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不像是對兒子說的,反倒像對認識多年的好友。  時卻很適應這樣的相處模式,認真思考了下,總結道:“容顏易老。”  恰逢零點,遠處鍾樓敲響,預示著新的一年到來。  李碧菡忽地歎了口氣:“是啊,又老了一歲。”  這回輪到時勸她:“每年都是一段新的旅程。”  扭頭望去,傅宣燎正守在不遠不近的地方,看見他回頭,便露出微笑。  礙於長輩在場,他隻用嘴型無聲地說了句什麽,時假裝沒聽懂,轉回去,繼續向前走。  然後也彎起唇角,在心裏默默地說,新年快樂。  時懷亦車禍重傷入院的消息,新年的第二天就傳遍楓城的大街小巷。  如今時家沒了主心骨,李碧菡不得不替時出麵,幫忙安排各項事宜。  時自是不能袖手旁觀,他在附近的酒店住下,白天李碧菡在公司處理公事,時就抱著小小本本在外麵畫畫,時間久了,集團上下都曉得這個漂亮的年輕男孩是時懷亦唯一的兒子。  對於外界的聲音,時向來不聞不問,隻在感受到來自集團員工們過分殷勤的招待後,減少了跟去公司的次數,多出的時間去找江雪,或者去馬老師家坐一坐。  最近時的生活重心放在年後的人像畫決賽上,兩人討論了幾個來回,都沒能把出賽的題材選定。  “還畫媽媽,不行嗎?”時問。  馬老師戴上老花鏡,翻開比賽章程指給時看:“上麵規定,初賽和決賽不可以畫同樣的主題。”  這讓時犯了難。他本就不擅長人像繪畫,自己不願意畫的人更是無法下筆,可決賽迫在眉睫,除了李碧菡,還能畫誰呢?  帶著這樣的難題,時連午飯都沒吃好。  回去的路上,傅宣燎下車給他買了份糖炒栗子,開口的那種,很容易剝開。時接過去慢吞吞往嘴裏塞,吃著吃著沒了動靜,扭頭一看,竟是闔眼睡了過去。  後來是被傅宣燎叫醒,本來懶得動彈想裝睡到底,孰料傅宣燎使出殺手鐧,湊到耳邊說:“再不睜眼我就抱你下去。”  時在慌亂中還要扮演剛醒,慢吞吞對上傅宣燎含著笑意的眼睛,無端生出些起床氣。  “幹嗎呀?”他望向外麵,覺得這地方似曾相識,“這是哪裏啊?”  傅宣燎被時無意識的撒嬌弄得心跳都快了幾分,好不容易克製住在這裏吻他的衝動,拉著他的手帶他下車,溫聲道:“帶你去看個好東西。”  進到酒店模樣的建築內部,看見熟悉的裝飾吊頂和桌椅擺放,時才想起,這裏是當初拍賣《焰》的場地。  一起湧入腦海的,還有當時周圍的冷嘲熱諷,以及自己的畫被署上別人的名的痛。  幾乎是下意識想逃離,可時還沒來得及轉身就被抓著手腕拉了回來。  “相信我。”傅宣燎說,“我不會傷害你。”  即便他這樣說,時仍然畏懼。  此處正在舉行一場與美術有關的宴會,舞台的大屏幕上出現一幅幅畫作,許多圈內的畫師和鑒賞家圍坐在一起欣賞、點評,時隻在旁邊聽著,不敢加入,就算有人認出他過來敬酒,他也不知該作何表情。  何況他們說的話,時一句也聽不懂。  先是一位有過幾麵之緣的鑒賞家,笑容和藹:“當時我就說,你不可能做出那種事。”  “誰也不想碰上那種事。”再是某位畫界前輩,寬容豁達,“好在一切已經水落石出,今後好好創作,讓不愉快隨風而去吧。”  還有素未謀麵的媒體人員,懷著打探的目的:“請問時先生您這次來到這裏,是為了親自為自己的畫作正名嗎?”  被傅宣燎攔了下來。  帶著一頭霧水的時往場邊去,找了處人群稀疏的地方讓他坐下,傅宣燎指向舞台:“看,開始了。”  時懵懂地抬頭望去,隻見一道光倏然亮起,打在屏幕之上。  而屏幕正中,正是那幅出自他手、如今已不見蹤跡的《焰》。  後來發生的事,時都記不太清。  隻記得好像做了個夢,有人將他的畫的照片展出,並根據權威鑒定師出具的鑒定結果,更正了該畫作的作者姓名。  醒來後時不信,看見畫的下方赫然署了“時”的名,聲音和畫麵通過感官傳遞到心髒,引起震耳欲聾的跳動,才有了一些實感。  台上麵熟的主持人在為主辦方曾經弄錯畫作的作者表示歉意,然後再隆重介紹這幅出自新生代畫手時的匠心與靈氣並存的作品。  他的每一筆沉浸,每一根線條傾注的心血和感情,都被看到,都得到認可。  那麽多溢美之詞落入時耳中,所有掌聲和讚揚為他響起,恍惚間,時又回到那個為他鑄造的夢境。  不同的是,這次的美夢,永遠不會醒。  宴會結束,喧囂散場,時走在通往外麵的走道上,忽然歪了下身體。  被傅宣燎眼疾手快地扶住,皺眉道:“讓你少喝點。”  