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是抽出手的動作,都仿佛耗盡心力,傅宣燎隻覺得疲累至極。  轉身出去之前,他深喘一口氣,告訴時:“不是你的,永遠都不會屬於你。”  一場小範圍的鬧劇,隻驚動了當事人以外的兩個人。  本來躲在吧台喝酒撩妹的高樂成聞訊趕來,一臉驚恐地看著從裏麵出來的傅宣燎:“你不會把他……弄死了吧?”  滑落手背的液體在空氣中變涼,再蒸發,傅宣燎搖搖頭,不說話。  江雪踩著高跟鞋噔噔噔跑進去,把時從裏頭扶出來的時候,狠狠瞪了高樂成一眼,似在罵他烏鴉嘴。  四人分兩路,誰也不想同對方說再見。  待行到無人處,江雪不客氣地一把扯開時刻意拉高的衣領,看見雪白脖頸上青紫斑駁的駭人掐痕,怒火中燒要去找傅宣燎算賬,被時拉住手,聽見一道微弱嗓音:“別去,我不疼,姐你別去找他。”  江雪氣他沒出息,咬牙切齒地一跺腳:“誰管你疼不疼?我去找塊布給你包起來,剛還跟人吹牛誇你人比畫美,瞧瞧你現在的醜樣子!”  時抬頭望向玻璃窗,裏麵的人麵白如紙,形容枯槁,跟死人也沒什麽分別。  許是怕他有心理負擔,江雪後來又改了口:“不過你底子好,脖子上多一道跟戴了個choker似的,好看。”  說是這麽說,等找酒店服務生弄來藥酒,江雪捏著棉球小心翼翼地塗抹傷口,抹著抹著忍不住紅了眼眶,怕時看見,別過頭咕噥:“還寶貝呢……他就是這麽寶貝你的?”  晚宴結束後,名為《焰》的畫被裏三層外三層包得妥妥帖帖,搬上了江雪的suv。  拍賣行的工作人員還在油皮紙上綁了朵大紅花,慶祝交易圓滿成功。  江雪卻高興不起來,開車送時回去的路上抱怨傭金高得離譜,見時眯眼歪靠在座椅上,沒有開口的意思,她便不再沒話找話,專心開車。  到時家大宅門口,時下車的時候,江雪忽然想起上次的聊天:“搬出來的事,考慮得怎麽樣了?”  時愣了一下,不到兩秒,很快便回答:“不了,我還是住在這裏。”  “為了那個姓傅的?”  這回時沒答話。  其實不消他說,江雪也知道,他堅持住在這裏隻能是為了傅宣燎。  他和傅宣燎之間隻有那個約定,若不守在時家,不在替他立下規定的人眼皮底下待著,這個約定是否能順利履行下去,都是未知。  他已經承受不了更多的未知,隻好給傅宣燎套上繩索,同時把自己困在原地動彈不得。  下了車,時把畫從後座搬下來,抱在懷中剛直起身,撲麵而來的秋夜涼風讓他打了個寒顫。  走出去沒幾步,身後傳來車門打開的聲音,江雪探出身來衝他喊:“真就非他不可嗎?”  下一句聲音又大了些:“換成別人不行嗎?”  兩人離得不遠,沒必要這麽大聲,於是時用很輕的聲音說:“不行。”  江雪又開始恨鐵不成鋼:“他有什麽好,不就長得帥點有幾個臭錢嗎?你也不差啊,一掏就是一千萬,他都搶不過你。”  時知道江雪是在逗他開心。  他便帶著滿身新舊不一的傷口,在簌簌風聲中轉過身去,說:“什麽都好。”  想起幾個小時前,傅宣燎為了他懷裏的這幅畫恨不得把他掐死的眼神,時向上微微提起唇角,學著陷入愛情的普通人那樣笑:“連他對那個人深情的樣子……都那麽好。”第7章   這晚,傅宣燎睡得極不踏實。  後半夜心悸睜開眼時,耳邊仍回蕩著那句“別忘了我”,他去到洗手間在涼水底下衝了兩遍臉,才真正清醒了過來。  回到包廂裏拿起手機,看見母親蔣蓉發來的幾條消息。  睡了嗎?  媽媽就是來跟你說一聲,已經和你爸商量好了,下個月回國就去時家拜訪,你不用擔心。  發梢沾了水,有一滴砸到屏幕上,傅宣燎用拇指抹去,而後歎息般地呼出一口氣。  他給母親回複:先不急,事情沒那麽簡單。  倒不是危言聳聽,早前傅宣燎就發現時懷亦對時比外人以為的在意,不然四年前也不會出麵幫時逼他簽合同,這些年時家對他的提點照顧,以及促成的兩家合作,多半也與時脫不開幹係。  或許想著隻有一個兒子了,又或許想對從前的虧待做出補償……傅宣燎捏了捏眉心,不再費腦筋想這些無關緊要的事。  也沒時間留給他細想,去健身房跑步一小時回來,好友高樂成安排的“即興表演”已經就位。  今天是一幅景物畫,服務生把畫框小心翼翼抬進來的時候,傅宣燎眉梢一挑:“也是昨晚的拍品?”  “不是,從畫展上買來的,剛運到這兒。”高樂成笑得雞賊,“你們家冰美人的大作。”  傅宣燎臉色一沉,又掃一眼畫上的花,從工筆到色彩基調,果然極其相似。  “雖然那幅叫什來著……哦對了《焰》,咱們失之交臂了,但也別沮喪嘛。”高樂成慷慨道,“這幅就當兄弟送你的,拿去隨便發泄發泄。”  傅宣燎嗤笑一聲:“錢多燒的。”  高樂成說:“也沒多少錢,知道你心裏憋著火,這不是給你找來了合法報複途經麽?