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背對著他,似乎感覺到什麽,停下腳步,朝兩邊望了望。  然而許是趕時間,他並沒有停留太久,便抬腳繼續大步向前走,直到變成一個小小的黑點,淹沒在刺眼的白光中。  直到徹底離開時的世界。第30章   上午九點半,會議室。  傅宣燎看著圍坐長桌旁神色凝重的與會者們,心中波瀾不起,隻盼著這場股東大會別開太久,有這閑工夫他還不如去鶴亭尋個清淨。  然而主角遲遲不入場,會便開不起來。有幾個坐不住的起身去外麵,通過開著的半扇門看出去,吸煙室裏兩個人互相點煙,不知在聊些什麽,狀態稍有放鬆,猛吸幾口之後將煙夾在手裏,繚繞的煙霧令視線變得模糊。  冷不丁的,傅宣燎想起時曾經也抽煙。  姿勢卻比他們優雅多了。不知跟誰學的,時點煙的動作慢條斯理,視線微微下垂,等著火星攢聚,煙草被燒成嫋嫋青煙,他往往不會馬上吸,而是將手臂撐在窗口,手腕耷拉著,夾在指間的煙也將落未落似的。  然後他才會把燒短一截的煙棍送到唇畔,唇微張抿住濾嘴,吐出的煙很淡,像佇立在一座遙遠的荒島,一抹薄紗將他與周遭隔絕。  或許他生來便是如此,孤冷寂寥,與塵世格格不入。  說白了就是冷漠,對周遭的人事物都不屑一顧,漠不關心。想起昨晚時將“死”字輕飄飄掛在嘴邊,傅宣燎不由得攥緊了拳,很難不為他蔑視生命的行為感到惱怒。  他非但蔑視自己的生命,還輕視別人的,死亡在他口中仿佛是件有趣的事,心硬到連眸中含水地望過來,也不是在為他犯下的過錯懺悔。  時的喜歡是控製欲,是霸道占有。  這樣的喜歡,無人消受得起。  所以傅宣燎出現在這裏,就是為了給他一個教訓。除此以外,待李碧菡和時思卉母女倆奪回那百分之十的股份,話語權大增,便可借機請她們幫忙解除那份合同。  幫她們便等於幫自己,傅宣燎如此勸服自己在這裏坐定。  會議開始前五分鍾,時懷亦和時家母女才姍姍來遲。  時懷亦看起來麵色不豫,尚未落座先發話問時在哪裏。  “他來了也聽不懂,回頭我們告知他結果就好了。”時思卉說著,扶母親李碧菡坐下。  昨天時沐祭日,李碧菡淋著雨在墓前哭到昏厥,隻得一晚休息又趕來參加這場硝煙彌漫的會議。從周遭的竊竊私語中,傅宣燎聽出在座多數人原本就站在李碧菡那邊,如今見她憔悴不已還堅持出席,更添幾分同情。  目光對上的時候,李碧菡向傅宣燎點了點頭,遙遙打個招呼。  臨開場,時思卉接了個電話,掛斷後繞到傅宣燎這邊,壓低聲音道:“有點事需要處理,我離開一會兒,拜托你幫忙照顧一下我母親。”  雖然疑惑在這緊要關頭還能有什麽更重要的事,但到底不是傅宣燎該管的,他便答應了。  “謝謝。”時思卉笑了笑,頗為輕鬆地說,“等這事結束了,我送你一份大禮。”  十點整,會議準時開始。  同一時間的另一邊,時慢慢睜開眼睛,收回對身體自主控製權的那一刻,他便通過黑暗的視野和緊勒的束縛感,判斷出自己的眼睛被蒙了布條,手腳也被繩子捆住。  他側身躺著,卯起勁掙動幾下無果,幹脆放棄,轉而豎起耳朵,企圖通過聲音判斷所處的形勢。  身下的地麵冰涼,手指夠著蹭了蹭,觸感像是水泥地。時還通過蒙眼布的遮光程度確認這間倉庫似的地方門窗緊閉,並且麵積不大,因為屏住呼吸可以聽到門外的腳步聲和交談聲。  