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傍晚,時做了個夢。  漆黑的,隻有聲音,零碎的聲音,碗碟砸下的刺耳,桌椅倒地的轟鳴,雷聲,雨聲,在沒有陽光的陰暗角落裏,如同黴菌瘋狂滋生。  他聽見母親歇斯底裏的哭喊,同伴童言無忌的嘲笑,畫紙被撕碎的聲音飄在很遠的地方。  “我叫時沐,是你的哥哥。”稚嫩的童音。  “在這個家裏,你必須擺正自己的位置。”威嚴的男人。  “救救他,救救他吧,媽媽求你了。”尖銳的女聲。  “為什麽死的不是你?”帶著哭腔的指責。  “你以為進了這個家門,就是時家的人了?”事不關己的提醒。  “等著吧,你會遭報應,你們都會遭報應的。”鋪天蓋地的詛咒。  ……  時在夢中捂住耳朵,在椅子上蜷縮身體,驚醒時甚至分不清自己身處何地。  緩慢地伸出手,落在窗外一片朦朧黑暗裏,神智回複清明的同時,時想起今天是最討厭的星期天,懨懨地再度合上眼。  又要等上六天,等到下個星期六……  “醒了?”一道低沉嗓音自身後傳來,打斷了時的思緒。  先是肩膀一縮,待到反應過來是誰在房間裏,時幾乎是立刻扭過身去,赤腳踩地站起身。  夢裏最後的聲音來自一個男孩,與所有人都不一樣,他說:“你畫得真好看。”  還說:“別怕,這裏沒有人會欺負你。”  為了守住這方安全的領地,時不管不顧地撲了上去,把人抱在懷裏的時候,倉皇的心跳才重歸平靜。  耳邊響起一聲低笑,被抱住的人在很近的地方開口:“看到我這麽高興?”  時不說話,也不動。  似是覺得他的反應有趣,傅宣燎又笑了一聲:“你的鞋呢?”  不想聽下去,時故技重施,後仰身體,封住他亂說話的嘴。  這一吻相比昨天多了溫柔,少了蠻橫,也許因為昨天受了傷,不得不收斂。  還因為今天是星期天,多一點都算偷來的。  克製與放肆既矛盾又和諧,唇齒纏繞的尾聲,傅宣燎低頭,看見時攀上他腰的兩條腿,忍不住嗤道:“你還真是不客氣。”  細瘦腳踝在後腰交叉,裸露的腳背隨著呼吸晃動起伏。時將雙手環在傅宣燎脖子上,後背貼著冰冷白牆,眼底卻被有溫度的顏色填滿。  對視的刹那,傅宣燎愣了一下,神色幾分詫異幾分陰鬱,轉瞬又變回混不吝的笑。  溫熱吐息噴在頸側,傅宣燎湊近,半真半假地問:“時,你不會真的喜歡我吧?”  很久以前聽說,得到雙方當事人認可的記憶才稱得上一段真實的故事,而被一方遺忘掉的,最多隻能算一場嘩眾取寵的獨角戲。  此刻的時忽然想起正午見過的太陽,灼燙,刺眼,卻還是讓人想要靠近。  於是他選擇閉上眼,收緊臂膀,再疼也緘默不語。第3章   正是知道不會得到回答,傅宣燎才隨口發問,想著能讓時不痛快一陣也不賴。  兩人爭鋒相對慣了,處處都要分個高下,誰能牽動對方的情緒,誰能令對方亂了分寸,便是贏家。  因此今日傅宣燎拔得頭籌占據上風,抱著時將他放回床上的時候,順勢掐著他的腿彎將他整具身體往床裏壓,騰出一隻手拍了拍他的臉蛋,輕佻地哄:“今天有正事要辦,寶貝改天再投懷送抱。”  今天來時家純屬計劃之外,路過二樓便推門進來瞧一眼,被時抱住更是意外。  不過怎麽說呢,合約在身,給甲方漏點利息也是給自己圖方便。  直起身,傅宣燎把掉在陽台邊的拖鞋踢到床邊,走到門口又回頭,後知後覺地問:“你戒煙了?”  時在哪兒躺下就在哪兒待著,翻了個身,懶得理他。  由於保持著良好的健身習慣,傅宣燎一年到頭連感冒都罕見,全身上下就呼吸道殘留了點陳年舊疾。  之前換季鼻敏感,有回進屋時正叼著煙站在陽台上,一陣風往裏吹,煙味直竄鼻孔,嗆得傅宣燎連噴嚏帶咳嗽,險些把心肝脾肺腎咳出體外。  