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生也要上文化課,上午語數外三節課,時都沒仔細聽,人在教室,恨不得把眼睛留在布告欄旁守著。 中午去食堂用餐,還特地繞了遠路在校門口轉了一圈,確定那盒子還在,時才定下心來繼續下午的課程。 下午三點轉移到綜合樓的畫室,時難得沒有縮在牆角,選了靠窗的位置,方便仰起脖子就能看見校門口的情況。 今天學生少,東畫室沒開,美術老師孫雁風帶著常駐東邊的得意弟子們進門的時候,時正撐著下巴望著窗外,聽到那個名字,才怔然回神。 “時沐,讓我看看你的畫!” 學校畫室每周擬定一個主題,讓學生圍繞主題展開繪畫,時沐的起筆總是會受到所有人的關注。 五六個同學將時沐和他的畫架圍了個嚴實,七嘴八舌地問他構圖、色調方麵的問題,最後是孫雁風嫌他們吵,揮著教鞭勒令他們回自己的座位,畫室才重歸安靜。 上課時間,校門口沒什麽人,時便也鋪開畫紙拿起炭筆開始勾線。 耳邊唯餘筆頭摩擦畫紙的沙沙聲,偶爾插幾句交頭接耳的低語。將畫板調整了個迎著光的位置,餘光瞥見孫老師正躬身指導時沐作畫,時看了一會兒,覺得沒意思,收回視線又盯窗外發了幾分鍾呆。 他不喜歡待在人多的地方,思維受阻效率降低,一個半小時隻勾了個大致輪廓,壓根沒用上帶來的顏料。 收拾畫材的時候時動作很慢,顯得有些疲憊,後座的同學自走道經過他身邊時,無意的一句“你這張和時沐那張的構圖好像”給他原本就不甚明朗的心情再度蒙上一層陰影。 這個年紀的少年,沒有誰喜歡總是被迫和另一個同齡人比較。 可被拿來和時沐比較,已經成為時是自八歲以來逃不開的命運。 從長相到身高到學習成績,再到兩人都喜歡的繪畫,時已經習慣被放在做參照對比的低等位置,他比時沐矮五公分,他和時沐同齡卻比時沐低兩級,他和時沐畫風相似卻總是被認為是他在模仿……還有很多很多。 時覺得,如果這一切皆因他是私生子而起,那未免太過匪夷所思,畢竟這幾個要素之間毫無聯係。汐整理,敬注。 然而這個世界沒空解答他的疑惑,也不會采納他的一麵之詞。 人們按自己的標準製定尊卑次序,又酷愛跟風抱團,他們覺得有關聯那就是有,“真理”永遠掌握在大部分人手中。 走到門口的時被老師孫雁風叫住:“我看看你的畫。” 時著急走,推說:“還沒開始畫。” “剛才課上看見你畫了幾筆。” “不滿意,擦掉了。” 孫雁風背著手看向時,時亦倔強地與他對視。 到底還是沒勉強,孫雁風輕輕歎了口氣:“你的畫風與時沐確有幾分相似。”他試探著問,眼中帶了一絲熟悉的憐憫,“要不要考慮改變繪畫方式?或者……你有其他感興趣的畫種嗎?” 時幾乎用跑的離開了畫室,一鼓作氣向樓下狂奔。 北風胡亂地撲在臉上,將頭發肆意吹起,他才在操場邊停下腳步,兩手撐膝拚命喘氣。 說不清現在的心情,生氣,失落,或是難過,在時家待了八年早習慣了,所以他現在依然很平靜。 平靜地喘勻呼吸,平靜地忘掉剛才發生的事,再平靜地走到校門口,找一個不礙事的角落看向布告欄。 冬日的天黑得很早,不過此處視野不錯,不僅能看清聖誕樹上的藍盒子,還意外地親眼目睹了時沐被媽媽接走的場景。 是他的媽媽,不是我的,時想,雖然總有人說我和她長得很像。 