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拉上了窗簾的窗戶外麵,傳來了移動超市車子到達的樂曲。


    世界上,每一個地方


    都有歡笑,有眼淚


    各處的人們互相幫助


    在小小的世界上


    這是迪士尼的旋律,小心所喜歡的遊樂項目“小小世界”裏的曲子。“小小世界”的音樂從安裝在車子上的大喇叭裏傳向四方。小心從小就聽著同樣的曲子和車子一起到來。


    音樂停下後,傳來廣播聲:


    “打擾大家了,感謝大家的惠顧。這裏是三河蔬果店的移動銷售車。這裏有生鮮食品、乳製品、麵包及大米。”


    小心家離國道邊的超市有挺遠的路,如果不開車是去不了的,所以從小心童年時期就是這樣,每個星期一次,她家後麵的一個公園裏就會有三河蔬果店的車子停在那兒。住在附近的老年人和帶著幼兒的媽媽們聽到了音樂之後,便紛紛趕來購物。


    雖然小心從未去那兒買過東西,她母親卻是經常去那兒買的。聽見母親說過:“三河店來賣東西的大叔已經上歲數了,不知道他還能來多久呀?”


    當年,大型超市沒有開店的時候確實很方便,會有更多的人來這裏買東西。現在則不同了,有的人抱怨車載喇叭裏傳出的音樂太吵,可以說是已經成為一種噪聲問題。


    小心覺得這還不至於算得上噪聲,聽到了音樂之後,感覺不好也不壞,能提醒她此時屬於平日裏的大白天。這音樂讓她意識到這一點。


    孩子們在笑,聽得見他們的聲音。


    原來平日裏的上午十一點是這樣的一種時間呀,小心不去上學之後才明白。


    本來,從小學生的時候起,三河蔬果店的車子對於小心來說都是暑假或寒假的時候才會看見。


    到去年為止,她無法想象自己平日會這樣全身僵硬地待在屋子裏。


    小心在房間裏靜靜地看著音量調得很低的電視,希望電視屏幕發出的光亮不要透出去。


    即使三河蔬果店的車子沒有來,麵對著小心房間的公園裏也經常會有住在附近的年輕媽媽們帶著孩子們來玩。小心看見那些手柄上掛著各色袋子的嬰兒車並列停在公園的長椅邊時,就會想:“啊,上午快要過去啦!”她們是在十點至十一點的時候聚在這裏,十二點是午飯的時間,她們那時就各自離開了。


    這時,窗簾便可以稍微地拉開些了。


    隔著淡橘色的窗簾布,房間在大白天裏也有一些昏暗,一直這樣待著,小心覺得會有一種內疚漸漸逼近,有一種覺得自己太不像話的自責的感覺。


    一開始待在家裏會覺得挺舒適的。雖然沒有受到任何人的指責,但是漸漸地,小心也明白了這樣下去是不行的。


    社會上的那些既定的規則,全部都有它們存在的理由。


    比方,到了早上應該把窗簾拉開。


    比方,學校是孩子們都必須要去的地方。


    前天,和媽媽一起去參觀了自由學校(譯注:自由學校——日本民間公益組織,為不去上學的學生提供教學和交流的場所。不去上學——不登校的學生有各式各樣的原因,其中以遭遇校園霸淩、抑鬱等原因為主。),小心本來覺得去那裏上學不會有什麽問題。


    可是,早晨起來後,她卻感覺不行了。


    原因和過去一樣,肚子疼。


    那不是小心裝病,而是真的疼。


    小心不明白為什麽會這樣。到了早上,應該去學校的時間了,也不是裝,肚子真的會疼起來,有時頭也會一起疼。


    媽媽便對她說了,不要太勉強自己了。


    所以,小心並沒有什麽顧慮,她離開二樓自己的房間,下到樓下的餐廳裏。


    “媽媽!我肚子疼了。”


    正在準備熱牛奶和烤麵包片的媽媽聽見小心這麽說,臉上立刻變得沒有了絲毫的表情,陷入了沉默。


    她看也不看小心一眼。


    媽媽隻是低著頭,仿佛沒有聽見小心的聲音,徑自把冒著熱氣的盛牛奶杯子端到餐桌上。隨即,她又用不耐煩的聲音問:“你這肚子疼是什麽樣的感覺?”


    接著她又把套裝外係的紅色圍裙不耐煩地解下來,坐在了椅子上。


    “和往常一樣。”


    小心小聲地回答。她的話音未落,媽媽又繼續問:


    “你說和往常一樣,怎麽昨天還什麽事都沒有呀?自由學校和普通的學校不一樣,用不著每天都去,上學的人數也比普通的學校少,老師們看上去也都很不錯的感覺。小心你說過願意去的。怎麽辦呢?你不去了嗎?”


    被媽媽逼問著,小心立刻便能明白她是想要自己去的。可是不對呀。


    小心不是不想去,也不是裝病,而是真的覺得肚子疼。


    看見小心不作聲,媽媽神情煩躁地突然看起了鍾。“啊!已經這個時間啦!”她嘖了一聲。


    “你到底打算怎麽辦?”


    小心腳底像被釘上了釘子似的動不了。


    “我去不了。”


    不是不想去,是去不了。


    小心鼓起全部勇氣小聲地說完之後,媽媽在她麵前大聲地歎了口氣,表情就像她自己身上的什麽地方也開始疼了似的。


    “……你是今天不能去,還是再也不去了?”


    小心回答不出來。


    今天沒法去,下次會不會肚子疼沒有把握。自己明明不是裝病,真是肚子疼所以去不了,卻受到了媽媽這樣的質問,她心裏不由地感到了一陣悲哀。


    小心無言地望著媽媽,媽媽說了一聲“夠了”,就站起了身。她衝動地拿起了盛早飯的盤子,把烤麵包扔進了水槽邊的三角形塑料筐裏。“牛奶你也不喝了吧?我還特意給你熱了!”說完,她也不聽小心的回答就把牛奶倒進了水槽裏。隻見熱牛奶的霧氣騰起在了灶間,又迅速地和流水聲一起消失了。


    小心本想過一會兒吃這份早餐,可是她連說話的機會都沒有。


    媽媽看也不看穿著一身睡衣直挺挺地站在門口的小心,嘴裏說了一聲“你稍微讓一讓”,就從她旁邊穿過,隨即消失在裏麵的客廳裏了。接著,便聽見她給哪裏打電話的聲音:“啊,不好意思,我是安西呀。”她剛才的不愉快仿佛一掃而光,聲音聽上去像變了一個人似的。


    “哎,是這樣的,說是肚子疼了起來。實在是太抱歉了。那天去參觀的時候這孩子挺積極地主動說要去的。是呀!是呀!真是給你們添麻煩了……”


    媽媽領著小心去的那所自由學校其實是一個叫作“心的教室”的地方。


    那個入口處的廣告牌上寫著“支援兒童教育”的文字。


    從這幢氛圍看上去既像學校又像醫院的舊房子二樓上傳出了孩子們的聲音。估計都是些小學生。


    “小心,我們進去吧!有點緊張吧?”


    媽媽雖然笑著,看上去卻比小心還要緊張。她把手放在小心的背上,推著她。


    這裏的名字居然叫“心的教室”,感覺挺不好意思的。


    和小心一樣的名字。


    媽媽估計也意識到了吧,當然,她原來也不可能是為了讓小心進這裏而給女兒起這個名字的。這樣一想,小心的胸口不由地一陣疼。


    原來,不登校(譯注:不登校——指不去學校上課的狀態。學生不登校的原因多種多樣,在早期研究中多數因為身體原因或經濟狀況而不能去學校,近年來社會和媒體關注的多是由於校園霸淩或抑鬱等原因不願去學校的學生。)的孩子們除了本來的學校還能來這樣的地方,小心如今也是第一次知道。上小學的時候,在小心的班上沒有孩子發生拒絕來學校上課的問題。大家可能或多或少地找個借口賴學一兩天,但是沒有哪個孩子會到這樣的地方來上學。


    在這裏迎接她們的老師們都把這所“心的教室”稱呼為“自由學校”。


    小心換上了一雙穿不慣的拖鞋,腳趾有點兒涼颼颼的不舒服,在被帶去的房間裏坐在一張椅子上,縮著腳趾。


    “安西心同學,你是雪科第五中學的學生吧?”


    仿佛是要確認一下,老師親切地露出笑臉。她的模樣年輕,就像那種電視裏兒童節目中唱歌的姐姐類型的人。掛在她胸前的向日葵形狀名牌上,寫著“喜多島”的名字,還畫著她的素描像,看樣子素描像是某個小孩給她畫的。


    “是的。”小心回答的聲音既小又含混。小心自己也不明白怎麽隻能發出這麽輕的聲音來,一點兒辦法也沒有。


    喜多島老師聽了莞爾一笑:


    “我也是呀!”


