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有些懵懂地抬頭,撞進傅宣燎那雙血絲滿布,卻還含著笑意的眼眸。  和許多年前一樣,隻一眼,就拽著他陷了進去。  夜深人靜,月朗星稀,寒霧自空曠的地表升騰而起,讓人有一種置身浩瀚海洋的錯覺。  恍惚間,時機械地重複:“怎麽……辦?”  而等待他的,是一句夢裏也不曾敢肖想的告白。  傅宣燎看著時,隻看著時,心無旁騖的認真。  他說:“我愛你。”  然後提供了唯一的解決辦法,“所以,我要你也愛我。”  讓我很痛的那種,也可以。第55章   回到住處,被丟在地上的東西已經不在原來的位置。  開門的時候喵喵正用爪子撥弄地上的栗子殼玩,看見時身後跟著的人,見了鬼似的扭頭就往樓上跑。  時的注意力全在那盒子上,他上前去撿。本就軟蔫蔫薔薇花莖已經被貓蹂躪得直不起來,栗子殼沾了灰,他拿起來放在嘴邊吹了吹。  把東西都收拾好了,才想起身後有人,手上動作停頓了下,時訥訥地將蓋子蓋上,轉身試圖故技重施,溜之大吉。  被傅宣燎拉住胳膊的時候,他還以為又要被困住,又要身不由己地逼問,然而傅宣燎隻是牽著他,把他帶到衛生間門口。  “先洗個熱水澡吧。”傅宣燎捏了捏他冰涼的指尖,“我給你做好吃的。”  時繃著最後一線嚴防死守,順勢借洗澡遁逃。  密閉的空間裏水汽蒸騰,令置身其中的人有一種朦朧的不真實感。  迄今為止,今天發生的一切,都太過離奇。  離奇到他反應不及,在夢中迷路般地抬起手摸向心口,摸到胸肋那處手術後凸起的疤,確認自己還是自己,心跳依然規律,才定當下來。  洗完推開門,傅宣燎意料之中的還沒走,襯衫開了幾顆扣,正低頭看著胸前新鮮的煙疤,似在思考該怎麽處理,表情略微苦惱。  聽見動靜,忙將衣襟合攏,怕嚇著時似的,別過身問他:“洗完了?要不要吃點東西?”  家裏有什麽可吃的東西,沒人比時更清楚。  因此看到傅宣燎完美無視了冰箱裏成堆的熟食,以及昨晚吃剩的炒飯,選擇解凍雞翅,輔以奇怪的配料做了兩盤菜,時抿抿唇,一時無語。  傅宣燎把盤子往他麵前推:“嚐嚐看,可樂雞翅。”  用糖就可以,他偏要倒光一瓶碳酸飲料。  接著又將另一個盤子推上前:“薯片雞翅,鹹脆口的。”  麵包糠廚房也有,他偏要碾碎一袋膨化食品,也不嫌麻煩。  許是也知道自己的意圖過於明顯,且幹的又是借花獻佛的尷尬事,傅宣燎硬著頭皮說:“兩種……任君挑選。”  時從不跟自己的胃過不去,夾起一個咬了一口,味道竟然還不錯。  “跟我媽學的。”傅宣燎讀懂了他的微表情,興致勃勃道,“你要是喜歡,以後我經常做給你吃。”  時沒吭聲,默默將一個雞翅吃完。  飯畢,傅宣燎適時遞上水杯,順便問:“明天有什麽安排?”  “看畫展。”時說。  “我和你一起……”  “我約了人。”未待傅宣燎說完,時便接話道,“零食也是給他買的。”  傅宣燎登時有點上頭:“他對你另有企圖……”  “那你呢?”時問,“你沒有嗎?”  “我當然沒有,我隻是喜歡……”  這回是傅宣燎自己收聲,因為他想起了由那百分之十的股份引起的如同追尾的一連串災難。  然而時參透了他的招數,掌握了他的套路,未待他反應過來,就將先機占領。  “喜歡我?”時笑得很冷,打碎好不容易攢起的一點溫情,“我怎麽記得你說過,永遠不可能喜歡我?”  如同被一記鍾杵敲在腦袋上,嗡嗡鳴響的同時,傅宣燎這才恍然明白過來,時不相信的原因,或者說症結所在。  時間不等人,他噌地站起來,追著時的腳步到樓上,在臥室門即將關上的前一秒,一手撐著門板,一手捉住跑得比兔子還快的人,借著身高和體力的優勢將人困在他兩臂之前。  “對不起。”他對時說,“對不起,我一直不知道……那是你。”  從外頭帶進屋的冬夜涼氣仿佛猶在,甫一接觸到溫暖的東西,令時哆嗦著打了個激靈。  用雙手推,扭動身體,都掙不開,身後就是牆壁。時咬了咬唇,好不容易平複的心潮再度波瀾四起。  “你本來就不知道。”雖然是說過的話,時還是忍不住重複,“你什麽都不知道。”  沒有什麽力度的嗓音讓傅宣燎的心也跟著發軟,緊隨其後的是綿延開的酸澀。  剛才進門的時候,他就想起來了,那個裝滿陳舊物品的藍色紙盒,正是九年前的聖誕夜,他用來包禮物的那個。  而這份掛在聖誕樹上的禮物,是送給時沐的。最終時沐拿走了裏麵的手表,丟在垃圾桶的無用包裝盒卻被時撿了起來,珍藏到現在。  傅宣燎恨極了當時的自己,也恨後來明明已經有所懷疑、卻沒有追問下去的自己。  他不斷地重複著“對不起”,傾身上前,貼著時的麵頰、耳廓,將歉意和溫度一並傳遞過去。  “現在知道了,我知道了。”