目測至少有三個人,其中一個在打電話。可惜離得太遠聽不清,依稀隻捕捉到“還沒醒”“怎麽處理”“快點來”幾個關鍵詞,時呼出一口氣,心想看來是臨時起意。  膽敢聯合前台和保安在集團本部大樓動手,這夥人的頭目必定大有來頭。  再多的就推不出來了,時家是楓城本地根深葉茂的世家大族,親戚多仇家也多,親人中也難保沒有眼紅主家日進鬥金的,背後搞小動作再常見不過。  不過時自認隻是時家可有可無的一個人,他不參與公司決策,主動放棄繼承權,哪值得他們大費周章綁架?  不對,還是有點價值的。  時想起了自己擁有的百分之十的股份,當年時懷亦將股份轉讓予他的時候,理由便是“給你傍身”。雖然時從未關心過這些收益,但是按照時家的發展勢頭想來是塊肥肉,至少對於集團內部的股東們有足夠的吸引力。  那麽綁架他的人極有可能是為了這部分股權,看見他來到集團大樓,以為他要做什麽損害他們利益的事,匆忙之下先將他綁了再說。  而能在偌大的時家本部大樓遍布眼線,並操控基層人員為己所用,此人的身份必不一般。  就在一個猜測在腦中迅速成形、呼之欲出的時候,時聽見哐的一聲,倉庫的鐵門從外麵打開了。  作為時家的大小姐,時思卉從未來到過如此偏僻肮髒的地方,進門就被撲麵而來的黴味弄得皺眉,下屬搬來椅子她也不忍心坐,怕弄髒了衣服。  不過看到被捆住手腳像垃圾一樣扔在地上的人,時思卉的表情鬆弛下來,甚至露出得意的笑容。  她等著一天已經很久了,先前母親狠不下心處理這個野種,她在時家的話語權又不夠,隻好裝好女兒、好姐姐,暗中等待時機。  如今時機成熟,好比忍辱負重的人終於等到翻盤的機會,時思卉心中暢快,這件事本可以交給下屬全權處理,她偏要趕來欣賞,親眼看著憎恨了許多年的人一朝落難。  本來她沒打算出聲,省得留把柄,更不想髒了自己的手,孰料地上被蒙住眼睛的人默默地聽了一會兒,忽然啟唇道:“時思卉。”  被點名的時思卉愕然,下意識倒抽氣。  這讓時更加確認自己的判斷,他輕輕一笑:“果然是你。”  片刻的慌亂過後,時思卉很快平靜下來。  既然已經被知道了,也就沒有再隱藏的必要,她拖過被下屬擦幹淨的椅子,在時麵前不到兩米處坐下,蹺起腿,居高臨下地俯視趴在地上螻蟻一樣的人:“說吧,是誰通知你今天開股東大會?”  時思卉的發問無疑驗證了時的猜測。想著幾乎被他遺忘的股份卻被所謂的家人如此惦記,時又笑了聲。  當他挑釁,時思卉示意一旁的保安動手。  重重一腳踹在時胸口位置,他猛地往後滾了半米,仰麵朝天倒在地上。  “再笑啊?”時思卉怒道,“看你還能笑到幾時!”  向來不知循規蹈矩為何物的時便放聲大笑起來,哪怕嗓音沙啞,牽起胸口的痛令他咳嗽不止。  許是因為平日裏獨來獨往對所有人都視若無睹,時這一笑把時思卉弄得愣住。  她站了起來,意在觀察這個人是不是真的瘋了似的上前,腳尖踢了踢他的胳膊,被時突然的彈跳嚇得連連後退。  “瘋子,你這個瘋子!”  時思卉氣壞了,再度示意保安給他點教訓。  時被扯著前襟從地上拉起來,雨點般的拳頭肆無忌憚地落在他身上,與悶重的擊打聲同時到來的是皮肉被碾壓的痛。  可時最是擅長忍痛,連悶哼都壓抑在喉嚨裏。時思卉也怕打出個好歹,急問道:“你說不說?”  時被打得又翻了個身,麵朝下咳出一口帶血的唾沫。  