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喜歡趁沒人的時候坐在這裏想事情。雖然此刻他腦袋空空,什麽都沒想。  確切地說是不敢想,牽一發而動全身之於回憶也是一樣,何況今天又看到了時沐的黑白照,聽到李碧菡哀慟的號哭,類似的場景總是能被動加深印象。  風吹開覆蓋其上的塵土,記憶中的畫麵也在雨水的衝刷下變得清晰。站在荒寂的墓園中,傅宣燎好像聽見來自曠遠之處的聲音,問還他記不記得當初的約定,問他怎麽可以輕易忘記。  沒忘記,我沒有忘記傅宣燎一麵這樣回答著,一麵又迫不及待地遮掩,哪怕並沒有人知道星期六在他眼裏的鮮明度早已超越這個日子,他大可以告訴自己長眠於此的人,仍是我的此生摯愛。  可是他不能。  因為他知道自己變了,不知從何時起。  他愧疚著,掙紮著,甚至懷疑所謂的摯愛究竟真正存在,還是自己一廂情願的粉飾太平。  他厭惡極了忘記承諾,放任陷入另一場糾纏的自己。  就在這個時候,門被從外麵打開,那個打亂他堅定的步調,在他原本幹淨清晰的回憶上揮了一刀又一刀,讓它變得烏煙瘴氣、麵目全非的人,出現在了眼前。  時渾身濕透,像是淋了很久的雨。  他在門口站了一會兒,進來的時候腳步輕得如同一抹幽靈。  “你去哪裏了?” 聲音也很輕。  傅宣燎不想再被打亂,索性站了起來,向房間走去。  那道聲音卻不放過他,走到哪裏都如影隨形。  “你去看沐沐了對不對?”時悠悠地自問自答,“你們都喜歡沐沐啊。”  緊接著,一聲短促的笑落入傅宣燎的耳朵。  “可惜,他是個偷畫賊。”  房間左手邊是衣帽間,門口的牆上安了一麵兩米高的鏡子。  一道劃破天際的閃電,伴隨著劇烈撞擊的悶響,時隻來得及倒抽一口氣,便被扼住喉嚨的手掐斷了所有的聲音。  “誰是偷畫賊?”傅宣燎惡狠狠地看著他,“你再說一遍?”  經過近三個月不冷不熱的相處,再度勾起傅宣燎憤怒的時得意非常,他艱難地張開唇,無聲地比嘴型,一字一頓地說時、沐、是、偷、畫、賊。  短短六個字,便將傅宣燎許多年來固守的堅持、以及剛築起不久的防禦砸得七零八落。  怒火頃刻間燒光理智,滿天飛舞的灰燼中,傅宣燎手掌收緊,看見時胸膛起伏喘不上氣,隻覺頭皮發麻,沸騰的血液裏湧動著報複的快意。  “是你偷畫。”傅宣燎強調,“是你偷他的畫!”  趁扭動脖子的間隙吸進一口空氣,時有了說話的力氣,哪怕斷斷續續:“那你……也要,拿我,償命嗎?”  氧氣愈漸稀薄,時在混沌中想你們都喜歡他,都想他活著,不如拿我的命去換他的吧。  興許看出他隻是在挑釁,傅宣燎怔忡不過須臾,揚唇冷笑:“你也配?”  時也笑起來,仿佛又自作多情地把傅宣燎的反應當成了舍不得他死。  他用雙手按住傅宣燎的肩,拚命地往前湊,恬不知恥地要去吻他的唇。身體被翻了個麵按在鏡子上時,麵頰傳來的涼意令時猛地打了個哆嗦。  他啞聲問道:“你……究竟喜歡他……哪裏?”  你不是說我畫得很好嗎,為什麽不相信我?  你不是還讓我別怕,說沒有人會欺負我嗎?可我現在為什麽會覺得痛?  傅宣燎被他的問得一愣,緊接著便有一種被質疑的惱恨襲上心頭。  “我喜歡他哪裏,你不知道?”