開始下墜。向著電子之海。向著被情報所覆蓋的世界。一種似是而非的懸浮感包裹住全身。啊啊,真的,每每沉浸在這種感覺中時,就會切實地感受到這裏才是自己的棲身之處——沒有片刻的猶豫,慧周跳入了五位受害者的<表層機憶>。


    瞬間,一股寒氣遊走在皮膚之上。恐懼到想要逃跑。好可怕。好痛。這是來自於案件的衝擊。‘啊不要啊,救救我’刀削般的疼痛貫穿全身——‘不可原諒’銳刺般的憤怒掠過心頭。‘與其要遭受這種罪’ ‘明明都維護好了啊’ ‘把祂破壞掉算了’——在技術人員們看來,這無異於自己精心嗬護的孩子向自己露出了獠牙。但不管怎樣,內疚和不適感都衝擊著內心。就像是看了不該看的東西一樣。


    聽之任之,冷靜下來。


    目的地並非這裏。


    幸運的是,沒有逆流的跡象。大概是因為妥協放手了瑪托伊的緣故,精神上安定了下來,回歸電索官的職位後,逐漸能控製自己了——就這樣潛入案件發生時的機憶吧。


    最初看到的是飛舞在空中的紅色。被切開淺淺傷口的皮膚。之後是大幅度抖動的視野。理解到被毆打了。舉起的錘子在夜色中閃閃發光——慧周的表情不禁扭曲了。悲鳴伴隨著純粹的恐懼,從大腦深處迸發。發不出聲音。無法化作語言的感情卷起漩渦,纏繞於四肢之上——如此痛苦。感到了久違的窒息。也許是才回歸工作的緣故吧。有時,對受害者進行的電索會比嫌疑人的電索更加痛苦,更沉重。即使已經分離了感情,觸感本身仍會穿透過來。


    撥開黑色沼澤般的恐懼的同時,凝神注視。交織的回憶。黑夜。狹窄的小巷。後街。自家門前。廖無人煙的暗夜之中。昏暗搖曳的路燈。迎風抽泣的行道樹。突然,從背後伸出的手抓住了胳膊。無論是誰,犯人都是從背後襲擊的嗎——啊啊,如果在機憶中也能和現實一樣閱覽個人數據就好了。這樣一來,就能馬上識破對方了——在視野的角落,有什麽在發光。刀。那是一把能折起來的折疊刀——須臾間,黑暗撲了上來。


    怎麽了?


    轉眼間雪花飄舞。不,是灰。細小的灰不斷飄落下來。昏暗無光。天空像是豁開了一個大口子——身邊稀稀落落地散布著什麽。那是石碑。是墳墓。它們如同燈火一樣漂浮著。


    這不是現實的機憶。


    是夢。


    誰的夢——是達麗雅的夢。


    若是極其鮮明的夢的機憶,也經常會通過情報二進製轉換保存下來。但通常,這些機憶都存在著認知的扭曲和誇大,不能作為搜查的參考。必須盡可能不去在意這個夢境,從這裏抽身——但卻無法移開視線。


    達麗雅孤身一人站在墓地裏。周身縈繞著寒意。雙手觸碰胸前,胸口上開了個巨大空洞。吃了一驚,想用雙手捂住。但無法堵上。縫隙之中滲出了鮮紅的液體。好可怕啊。好傷心啊。好可怕啊。好傷心啊。如此反複。無法停歇。


    ‘達麗雅’


    傳來了熟悉的聲音,回過頭——但是前方,隻有一把敞開的傘在地下滾動。


    誰也不在。


    誰也,不在。


    ——不行。


    慧周好不容易才甩開像是要包圍住她的絕望。這是失去索宗時所做的夢嗎?慧周拚命地將糾纏在一起的機憶分離。集中精神。現在必須尋找案件的機憶。出口在哪裏?掙紮撼動了天空。


    突然,黑暗被撕裂了。


    然後再次傳來了刺耳的悲鳴。路上斑駁的影子。又回到案件的機憶了。掠過的金發是犯人的嗎?還看不清楚。‘救救我’、‘要被殺了’ ‘好可怕’ ‘住手啊’,還沒來得及逃跑,就被毆打了。或者是被推倒在地。犯人的鞋子時隱時現。是雙皮鞋。但磨損得很厲害。


    ‘——哈羅、德?’


