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擺脫這段婚姻,也是為了孩子。 她有著小學課外讀物上所有描述的母親的特征,是一種無視歲月更迭曆久彌新的美麗與溫柔,柔到時心髒發軟,盯著信末留的那串號碼看了良久,到底還是拿起手機,點開微信界麵的加號。 不到三分鍾對麵就驗證通過,正當時手指懸在鍵盤上,猶豫著該怎麽打招呼,對麵先發來一張照片。 是剛寄過去的花生米速寫,用質感很好的木頭裱了框,掛在一麵空白牆上。 緊接著,李碧菡發來一條文字信息:最遺憾的莫過於沒有看著你長大,幸好現在開始還來得及,我為你準備了一間房子,從現在開始,裏麵會掛上你所有的練習作品。不要急著進步,慢慢的也可以,媽媽永遠陪著你。 幾天後,在潘家偉的指導下學會了視頻通話,時本想打給江雪試試實操,江雪在忙工作沒回複,他鬼使神差地點開了和李碧菡的聊天框,問她有沒有空。 視頻很快播了過來,時還沒準備好,就手一抖按了接通。 畫麵出現,今天李碧菡打扮幹練,看背景正坐在車裏,去往哪裏的路上。 即便如此她仍然興致很高,看見時的臉出現在屏幕裏,眼角眉梢都浮起笑意。 時今天穿了她給買的羽絨服,戴著兜帽,像個剛出社會的大學生。 就是太瘦了,不知送去的食物都補到了哪兒,李碧菡心疼道:“我這邊再有幾天就能處理好,到時候就有時間了,每天煲不同的湯給你喝。” 時還是不習慣接受無條件的照顧,也不太習慣和李碧菡如此靠近。 “不用。”他別開眼說,“我可以照顧好自己。” 通過這段時間的來往,李碧菡知道他就是這樣的性子,因此也不急於將兩人的關係修補到正常母子的狀態,而是像寫信那樣,借著視頻的機會同他聊了些日常。 說到原本屬於時的那份股份已經拿回,將連同李碧菡本人的一起轉到時名下,包括還在談判中但已經板上釘釘的部分時家資產,時搖頭道:“我不需要那些東西,你不用這樣……” 不用這樣為我奔波操勞。 似是聽到了未盡話語,李碧菡先是一愣,繼而微笑。 “無論你要不要,該屬於你的,一樣都不能少。” 她看著小小一方屏幕裏的時,罕見地展現出作為疼愛孩子的母親固執的一麵:“或許與過去和解這件事,隻有等到一切回歸原位,我才能做到。” 經由提醒,後來,時曾無數次問自己是否真的放下了,是否真的表裏如一,與過往達成了和解。 答案是不知道。 他躲在一具堅固的殼子裏,任憑外麵的人敲門告訴他天已放晴,他依然不敢輕易出去,除非覺得足夠安全,才會探出腦袋四下張望。 他怕一旦感受過陽光,就再也不想回到陰冷潮濕的地方。 悲劇往往都是由固執和貪婪造就,他寧願未卜先知死於絕望,而不是被歲月慢慢吞噬,活回從前的令人嫌惡的模樣。 所以他拚命否認過去,否認記憶,為的就是防患於未然,不給悲劇重演的機會。 哪怕現實總是枉顧他的意願,發生一些措手不及的意外狀況。 今年的冬天來的比往年早一些,陽曆十二月剛去過一半,潯城的溫度就降至負值。 雖然屋裏有地暖,李碧菡還是擔心時受涼,抽空購置兩床新的羽絨被寄來,讓時樓上樓下各放一條,這樣平時畫累了懶得上樓,可以直接去沙發上躺躺。 買的時候還特地問一句:“現在就你一個人住吧?” 時說是的,李碧菡便沒再多問。回頭想起,時才明白過來,李碧菡大約是在打聽他有沒有談戀愛。 時一時半會兒沒這個打算,但想到那個人還沒走,心裏總是不定當。 