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年初夏,我以麻江縣高考第三名的成績,被一所“985”大學錄取。


    拿到通知書那天,王麻子幾乎歡喜瘋了,那是他第一次準許我喝酒,為了慶祝,還專門宰殺了一隻老母雞。


    幾杯白酒下肚,王麻子臉上漸漸泛起了紅潤,一邊揉著腿,一邊拍著我的肩頭說,“守了你19年,總算是盼來你出息了,以後去了大城市,別忘了好好生活,知不知道?”


    我看著王麻子那張黝黑糙厚的臉,心底卻是一酸,移開視線說,“大伯,我不想去念書。”


    他頓時就急了,站起來問我為什麽?


    我抓了抓自己的衣角,啜囁著嘴道,“我打聽過了,大學四年,光每年的學費就是一萬多,這些錢……”


    “學費的事你別管,我來想辦法!”王麻子重重地放下酒杯,臉色黑得跟墨汁一樣。


    當天夜裏,他把自己關進臥室,門縫裏不時傳來他唉聲歎氣的聲音。


    我比他還難受,打心底舍不得輟學,可一想到五位數的報名費,心裏就沉甸甸的發堵。


    我實在不忍心讓他再為我的事情操勞,可王麻子卻有自己的主意。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換了身衣服出門,說是要想辦法替我湊學費,卻不肯告訴我自己究竟要去哪兒。


    這一走就是小半個月。


    我獨自守著小義莊,足足等了十來天,沒能等回跑出去借錢的王麻子,卻等到了鄉鎮所的工作人員。


    那天下午,有個姓廖的鄉鎮幹部敲開了小義莊大門,詢問我王麻子在不在家?


    “廖叔,你找我大伯做什麽?”見他火急火燎的樣子,我急忙把人請進了屋。


    “出事了唄!”


    廖叔喘著粗氣進屋,“三天前,市裏來了一支科考團隊,說是看上了麻風崗的一塊地,懷疑那個地方可能有銅礦,就組織了幾個地質勘察員進山考察,結果剛進山就遇到了泥石流,有個工作人員不慎落水,直到現在也沒浮上來……”


    我心裏一咯噔,說麻風崗地勢險要,連我大伯都不敢去,你們怎麽不攔著點?


    廖叔一個勁歎氣,“是啊,那鬼地方環境太複雜,出事這麽久,連個屍體都撈不上岸,鄉裏領導都為這件事發愁呢,這不實在逼得沒辦法,隻好跑來求助王麻子了嗎?”


    我苦笑著說你來得不巧,我大伯前幾天出去了,我也不清楚他究竟去了哪裏,而且出事的地方是麻風崗,就算他真在家,怕是也不能答應。


    很早之前王麻子就告誡過我,麻風崗是撈屍人的禁地,不管雇主給多少錢都不能去。


    不要說進去撈屍,就算偶爾走路經過那裏,也必須繞道走。


    盡管我不知道這是什麽道理,可規矩就是規矩,得守!


    廖叔聽得直皺眉頭,說這可怎麽辦?上麵發話了,活要見人,死要見屍,為這事還專門貼出了懸賞呢,畢竟是市裏來的科研人員,光撈屍費用就兩萬……


    他一邊說,還從口袋裏摸出一個黑色的塑料袋,塑料袋打開,裏麵是一萬的定金。


    “這次居然給這麽多?”我盯著那筆錢,眼珠子都看直了。


    “這筆撈屍費用是由家屬支付的,一萬定金,事成之後還有一萬,這年頭專業的撈屍手藝人難找啊,之前找了一撥人,忙活兩天也硬是沒有任何線索。”


    廖叔搖頭晃腦,忽然好像想到了什麽,起身說小王,你不是一直跟著王麻子學手藝嗎?之前我見過你跟他一起下河撈屍體,要不換你去試試?


    “不……這可不行。”我急忙起身推辭,說自己就是個打下手的,從來沒有單獨撈過屍體,王麻子也不希望我繼續入這行。


    可話說一半,我又看見那堆擺在桌上的現金,心髒跳得很快。


    王麻子一直說我“八字硬”,是最合適繼承他手藝的人,隻是時代變了,撈屍這一行沒有什麽前途,才讓我好好讀書。


    我也想繼續念書,可每年上萬的學費開支卻不是我們負擔得起的,如果我能憑自己的本事,掙夠這筆學費的話……


    最終我還是妥協了,同意跟廖叔去麻風崗試一試,就算失敗了,了不起是一頓臭罵,我又不是沒被罵過。


    第二天一大早,我便來到江邊,將王麻子用來撈屍的工具一股腦仍在船上,學著他平時撈屍的架勢,先撒了一把糯米在江裏,還沿著河道燒了些黃紙。


    陪同撈屍的人有三個,除了昨天的廖叔,還有兩個從鄉裏來的工作人員,一個叫鄭力,是廖叔的同事,另一個叫賀勇,是鎮上派出所的民警。


    這兩人看向我的眼神充滿懷疑,尤其是賀警官,他覺得我年紀太小了,根本不可能勝任撈屍的任務。


    廖叔卻信誓旦旦地拍著我的肩膀,讓那位賀警官放心,“這孩子一直跟王麻子在小義莊生活,他見過的屍體,比你破過的案子還多呢。”


    這麽說可能有點誇張,但窮人的孩子當家早,這些年我跟在王麻子身邊,的確幫他幹過不少活,這一行也講究個傳承,好多撈屍的秘訣,王麻子隻肯告訴我一個人。m.