他拚命抓住那些僅有的、叫他心動過的回憶,試圖反襯時的卑劣下作,“他溫柔,善良,尊重我,會為我畫畫,會陪我聊到天亮,會心疼我受的傷。”  “我、我也……”  時想說我也會,我也曾經那樣偷偷看著你,悄悄對你好。我可以變回從前的樣子,甚至你心目中他的樣子,隻要你想要。  他都死了,你喜歡我,不行嗎?  “而你……”傅宣燎卻不給他說話的機會,咬牙細數道,“你隻會偷竊,霸占,強製,禁錮……做盡令人不齒的事。”  背對的恐懼被另一種更深的恐懼覆蓋,因為時清楚,他陳述的全部都是事實。  像是看不到自己此刻的模樣有多狼狽,時還是掙紮著扭頭:“你操我吧,把我當時沐操也可以。”  他急不可待地想被傅宣燎操,想證明自己被需要著。  至少這個世界上有人不想他死。  可是傅宣燎說:“你不配。”  他那樣溫柔那樣好,哪是你這種惡毒的人比得上?  終於為自己過剩的憤怒找到合理的支點,傅宣燎扯著時的頭發,把他按在鏡子上,手背拍了拍他因窒息泛紅的麵頰,貼在他耳邊說:“看看你,除了這張臉,還有什麽能跟他比?”  “可是……”時幹咳兩聲,從鏡子裏與傅宣燎對視,唇角扯開一抹譏誚的笑,“可是,他已經死了啊。”  他偷竊我的心血,遭了報應,所以落得早逝的下場。  那我呢?我執意搶回屬於我的東西,不管不顧地霸占著你,現在是不是也到了自嚐惡果的時候?  深藏心底的危懼破土而出,爭先恐後地鑽出來興風作浪,上一秒還將生死置之度外的時忽然開始害怕死亡。  他像每個知道自己行差踏錯卻以無力挽回的人,在抵達生命的終點線前張開五指,企圖抓住點什麽。  “如果我死了,如果我也死了。”被桎梏著無法轉身,時隻好從鏡子看身後的人,“你會記得我嗎?”  鏡子不知何時被撞壞一塊,以時的額角為中心散開蛛網般的裂縫。  傅宣燎的眼睛落在其中一個碎片裏,淬了冰似的冷。  被時吻過許多次、弧度漂亮的薄唇,在一開一合間被反複打碎。  “那得等你死了,我才知道啊。”第29章   (上)  傅宣燎做了個夢。  時間夏末,地點操場。  升上高二的第一場運動會,他被趕鴨子上架報了八千米長跑,本著重在參與的精神以及不能丟人的自尊心,開跑前五分鍾他咬牙決定盡量跑完。  其實體力上是足夠的,傅宣燎熱愛運動,課餘常跟同學一塊兒踢球,標準11人足球場周長和三中橡膠跑道差不多,二十圈而已,小菜一碟。  可他忘了自己的呼吸道存在曆史遺留問題。楓城近來少雨,路麵上積攢了厚厚的灰塵,今天風大,平曠的操場揚起塵沙無數,跑到第五圈,傅宣燎就被嗆到不下五次。  喝水並不能衝淡喉嚨和氣管的不適,他的呼吸變得粗重,漸漸喘不上氣,腳步也開始虛浮打晃。  少年人總是懷揣著股不服輸的倔勁兒,傅宣燎也不例外。  他心知這回怕是跑不滿二十圈了,想著至少把這圈跑下來。  第七圈的終點近在眼前,他都看見裁判員腦袋上的小紅帽了,突如其來腿腳一軟,膝蓋先著地,緊接著是肩膀和頭。  畫麵黑暗了一瞬,眼前再度出現圖像,地點已經轉移到三中的醫務室。  這裏的空氣就幹淨多了,狹窄的一張單人床用白色半透的簾子和外麵診室隔開,另一邊是窗,陽光透過樹蔭縫隙灑進來,傅宣燎眯起眼睛,捕捉漂浮在空氣中細小的微塵。  外麵沒有聲音,醫生似乎不在。