周末潘家偉約時出去看畫展,他答應了。 即便潘家偉說普通朋友吃個飯逛個展很正常,讓他不要有負擔,時還是有種莫名的愧疚感,周六特地去超市買了些零食,挑的都是年輕人喜歡的膨化食品和碳酸飲料。 拎著東西回去的時候碰上快遞員,從楓城寄來的被子就在這趟車上。 李碧菡提前交代過被子是曬好了的,比較蓬鬆,但時也沒想到會蓬成如此巨大的體積。 趕時間的快遞員依舊把東西丟在門口就走,足有大半個人高的箱子分量不算重,隻是不好搬。時把購物袋掛在臂上把箱子抱起來,就看不見前麵的路,打著晃往院子裏走,被圍花圃剩下的一塊磚頭一絆,身體重心登時往一邊歪倒。 沒倒下來,被不知從哪裏伸出來的另一雙手扶住了。 低沉的聲音隔著箱子傳到耳朵裏:“你鬆手,我來吧。” 緊接著手上一輕,那箱子被橫空扛了起來,時回過神時,隻看見一道挺拔的背影。 這回是正大光明進的屋,站在客廳正中,傅宣燎問:“要送去樓上嗎?” 時手握鑰匙,沒聽清地“啊”了一聲,傅宣燎便明白了,扛著箱子往樓梯走去。 他大概能猜出這裏麵裝的是被褥類的東西,卻也沒想到是如此紮實的兩大床。時把箱子打開,被壓實了的被子彈到臉的時候也有些懵,先抱出一床放到臥室的床上,剩下的就不知該如何處理。 傅宣燎猜測:“這些,弄回樓下去?” 時背對著他,將鋪開的被子翻過來又折回去,不發一言,像在等他自行離去。 傅宣燎有意拖延,問:“是李姨寄來的?” 時仍是不答。 倒是對麵鄰居家的窗戶打開,潘阿姨衝這邊喊:“家裏做了年糕,小時你過來拿些回去吃!” 應了一聲,時直起腰,麵向傅宣燎時的神情冷淡,就差把“趕客”兩個字寫在臉上。 “能借洗手間用一下嗎?”傅宣燎舉起沾滿灰塵的手,“洗完就走。” 時著急出門,看一眼他因為搬快遞弄得灰撲撲的手心,到底沒說什麽,扭頭下樓去了。 這便是同意了。傅宣燎徑直走向連著主臥的衛生間,洗個手足足花了五分鍾時間,都快把洗手液背麵的配料表背下來了,時還沒回來。 其實他也不知道還能對時說些什麽。 仿佛麵對一座堅固的堡壘,炮彈打不穿,所有進攻都失效,他拚盡全力也不足以撼動分毫。 那天之後,傅宣燎很是失魂落魄了一陣子,因為時非但不再愛他,也不恨了。時親口說的,由不得他不信。 加之他熬了幾個通宵繪製的畫,被時眼也不眨地燒掉,任是鐵打的心髒也會痛。 最後的底牌也宣告無效後,傅宣燎甚至想過,不如就拿著那份合同,強行要求執行上麵的條款。橫豎還有五年,五年不夠再續五年,總能熬到時鬆懈退讓。 可他無所畏懼敢做這種瘋事,時卻不一定受得了。 他的小蘑菇遭過一場大難,剛拚湊完整的身體還不夠牢固,一碰就要碎了,此刻既需要一劑猛藥,也需要適度的溫和調養。 不如先離開一陣吧,傅宣燎想,反正待在這裏也沒什麽用,徒惹人白眼。 想起正大光明偷聽到的關於潘家偉約時明天去看畫展的事,傅宣燎咬牙,克製住了跑到隔壁把那小子揪出來揍一頓的衝動。 他不想公平競爭,因為本來他就該贏在起跑線上。 他不怕被人嘲笑勝之不武,哪怕能仗著一點點餘情,哪怕時對他還有一點點…… 還沒來得及陷入懊惱,傅宣燎一腳踩到一個軟綿綿的東西。 且聽一聲淒厲的貓叫,還沒反應過來怎麽回事,就見一團白色的球狀物從床底下竄出,撞在床頭櫃上,又急急忙忙從傅宣燎兩腿之間穿過去,眨眼間便跑沒了影。 原來是那隻貓。 