    “哦。”


    這以後,對話就中斷了。


    喜多島老師長得漂亮,留著短發給人一種活潑的印象,而且她的眼神非常親切。小心對她產生了好感,心裏卻不合時宜地羨慕地想著:她現在已經畢業了,不再是那個學校裏的初中生了。


    實際上,說小心是雪科第五中學的學生也並不完全準確,因為她剛入學不久,隻是第一個月的四月份在那裏學習過。


    “已經給那兒打過電話了。”


    媽媽返回來的時候又恢複到原先的不愉快的聲音,在飯廳裏,看著呆立在那兒的小心,她的眉頭又皺了起來,嘴裏說:“既然肚子疼就睡覺去吧!已經準備好了給你在學校裏吃的便當,那麽,你就在家裏吃吧。放在那兒了,能吃得下的時候你就吃吧。”


    她說這話的時候也不看小心一眼,然後便開始忙著出門了。


    小心難過地想,如果現在爸爸在的話,或許能夠幫幫自己。雙親都上班,爸爸的公司離家更遠,所以他早上起床更早。等到小心起床的時候,他基本上都已經不在了。


    小心覺得繼續待下去的話更會惹得媽媽不開心,就一聲不響地上了樓。她聽見背後朝著她的方向傳來了一聲媽媽的歎息。


    小心下午醒過來的時候,時間已經三點了。


    在一直開著的電視上,內容已經變成了午後的大眾節目了。娛樂界的八卦和新聞都已經結束了,換成了電視銷售的節目檔,小心一振,從床上起來了。


    不知道為什麽這樣地困乏,同在學校時相比,待在家裏更容易感受到睡意。


    小心揉揉眼睛,擦幹淨嘴角的唾液,關上電視,走下一樓。站在洗臉台前把臉洗幹淨了,覺得肚子裏空空的。


    進了餐廳,打開了媽媽留在餐桌上的便當。


    打開用格子布包著的便當時,小心想,媽媽在包起便當的時候,肯定以為自己是在自由學校吃這便當的。這麽一想,她內心沉甸甸的,特別想和媽媽道歉了。


    在便當的上麵,放著一個小盒子,打開來一看,發現裏麵放著小心喜歡的獼猴桃。便當是小心喜歡的三色蓋飯。


    吃下了一口之後,小心低下了頭。


    怎麽都想不通,參觀自由學校的那一天自己覺得在那兒挺開心的,現在卻去不了了。就是因為今天早上肚子疼了,這樣一來,以後也再沒有心情去了,整個事情都要泡湯了。


    那個自由學校裏,既有小學生,也有初中生。


    大家看上去都不像那種“逃學的孩子”,全是一些樣子很普通的孩子。既沒有表情特別暗淡的,也沒有長相特別難看的,都不像那種容易被大家疏遠的類型。


    但是,來這裏的中學生們都沒有穿校服。


    有兩個女孩子看上去比自己的年齡大一點,她們把彼此的桌子靠在一起說著話。“哇,太好了!”“不過……”這景象和小心原先上的初中的景象沒什麽兩樣。看著她們,就覺得腹部下麵又要開始疼了,不過,想到她們也是不願意去上學的人,小心不禁覺得不可思議。


    喜多島老師領著她參觀的時候,有一個挺可愛的孩子跑來告狀:“老師!真矢打我了!”小心看了想,如果來這兒,就會和這些孩子一起做遊戲了。想象中這些真的都有可能發生。


    在小心被領著四處參觀的時候,媽媽和這裏的總負責人一起待在最早進來的房間裏。


    雖然媽媽什麽都沒有向小心透露過,可是看樣子在這次領著小心來參觀之前,她自己已經來過這裏好幾次了。別的老師看見媽媽時都認識般地向她打招呼,說明他們不是初次見麵。


    小心記得,媽媽勸說她去參觀學校時的樣子有些不太自然:“小心,有點話想和你說……”媽媽也是為難,她在這件事上也盡她所能地小心謹慎了。


    走近媽媽等待的房間時,小心聽見裏麵傳出了多半是那個負責人的聲音:


    “這種孩子並不罕見,他們習慣了小學大家庭般的環境,進了初中以後,適應不了突然的變化。尤其是,第五中學在這場學校合並中受的影響特別大,在這一區域屬於學生數量格外多的。”


    小心聽到這兒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這話也不算傷人的話。她在內心說服自己。


    的確,因為進了初中,從小學隻有兩個班級的環境突然變成了七個班級,一開始小心是感到不知所措。班級裏幾乎就沒有以前認識的同學。


    但是,並非如此。


    我並非因為“無法融入”,根本不是因為這種無關緊要的原因而不能去上學的。


    這人一點都不明白我的遭遇。


    小心旁邊的喜多島老師臉上沒有猶豫和其他的表情,毅然地說了一聲“失禮了”,便推開了門。麵對麵地坐著的上了年紀的老師和媽媽一齊朝著進來的小心他們轉過了頭。


    小心看見媽媽的手上握著一條手絹,她但願媽媽不是因為哭了才拿著這條手絹。


    如果電視開在那兒,小心自然會一直看下去。


    坐在那裏看著,就是什麽事情都沒有做,感覺一天便很容易地過去了。


    然而,電視裏的內容哪怕是有著故事情節的電視劇,小心看了以後多半也會回憶不起來,結果就會覺得一整天不知自己在幹些什麽。


    節目裏做主婦的人遇到街頭采訪,隨口說一句“孩子去上學的時候我……”,小心聽了後便會因為沒有去學校覺得自己很糟糕,有種被她們非難的感覺。


    在中學擔任小心班主任的伊田老師是一個年輕的男老師,至今他還經常來家訪。小心有時見他,有時不見他。這個老師來了以後,媽媽會來問:“老師來了呀,你見他嗎?”


    盡管心裏明白應該去見見,小心嘴上卻說“不太想見”時,媽媽並不發火隻是說:“沒關係,今天就我一個人來見他吧。”然後她把老師引進客廳裏。


    “對不起,今天小心有點兒……”媽媽說道。老師也就說“不要緊,沒有什麽關係”,放棄了和小心見麵的打算,並不會生小心的氣。


    原先小心沒有想到大人們對自己的任性能夠如此地讓步。一直以為老師說的話、父母說的話、大人說的話都是必須要聽的。這樣一來有了一絲希望,另外,小心也意識到一種特殊的狀態——


    大家現在都在遷就自己。


    有時候,小學時期的同班生沙月呀,關係很好的墨田會上門來。現在和她們已經不在一個班級了,估計是老師指點她們這樣做的。小心覺得自己不去學校很不光彩,所以也不願意和她們見麵。


    本來,和她們見了有很多的事情想向她們打聽,可是想到她們對自己小心翼翼的樣子心裏更加難受,結果對她們也避而不見。


    還在吃便當的時候電話鈴響了。思忖著不接比較妥當,小心便讓它自己去響了,後來鈴聲停了自動地變成了電話留言。


    “喂?小心嗎?我是媽媽呀!你在家的話就接一下電話。”


    是媽媽的聲音,親切而又溫和。小心急忙跑過去拿起了聽筒。


    “喂……”


    “喂,小心嗎?對不起,是媽媽呀。”


    和早上不同,她現在用的是一種溫和的語調。媽媽在電話的那一頭笑著。她究竟在哪兒呢?是從工作的地方跑開了嗎?周邊挺安靜。


    “你不接電話讓我挺擔心的,不要緊吧?在吃便當嗎?肚子已經不疼了嗎?”


    “沒關係了。”


    “真的嗎?我想,如果還疼的話去醫院看看更好吧。”


    “沒關係。”


    “媽媽今天要早點回家,不要緊。小心,才剛剛開始呀,今後的日子還很長。加油吧!”


    媽媽用明快的聲音來鼓勵她。小心聽著她的聲音隻是“嗯”著點點頭。


    今天早上媽媽還是那麽感情用事的樣子,估計有誰說過她了。大概在公司裏向什麽人求教過了。不過,總覺得媽媽是獨自一人自我反省後打來的這個電話。


    “加油吧!”小心不知道自己能否回報媽媽的期待,光是點著頭。


    四點鍾過了以後,就不能再待在一樓了。


    二樓的窗簾也要和早上一樣拉起來。


    等待那個聲音出現時的緊張感,每一回都很強烈,到現在還是習慣不了。為了使自己不在乎那個聲音,小心特地坐在調低了音量的電視機前,把自己的注意力放在電視節目上,可是仍然在無意中等待著那個聲音。


    正在想“快了吧”,就聽見家門前的信箱裏傳來啪嗒一聲響,是信件投進去的聲音。


    一聽見這個聲音,就明白“啊,東條來啦!”