他愛偷東西,總不能打斷他的手吧。”  抿了口酒,傅宣燎搖晃酒杯,眼底的顏色隨杯中液體變得幽暗:“你怎麽知道我這麽幹過?”  四年前時沐去世之後,傅宣燎曾不止一次找時索要那幅畫。  經過多方協調努力,外界已普遍認同《焰》的作者是時沐,可時被豬油蒙了心,無論如何也不肯將那畫交出來。  最後一次是在時家閣樓,這間原本屬於時沐的畫室如今也被時霸占,被問到畫去哪兒了,時扭頭看過來,聲音和眼神一樣冷:“賣了。”  傅宣燎的心都提到嗓子眼:“賣給誰了?”  “一個收藏家。”  “那是時沐的畫,你憑什麽買了它?”  “畫作擁有者對畫作本身有處置權。”像是不習慣與人麵對麵交流,時語速很慢地說,“我不想看到它,就賣了。”  按規定接受饋贈方便是畫作擁有者,在作者離世之後,確有權對其執行任何操作。時正是鑽了這個漏洞,在不被承認是作者的情況下,仍然可以隨意處置畫作。  並且他不肯說賣給了誰。  “忘了,好像不是本地人。”時扭頭盯畫板,炭筆在畫布上勾勒輪廓,“現在應該已經把畫運走了。”  一幅出自心上人之手為自己而作的畫被賣給了陌生人這樣的結果傅宣燎難以承受。  盛怒之下,他大步上前,抓住了時拿筆的手。  虎口卡在手腕關節處,指節施力,炭筆應聲落地,時不得不再度與傅宣燎對視。  明明應該是疼的,他卻神色凜然,毫不畏懼:“你想捏斷我的手?”  傅宣燎緊咬牙關,不由得加大了力氣。時很瘦,腕骨凸出,再這樣的暴力對待下,幾乎能聽見骨頭與皮肉之間因為劇烈擠壓發出的咯吱聲。  恨意幾乎攀升到頂峰,傅宣燎粗聲道:“你以為我不敢?”  “就算斷了,我還有另一隻手。”  時忍痛忍到臉色煞白,非但不求饒,表情反而有一種即將解脫般的愉悅。  他抬起下巴看著傅宣燎,眼神甚至隱含挑釁:“就算斷了,他也已經死了,不可能再活過來了。”  聽完這段往事,高樂成打了個哆嗦:“他是真不要命啊。”  傅宣燎從鼻孔裏“哼”了一聲,不置可否。  倒酒的時候,高樂成越想越覺得離譜:“你說他這種跟正常人腦回路不一樣的,連命都不在乎,還能在乎什麽?錢?可他一千萬買幅畫眼睛都不眨。”  傅宣燎癱倒在沙發上,仰麵朝天花板搖了搖頭,像在說沒有,又像在說不知道。  高樂成忽然笑了一聲:“我知道了。”  傅宣燎偏過腦袋,遞了個“有屁快放”的眼神。  高樂成一拍大腿:“他在乎的可不就是你麽。”  靜默兩秒,傅宣燎噗嗤笑出聲來:“他那叫在乎?”  高樂成頭頭是道:“用盡手段把你綁在身邊,不惜一切也要斷了你對前任的想法,電視劇裏不都這麽演……”  “這叫占有欲。”傅宣燎打斷他的話,“叫自私、貪婪、損人利己,不叫在乎。”  如此荒唐的關係,怎麽能稱之為在乎?  哪有人的在乎是不顧對方意願強行束縛,哪有人的在乎是別人有的他都要有,不管不顧地搶過來?  傅宣燎忽地坐直身體,將桌上的酒一飲而盡。  然後伸出胳膊攤開手:“打火機。”  將東西遞過去的時候,高樂成還有點納悶:“你不是不抽煙嗎?”  接過打火機,傅宣燎站起來,踱步到剛送進來的那幅畫麵前。  “這畫隨我處置?”他最後確認。  “當然。”高樂成說,“你想丟地下踩幾腳都沒問……”  話音漸弱了下去,隻見傅宣燎單手推開打火機蓋,拇指波動砂輪,火苗倏忽在眼前竄起,令他眯了眯眼睛。  不是沒有猶豫,可是夢裏的聲音揮之不去,提醒他記住時沐是抱著怎樣的遺憾去世的,更提醒他眼前的這幅畫出自一個怎樣殘忍的人的手。  這令傅宣燎下定決心,將那熾熱焰心移動到畫的正中,招展的白色花瓣向內蜷縮,先是焦黑的一個洞,再迅速擴散開,直到整朵嬌豔花兒的被火焰吞沒,  火光肆虐,如張牙舞爪的魔魅。  傅宣燎冷眼看著,想象中的快感並沒有如期而至。他想起了那個人畫畫時專注的樣子。  可他從不做讓自己後悔的事,於是轉過身去,故作輕鬆地說:“挺解壓的,下回還有這種好事,記得叫我。”  周六之前的一晚,時總能睡得安穩些。  即便他做了個噩夢,夢裏他的畫被當成石板鋪在地上,被千人踩萬人踏……等到坐起身,翻過床頭一張日曆,醒目的紅圈便發揮了撫平慌亂的作用,成功讓他平靜了下來。  日期右上角還有顆不起眼的小星星,時盯著看了會兒,又伸出手指戳了幾下。  假日不用共進早餐,時上樓躲進畫室,一待就是半天。  期間接到孫老師的電話,說上回那幅畫找到買家了,報了個數,問時覺得怎麽樣。  時想也沒想就說:“可以。”  孫雁風應下了,又問他最近怎麽樣,時說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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