李碧菡對時沐極好,聽家中阿姨說,當年出了點意外,還沒到預產期夫人就生下了大少爺,早產兒體質弱,夫人為此很是愧疚,這些年更是加倍補償,什麽都要給他最好的。 最好的生活條件,最好的教育環境,最好的母愛。 高挑優雅的女人把柔軟的手輕輕搭在時沐的肩上,身旁的司機打起傘撐在他們頭頂,女人將兒子往身邊摟,讓他完全被傘籠罩。 時看見她的側臉,笑容是他無幸得見的溫柔。 直到兩人上車,目送車漸漸駛遠,時才察覺頭頂落了幾點冰涼,融化的水順著額角蜿蜒下淌。 下雪了。 守護藍色的盒子的過程中,由於太無聊,數數都無法填滿這段冗長的時間,時還想了一些平日裏無暇去想的事 比如他那個沒住在時家的母親楊幼蘭,今天是怎麽過的,下次見麵的時候會不會又叮囑他:“記得讓著你哥哥,你應該的。” 比如當年那場“意外”,如果楊幼蘭知道撒潑耍鬧的結果是李碧菡比她早生,會不會選擇收斂一點,或者換一家醫院。 比如孫老師那樣喜歡楊幼蘭,為什麽非但不阻止她把孩子生下來,還甘做護花使者,想盡辦法幫她把孩子送回時家。 再比如,為什麽大家都喜歡時沐,連傅宣燎也喜歡。 可是時沐已經被接走,這會兒說不定已經到家了。 他的媽媽那樣細心,家裏定然開著暖烘烘的壁爐,並為他準備好熱乎乎的湯和軟綿綿的毛毯。 立在寒風中,頭頂落滿雪粒的時一點也不羨慕,他的房間可以蹭到壁爐的餘熱,湯哪怕涼透也總會給他剩一碗。 他睜大眼睛望向那棵被掛了漂亮燈串的聖誕樹,盯著尖頂使勁看。 時沐走了,所有人都走了,那隻藍色的盒子,就是我的了。 他等啊等啊,看著聖誕樹前的人換了一波又一波,遠處鍾樓的分針轉了一圈又一圈,布告欄櫥窗邊的雪都堆積成山。 走到聖誕樹跟前的時候,自發守樹的幾名學生已經散了,門口的保安大叔從崗亭裏探出腦袋吆喝道:“下著雪呢,快點回家吧。” 時點頭應下,卻沒走。等到校園裏燈都熄滅,再無人注意這邊,他把書包丟在雪地裏,學著早上傅宣燎爬上去的軌跡,慢吞吞地往上爬。 並不是件容易的事,欄杆濕滑,也沒個落腳點,依賴臂力攀爬上去,騰出一隻手抖抖索索夠到那盒子,時便手腳虛軟,徹底沒了力氣。 加之聽到腳步聲亂了心神,腳下不慎踩空,還沒來得及自救,抱著盒子的時仰麵朝天栽倒下去。 預想中的疼痛沒有到來,身後傳來的抽氣聲令時身體僵硬,不會動了似的。 “嘶……好沉。” 接住他的人顯然也不好受,時從噴薄在臉側的氣息中聞出他喝了酒。 他什麽時候來的?為什麽喝酒?是因為禮物沒有被期待的那個人拿走,還是…… 沒等時想明白,一隻穿著校服外套的手臂自身側伸出來,暖熱掌心在並不充足的光線下還是準確抓住了時抱著禮物的手。 心跳自喧囂吵鬧戛然止息,片刻後再度響起,徑直衝向鼎沸。 傅宣燎大口喘氣,粗聲問:“我生日那天,往我課桌裏塞禮物的,是不是你?” 像被警察當街逮捕的小偷,時頭也不敢回,良久才很輕地“嗯”了一聲。 “去年,還有前年,也是你?” “嗯。” 聽到想要的回答,身後的人鬆了口氣。 雪還在下,將貼得很緊的兩個人困在原地。 “我就知道……”傅宣燎傾身向前,抱住懷中不住發抖的人,語氣惡狠狠卻透著股委屈,“我就知道,你也喜歡我。”第14章 時第一次聽到別人對他說“喜歡”這個詞,本該歡欣雀躍,可他太過清醒,理智地知道這話並不是說給他聽的。 由於早有預兆,時隻是心裏密密麻麻的酸疼,針紮似的,遠沒有書上寫的天崩地裂痛苦不堪那樣誇張。 