撈屍是一種很偏門的傳統職業,被舊時代稱作“陰陽跨界人”。


    因為撈屍人常在屍體邊緣遊走,接觸的屍體多了,吸入的死氣也多,唯有命中帶“煞”字的人才能壓得住邪。


    我就是個八字帶煞的人。


    我叫王青雲,生於上世紀八十年代,七月初七,陰日陰時。


    老一輩的人說,這個時辰出生的小孩命中走煞,注定要妨人妨己,當時的人迷信,加上我一出生就克死了親娘,更加做實了我是“白虎凶星”的說法。


    這件事還是養父告訴我的。


    那個年代的農村條件不好,我娘身懷六甲,還要拎著飯盒去田間送飯。


    碰巧那天是個陰雨天,我娘帶著飯盒剛走到一半,就聽到天上在打雷,她膽子小,看見天上有雷光在閃,便想著跑到樹下避一避。


    那天的風聲特別急促,刮得後山腰黃沙四起,我娘嚇得蜷縮在樹幹下瑟瑟發抖,冷不丁一個炸雷打來,劈到了她避雨的那棵樹。


    她被雷聲嚇得一跤跌倒,滿手焦黑,感覺腹中絞痛,一摸大腿,全是血……


    當天夜裏我就呱呱墜地,而老娘也在我出生的時候閉上了眼睛,趕上給我娘發喪的時候,幾個長舌婦就圍在靈堂上嚼舌根,邊嗑瓜子,邊說王家這是生了個討債鬼。


    “他一出生就打雷,擺明了就是老天爺不想讓這孩子生下來。”


    “翠芬命苦啊,好不容易懷了個男娃,不想是個討債鬼,一出生就要了親娘的命……”


    在那個封閉的小山村,流言蜚語足夠將一家人淹死,我爹迷信,生怕我被真的是個討債鬼,就星夜帶著我趕去鎮上,找到一個名叫“陳半仙”的算命先生。


    陳半仙摸著我的脈門,又打聽了我的生辰八字,掐指一算,慌得一屁股蹦起來,推著我爹就往外走,連算卦的錢都不敢接,


    “可不敢算了……你家這小崽子是白虎凶星,任何人跟他牽連上因果,都要倒血黴的!”


    我爹在地裏刨了一輩子食,鬥大的字不認識一個,也不懂啥叫白虎星宿,啥叫殺星。


    他心裏隻有一件事,自己婆娘是被這個逼崽子克死的。


    我出一生,我娘就沒,不是“討債鬼”又是什麽?


    他把心一橫,趁著天黑準備好爬犁和鋤頭,用一卷草席裹著我,就要把我埋進後山的荒地。


    坑剛挖好一半,一個姓王的本家就急匆匆地打著燈籠跑來,罵罵咧咧地阻止他刨坑,“王二柱,你該挨千刀的,那可是你兒子,你怎麽舍得喲?”


    我爹可不管那些,說自己四十歲才討到媳婦,坑還沒暖熱乎,就叫這逼崽子克死了!他急著想埋掉我,免得留下這個禍害,連累到自己。


    本家親戚好說歹說,就是沒辦法阻止我爹對我下手,咬牙拍著大腿說,“要不你把這娃兒過繼給我吧?我來養大他,要克也是克我!”


    這個將我從鋤頭下救走的人,成為了繼父,也改變了我的一生。


    他也姓王,綽號王麻子,本名不詳,打從我記事起,就跟他住在江邊的一棟木棚房子裏。


    那裏被村民們稱作小義莊。


    山裏的孩子入學比較晚晚,我八歲才上村小。同學們都嫌棄我,不愛跟我玩,甚至會專門堵在我放學回家的路上,編排兒歌取笑我,嘲笑我沒有爹娘,是被撈屍工從地裏挖出來的。


    我氣急了就會跟他們打架,可雙拳難敵四手,每次挨了打,都哭著跑回家找王麻子訴苦,可王麻子卻不肯替我出頭,隻是摸著我的額頭至歎氣,


    “他們愛罵就罵吧,誰讓你跟著我入錯行,天生就要被人瞧不起。”


    我那時年紀小,不懂得王麻子的話是什麽意思,也是後來漸漸長大了,才曉得原來撈屍的工作,一直被人當做是下九流,是所有職業中最髒、最危險,也是最不受人待見的行當。


    這一行不僅辛苦,而且還很危險,幹的時間久了,偶爾也會遇上些科學解釋不了的事。


    八字不夠硬的人,沒有辦法入這行。


    記得我十一歲那年,長江上遊曾經發過一次大水,等汛期一過,鄉鎮所就帶著人來找王麻子,請他去一個叫“回水灣”的地方幫忙撈屍。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那麽多屍體,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屍體碼起來比一棟房子都高。


    夏天的高溫加劇了屍體腐爛的速度,屍體出水時,通常散發著濃鬱的惡臭,王麻子為了應對這些屍臭,經常會在停屍房外麵燒上一堆艾草,有時候屍體的味道太濃鬱,他隻能通過抽旱煙的方式來驅散這些惡臭。