    那是和小心同一個班級的東條萌。


    東條萌是轉校生,因為她父親工作的緣故轉校手續辦得晚了,四月份的新學期開始了一些日子之後,她才進了班級。


    她是一個非常可愛的孩子,運動神經也很好,坐在小心的旁邊。小心雖然也是女孩子,看見她的樣子還是會感覺到心怦怦跳。她長著細細的腿和胳膊及長長的眼睫毛,像那種法國洋娃娃似的,雖然不像是混血兒,卻長著一張混血兒般的跟日本人不一樣的端正的臉。


    老師把她安排在小心的旁邊是有理由的,她搬來的家同小心家隔了兩幢房子。既然是鄰居,老師希望她們能友好共處,小心也覺得能這樣真好。實際上,東條在轉來之後主動地問過“叫你小心行嗎?”,然後有兩個星期她們上學和放學路上都在一起。


    東條還讓小心去她家裏玩過。


    東條家給小心的印象是和小心家同一種建築格局,但是內部的格調完全不同。牆壁和柱子的材料呀,天花板的高度都是一樣的。可是放在門口櫃子上的東西呀,掛在牆上的畫呀,電燈的種類和地毯的顏色都完全不一樣。由於本來是同一種結構的房子,這樣的差別就顯得更明顯了。


    東條的家富有情趣,進了她家的門廳以後,立刻就能看見牆上掛著各種體現她爸爸的趣味的童話的繪畫。


    東條的爸爸是大學的老師,說是研究兒童文學的人。他從歐洲買來許多當年的圖畫書用的舊原畫,表現的都是小心也知道的《小紅帽》《睡美人》《小美人魚》《狼和七隻小山羊》《糖果屋》等圖畫書裏的場麵。


    “盡是些怪怪的畫麵吧?”東條——當時小心叫她小萌,這樣地問小心。


    “我的爸爸是這個畫家的作品收集者。收集了不少當年的格林呀,安徒生的圖畫書的插圖。”


    雖然東條說“盡是些怪怪的畫麵”,其實並不是這麽一回事。有《狼和七隻小山羊》裏狼闖進了家裏,小山羊們四處逃跑的著名畫麵;還有在《糖果屋》裏,漢澤爾一邊撒麵包屑一邊走路的畫麵。雖然上麵沒有魔女,但是光看這些就能明白是屬於那個故事裏的一個場麵。


    雖然是和小心家同樣麵積的房子,可是東條那個充滿了情趣的家不知為何讓人感覺更寬敞。


    在客廳裏有書架,不僅有英語書和德語書,還放著各種其他語言的書籍。


    “這本是丹麥語的。”


    東條拿起一本舉在手上告訴小心,小心聽了感歎無比。“太厲害啦!”她很實在地說。小心懂一點英語,但是丹麥語對她來說可是一種完全未知的語言。東條有點不好意思地告訴小心:“安徒生是丹麥的作家呀。”


    “我也看不懂,如果你對裏麵的氛圍感興趣的話可以借給你看。”小心聽了這話特別高興。用丹麥語寫的書,雖然書名看不懂,可是從封麵上的圖案能知道是《醜小鴨》。


    “另外,德語書也挺多的,就因為格林是德國人的緣故。”


    聽東條這樣說,小心更加興奮了。她知道不少《格林童話》裏的故事,這些外語圖畫書看上去全都那麽精美迷人。


    “下次你也來我家玩吧,不過我家什麽都沒有。”


    小心嘴上這麽說,心裏也覺得這個約定不久就會實現。當時她應該是這樣想的。


    可是,怎麽會變成現在這樣呢?


    東條從小心的身邊離開了。


    關於真田她們背後說過什麽話,小心覺得並不難猜。


    小心叫東條“小萌”時,東條一副困惑的樣子朝她揚起臉。


    在她的臉上,表情明顯像在說:“別這麽叫我。”別在大夥兒麵前——特別是別在真田她們的麵前這麽叫我。


    本來兩個人約好一起去參觀中學裏的各個社團。


    可是,到了約好的放學時間,東條卻和真田她們一起迅速地走出了教室。真田到了教室外麵的走廊上時,故意大聲地說:“啊……啊,單單的真可憐……”


    “單單”也就是“孤單單”的意思了。小心正在慢吞吞地收拾回家要帶的東西,感受到四周同學朝她投來的視線,她這才反應過來。


    真田的話在腦袋裏反複回蕩,小心誰也不看,獨自走出了教室。想到無論去參觀哪個社團都有可能撞上她們,立刻便沒有心思去了。


    ——為什麽?自己會被她們盯上?


    遭受無視。


    背後被說壞話。


    別的孩子們也受到告誡,不要和小心靠近。


    被嘲笑。


    嘲笑嘲笑嘲笑。


    嘲笑小心。


    有次小心肚子疼了,待在上鎖的廁所單間裏,卻能聽見外麵真田的笑聲。課間休息的時間馬上就要結束了,可是這些人還在外麵,小心咬牙忍著快要哭的心情開門出了單間,立刻從旁邊的單間裏跳出了大叫“啊”的真田。隨後她看著小心的臉,訕笑著。


    說是小心太慢了,要看小心在幹什麽,真田在旁邊的單間裏彎腰窺視。這也是後來偶然看見當時狀況的一個同班同學告訴小心的。小心聽了羞憤得臉都紅了起來。想到自己蹲著的樣子和脫褲子的樣子都被看見了,心裏立刻有一種東西碎裂的感覺。


    那個孩子說完後又補上了一句“她太壞了!”,然後馬上又說:“千萬別說是我說的呀!”囑咐了之後她才離去。


    茫然又難受,小心不知怎樣才好。


    沒有一個能夠安心的地方。


    總是發生這樣的事情。直到發生了決定性的“那件事”——


    小心就不去上學了。


    東條住得最近,自從小心不去學校後,東條每天都把學校發的學習材料和通知送來。


    她做得很認真規範。


    小心總覺得和她再親密些就好了,好像也有過能更加同她親密的可能性。可是東條隻是把這些東西投進她家的信箱裏,沒有進一步地按她家的門鈴。小心很多次地躲在自己房間的窗戶邊,看著履行義務般地把東西投入信箱後離去的東條的背影。


    東條身上穿的水手服式樣的校服,領子是青綠色的,領巾是胭脂色的。四月份的時候自己也穿著同樣的製服,現在隻能茫然地眺望著她。


    主要因為和別人的家離得比較遠吧,東條沒有和其他朋友在一起。小心看見她隻是一個人,心裏多少有些安慰。


    關於東條是不是受到老師的指點,要求她來看看自己,同自己說說話,而東條實際上卻沒有這麽做——對於這種可能性,小心盡量地不去想。


    “啪嗒”一聲傳過來,東條走了。


    * * *


    在小心的房間裏,有一個全身鏡。


    小心擁有了這間屋子以後立刻就掛上了這麵鏡子,石質的橢圓形鏡框是粉紅色的。小心看見映在鏡子裏的自己臉色很差,就想要哭,沒法繼續看。


    拉開窗簾確認了東條離去後,小心就慢慢地躺倒在床上了。音量小得幾乎都聽不見的電視閃著光亮,今天特別刺眼。


    小心不去學校了以後,爸爸把小心以前玩的遊戲機拿走了。他說:“她學校也不去,再給她玩這遊戲機的話,更不會學習了。”他還想把電視機也收走,媽媽說“再觀察一段時間吧”,總算阻止了他。


    當時雖然對爸爸恨得咬牙切齒,現在卻不這麽想了。可能真會像爸爸說的那樣,把日子都耗在玩遊戲上了。目前她確實是沒有在學習。


    進了初中,學習內容估計更難了,自己多半會跟不上了。今後怎麽辦呢?


    照在臉上的光線太刺眼了。


    還是把電視機關掉吧,小心想著,抬起了頭,她突然倒吸了一口涼氣。


    電視機根本就沒有開。


    不知什麽時候,電源已經關掉了。


    在屋子裏散發光亮的其實是靠近門口那麵鏡子。


    “咦?”


    小心愣住了,然後她沒有多想就走了過去。鏡子閃著亮光,像是從裏麵朝外發出的光芒,亮閃閃的令人幾乎睜不開眼。鏡麵映不出任何東西。


    小心把手伸了過去。


    小心伸出手去才想到,萬一鏡子很燙呢?然而鏡子的表麵和原先一樣,感覺涼颼颼的。然而,問題不在於溫度,小心的手剛用了點力——


    “啊!”