時扯開嘴角,眯起眼睛:“我高興。”  千金難買小蘑菇高興,傅宣燎便隨他去,心想等下說不定有驚喜。  等車行駛在路上,才發現想多了。時醉歸醉,神智卻還清醒,甚至還有力氣掏出小本本,畫了幅還原度高達百分之九十九的鍾樓夜景。  他把畫舉到傅宣燎麵前,問:“好不好看?”  傅宣燎說好看,他不信,又問:“真的?”  “真的,你要是不信,可以問問別人。”  “我就問你。”  “好。”  傅宣燎應了一聲,把車停在路邊,把本子接過來在閱讀燈下細細打量,然後由衷地說:“很棒,比當年畫室的老師畫的都要好。”  時還是懷疑他的鑒賞水平:“可是,你隻學了不到一周。”  “那又怎麽樣,好壞我還能分不清?”傅宣燎指了幾處,“看這幾根線條,沒個十幾二十年的勤學苦練,怎麽畫得出來?你這些年有多用心多努力,我都看在眼裏。”  “你想想,剛才那些人每幅畫都會鼓掌嗎?還不是因為你畫得好,特別的好,不然他們正眼都不樂意瞧。”  話音落下,車內一時安靜。  接著,時在寂靜深處,抬手抹了下眼睛。  把傅宣燎嚇得不輕,以為自己哪裏說錯,想哄又不知該從哪裏哄起,隻好抽了紙巾,扮了時的下巴讓他轉過來,輕輕為他拭去眼角溢出的淚,說:“我錯了,你別哭。”  笨拙得連家貓都不如。  時罵不出口,心裏百轉千回,啟唇唯餘一句:“你好煩。”  傅宣燎一愣:“我、哪裏煩?”  時不想說,他就追著問,一副虛心求教的樣子,仿佛隻要時說了,他就能原地改正。  被追問得沒辦法,時隻好說:“總是隨便道歉認錯。”  明明有很多事情並不是你的錯。  “這也不算……”傅宣燎說到一半改口,“行,我改。還有嗎?”  當然有。  可是時搖頭,是不打算告訴他的意思。  時流著淚,在心裏默念,你好煩啊。  總是在我接受了自己很渺小的現實之後,又告訴我你很棒,也很偉大。  你渺小的心願在我眼裏,是比任何事都要重要的存在。  很久以前,時以為自己喪失了哭的能力。  現在他才知道,哭這件事也需要天時地利。從前麵對命運不公,麵對千夫所指,他可以堅強到冷漠以對,因為他孤軍奮戰,流淚也沒人看見。  而現在,他才敢袒露自己的脆弱和委屈,這是不同於心死神滅時的痛快發泄,而是一種因為被珍惜著,疼愛著,有人會痛他之所痛,才會流下的淚。  是故作堅強那麽久,終於甘心示弱的淚。  見時的淚非但沒止住,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勢,傅宣燎徹底慌了神,丟掉紙巾用手去揩,湊上去用唇去堵,眼淚流進嘴裏,鹹中帶著苦澀。  他好像明白了時為什麽哭,卻依然不知該如何安撫,隻好側過身,手忙腳亂地將時摟進懷裏。  時亦回抱住他,手指陷入肩背繃緊的肌肉裏,抱得很緊。  曾經徘徊在許多個命運的岔路口,時頑強掙紮,也企盼有誰來將他拯救。  如今等到了,他又怕握不住,怕一個不留神,又讓他溜走。  稍稍喘勻呼吸,時仗著酒給的勇氣問:“你會走嗎?”  “要是你走了,我怎麽辦?”  “等你發現不該是我,怎麽辦,後悔了,怎麽辦?”  倉促地問了一連串,先得到的回應竟是一句迷信。  傅宣燎粗聲道:“大好的日子,不準說這種晦氣話。”  接著,他狠狠心推開時,讓他與自己麵對麵。  “不是你,還能是誰?”傅宣燎說著,睜大已經泛紅的眼睛,“你看,一直是你,從開始到現在,隻有你。”  他用每一個行動驗證說過的話,時也確實在他眼裏看見了自己。  滿滿的,都是名叫時的自己。  兩人對視良久,待時喘息平複,情緒逐漸穩定,傅宣燎呼出一口氣:“等回去,慢慢說給你聽。”  “雖然你可能不信,但是我一定要說給你聽。”  時這回沒說“不”,而是閉了閉眼睛,擠出最後兩滴淚水,任由脫力癱軟的身體落回麵前的人懷裏。  再次將時抱住,傅宣燎貼在他耳邊:“還有什麽我不知道的事,以後你也慢慢告訴我,好不好?”  又得寸進尺,借打商量的名義引他道出真心。  可現在不是計較的時候。  因為聽見溫柔話語的同時,時還捕捉到另一個聲音。  他抬手按住心髒,感受掌心之下破土而出的震顫。  是低入塵埃,也能開出花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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