弄清情況的傅宣燎鬆了口氣,驚魂未定地放下手中的被子,視線偶然觸及挨著床櫃放的一個小盒子。 是個紙質盒子,約有他一個巴掌大小,本來在角落放得好好的,被剛才倉皇逃竄的貓打翻,蓋子也掉落一旁。 傅宣燎蹲下,低頭看向地上的藍色紙盒。他沒有偷窺的打算,但這盒子太輕,裏麵的東西也不重,貓撞一下就散了一地。 想著幫時收拾好,傅宣燎伸手過去,先將那有些破舊的紙盒撿起,剛對上麵已經褪色的紋理感到熟悉,目光又被盒底放著的東西吸引了去。 一張薄薄的銅版紙片,上麵印著摩天輪圖案,來自楓城某遊樂園。 下麵是張一模一樣的入場券,連日期都相同,去年的11月21日,時的生日,傅宣燎還記得那天下了場雨。 再下麵是幾張紙條,其中兩張出自他放在家裏的那種便簽本,一張寫著“我上班去了”,另一張寫著“有事打我電話”。 後麵兩張字跡較新,寫了兩句混不吝的話,一句說要剝栗子給他吃,一句讓他關好窗戶,小心隔壁的“色狼”。 自己的字跡,傅宣燎不可能認不出。 最底下,是一張對折疊起來的a5紙。傅宣燎隻記得那時候自己困得睜不開眼,麵對時的要求極盡敷衍,草草幾筆就畫了個蘑菇遞回去。 他自己都不知道畫成什麽樣的東西,竟被時留到了現在。 而因為有幾分重量散落在地上的,更不是什麽值錢的東西一串藍寶石手鏈,一株沒能存活的薔薇花莖,還有兩瓣幹燥的栗子殼。 這些便是時所有的寶貝了,被擦得幹幹淨淨,存放在無人知曉的角落裏,若不是方才無意,說不定永遠不見天日,隻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被時偷偷拿出來,抱在懷裏。 一時間,傅宣燎連呼吸都滯住,心底酸酸麻麻泛開的,是劈頭蓋臉砸下來、幾乎讓他滅頂的震撼。 他渾身戰栗,五感失靈般的,以至上樓的腳步聲都沒聽見。 直到時推開門,看見蹲在床邊的人,再看向他拿著的東西,手一鬆,裝滿食物的袋子應聲落地,傅宣燎才緩慢地轉過頭,對上那雙倏然睜大的眼睛。 那裏麵有驚惶,有無措,還有事發突然來不及遮掩的濃烈情緒。 與之相比,傅宣燎此刻的心卻變得很空,像被抽光了氧氣,空到隻來得及想兩件事。 原來他給時的隻有這麽輕,這麽少。 原來時給他的全都是言不由衷,悄悄藏起來的,才是一份沉甸甸的、從未熄滅的愛意。第54章 把掉在地上的東西放回盒子裏,還沒來得及蓋上,就被衝來的時劈手奪了過去。 “誰讓你碰我的東西?”時抱著盒子,欲蓋彌彰地側著身,“你不準看,你走。” 可是傅宣燎已經看到了,將他不曾訴之於口的珍惜和歡喜,看得清晰又分明。 “我不走。”傅宣燎說,“我走了,你又要難過。” 腦中的弦崩斷的聲音,震得整具身體僵硬,時如靈魂出竅般地呆立原地。 他知道了,全都知道了。 這盒子裏的東西猶如一柄劍,砸開了他的軀殼,微薄的尊嚴碎裂一地,如今再辯駁隻會顯得可笑至極。 “你走……”騰出一隻手扶著門框,時讓出一條道,“我讓你走,你走啊!” 傅宣燎從未見過時如此激烈的反應,他的嘴唇都在哆嗦,扒著門框的手指關節也泛了青。 可傅宣燎還是說:“我不走。” 他亦未從震驚中完全抽離,隻知道一旦走了就再難有機會翻盤。 他近乎咬牙切齒地說:“除非你告訴我,為什麽藏著這些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