    “好吧。”賀警官勉強同意,隻是上船之後,卻仍舊用懷疑的目光看待我。


    我性格比較內向,沒有跟他搭話,燒完黃紙後便立刻登船,發動船尾的電動馬達,沿著回水灣逆流而上,劃向麻風崗那條小河溝。


    這一帶水流湍急,又是漲水季節,我獨自掌舵,每一個細節都顯得小心翼翼。通往麻風崗的峽穀特別危險,水流經過千萬年衝刷,在山壁中“開鑿”出數不盡的小水灣子,外人不知道裏麵的情況,一個不慎就會被漩渦扯進去。


    好不容易將小船撐到事發地點,趕上漲水的季節,水流比平時更急,我扯出一根麻繩,將船頭綁在凸起的山壁上,固定住船身,回頭對廖叔說道,“確定人是在這裏落水的嗎?”


    廖叔急忙點頭,說確定。


    我立刻取出撈屍工具,先在船頭點了一盞油紙燈籠,用繩子固定住一端,係在船頭上。


    這個燈叫做“引路燈”,是專門用來替亡靈指路用的,正經的撈屍人都會在船頭係上一盞,至於能不能起作用,那就是兩說了。


    完事後我又摸出一把經過藥酒浸泡的小米,將它們灑在江水上遊,這麽做是為了祭“河神”,其實原理和釣魚差不多。


    魚的食性很複雜,既啃水藻,也吃腐肉。


    通常溺水而死的屍體周圍,都會圍著大量吃死人肉的魚群(也是因為這個原因,我和王麻子從來不吃江裏釣上的魚)。


    這些小米經過特殊的藥酒浸泡,可以刺激魚群,讓它們浮到淺水區,一般魚群最密集的地方,通常就是屍體所在的位置,隻要對著魚群所在的地方下網,基本上十拿九穩。


    其實撈屍也是一門學問,很多秘而不宣的老手藝,都存在一定的科學依據,外人不了解這裏的門道,才會將它們妖魔化。


    撒完小米後我就蹲在船頭耐心等著,廖叔拍了拍我的肩,問我是不是扔反了,“江上水流這麽急,屍體墜江後肯定會漂到下遊,你怎麽對著上遊忙活?”


    我解釋道,“江裏的水並不一定都往下遊動的,水下暗流太疾,往往會拖著屍體往上遊飄,很多溺死的人都會出現在水流上方,越是湍急的河流就越容易出現這種現象……”


    正說著,我看見水下浮起了密密匝匝的魚群,頓時眼前一亮,急忙掏出撈屍用的漁網,對著魚群最密集的地方撒出去。


    漁網也是特製的,尾端連接著八爪鉤,一方麵是為了確保漁網快速落水,其次這些鉤狀的鐵爪也能勾住河床下的屍體,隻要找準位置,絕不落空。


    等漁網沉入水下,我立刻拽起了漁網的另一頭,使勁往水麵上抬。


    漁網的手感很沉,應該是勾住了什麽,我急忙對廖叔喊道,“趕緊把我拽繩子!”


    “好嘞!”


    廖叔趕緊上來幫忙,三人立刻拽動漁網的尾端,同時發力往後扯。


    說來也怪,水下不知道勾住了什麽東西,漁網很沉,任憑我們四個人怎麽用力,都紋絲不動。


    我隻好把繩套係在船尾,開啟了馬達,借助船身的推動力,強行將漁網拖拽起來。


    隨著漁網被拖動,水下忽然傳來“咕咚”一聲,泛起了一個臉盤大小的水泡。


    等我回頭的時候,就看見一道被江水泡得腫脹發白、穿著灰色夾克的屍體,正慢慢沿著水麵漂浮起來。


    我一眼就看清了屍體那張腫脹得好像饅頭似的臉,心裏卻咯噔一下,暗道“不妙”。


    這具屍體居然是正臉朝上,慢慢從水下浮起來的!


    記得王麻子曾說過,正臉朝上的浮屍絕對不能碰。


    而且這浮屍還來自於麻風崗,等於我一下破了兩個撈屍禁忌,當那具正臉朝上的浮屍慢慢飄起來的時候,我的眉頭也跟著顫了一下,感到莫名的心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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