    小心大叫。


    她的手掌被吸到裏麵去了,鏡麵的觸感沒有了,仿佛將手伸進水裏。


    她的身體也跟著向前傾,一起被吸到鏡子裏麵去了。


    糟了!太可怕了!她剛一想,身體就被光亮吞沒了。在刺眼的強光中剛剛閉上了眼睛,身體就像穿過了一個冰冷的地方。


    想呼喚媽媽,聲音卻發不出來。


    身體好像到了遠處,又像在上升,又像在前進,不明白怎麽回事,有一種被向上拽的感覺引導著自己。


    “喂!起來吧!”


    小心躺在地上,右麵的臉頰感覺到了地麵的冰涼。


    腦袋裏一陣陣地刺痛,嘴巴和嗓子都覺得幹巴巴的。在抬不起頭的小心的旁邊,又傳來了聲音:


    “喂!快起來呀!”


    是一個女孩子的聲音,聽上去是小學低年級的學生。


    在小心的周圍,沒有這麽小的孩子。她搖搖頭,慢慢地睜開了眼,抬起了身子,朝著發出聲音的地方看過去,隨後,小心吃驚地倒吸一口涼氣。


    隻見一個奇怪的孩子站在那兒:


    “安西心,你醒過來啦?”


    她的臉像狼似的。


    原來是一個戴著狼的麵具的女孩,她的麵具是節日裏集市上賣的那種樣子。


    然而,怪異之處不隻這一點。盡管她戴著這樣的麵具,身上穿的卻像去參加彈奏鋼琴比賽,或是什麽人的結婚儀式一樣的洋服——一件鑲滿了花邊的粉紅色連衣裙。簡直就像麗嘉娃娃的服飾。


    另外,她剛才居然叫著我的名字?


    小心迷惘地四處張望。


    這裏是哪兒呀?地麵上散發著綠寶石一樣的光澤,簡直就像童話書《綠野仙蹤》裏描寫的那樣。


    小心覺得自己仿佛進入了漫畫或是舞台裏的世界。正這樣想,她忽然感覺到頭頂上有什麽陰影,然後抬起了頭。仿佛口中吸進了一大團空氣,她驚訝地捂住了嘴。


    居然有一座城堡高高地聳立在麵前!


    它是那麽雄偉壯觀,宛如在西方童話裏看到的那種城堡。


    “恭喜你啦!”


    這聲音回蕩在睜大了眼睛的小心耳旁。女孩子戴著假麵具,看不出她的表情,也看不見她的嘴型,然而多半是她的聲音。


    隻聽見她繼續說道:


    “安西心,恭喜你作為城堡的客人被請到了這裏!”


    在啞然無語的小心眼前,城堡的鐵格子大門打開了,伴隨著悠然的聲音。


    * * *


    小心的腦袋裏隻有一片空白。


    她接著隻是在想:必須趕快逃走。


    太可怕了。


    戴著狼麵具的少女,看不到一點兒她的真實表情,隻見她仰麵望著自己。


    小心祈禱這是一場夢或者是幻覺,可是少女沒有消失,依然仰麵望著自己。


    小心慢慢地轉回頭,看見有一麵閃光的鏡子。


    雖然和小心屋裏的鏡子不完全相同,可是它們的大小差不多。朝著這麵有著用各種顏色的磨得很圓潤的石頭裝飾著鏡框的鏡子,小心衝了過去。大概,這麵鏡子和小心房間裏的鏡子是相通的。從這裏穿過去的話,就能回到原來的地方了。


    小心背對著城堡,一聲不響地往前跑的時候,帶著狼的假麵具的女孩從她後麵一把抓住了她,撲到了她的身上:


    “你別逃!”


    在她的衝擊下,小心倒在了綠寶石色的地上,臉頰著地伏在地上。女孩又說:


    “不要跑呀!我今天早上就開始忙。都麵試過六個人了,你是最後的一個了。已經四點啦,沒有時間了!”


    “關我什麽事!”


    小心嘴裏叫著。


    她拚命地說出了這句話,對方是一個比她年幼的女孩子,所以小心說話的方式挺粗魯。她腦子裏還亂七八糟的一片混亂。


    她一邊挺身試圖擺脫女孩,一邊回頭向上看,城堡依舊聳立在她眼前。


    就像迪士尼樂園的灰姑娘城堡一樣,就像從一個幻想的世界出來的一樣。


    她想,這好像不是夢境呀。能感覺到摟住她腰的女孩子壓在身上的體重。這麽一想,她又恐懼起來,朝著散發光亮的鏡子使勁地爬過去。


    狼少女又叫了起來:


    “你幹什麽?怎麽也不想一想?沒看見城堡嗎?我不是和你說了嗎?冒險可能現在就開始了,這樣一個夢幻般的新世界,你就不向往嗎?發揮一下小孩子特有的想象力吧!”


    “關我什麽事呀!”


    小心帶著哭腔回答。


    不知道為什麽,總覺得現在還來得及。


    能夠回去,能夠擺脫這一切。


    小心的心裏雖然更亂了,腦子裏卻因恐懼越來越冷靜了。這不是夢境,這個孩子明顯地在說一些我所想象不到的事情。


    她猛然把小心的腰摟得更緊了,緊得快使小心透不過氣來了,小心不由地叫了一聲。


    “能讓你的願望實現呀!能讓平凡的你實現任何一個願望呀!你聽我說呀!”


    小心聽了心想:明明這是第一次聽說呀。然而她趴在那裏透不過氣,沒法回答。本來因為她是一個小孩子,所以並沒有把她放在眼裏,現在看來並不簡單。小心想著使勁地翻過身,按住了狼少女的腦袋。她的假麵具上的頭發軟軟的,抓在手上的腦袋小小的,驚奇地感觸到她真是一個小孩子。小心下定了決心推開她,擺脫了她的胳膊。


    小心直起了身體,掙開了她以後,接觸到了閃著光的鏡子。她覺得自己的手和來的時候一樣,有一種插在水裏的感覺,被朝著鏡子裏麵吸過去。


    “停下!”


    小心聽見這聲音之後停住了呼吸。然後她閉上了眼,繼續把身體傾向鏡子的方向,躍入了光亮之中。


    “你這個人呀……明天一定要來啊!”


    這句話結束後,小心耳朵裏嗡嗡地響著,然後各種各樣的聲音一下子遠去了。


    小心睜開眼眨了眨,看見眼前是自己熟悉的房間。


    有電視機和床,有從小就陳列在窗台上的長毛絨玩具,還有書架、桌子、椅子、化妝台。


    再一看,鏡子就掛在那裏。


    並沒有發出亮光。


    僅僅是照著自己睜大了眼睛的臉。


    心髒怦怦地激烈跳動著。


    剛才那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呢?她一邊想一邊不由地把手伸向了鏡子,又馬上縮了回來。


    現在,它又成了一麵照著自己和熟悉的房間的鏡子了。


    然而,會不會在鏡子裏麵有誰正看著自己呢?那個狼少女的胳膊會不會突然伸出來,一把抓住自己呢?小心越想越覺得害怕了。


    不過,鏡子看上去毫無異樣,隻是映出這裏的景象,什麽都沒有發生。


    小心看了看電視機上的鍾,愣住了。最近自己喜歡看的重新播放的電視劇已經到了開始的時間了。這麽快……時間在流逝。


    也許隻是鍾走快了,小心思忖著打開了電視機,果然電視劇已經開始播放了。鍾並沒有出錯,時間已經過去了。


    ——剛才究竟是怎麽回事?


    小心默默地咬著嘴唇。從鏡子跟前退了幾步,遠遠地看著。


    剛才發生的事情都是真的嗎?


    穿著睡衣的身子剛才被緊緊地抓住過,那種感覺仍然殘留著。


    現在想想仍是又驚又怕,小心伸出手,盡可能地保持著距離,心情緊張地把鏡子翻過去轉向牆壁。接著,立刻遠離了鏡子。


    她的手指還在輕輕地發抖。


    “到底是怎麽回事?”


    她自問著。又想起剛才被誰怒吼過的事情來了。因為平時不怎麽和人說話,偶爾自言自語的時候發出的聲音相當低,現在從喉嚨裏發出的聲音卻很爽朗。已經很久沒有同家人以外的誰說話了,很久了。


    那隻是做夢嗎?這樣想來,關於白天做的夢,有一種稱呼叫白日夢。這也是普通的事情吧?


    是不是我有點兒不正常呢?


    冷靜下來想一想,小心開始有點兒懷疑了,接著心頭湧起了另外一種擔心。怎麽辦?怎麽辦?怎麽辦?如果,隻是因為這樣子成天地待在家裏,腦子裏便產生了幻覺的話怎麽辦?


    ——能讓你的願望實現呀!


    不知為何,亂哄哄的腦子裏突然冒出這句話來。


    ——能讓平凡的你實現任何一個願望呀!