他還是覺得可笑,覺得這件事荒誕得沒道理。  他再度挑釁時思卉:“你猜。”  時思卉急於得到答案,便真猜了:“是時懷亦?”說完她便推翻了這個假設,“老頭子就知道以和為貴息事寧人,應該不是他。”  時大口大口喘著氣,不承認也不否認。  “那是傅宣燎?”  聽到這個名字,時動了一下。  看出他對待傅宣燎的特別,時思卉誌在必得地蹲下來,靠近時,捏著他的軟肋道:“可惜不可能是他啊,他現在正在集團頂樓的會議室裏,幫著我媽媽奪回你手中的股份。”  身體又一顫,時緩慢地抬起頭,由於眼睛被蒙住,隻能茫然地看向聲音來源,無意義地張了張嘴。  “你不信啊?”時思卉掏出手機,點開通訊錄,“不信我讓他說給你聽。”  傅宣燎接到電話的時候,正在中場休息。  “會開得怎麽樣了?”時思卉在電話裏問。  “挺順利的,和你們設想的差不多。”傅宣燎說。  “那就好。”時思卉心情不錯,語調都帶幾分輕快,“這回麻煩你了。”  傅宣燎“嗯”了一聲,似乎沒什麽想說的。  時思卉轉換話題:“那這件事,時知不知道?”  沉默片刻,傅宣燎說:“不知道。”  “我還以為你會告訴他呢。”  “我為什麽要告訴他?”為了反駁,傅宣燎語氣略顯急躁,“這個結果是他咎由自取。”  “是啊。”時思卉笑道,“他毀了多少人的幸福,活該落得如此下場。”  電話掛斷之後,傅宣燎很長一段時間都處在煩悶中。  明明說服了自己不再糾結,然而想到時得知股份被奪走後可能的反應,傅宣燎實在很難痛快起來。  即便如此,他也絕不會承認擔心時是因為喜歡。  兩個人在一起待久了,難免會產生一些看不見的牽絆。習慣是個可怕的東西,它會蠶食人的理智,讓人全憑條件反射做出令自己鄙夷的行為。  就像雜技團裏的動物,會為了討一口吃食,不斷重複某個它自己都不了解意義的動作。  隻要離開就好了,通過一段時間的戒斷,再根深蒂固的習慣也可以被拔除。  這樣想著,傅宣燎鬆了口氣,強迫自己不再去想那個人。  不想他身上的傷,不想他獨自一人抽煙的樣子。  也不再想他會不會哭,會不會難過。  因此一個小時後接到時的電話,出於抗拒,傅宣燎下意識的反應便是掛斷。  不久,時又打了進來。  手機調了振動,嗡嗡的動靜還是令周圍的與會者頻頻側目。幸而會議已進行到尾聲,為防錯過重要電話,傅宣燎在接聽和關機兩條路中選了前者,退到會議室外麵,按下接聽鍵。  剛接通,電話那頭嘈雜的環境聲便一股腦湧來,傅宣燎皺眉道:“你在哪裏?”  過去約莫半分鍾,那頭才出現人聲。  “下雨了。”時的聲音很輕,微弱到幾乎聽不見。  “傅宣燎。”他喊著他的名,又重複一遍,“下雨了。”  抬首望窗外,這才注意到不知何時陰沉下來的天色,以及從雲層裏銀河倒瀉般墜落的雨。  傅宣燎看了一會兒,忽然明白了什麽:“又想騙我回去?”  言罷,他聽見電話裏傳來幾聲不尋常的呼吸,沉重而竭力,仿佛下一秒就要斷掉。  心頭一緊,剛要問他怎麽了,對麵的時慢吞吞地開口道:“是啊。”這回聲音裏帶著嘲笑,“我也就這點本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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