    傳來達麗雅的細語——模糊的視野延展開來。折疊刀深深陷入腹部。緊握著刀柄的人影,就在眼前——怎麽會。不可能吧。慧周倒吸了口涼氣。


    自己很熟悉那張映出的模糊的臉。


    被打造到完美無缺,精美絕倫的容貌。金色的劉海遮住額頭,在夜色下仍然閃耀著光輝。冰冷的瞳孔好像隻是在注視死物一樣,無機質地看著這邊。


    ——rf型。


    ‘為……什麽……’


    聽到達麗雅細語的犯人流露出了些許膽怯。那隻手瞬間放開了插進腹部的刀柄。


    ‘哈羅德?’端正的嘴唇中第一次發出聲音。聲音之所以會像沉入水中一樣模糊不清,大概是因為達麗雅的意識開始模糊的緣故吧。‘你認識……哈羅德嗎?要是這樣的話——’


    噗的一聲,世界沉入混沌。


    最後看見的是離去的rf型的背影——然後便潛入到了其他受害者的機憶裏了。慧周抑製不住劇烈的心跳。騙人的吧。其他的機憶中,也映出了同款的rf型號。


    不久,機憶突然中斷了——<探索線>被拔出了。


    睜開眼時,感覺病房的照明好像有點發青。從受害者封閉的感情中解放出來,慧周鬆了口氣——不由得用手摸了下脖子,冷汗滲出來了。


    難以置信。剛剛的機憶很奇怪。


    哈羅德毫無疑問有不在場證明。


    那麽。


    “電索官。”


    眼前的他麵無表情。明明剛和慧周一起見證了達麗雅和熟悉的技術員被襲擊的場麵。怎麽說都沒法泰然處之吧——但是,慧周卻感到毛骨悚然。他湖水般的瞳孔上,仿佛覆蓋著一層冰晶。


    那毫無溫度的眼神中,似乎混入了不該有的殺意。


    哈羅德果然和安格斯所說的‘小房間的英國人’不一樣。慧周明白他的本質隻是單純的程序——但她卻又覺得哈羅德的感情更為複雜。


    難道這也是自身產生的擬人觀的幻想嗎?


    “醫生,”哈羅德開口問道,“達麗雅的情況怎麽樣?”


    “很穩定,好像沒有受到影響。”


    同哈羅德一起,慧周也放下心來——太好了。總之可以先放下一塊大石頭了。


    隻是。


    “正如受害者的證言,”嗓子深處幹澀無比,“犯人怎麽看都是rf型號,那果然是馬文……”


    “還不能斷定。”


    “為什麽? 在史蒂文停機,你又有不在場證明的現在,隻能是他了吧。”


    “犯人臉上,沒有痣。”


    慧周反芻著剛才潛入的機憶——襲擊受害者們的那台rf型有副端正的容貌。幾乎所有受害者都是在意識模糊的狀態下看到他的,所以影像都有些模糊。但是扣除掉這個因素,慧周並沒有在rf型光潔的臉上看到有什麽痣。


    “我們全員都是同一副外觀,所以為了加以區分,萊克茜博士特意調整過了。”哈羅德指著自己的嘴角說道,“如果犯人是馬文,那麽這裏應該有枚黑痣。又或者,痣說不定被藏起來了。”


    “藏起來?為什麽?”


    “犯人究竟是為了混淆對三胞胎的視聽,還是和犯罪手法本身有關。僅憑現在的機憶,我也無法推測出來。”


    “那台rf型似乎很在意你的樣子。”他對達麗雅的細語做出了明顯的反應,“也就是說,他並不知道自己襲擊的達麗雅小姐是你的所有者……也就是說,不知道她是rf型相關人員嗎?”


    “犯罪手法不斷升級到現在,犯人會對普通民眾下手也沒什麽奇怪的。達麗雅會被盯上,大概是因為她和安格斯副室長一起行動的緣故吧。”


    但犯人卻對此產生了誤解。她並不是普通民眾,而是哈羅德的所有者。對方一定也是在施暴之後,才知道達麗雅的身份。


    “不管怎樣——線索已經找到了。”


    他靜靜地補充道。這並不值得吃驚了。因為慧周也已經注意到了。


    “是刀柄吧?”


    “沒錯。”


    是的——rf型用刀刺向了達麗雅。當他被達麗雅誤認為是哈羅德的時候,rf型一瞬間因膽怯而鬆開了刀柄。這時,達麗雅的視野裏確實捕捉到了。


    一個很有特征的圖案刻在刀柄上。


    讓人聯想到蘋果的果實上,覆蓋著裸露的肋骨,那是相當獨特的設計。


    “也許是什麽商標,我調查一下。”


    哈羅德立刻打開了便攜終端的全息瀏覽器——很快,網絡就給出了答案。在顯示出來的圖像搜索結果中羅列著和機憶相同的蘋果和肋骨圖案。


    “這是劍橋大學,埃爾芬斯通學院的盾徽……?”


    慧周閱讀著上麵的文字,不由得看了看哈羅德的臉——怎麽說呢,埃爾芬斯通學院這個名字似乎還記憶猶新。


    哈羅德也像是意識到了一樣,對慧周首肯。


    “那是萊克茜博士的母校。我覺得很有必要去拜訪一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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