    如果說是幻覺的話也未免印象太鮮明了,這個聲音仿佛還在小心耳邊響著。她的眼睛也會忍不住地注視牆上那麵已經被翻過去的鏡子。


    就在這時,門口傳來了媽媽的聲音。


    “我回來了……”


    如果被媽媽發現正在看電視的話一定會挨罵。小心急忙拿起了遙控器,關上了電視,回答道:“你回來啦。”剛才,媽媽在電話裏說過要早點兒回家,結果回來得確實挺早。


    下樓之前,小心忍不住地又朝那麵鏡子看了看,背麵朝外的鏡子沒有絲毫的光亮。


    回到家的媽媽看上去既溫和又愉快。


    “小心,今天要做你喜歡的,從皮子開始做起的餃子,能幫我一起來做嗎?”她說著在門邊放下了雙手提的超市袋子。袋子裏麵有咖啡牛奶、酸奶、魚肉香腸。由於小心白天一直待在家裏,媽媽曾經抱怨過:“冰箱裏的東西減少得比以前快多了!”


    “媽媽……”


    “嗯?”


    穿著西服的媽媽一邊把後腦勺上的銀色發夾摘了下來,一邊脫去鞋子朝著廚房走去。


    小心想對媽媽說說剛才的事情,可是看著她的背影,又覺得說不出來了。看見她的心情這麽好,不想讓她掃興。特別是覺得她聽了不可能相信。實際上連小心自己都覺得難以相信。


    “……沒有什麽。”


    媽媽回頭看看欲言又止的小心。小心提著超市的袋子,走向廚房準備把裏麵的東西放到冰箱裏,媽媽對她說“沒關係”,順便還輕輕地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如果是關於去自由學校的事,我和你說,媽媽一點都沒有生你的氣。”哦,小心這才想起來,原來媽媽以為小心還惦記著早上沒有去自由學校的事,這時打算向媽媽道歉呢。


    “這事剛剛開始,我覺得那兒挺不錯的,你什麽時候想去就告訴我一聲。那天領著你去教室參觀的是喜多島老師吧?我今天給她打了電話,她說了,什麽時候來都行。很不錯的老師。”


    “……嗯。”


    小心剛才遇見的事情印象太強烈了,早上沒有去自由學校的事情已經完全忘幹淨了。


    小心現在又想起這件事,心情不由得鬱悶了起來。透過媽媽的聲音,能明白不像嘴上說的那樣,實際上她是非常想要小心去自由學校的,小心有種受到了責備的感覺。


    媽媽又說:“下次上課的日子是星期五吧?”


    小心聽了隻是小聲地“嗯”了一聲。


    可能是接到過媽媽的電話了,爸爸也比平常的日子回家更早,他回家的時間正好晚飯都準備好了。


    爸爸絲毫也不提早上小心沒有去上學的事情。“哇,今天吃餃子啦!”他開心地坐在了桌子邊。


    “爸爸,你還記得嗎?小心小時候隻吃餃子皮的事?”


    “記得,記得。她一點兒都不吃餃子餡,結果把餃子餡都給我吃了。”


    “對呀對呀,所以我連餃子皮都用手工來製作了,既然她不愛吃餃子餡,我得把餃子皮做得更講究一些了。”


    聽著他們的對話,小心勉強地咽著嘴裏的白米飯,爸爸向她問道:“小心你還記得嗎?”小心心想,我怎麽會不記得?還不是因為每次吃餃子的時候你們都要提起,反反複複地聽你們說起,這樣才記住了。


    “不記得了。”


    小心淡然地回答。明明說過吃不了多少,媽媽偏偏每次都要給小心的碗裏盛上這麽多的飯。


    這兩個人大概希望我一直都是那個隻吃餃子皮的孩子。


    ——長不大,和以前一樣。而不是現在這個拒絕去學校的孩子。


    晚上,小心入睡之前擔心過,鏡子再閃光的話怎麽辦?然而反扣在牆上的鏡子裏沒有露出光亮來。


    小心放心了,但是仍然會忍不住地總是用餘光看那麵鏡子。上床之後,她躺在那兒閉上眼,又好幾次睜開眼去看了鏡子。


    自己究竟在期待什麽呢?小心半睡半醒的腦子裏模模糊糊地想著。狼少女說:“冒險可能現在就開始了,你不向往嗎?”說實話,小心有一點……向往。她確實期待發生些特別的事情。


    她想到《納尼亞傳奇》。


    在那本有名的童話裏,從家中的衣櫃可以通往另一個世界。這樣的故事不可能不令人向往。


    我也許不應該逃回來吧?小心懷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一件吃虧的傻事。可是,既然她是引導我去一個不可思議的世界的人,如果她不是打扮成狼的樣子,而是“愛麗絲”裏那樣的兔子模樣該多好……


    小心因為覺得害怕,所以要逃回來,可是她卻又有某種期待,不知道接下去自己會遇到些什麽。看見鏡子沒有一絲亮光,她突然覺得惋惜了,覺得自己的做法太可惜了。


    如果——


    如果鏡子又發出了亮光,假如,那樣的話。


    那時再進去一次可能也不錯。


    小心一邊想著,一邊昏沉沉地睡著了。


    * * *


    到了第二天的早晨,小心看見鏡子並沒有發光。


    剛剛醒過來的時候,小心茫然地覺得昨天似乎發生了一件重大的事情。腦袋清醒了以後,小心一下子醒悟過來,向掛在牆壁上的鏡子看去。


    她起來之後膽子比昨天大了一些,小心翼翼地又把鏡子轉回來,看見裏麵隻是照著穿著睡衣,頭發還亂蓬蓬的自己。


    小心和往常一樣,吃完了早飯後目送著媽媽出門去上班,然後洗淨了餐具,回到自己的房間。小心的心思又回到了鏡子上,她覺得心裏七上八下地難以平靜。自從不再去上學了,她在家裏有時換裝有時就一直穿著睡衣,今天她換去了睡衣,頭發也仔細地梳好了。


    大約到了九點鍾,穿著打扮的事情早就結束了以後,鏡子又發出了光亮。


    和昨天一樣,她看見鏡子就像在太陽的光芒下小小的水窪,閃閃地發出了亮光。


    小心立刻吸了一口氣,慢慢地做了深呼吸。原來這是真的呀。她伸出手去,一直把手伸進了鏡子裏。手用力地伸進去後連身體也被吞進去了。


    小心覺得自己的心裏仍然有一些恐懼。


    不過,她還有點兒興奮的感覺。隻覺得自己整個人很快被一團黃白色的、霧一般的東西吞沒了。


    小心原本以為會像昨天一樣看見綠寶石色的地麵和城堡前的大門,然而炫目的光線沒有之後,她恢複了視力的眼睛所看見的是樓梯和大鍾。


    小心使勁地眨眼睛。


    她感覺室內很像那種外國的電視劇或電影裏看見的貴族城堡的入口——進了大門之後展現在眼前的那種大廳。


    房間裏有扇很大的窗戶,緊靠著窗戶的是左右對稱的樓梯。就像動畫片《灰姑娘》裏,灰姑娘從上麵往下跑的鋪著華麗的地毯的樓梯。


    在樓梯的上麵,沒有房間,而是掛著一個大鍾的懸空的走廊。和那種普通的二層樓建築不同,這個大樓梯是專門為了抵達那個大鍾而建造的。


    從正麵看去,在大鍾的裏麵有畫著太陽和月亮的鍾擺在擺動。


    小心憑直覺明白了。


    這裏就是她昨天看見的城堡的內部。


    在樓梯的周圍,不僅有自己一個人,小心還看到了別人的身影。她眨了眨眼睛,發現他們也都滿臉吃驚的樣子看著新來的自己。


    他們和自己一樣,也是初中生大小的孩子。


    一個,二個,三個,四個,五個,六個——包括小心在內,一共有七個人。


    “你也來啦!”


    小心聽見有人說。


    原來是那個狼少女蹦蹦跳跳地向她走來了。她戴著和昨天一樣的假麵、穿著一樣的連衣裙。她站到小心的麵前,臉上的表情仍然看不見。


    “昨天你雖然逃走了,今天你終於還是來啦!”


    “那個……”


    因為今天除了自己以外還有其他和自己同樣年齡的孩子,所以小心不像昨天那樣覺得狼少女可怕了。這些孩子中間有男孩也有女孩。有低著頭拿著類似於遊戲機的東西的男孩子,戴著眼鏡的孩子也有,還有被太陽曬得黑黑的孩子——看著看著,看到了其中一個孩子的臉以後,小心的手不由得握緊了。


    那個男孩靠著大鍾下麵的牆壁站著,他的麵容長得極其俊美。身上穿著睡衣似的休閑服,就像藝人似的瀟灑。


    僅僅掃了他一眼,小心就覺得自己看了不該看的事一樣,連忙低下了頭。


    “你好!”從另一個方向傳來了聲音,小心順著聲音看去,看見一個女孩正對著她微笑。她看上去快活明朗,高高的個頭,梳著一個馬尾辮。


    看見小心猶豫的模樣,她又說:“我們大家都是剛剛才到。”


    “那個孩子說,你昨天逃走了,今天不能再讓你逃了,所以大家在這裏一起等著……”


    “哪個孩子說的?”