所以時身上沒了煙味,傅宣燎很快就發現了。不過一紙合同維係的關係,再者一個星期兩人僅有一晚的相處時間,他不至自作多情到把時戒煙的原因扯到自己身上。  下樓進到起居室,空氣中柑橘香氣濃鬱,甜得傅宣燎險些又打噴嚏。  “小傅來了,隨便坐。”  時家女主人已經等在那裏,桌上茶香嫋嫋,倒有了些談話的氛圍。  傅宣燎入座,寒暄後並不急於主動切入正題,拿起茶盞握在手中把玩。  下午和高樂成去他們家新開的高爾夫球場,在那兒偶遇時懷亦的夫人李碧菡時,傅宣燎便覺察出一絲刻意,後來李碧菡邀請他去家裏小聚,加上今日時懷亦不在家,更坐實了他的猜測。  “昨天老時隻顧著拉著你聊生意上的事,我都沒能插上嘴。”李碧菡坐在沙發的單人位,笑得溫婉,“聽說你母親去國外調養身體了,我忙得也沒趕上送她,等她回來了,務必帶她來家裏坐坐,我親自煲湯給她喝。”  傅宣燎自是應下。  李碧菡和家母蔣蓉年紀相仿,又畢業於同一所師範院校,各自嫁人後作為同一圈層的太太也經常往來,算得上閨中密友。  也因此當年兩家人曾口頭結過親,想把傅宣燎與時思卉湊一對,後來事情沒成,幾經兜轉傅宣燎卻還是落在了時家,也算美事一樁。  說起往事,李碧菡頗有感慨:“小時候,你們三個就玩在一起,跟親的一樣不分彼此,我們當時就覺得是一場不可多得的緣分,後來加上時……”  提到這個名字,李碧菡的眼神恰到好處地暗了一下。  “這孩子打小性子就野,不服管教,在我身邊待了這麽久,也沒什麽改變。”她歎了口氣,“就是委屈了你,正是年少有為大展拳腳的時候,卻被困在我們時家,還要常常過來。”  這話說得半真半假,至少傅宣燎記得,時八歲剛到時家那會兒還是挺乖的,乖到成天躲在角落裏,影子都見不著。  不過這是他們的家事,與傅宣燎並無關係,他笑了笑:“見外了,我也得仰仗伯父提攜,每周抽空來聽一席教誨,是我賺了。”  好不容易挑起的話題被四兩撥千斤地客套了回去,李碧菡麵色稍顯不悅,沒怎麽表現出來,捧起茶時麵上又帶了笑。  這回是曆經滄桑無可奈何的悲涼,李碧菡望向廳堂正中牆壁上掛著的一幅畫,畫上風煙十裏,山巒疊翠。  “要是沐沐還在,看見我們能像這樣和樂融融地坐在一起,該有多高興啊。”  四年裏,傅宣燎極少刻意去想時沐,這陣子被身邊人頻繁提起,讓他有種無處可逃之感。  路過學校,想起兩人曾勾肩搭背走進校門;經過展館,想起自己臨時頂上作為攝影師記錄下時沐拿獎的一幕;駛過不起眼的街邊拐角,都能回憶起曾在這裏與時沐說過什麽話。  “我爸希望我念商科,可我隻想畫畫。”少年轉過身,細碎陽光落在眼睛裏,“你也不想接手家業吧?以後我聘請你當我的禦用攝影師,怎麽樣?”  暮色填滿街角,時沐的笑容永遠被定格在了那一刻。  抵達鶴亭,時間剛過十點。  高樂成親自下樓接應,在電梯裏還嘖嘖稱奇:“昨天還嫌這兒烏煙瘴氣,今天就自個兒跑來了。”  傅宣燎糾正道:“是前天。”  去的還是頂層最安靜的包廂。  上回在這兒和另一家談合作,按慣例叫了幾個服務生作陪,傅宣燎被迫接受了有人坐在身邊,臉臭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掀桌走人。這回高樂成學乖了,一個人也沒要,弄得當值領班誠惶誠恐,還以為上回服務不周,惹惱了傅總。  對此傅宣燎的回應是:“吵得慌,手腳還不幹淨。”  “不幹淨”指上回那個新來的的小男孩想博好感,見縫插針往他身上蹭。高樂成聽了直樂,擺手讓領班出去:“我們傅總今天沒興致,等下回興致來了,記得找個手腳幹淨不黏糊的。”  被問起從哪兒來,傅宣燎說時家,高樂成眼珠一轉:“又去看你家冰美人?