    這個過程,我就一直跟在他身邊打下手,主要負責給屍體上香,用艾草熏停屍房之類的雜活。


    說也奇怪,王麻子雖然教會了我不少和屍體打交道的辦法,卻從來不讓我觸碰這些屍體。


    他說小孩子陽氣弱,尤其是我這種陰日陰時出生的人,體質比較特殊,通俗來講就是容易“招陰”,這些水中溺死的人,通常胸中都有一股怨氣,很招他們“喜歡”。


    那時我年紀還小,根本不知道什麽叫忌諱,就反駁他說,“老師說了,人死了就什麽也沒有了,你這是封建迷信。”


    他隻是笑笑,也不肯往深了解釋。


    十裏八鄉的人都說王麻子神叨,要我看他哪裏是神叨,簡直就是入了魔。


    那天我被班主任留下來背誦課文,回去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大老遠就看見王麻子跪在專門用來停屍的房間裏,對著一具女人的屍體念念有詞,一邊給她上香,一邊猛磕頭。


    當時我也沒覺得害怕,畢竟打小跟在王麻子身邊,見過的屍體不在少數,隻是覺得王麻子的行為有點詭異,幹嘛對著一具陌生屍體磕頭?


    等王麻子走後,我就偷溜進停屍房,壯膽揭開了蓋在屍體臉上的布,然後我就看見那女人居然是睜著眼睛的,臉上似哭似笑,表情特別詭異。


    我從沒見過一個死人臉上還帶著這種表情的,趕緊蓋上裹屍布,撒腿跑了出去。


    結果當天晚上,我就夢到女人爬到我床上來,還抱著我在床邊做了一夜,咿咿呀呀地唱兒歌。


    我當時半夢半醒,想動卻怎麽也動不了,第二天剛醒來我就發了高燒,頭重腳輕地怎麽也站不起來。


    王麻子問出始末,氣得用巴掌扇我的腦瓜,說那女人的兒子跟你一邊大,剛被人販子拐跑,她是因為想兒子才投的河,你還主動湊上去,不是找死嗎?


    事後他給了我一疊草紙,讓我跪在女屍前麵磕頭,還撬開女屍的嘴,在她舌頭下麵壓了一枚銅錢,又把我的生辰八字寫在一張黃紙上,用紅線係著黃紙,套住一隻大公雞的脖子。


    我感覺這些行為很古怪,可一看見王麻子那張鐵青的臉,又嚇得什麽都不敢問了。


    就這樣睡了一個晚上,第二天睜開眼,我的高燒已經退了,可被紅線套在門外的大公雞,卻不知道被什麽東西掐斷了脖子……


    事後我問了王麻子是怎麽回事,他什麽都不肯講,隻是告訴了我幾個禁忌,要我一定要牢記。


    撈屍工靠著別人的屍體養家糊口,必須對屍體心存敬畏,不能想著靠這一行發偏財。


    其次是不能對屍體有任何不敬,如果撈屍的時候,遇上那種正臉朝上的浮屍,那就說什麽也不能撈。


    再有一點,也是最重要的一點,絕對不能去“麻風崗”,不管雇主給多少錢都不能去!


    前麵幾個說法我都能理解,唯獨不能理解最後一條。


    麻風崗是一片由山穀疊加成型的峽穀水域,水裏的環境比較複雜,附近也沒什麽人居住,怎麽可能會有人花錢請我們去那裏撈屍?


    王麻子沒有解釋,隻是嚴令我必須記住幾條事項,見我點頭應下,這才換了一副神情,拍著我的後腦勺說,


    “青雲,時代變了,撈屍這一行沒出路,我教你這些手藝隻是為了防備萬一,你該好好上學,爭取盡快從大山窩子裏走出去,隻有知識才能改變命運,你懂得不?”


    我重重點頭,說大伯,等我將來賺了錢,一定在縣裏買棟大房子,把你接到縣裏享清福!


    王麻子被我逗得哈哈笑,用力搖著我的頭,說好啊,我等著你小子出息的那一天。


    撈屍人的生活很艱苦,也很清貧,可無論多窮,王麻子都沒虧待過我。


    在他的言傳身教下,我努力念書,在鎮上念完初中,又以年級第一的成績,報考了縣裏最好的重點高中。


    高中三年,我一直在學校寄讀,隻有輪到放長假的時候,才會去回水灣陪伴他住上一段時間。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漸漸長成了一個棒小夥子,可王麻子的腰板卻越來越駝。


    由於常年生活在水邊,他換上了風濕骨病,有時候疼得受不了,大半夜地爬起來喝燒酒鎮痛,每當我提出送他去醫院看看,他總是搖頭,笑著說的把錢攢起來,供我念書。


    他日盼夜盼,好不容易盼到我高考結束,等來了我的大學錄取通知書。


    誰也沒料到,這份錄取通知書居然變成了一張催命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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