    小心問了一聲,就見狼少女傲然地說:“不對!你們要尊稱我‘狼大人’!”


    “是的,是的。”女孩忙點頭糾正,“是‘狼大人’說的。”


    “大家都在等你。七個人不到齊了不行。”


    “就你一個人跑了!”


    女孩——“狼大人”說道。


    “如果把大家同時招來的話可能會發生混亂,所以隻好從昨天早上開始一個一個地把你們叫來,一個一個地向你們進行說明。沒想到最後的一個人中途卻逃走了,真夠麻煩的!”


    “哦,這裏……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呀?”


    在大家的注目下,小心有些不自在,她連忙問“狼大人”。然而女孩隻是用鼻子哼了一聲:


    “我昨天正要向你說明呢。你卻像個傻瓜似的逃走了,自己反省一下吧!”


    “我們也是昨天才知道,也搞不清情況,和你是一樣的。”


    梳馬尾辮的女孩熱情地向小心解釋。小心本來以為她和自己同齡,聽了她的語氣,感覺她比自己大。女孩身上有一種沉穩的氛圍,更像成年人。


    “據說在這個城堡裏能實現自己的願望!”


    從旁邊傳來的這個聲音既響又亮,類似於配音演員的說話聲,平常聽見這樣說話的聲音會給人帶來異樣的感覺。


    小心向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看見了一個戴著眼鏡的女孩子,坐在右麵樓梯的第一層上。她留著短發,穿著淡米色的連帽衫和棉布褲子,打扮得不是很有女孩味。


    “就是!”


    這個聲音特別響,是“狼大人”的叫喊聲。更讓人吃驚的是,她說話的時候有一種令人耳鳴的嚎叫聲重疊在一起,像那種遠處傳來的獸類嚎叫聲。


    小心聽了腿都有些發抖了。


    不僅小心在害怕,其他的人也都緊張地瞪大了眼睛,看著麵前的這個“狼大人”。明擺著,小心聽見的那種聲音,他們也都聽見了。可是狼少女對他們的吃驚一點都不在意,繼續說道:


    “在這個城堡的裏麵,有一間屋子叫作‘祈願的房間’,不能隨便進的,隻有一個人能夠進去。能夠實現願望的隻有一個人,各位小紅帽。”


    “啊?我們成了小紅帽啦?”


    怎麽回事呀?剛才聽見了那種狼一般的咆哮的聲音,現在又被稱作了小紅帽,盡管眼前站著的是個年幼的小女孩,小心內心卻不由得感到了恐懼。狼少女又說:“你們不都是迷路的小紅帽嗎?


    “從今天起,到三月為止,你們要在這座城堡裏尋找打開‘祈願的房間’的鑰匙。隻會有一個人能得到這把鑰匙,他擁有打開門實現自己願望的權利。這件事叫作‘尋找祈願的鑰匙’,大家都理解了嗎?”


    小心一聲不響。


    其他的孩子也都不說話,隻是相互觀望。


    不是已經理解了,而是被嚇得不敢說話了。大家心裏都充滿了疑問,不知道該從哪兒開始問才好。空氣中能感受到大家同樣的想法。


    麵對著不知說什麽才好的小心他們,“狼大人”又大喊了一聲:“你們別再互相看啦!不要以為這樣沉默最好,以為自己不打聽別人也會打聽,有什麽想說的事情就直接說出來吧!”


    “那好,我就直接問了。”


    果然不出小心所料,張口問的是剛才主動向小心搭話的那個紮馬尾辮的活潑女孩:


    “為什麽?為什麽會有這種事情?為什麽能讓祈願的事情實現?昨天就聽你說過了,可是為什麽偏要把我——還有這裏的其他孩子找來呢?另外,這兒是什麽地方呢?現實的世界嗎?你是誰呢?”


    “哇……”


    明明是自己說要大家想什麽說什麽,然而麵對著這麽快言快語的質問,“狼大人”卻把耳朵捂住了。不是假麵具上的狼耳朵,而是人的耳朵、她自己的耳朵。


    “你怎麽沒有一點兒夢想的精神呀?應該對自己被選為故事的主角從心底裏高興才是呀!”


    “不對,這不是高興不高興的事情。”


    另一個男孩代替馬尾辮的女孩說道。小心進來後看見他一直坐在左麵樓梯的正中間,手裏擺弄著一個遊戲機。他的嗓門挺大,隔著厚厚的眼鏡片看見他的眼神不那麽友好。


    “隻是單純覺得不明白。昨天家裏的鏡子突然發出了亮光,然後自己便穿越到了這裏。我覺得莫名其妙。能不能從頭解釋給我們聽?”


    “哈哈,終於有男生開口說話啦!”


    “狼大人”笑起來了。


    “雖然男孩不像女孩那樣有戒心,女孩子們在一起時卻很快就能說上話,男孩反而不會馬上開始交流,你要多加努力呀!”


    “狼大人”說話的腔調有點像在看輕他,男孩聽了不高興地皺起了眉,直直地看著她。“狼大人”毫不在乎地繼續說道:“這是定期挑選的。”她的言辭像上了歲數的老人一樣,還故意咳嗽了一下。


    “不僅僅是你們。到目前為止已經有好多次了,我把迷失方向的小紅帽們這樣定期地請進城堡。已經有過很多實現了願望的小紅帽。你們被選中是很幸運的事呀。”


    “可以回去了嗎?”


    另一個男孩站起身來開口問了。他本來一直沉默地坐在樓梯的上層,個子很高,看上去很安靜。小心看見他白皙的臉頰和散布在鼻尖周圍的雀斑時,覺得他挺像“哈利·波特”係列裏麵的羅恩。


    “不可以回去!”


    在“狼大人”說的這句話的同時,又傳來一聲“嗷……”的遠遠的嚎叫聲,激烈地在空中震蕩著。站起來的這個男孩仿佛受到了氣流的衝擊一樣挺起胸膛,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


    “讓我把話全部都說完!”“狼大人”麵對著大家——由於她戴著假麵具,看不見她的神情。


    “等我把話全都說完了,你們再考慮來不來。聽著,首先,用你們來的時候所使用的鏡子就可以到這個城堡。本來是在這個門的外麵,今後就到這個大廳裏來——因為在外麵有人逃走過。”


    她說著向小心看了過來,小心被她看得又想逃走了,簡直有點兒忍受不了大家一起盯著自己的目光。


    “這個城堡從今天開始一直開放到三月三十日。到那時還找不到鑰匙的話,鑰匙就會沒有了,你們也就進不來了。”


    “如……如果找到了鑰匙呢?”


    傳來的是一個小心第一次聽見的聲音。“狼大人”朝著聲音的方向望去,小心也好奇地看過去。就好像怕被人看見似的,一個男孩誇張地發出了一聲悲鳴。他躲在樓梯扶手的陰影之中。小心能看見一個胖乎乎男孩的小肥手在樓梯的一角不停地動來動去。他戰戰兢兢地接著說:


    “如果找到鑰匙了,那個人的願望實現了,鏡子和這裏就不再相通了嗎?”


    “當那個‘祈願的房間’被打開之後,這個遊戲就結束了。如果是這樣,不要等到三月三十日,這座城堡就會關閉的。”


    “狼大人”點著頭繼續道:


    “此外,城堡每天在日本時間的早上九點至下午五點開放。所以,五點鍾以前必須穿越鏡子回家去。這個規矩必須遵守,如果過了時間還逗留在城堡裏,將會遭到可怕的懲罰。”


    “懲罰?”


    “一個簡單的懲罰——被狼吃掉!”


    “咦?!”


    大家幾乎是同時地發出了悲鳴,都看著“狼大人”。小心也是一樣。“真的嗎?”她很想問,可是想到剛才聽到過的那種令人雙腿發抖的奇怪的咆哮聲,她就不敢開口了。


    你說被狼吃掉?也就是說,被你吃掉嗎?