傅宣燎打了個哈欠,牽起呼吸道被剮蹭般的疼痛,捶著胸口一頓咳嗽,他幹脆躺了回去,自暴自棄地想反正都這樣了,不如再睡會兒。  迷迷糊糊的,他想起摔倒前,似乎聽見觀眾席上傳來的驚呼,不知道這裏麵有沒有那個人。  應該有吧,三中的運動會初高中一起辦,沒道理他看不見。  說不定已經在過來的路上了……傅宣燎合上沉重的眼皮,又睡了過去。  再醒來準確地說,再次擁有意識時,傅宣燎恍惚處在一個將醒未醒,能看見能聽到,卻都不清明的狀態中。  聽到動靜,他艱難地睜開眼,白色的布簾後出現一道清瘦身影,短發,個子不高,也有可能是因為光照和影子的落差導致看起來不高。  像是怕被人發現,來人的腳步聲很輕,走到床邊站了半晌都沒動作。  就在傅宣燎渾渾噩噩又要睡過去的時候,一隻手撥開窗簾的一邊,小心翼翼地探了進來,而後落在他的額頭上。  手背觸感談不上溫熱,甚至有點冰。  傅宣燎不適應地皺了皺眉,那隻手便慌忙移開,過了一會兒,換成溫度相對高的指腹,很輕地摸了下傅宣燎額角磕在地上造成的傷痕,羽毛落在身上似的,有點癢。  困意更濃,微合的眼皮收走最後一絲光線之前,傅宣燎朦朧看見一隻手,修長白皙,動作輕柔,仿佛觸碰的是無上珍貴的寶物。  真正從夢中醒來,那隻手在腦海中的印象短暫地變得很清晰,以至於傅宣燎坐在床上盯著身旁的人放在被子外的手看了半天,猛然清醒,才覺荒謬。  怎麽會是時?  那天他在醫務室醒來,掀開簾子,看見床頭的矮櫃上擺了一瓶飲料,下麵壓著一張紙。  飲料是他常喝的牌子,隻有經常跟他玩在一起的人知道。紙上畫著操場和跑道,一個穿著校服短袖的人在奔跑。  幾天後傅宣燎過生日,早上到學校在課桌台板裏發現了一幅a5大小的畫,正是在醫務室收到的那張簡筆畫的上色細化版,上麵的人是誰不言而喻。  其實在高一的時候,傅宣燎就收到過沒有署名的畫,畫的是一名少年趴在教室的課桌上睡覺的情景。  由於沒畫臉,當時傅宣燎還以為是誰放錯地方了,等到來年生日弄清楚是送給他的,再到高三那年聖誕節通過戴在時沐手上的手表,變相確認平安夜那晚的聊天真實存在,最後將所有的事情串聯起來,一切才順理成章。  想來他對時沐動心的時候,時沐同樣對他抱有好感,不過被傳統禮教束縛不敢承認,隻好通過這些方法隱晦地表達心意。  而作為促使傅宣燎正視這份感情的標誌事件,醫務室那場無聲的擔憂與關懷是他內心深處最珍貴的回憶。  這件事,怎麽可能是時做的呢?  傅宣燎收回視線,自嘲一笑。  上回也是做夢,醒來恍惚以為記憶錯亂弄錯現實中的主角,求證後被時親自否認已經夠荒唐,這回不知又哪根筋搭錯,憑著一隻相似的手,險些再度動搖。  下床洗漱後,在衣帽間換衣服的傅宣燎接到了高樂成的電話。  “愉快的周末到了,來鶴亭不?”  “今天時家那邊發動,我得過去看看。”  對麵沉吟片刻:“昨天約好的?”  “嗯。”對此傅宣燎不欲多說,轉而問道,“有事?”  “也沒什麽,就是有個姓張的,自稱你同學,想約你見個麵。”  “姓張?”傅宣燎一時沒想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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