但仍花了些時間才緩過來。時不善表達,默默在心裏打了腹稿,深吸一口氣,偏過頭剛要告訴傅宣燎“你認錯人了”,便見一顆醉醺醺的腦袋歪在他左肩上,眼睛是閉著的,呼吸均勻綿長。 居然睡著了。 花了不到半分鍾思考,又花了半分鍾試圖搖醒醉鬼未遂,時沒辦法,撈起傅宣燎兩條胳膊架在自己肩上,艱難地把人從地上背了起來。 先把他帶回家吧,時想,坐在雪地裏會著涼。 傅宣燎比時大兩歲,個子很高,就算在本校高三生中也鶴立雞群,因此雖然不胖,但對於時來說還是負擔過重。嚐試了幾次都撈不著他的膝彎,時隻好攥著他的胳膊往前拽,讓他的腳拖在地上,發出沙沙的摩擦聲。 僅僅從學校門口到馬路邊,就累得氣喘籲籲。天氣不好的深夜,鮮少有出租車經過,站著等不是辦法,時改成架胳膊,扛著腳步踉蹌的傅宣燎又走了兩條街。 期間傅宣燎醒過一次,也可能是在做夢,含含糊糊地問:“那你,是什麽時候發現……喜歡我的?” 時不想回答,也沒力氣說話。 “你說嘛。”傅宣燎不依不饒,路都走不穩還要問,“你告訴我我也……告訴你。” 喘了幾口粗氣,時有些無奈地回答:“三年前。” 喝醉的人腦子不靈光,傅宣燎算了半天:“那你也太……早熟了。” 靜默了一陣,時忍不住問:“你呢?” 傅宣燎醉得不成樣子,搖頭晃腦哼哼唧唧:“我啊,也差不多那個時候。你忘了嗎,就是那次在醫務室,你給我送……” 話沒說完,有車駛來,側後方的路上亮起燈光,時扭頭看見綠色的“空車”字樣,忙揮舞空著的那隻手將出租車叫停。 等好不容易坐上車,時再問,傅宣燎已然迷糊到不知今夕何夕了。 “沐沐別鬧……”睜不開眼的傅宣燎靠在車窗邊,“讓我睡一會兒。” 時也不是沒脾氣,扛了這家夥一路,還被認錯,滿不高興地鼓著腮幫子低頭玩手。 玩了一會兒又擔心傅宣燎這麽睡不舒服,伸手扯他的胳膊,讓他身體斜過來,腦袋靠在自己肩上。 又冷又硬的玻璃換成軟乎乎的人肉靠墊,傅宣燎舒服地打了個哈欠,睡得更安逸了。 時家大宅地處郊區,時承諾了空載費,司機才肯往這邊開。 付完錢下車,傅宣燎兜裏的手機響個不停,時一手架人一手去找,摸得傅宣燎嘿嘿直笑,時也鬧了個紅臉,接起來的時候聲音像蚊子哼:“喂,伯母。” “是沐沐嗎?宣燎是不是又去你們家玩了?” 一個兩個都認錯,時沒工夫解釋:“嗯,太晚了,我就把他帶回來了。” “真是麻煩你了。”傅宣燎的媽媽蔣蓉是個溫柔的女人,“以後你也常來我們家玩,伯母買火龍果給你吃。” 時應下了。 把爛醉如泥的人扛到屋裏又費了番功夫。家裏人都睡了,隻有住在靠近門廳的阿姨聽到動靜出來看情況,見時滿頭滿臉的雪嚇了一跳:“這麽晚怎麽不打個電話讓司機去接呀?” 時搖頭:“打車一樣的。” 阿姨上手幫忙,兩人一左一右齊心協力把傅宣燎弄到樓上的客房裏。 不想驚動已經睡下的人,時讓阿姨去睡,自己跑到廚房裏把剩下的湯熱了熱,端到樓上。 傅宣燎醉歸醉,還知道往暖和的地方鑽,閉著眼睛摸上床,掀開被子把自己裹了個嚴實,被扒出腦袋時垮著嘴角拉長語調抱怨:“好冷啊” 時第一次見他撒嬌,新奇的同時,好像肩上多了一份責任。他用勺子舀熱湯往傅宣燎嘴邊送,哄孩子似的:“喝了就不冷了。” 傅宣燎乖乖張開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