    誰也沒有開口問,全場一片寂靜。有了思考的時間後,小心意識到,才想到了某種可能性。


    昨天,“狼大人”對小心說過:“已經四點了,沒有時間了。”小心穿越鏡子回到自己的家後,她常看的電視連續劇已經開始了,沒有看到片頭。掛在房間裏的鍾上所指的時間也變了——這說明,這裏的時間和鏡子外的時間是同步的。


    城堡開放的時間是上午九點到下午五點。此期間到三月三十日為止。


    這麽看來,有點像學校了。


    默默地,小心依次掃視了一下大家的臉,除了“狼大人”。


    這裏有小心自己。


    還有:


    穿運動服的模樣俊秀的男孩。


    梳著馬尾辮的精幹的女孩。


    戴著眼鏡,嗓門像配音演員的女孩。


    玩著遊戲機,看上去性格有些任性的男孩。


    模樣有些像羅恩,臉上長著雀斑,性格安靜的男孩。


    胖胖的看上去有些膽小,躲在樓梯角落裏的男孩。


    ——一共有七個人。


    大家各不相同,然而,都在此時此刻的時空裏,通過鏡子穿越到這兒。


    小心想到梳馬尾辮女孩的那個問題:“為什麽偏要把我——還有其他的孩子找到這兒來呢?”小心也不明白,不過至少有一點她能夠意識到,幾個人之間有一個共同點。


    他們和小心一樣,都是不願意上學的人。


    * * *


    “那個,就是有關懲罰內容的問題。”


    又有人提問題了,還是那個梳馬尾辮的女孩。


    被狼給吃掉。


    隨著她的提問,大家一起向那個宣布了嚇人的懲罰內容的“狼大人”看去。


    這個女孩的神情雖然也是充滿了疑惑,比小心看上去還是冷靜多了。


    “你說的‘被吃掉’是字麵上的意思嗎?”她繼續問道。


    “狼大人”點點頭:“是呀,從頭到腳全都吃掉。不要以為能像童話裏那樣,把媽媽叫來切開狼的肚子,弄些石頭塞進去。大家都要小心了!”


    “是被你吃掉嗎?”


    “你們大家自己去想象吧。也許真的會出來巨大的狼——用強大的力量對你們做出懲罰。一旦開始了,誰都阻擋不住,我也沒辦法。”


    “狼大人”掃視著大家的臉。


    “還有,隻要有一個人遭受懲罰,其他的人也要擔負連帶責任。有一個人逗留在這裏的話,其他的人也都回不去,必須注意。”


    “其他的人也都會被吃掉嗎?”


    “沒錯,是這樣。”


    “狼大人”回答的聲音挺輕巧。


    “總而言之,必須嚴守時間。不允許任何人在城堡開放以外的時間一個人偷偷摸摸地尋找‘祈願的鑰匙’,都理解了吧?”


    “狼大人”說著,小心漸漸地覺得她戴的狼麵具的嘴巴在動似的。


    “我們才剛剛認識,就要相互擔保嗎?”


    小心聽見說話的聲音調門挺高,是那個戴眼鏡留短發的女孩子。


    “大家彼此都還不了解,是不是要我們一定要彼此達成信賴關係才行?”


    “對呀!所以你們起碼要搞好彼此的關係。拜托啦!”


    雖然她說拜托大家——大家還是陷入了沉默。


    “‘狼大人’,你在城堡開放的時間裏也和我們在一起嗎?”


    小心鼓起了勇氣,第一次主動地提問了。“狼大人”轉過身子朝她看過來,小心立刻條件反射般地縮起身體。


    “我有時在有時不在。雖然一般不在,需要的話出來也行。你們就把我看成照顧和看管你們的人吧。”


    作為照顧他們的人,這種態度也未免太蠻橫了。


    又有人提出了新的問題:


    “那個三月三十日是不是搞錯啦?應該是三月三十一日吧?”


    說話的是那個一直沒有發過言的男孩,穿著運動服的那一個。小心在心裏把他叫作“小帥哥”。他長得很清秀的眉眼特別像小心喜歡的少女漫畫裏的男孩子。


    “狼大人”聽了直搖頭:


    “無須改正,城堡開放的期限就到三月三十日。”


    “那麽為什麽這麽定呢?”


    他問道:“有什麽意義嗎?”


    “沒有什麽特別的意義,三月三十一日,也可以說成是這個世界維護的日子吧。不是常常有這樣的說法嗎?因為改造裝修而暫停營業等等。”


    “狼大人”在介紹她自己的城堡時的語氣很像在說旁人的事情。小帥哥尚未被說服的樣子,還想再說什麽,結果他什麽也沒有問,隻是說了一聲“知道了”,就扭過了頭去。


    “真的能夠實現自己的願望嗎?”


    這回提問題的是玩遊戲機的男孩,他懶洋洋地轉過頭,向“狼大人”問道。小心覺得他手裏的遊戲機不常看見,可是從她站的位置看不清那是什麽遊戲機。至於他說話的語氣,好像有種跟人挑釁、故意找碴的感覺。


    “隻要能找到鑰匙,任何願望都能實現嗎?靠著這種能通過發光的鏡子隨意穿越時空的,複雜、怪誕、超自然的力量就能實現願望了?使用魔法呀,進入遊戲的世界裏呀,這些願望真的可能實現嗎?”


    “可能的呀,不過非常艱難。實現了這種願望的人基本上沒有人獲得幸福。有的進入了遊戲的世界以後馬上被敵人攻擊而死,差不多都這樣的結果,如果你不害怕的話。”


    “真沒勁。不過,實在不行的話就選《精靈寶可夢》吧,用不著我來打,指揮裏麵的寶可夢來打就行了。”


    帶著遊戲機的這個男孩淡然地說著,獨自點點頭,不知道他是不是認真的。


    “接下來,我再說明一下在這個城堡裏必須注意的問題。”


    “狼大人”掃視著大家說道:


    “能夠進入這裏的隻有你們七個人。即使你們想帶別的人,他也進不來。所以,不要想著再找什麽人來幫助尋找鑰匙。”


    “那麽,能不能把這裏的事情告訴別人呢?”


    說話的還是剛才發言的那個小帥哥。“狼大人”仔細看看他。到目前為止她一直是不帶猶豫地快速回答各種問題,隻有這時她沉默了一下。


    “想說的話,你不妨試試看!”


    想了想之後,她回答道:


    “如果你以為說了會有人相信的話就說吧!可是,被人當成了精神病的話就是你自作自受了。很簡單,隻有你自己能進來這兒,很難把你的話向別人證明。”


    “但是,當著誰的麵能夠鑽進鏡子的吧?看見自己的兒子消失在一個發光的鏡子裏,沒有人會不擔心,肯定就能相信了吧?”


    玩遊戲機的男孩子說完,“狼大人”發出了一聲歎息:


    “你的意思是要你的父母相信你嗎?不是朋友,而是大人嗎?”


    “怎麽了!”


    他的臉色一下子變了。“狼大人”不容他開口繼續說道:“這樣的話,等到你們回到家裏,大人就會把鏡子砸了。即使不把鏡子砸了,也會讓你們遠離鏡子,不許你們出入這種不可思議的地方,你們就不能再到這裏來,找鑰匙的事情就結束了。如果你們覺得這樣也可以,那就隨你們的便吧。不過,對於這種情況,我這裏也有對策的。有外人的時候,在打開入口時會有警戒措施。”


    “你的意思是,有外人在的時候,鏡子裏的通道會關閉嗎?”


    “你的理解很正確!”


    “狼大人”朝著小帥哥直點頭,她麵具上的大耳朵也跟著一起搖晃。


    “隻要你們遵守我說的這些規則,你們便能自由地在這裏生活。”


    “狼大人”繼續說道:


    “在城堡開放的時間裏,除了尋找鑰匙,做其他的事情都可以。你們可以玩、可以學習、可以把書和遊戲機帶來。便當呀,點心呀,也都允許你們帶來。”


    “在這兒沒有吃的東西嗎?”


    聽見躲在樓梯角落裏的小胖子男孩問出這樣的問題,小心多少有點兒感到吃驚。


    他看上去就是那種貪吃的類型,但是他卻不顧自己的外形主動地發出這種問話,小心幾乎有點兒佩服他了。小心記得在班級裏如果有這樣的孩子,多半會成為其他孩子攻擊的目標。


    “沒有。”


    “狼大人”淡然地回答。


    “別忘了你們可能會成為狼的食物。多吃點,吃得肥一點、胖一點吧!”