傅宣燎的聲音不自覺地帶了顫意,為那些錯失的心動,更為自己的眼瞎心盲,“我知道是你,我喜歡你,我愛你。”  可他越是表達,就越是讓時有種無處藏匿的恐懼。猶如將他種在心裏數十年的樹連根拔起,下麵埋著的事潰爛已久的泥漿,每一滴都曾澆灌過他的卑微與絕望。  雙手按住傅宣燎的肩膀,時拚盡全力將他推開一段距離,而後瞪圓眼睛,像要憑借肉眼看清他的心。  “你看清楚,我是誰。”既然躲不開那就硬碰硬,時信手將一道傷口撕開,“我不是你的沐……”  “你是時。”沒有猶豫,傅宣燎將視線鎖在麵前的人身上,將他的名字道出,“你是時,我的寶貝……我的小蘑菇。”  眼底那潭抵死不動的水猛地翻湧,時張了張嘴,失語似的愣住,良久才啞聲道:“可是你說,我不配。”  又撕開一道,鮮血淋漓。  刺骨紮心的話從時口中原樣複述,無疑讓傅宣燎更直接、更清楚地感受到從前的自己有多混賬。  這已然不是單純的“惡劣”或者“過分”可以概括,也無法用“誤會”二字輕易為自己洗脫罪名。那是一柄尖銳的刀,自前往後貫穿時單薄的胸膛,為他早已千瘡百孔的心髒再添足以致命的一道。  紮得太深,拔不出,血也止不住,唯有抱住他,讓這把刀子同樣捅在自己的心口。  傅宣燎便抓住時的手臂,拽向自己,將他穩穩抱在懷中。  “是我不配,我才不配。”  那刀子終於把傅宣燎也紮了個對穿。可是不夠,遠遠不夠,他欠時的,遠不止這麽一點。  他六神無主地亂給自己出主意,“我該還你,我該怎麽還給你……”  時歎息般地笑了一聲,像是也覺得自己難伺候,還冥頑不靈,任是好說歹說都不聽也不信。  “你是不是在想,這個人真是麻煩啊,要是當初死在那裏,就好了……”  身體劇烈一震,傅宣燎厲聲道:“不是!”  他急喘幾口氣,怕極了這個假設成真似的:“你不麻煩,一點都不麻煩,你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活下來,是我害的你。”  “你沒有害我。”時的聲音出奇平靜,“路是我自己選的,你也說了,我的生死,本來就與你沒有關係。”  好似被拽回那個下著大雨的傍晚,落地窗被雨水打濕,涼意浸透身體,傅宣燎眼睜睜看著自己接到來自時的電話,以為對麵又在玩什麽威脅的把戲,拇指毫不猶豫地按在掛斷鍵上。  雨聲停息,傅宣燎伸出手,試圖搶過那部還能與時取得聯係的手機。  可是回不去,往事和傷害一樣不可逆。  剛從慘痛的回憶中掙脫出來,又被拖進一個愧疚夾雜著莫名恨意的漩渦,傅宣燎不受控製地語無倫次:“不,和我有關係……你活著,你好好活著,該死的是我。”  大概時不會相信,他對旁人說這樣荒唐的話的時候,是真的存了可以隨時去死的決心。  他不認為這是獻祭,至多算是交換。  一場等價交換,隻要時覺得痛快,隻要時可以發自內心地笑出來。  以為終於找到有效的償還方法,抱著付出一切的信念,傅宣燎深吸一口氣,鬆開禁錮時已久的手臂,咬著牙向後退開。  “你要是希望我死,那我就去……”  沒能走掉,手腕被抓住了。  被一隻掌心微微濕潤,卻冰冷的、甚至在發抖的手。  “誰讓你去死了?”時問。  聲音壓得很低,叫傅宣燎分辨不清其中的意義,究竟是嘲諷,還是真的不想他去。  於是時換了更直接的方法,另一隻手也圈上來,合力將他桎梏住,命令道:“不準去。”  久違的霸道語氣,怔然間,傅宣燎以為從前的時回來了。  那個會用各種方法讓他跑不掉、會要求他隻能看著自己、會霸道得蠻不講理又可愛至極……會愛他勝過愛自己生命的時,回來了。  輪到傅宣燎不信。  他渾渾噩噩地轉過身去,看見時直直望向他的眼眸時,心中才猶如被風吹到高空的羽毛,在茫無目的的飄蕩後,慢慢落定。  此前無論他做什麽,時都在回避,直到此刻,才真正願意麵對自己。  時說著“不準去”,竭力睜大的眸中卻不見幾分凶狠,其中打轉的水光,是藏匿於平靜之下的欲泄山洪。  岌岌可危的,眼眶終是承托不住,先放跑兩顆豆大的淚珠,讓它們順著臉頰滑落下去。  這是傅宣燎第一次看見時哭。  心髒幾乎是條件反射地絞痛,傅宣燎想讓他別哭,想抬手幫他擦拭,還想說你不讓我去那我就先不去了……那麽多要做的事,最終還是決定先道歉。  “我……”  他想說,我錯了,你別哭,然而隻來得及吐出一個字,唇就被覆上來的柔軟封住。  時的手不知何時轉移到了傅宣燎的衣領上,使勁拽著襯衫的兩邊,用力逼他低頭,自己則仰麵湊上去,圍追堵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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