不是周六剛見過嗎?”  “不是。”進來忙新項目壓力大,傅宣燎眉間攢著團黑氣,閉眼揉了揉,“時家夫人喊我去坐坐。”  高樂成也不是個傻的,稍一琢磨便有了數:“怪不得下午在球場……原來又是借敘舊之名行拉攏之實啊。”他摩挲著下巴,揶揄道,“難不成還想著把女兒嫁給你?”  傅宣燎哼笑一聲:“怕不是瘋了,知道我喜歡男人,還把女兒往火坑裏推?”  外人隻知道傅家和時家交好,好到不介意讓兩個兒子落實聯姻,卻鮮少有人知道當年時家夫人因為傅家少爺對時家小姐百般抗拒,反而對她唯一的兒子情有獨鍾,從勃然大怒到竭力反對,險些和傅家鬧掰的事。  這便是李碧菡說出那番話的因由。  高樂成笑了起來:“也是,當年你和時沐的事在圈子裏鬧得沸沸揚揚。”  許是真累了,傅宣燎後仰身體陷在沙發裏,兩條長腿隨意支在地上,眯著眼沒什麽表情。  觀察了下傅宣燎的臉色,高樂成又忍不住好奇:“那你怎麽想,從是不從?我瞧著時家老爺子還挺偏袒這個外頭撿來的兒子,他要什麽就給什麽……”  差點又踩雷,好在高樂成反應快,忙扯回正題:“反正擺在麵前的就倆陣營,看你怎麽選了。”  旁觀者能參透的,傅宣燎自然也能發覺。  關於談話的目的,雖然李碧菡點到即止,可她無非想為自己爭取最大的利益,兒子不在了還有女兒,總之這偌大的家業不能便宜了“外人”。  隻能怪時家老爺子思想傳統,撿來的孩子都能分得百分之十以上的股份,也不怕他拿著燙手。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傅宣燎抬手撐住額角,“況且他錯漏百出罪行累累,無論我選不選、選哪邊,都自有人收拾他。”  這話說得涼薄,高樂成都咂摸出幾分寒意。他倒了杯酒遞過去,沒正形道:“好好一個大美人,你舍得?”  傅宣燎腦海中不期然出現幾個小時前,時從座椅上跳起,赤著腳向自己跑來的樣子眸中光芒閃耀,發梢隨步履飛揚,夕陽鋪在身後,美得像幅畫卷。  可惜短暫的溫情抵不過長久的算計與禁錮,手臂一動,腕骨連著掌骨處的新鮮傷口,牽起的痛感避無可避地撥動神經。  全都不是他想要的,都是被強行塞到手中的。  如此想著,傅宣燎的麵色愈發陰沉,接過酒杯仰頭一飲而盡。  “逢場作戲罷了,有什麽舍不得。”  黑夜悄無聲息地進行著,時家大宅闃靜無聲。  這幢宅院是幢民國時期留下來的老建築,修修補補許多年,到底比不上新樓踏實穩固,每到秋冬,北風便順著牆縫往屋裏鑽。  久未修葺的閣樓尤甚,生怕屋裏幹濕失衡影響畫紙和顏色,時暖氣都不開,在畫架前站到夜深,手僵得拿不住筆才停下。  這次畫的是一幕與冬天有關的景,白雪皚皚,陸地荒寒,一個人形單影隻地走在其中,日光在山野禿枝間靜靜移動。關燈下樓的時候,一個人的腳步聲清晰可聞,時幾乎能沉浸般地感受到畫中人的寒冷。  穿過二樓走廊,時低頭看了一眼盡頭那間房的門地縫,有光,裏頭的人還沒睡。  樓下隻停了兩輛車,時懷亦今天沒回家。回到房間,時盯著桌上放著的湯碗看了很久。  記憶中第一次見到用如此精致的碗盛的湯時,他都不敢伸手去接,唯恐把碗碰髒。  後來他長大了,明白了這碗湯存在的意義並不是擔心他受涼,而是象征性地走個過場,那個名叫李碧菡的美麗女人對他笑也不是因為喜歡。畢竟沒有誰的喜歡是分兩麵的,當著旁人笑得溫柔,無人的時候又冷若冰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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