    隨後,“狼大人”就慢慢地向著大家揚起了下巴說道:


    “你們彼此介紹一下吧!從現在開始,你們要相處將近一年的時間了,大概要天天見麵了,作為天天要見麵的人員,自己互相介紹一下吧。”


    聽著她的話,大家又在那裏麵麵相覷了,然而又擔心狼少女會不會訓斥他們“你們別再互相看啦!”大家都低著頭,害怕地想到那嚎叫般的咆哮聲時,梳著馬尾辮的女孩子開口道:“‘狼大人’你能不能暫時離開一下?我們會團結在一起的,既然到了這種莫名其妙的地方,我們也想能夠彼此搞好關係。但是,我們想先把這裏的事情梳理一下。”


    “嗯,這樣也行。”


    “狼大人”沒有顯出特別不高興的樣子,點了點戴著假麵具的頭。


    “那麽,你們自己商量吧,過一陣子我再回來。”


    說完,她便消失了。


    她舉起了雙手,像是撫摸空氣一樣地揮動著,隨即,一眨眼的工夫她就徹底不見了。


    留在城堡的七個人全都傻了眼,然後,他們麵麵相覷。“你看見了嗎?”“看見了,她消失了。”“哎?哎?”“真厲害呀!”


    大家七嘴八舌地議論著。


    真的沒有想到,她居然這樣突然地消失掉,小心他們自然而然地交談了起來。


    “首先……我叫小晶。”


    背對著大鍾,大家圍坐在兩邊有樓梯的大廳裏,馬尾辮的女孩先自我介紹說。


    小心抬起頭看著她,覺得她的自我介紹有點不全麵。


    隻說名字,沒說姓。


    然而,在大家都不作聲的時候,她繼續說道:


    “我念初中三年級,請多多關照。”


    “嗯,請多關照……”


    “請大家多多關照。”


    見她比自己年長,小心用的是敬語。


    小心從來沒有在孩子們中間用這種鄭重的語言來自我介紹過。


    一般的情況下,總是會有負責的老師或其他大人在場。今年四月份的時候,大家剛剛進入初中,一起在教室裏做自我介紹時,一個姓名排在前麵的男孩隻報了一下自己的名字,三言兩語地就把自己介紹完了。伊田老師在一邊聽了向他指出:“哎,你也未免說得太簡單了吧?”“你要告訴大家自己的姓名,畢業的小學,還有起碼得說一點興趣呀,喜歡的東西之類的。”被老師這麽提醒了,後來大家就紛紛地說了自己喜歡的棒球、籃球等興趣愛好。小心後來就說自己的愛好是唱“卡拉ok”。如果她說自己喜歡看書的話,有可能會被看作是個性陰沉的孩子,在她前麵做自我介紹的女孩子裏有幾個人說喜歡唱“卡拉ok”,沒有人聽了現出奇怪的神情,所以小心覺得自己說同樣的話不會有問題。


    沒有了管理大家的“狼大人”,沒有人會對介紹自己的方式提出異議。剛剛自我介紹過的小晶屬於比較強勢的,她首先隻對自己做簡短的說明,等於做出了一個榜樣,接著大家跟著她學樣就可以了。


    “我叫小心。”


    小心狠了下心,跟著說道。馬上把名字都記住可能挺困難的,她思忖著,其實隻是在這麽幾個人裏打個招呼而已,她卻從心裏覺得別扭,渾身不舒服。


    “我是初中一年級學生,請大家多多關照。”


    “我叫理音。”


    接著是小帥哥介紹自己。


    “許多人都說我的這個名字起得像外國人,其實我是日本人。理科的理,聲音的音。我的興趣和特長是踢足球。初中一年級。請你們多多關照。”


    原來他也是初中一年級學生,和小心是一樣的啊。


    “多多關照。”大家回複他的聲音參差不齊,能感覺到大家都有點兒小小的尷尬。可能有人在聽了他的話以後會想,是不是自己名字的漢字和愛好都要說一下呀?


    然而,小晶沒有做補充發言,小心也沒有再問。在這裏,像那時一樣地順勢說喜歡“卡拉ok”什麽的,感覺上反而更不好。


    “我叫風歌。初中二年級。”


    戴眼鏡的女孩說。聽慣了她的高調門嗓音後,覺得她這種清楚明亮的聲音感覺也不錯。說完後,她思考般地沉默了兩秒鍾,隨後又很麻利爽快地說:


    “請大家多多關照。”


    她不跟著小帥哥的樣子學,沒有附加自己的信息。


    “我叫政宗,初中二年級。”玩遊戲機的男孩說道。


    他不看任何人,又自顧自飛快地說著:


    “啊,我這個名字常被人說是武將的名字,或是刀的名字,或是日本酒的名字。我都聽夠了,耳朵都聽出老繭了,不想再聽了。這是我的本名。”


    隻有他沒說“請多關照”,結果大家失去了向他做任何表示的機會,坐在他旁邊的高個兒男孩輕輕地吸了口氣。也就是剛才站起來說“可以回去了嗎?”的那個男孩,長得像“哈利·波特”係列裏的羅恩一樣。


    “我的名字叫昴。請大家多多關照,我是初中三年級的學生。”


    他挺隨意地說道。


    小心覺得他有點不可思議,有一種仿佛與世隔絕的感覺。在小心認識的男孩裏,沒有人會用這樣漫不經心的腔調說話。小心從來沒有見過這種腔調的男孩。


    “嬉野。”


    接下來的聲音聽上去很輕。


    是那個胖胖的,曾經打聽這兒有沒有吃的東西的男孩發出的聲音。“咦?”大家都驚奇地朝他看時,他又重複說了一遍“嬉野”。


    “這不是我的名字,而是我的姓。不過是挺少有的姓。大家請多關照。”


    小心對他這種謙恭的樣子產生了好感,覺得他身上有些東西和自己挺像。心裏很想問他,這種姓的漢字怎麽寫,可是又不知道這樣問好不好。在這裏隨便打聽的話有點兒會破壞和諧的感覺。


    然而,有人卻唐突地問了:“哎?漢字怎麽寫呀?”小心聽了有點驚訝,隻見是理音在問。


    不過,聽見有人搭話,嬉野好像擺脫了緊張,臉上的表情顯得輕鬆了,並沒有不愉快的樣子。


    “是女字旁一個喜的嬉字,原野的野字。”


    “呀,筆畫真多呀。我還寫不出這個字呢。嬉這個字呀,我是哪一年學的呢?考試的時候你很緊張吧?寫這個姓把時間都給占去了吧?”


    “嗯,確實費時間。我覺得解題的時間都損失掉了。”


    嬉野開心地笑了。他的笑使氣氛變得輕鬆了。“初一。”他隨即又補充了一個自己的信息,“請大家多多關照!”


    “大家都是初中生呀!”


    小晶點著頭巡視了大家的臉,作為全體的責任人,她希望大家都能配合她。


    “我想,那個‘狼大人’沒準正在偷聽……你們有沒有人知道呀?為什麽她會把我們叫到這兒來?”


    在她詢問大家的聲音裏,包含一種緊張的情緒。小心覺得自己的感覺不會是錯覺。


    “不知道。”


    政宗緊跟著回答。


    “不知道,想不到什麽原因。”


    “……是呀。”


    小晶點點頭,好像鬆了一口氣似的。旁邊看著的小心也一起放下心來。


    究竟是什麽原因,我們這些人被叫到了這裏?


    大家的自我介紹已經結束了,接著,彼此都不再看來看去了。大家又沉默了。


    有的人說話比較尖刻,有的人比較笨拙,形形色色,其實他們和小心一樣都覺察到了同樣的問題。


    大家都沒有去學校。


    然而,沒有人觸及這一點,都不問、都不說。


    這種心情,沒人用語言進行表達,有一種看不見的互相體諒的心情。沒人想在這兒點穿這個問題。


    壓抑得令人透不過氣的沉默持續著,就在這時候傳來一個聲音。


    “你們好了嗎?”


    不知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狼大人”站在了樓梯的上麵。大家都被她神出鬼沒地突然冒出來的行為嚇了一跳,一齊抬頭朝她看去,“哇……”地叫了出來。


    “幹什麽呢?你們別像看見妖怪似的樣子呀!”


    她對大家說。


    不,你這個樣子已經和妖怪差不了多少了。大家都這麽想,可是隻是在心裏想,沒有人說出來。


    “好吧,大家都在思想上準備好了吧?”


    她問道。這回沒有人相互觀望了。


    ——思想準備。


    這就是指尋找“鑰匙”,然後實現自己的願望吧?大家互相做過了介紹,彼此的姓名和個性都知道了。接下來就是考慮這個城堡和鑰匙的事情了。


    鑰匙隻有一把。


    能實現自己願望的隻能有一個人。


    大家想的都一樣。仿佛已經看透了大家的心理,“狼大人”說了:


    “好啦,今天到這裏吧,大家解散。你們可以隨意,留在這兒尋找鑰匙也行,在城堡裏散步也行,回家去理清自己的思路也行。喜歡怎麽做就怎麽做吧。啊,還有……”


    她最後又追加了一點。聽她這麽一說,小心覺得胸中有種甜美、柔軟、激動的感覺。


    “在城堡裏,已經給你們準備好了各自的房間,供你們自己使用。房門上都有不同的名牌掛著,到時候你們可以自己確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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