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 賀嶠第一反應是難以置信。這時個人的感情早已經放在一邊,他拿手機撥給邵寧燭和方邵揚,兩人的電話卻都無人接聽。 “快去她住的公寓,快!” 車子掉頭往小公寓疾馳,一路上他心亂如麻,到那兒以後衝上樓去拚命想把門敲開。 “伯母,伯母!” 但裏麵空蕩蕩的沒有任何回音。 不止今晚,以後的每一晚都不會再有回音。從今往後這間公寓裏再也不會有人做好滿滿一桌子菜,把他碗裏堆得像小山一樣,慈愛又溫和地勸他:“小賀你太瘦了,要多吃一點。” “怎麽樣了。” 辦案民警從隔壁樓特意繞過來,丟給負責的法醫一罐咖啡提神:“他兒子從國外趕回來了?” “嗯。”法醫低頭拉開拉環。 “也真是難為他了。聽說知道消息的時候還在談生意,接受不了打擊差點當場暈過去。” “接受不了也得接受。”法醫語氣淡淡的,“幸好人打撈得早還沒泡壞,應該不會留下什麽心理陰影。” “嘖,你可真夠冷靜的。” 見得多了,很難不冷靜。 兩人一個一身警察製服,一個一身白大褂,並肩坐在走廊冰涼的膠椅上。 天氣太冷了,每說一句話嘴間都會呼出白霧,後來他們索性不再開口了。隻是這樣一來法醫中心就變得更加寂靜,寂靜得連白牆跟鐵門都透著森寒。 一牆之隔的房間裏溫度更低,待久了眉毛上會凝出一層白白的霜,掛在上麵顯得人瞬間老了十歲。 他們靜靜地等,靜靜地聽。 起初那裏麵也是寂靜無聲的,蒼白空洞的寂靜,過了很久才被撕心裂肺的喊叫和慟哭填滿,沉重地回響在這棟樓的每一層。 可以聽得出,裏麵的人全身都在顫,劇烈的痛苦快要把他撕碎,找不到一個足夠的出口去宣泄。 在這裏工作了十多年當了這麽久的法醫,多悲痛的哭聲都聽過,但這樣的還是第一次。 哭的人像個不知所措的孩子,咬著牙,渾身顫抖,聲嘶力竭又不甘心,不願意麵對,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媽媽已經離開的事實。 他一直喊“媽媽你別離開我,別扔下我一個人”,就好像媽媽走了他就什麽也沒有了,就好像他害怕,悔恨,驚慌卻也無濟於事。 他一直喊“媽媽你回來,你睜開眼睛看看我”,但是沒有用。他媽媽無動於衷地躺在冰冷的床上,再也不會有人無條件地包容他所有的壞脾氣,再也不會有人愛屋及烏,愛他愛的人,愛他的小狗,存好他小時候穿過的每一件衣服。 以後他該何去何從?一切關於家、關於溫暖、關於幸福的憧憬就此湮滅,曾經幻想過的、夢到過的那些場景再也不會出現。不會再有搖籃,不會再有雪山,不會再有人知道他以前叫邵揚。 以後……以後真是個遙遠的詞。 以後誰還會愛他? 他和他的小狗一樣,是孤兒了。 聽到實在不忍心再聽下去,法醫取下眼鏡攥在手裏,仰脖喝掉一半的咖啡:“監控也顯示是自殺?” “是,跟你的結果一致。”民警把後腦靠到牆上,“也跟家屬談過了,不用立案。” “不用立案不是好事嗎,為什麽還愁眉苦臉的。” “有一點我始終想不通。昨晚死者跟方家的人吵完架出來以後一直在那個小區裏打轉,轉了半個多小時還沒有轉出去,感覺就像是迷路了一樣。這半小時裏到底發生了什麽,為什麽她最後會跳湖自殺呢?” “那半小時裏什麽也沒發生。”一份病曆複印件出現在他眼前,“你自己看吧。” 接過來翻閱片刻,他詫異地抬起頭:“她有老年癡呆?” “嗯。”法醫把鋁罐放在膝間,雙手慢慢捏緊,“有病在身,被人誣陷,想不起回家的路,沒有可以訴苦的人,兒子又不在身邊。我猜她是萬念俱灰才會選擇自殺,並不單單是一時氣憤想不開。” 她也知道自己沒有以後了,無力抵抗愛過的無助,無從辯駁那些身不由己,隻好用這條命去捍衛僅剩的、可憐的尊嚴。質本潔來還潔去,一淨土掩風流。 許久許久,房間裏的聲音漸漸變低,後來隻剩下嘶啞的嗚咽。後來找過來兩個人,張望幾秒後看情況走進去,半攙半扶地把裏麵的男生弄了出來。 民警有些不忍心,可還是走上前去。隻見一個大個子男生被人一左一右架在中間,剃得非常精幹的板寸垂得很低,手指縫不知從哪沾了血,下頦邊緣滿是沒來得及幹的淚,肩胛骨透出鋒利的形狀,全身脫力般站不直。 “節哀。” 男生根本沒有力氣回應,整個人奄奄一息。 “關於你母親這個案子,還有一些手續需要處理,麻煩你”話還沒有說完,肩膀就被法醫扳住,“算了,之後再說吧。” 另外兩個人道了聲謝,架著他、拖著他,步伐艱難地往外麵走。 望著他們漸行漸遠的背影,民警不由地想,都說腰纏萬貫是人畢生所求,能出生在那樣的富貴家庭應該算得上絕對幸運。可為了所謂的家產鬧到這種地步,幸與不幸還能靠財富的多少去界定嗎?像自己這樣當個小警察過著小日子,其實也不失為一種幸福。 警局外蹲守著十多家媒體,全都是收到消息聞風而來,就等著拍到第一手照片搶先發新聞。可幾個小時前被老奸巨猾的方永祥給溜了,等了一天連個影子都沒拍到。 本來以為今天怕是要無功而返,沒想到太陽都落山了卻等來了驚喜。看見警局走廊裏麵有人影晃動,視力好的隔老遠就發現目標。 “、!好像有人出來了!” “哪兒呢哪兒呢?” “那兒!” 所有人瞬間來了精神,扛起機器圍在門口嚴陣以待,等到人的那一刻快門卻默契地滯了一瞬,然後才此起彼伏地響起。 方邵揚居然是被人背出來的。 “讓讓、讓讓!” “麻煩讓一讓!” 相機的取景框裏,他雙眼緊閉滿臉汗淚,分不清是昏倒了還是虛脫了。 一個人把他背在背上,另一個用西服外套罩住他的頭,兩人護著他以最快的速度衝進了一輛車裏,然後迅速關門拉簾一絲縫隙也沒留。 可擋風玻璃沒辦法遮。 記者們一擁而上,把車頭圍得水泄不通,高清鏡頭抵在玻璃上窺探後座斜躺著的那個人,連拍無數張後車子才在人群中殺出一條血路。第39章 “因為你賤!” 五天後,殯儀館外,天氣格外陰冷。 一身莊重黑色的周培元在車內回過頭來,沉肅認真地看著賀嶠:“你真的要進去?” 因為出事原因不宜張揚,方家決定低調地將人火化。整個出殯儀式是非公開的,沒有發出任何訃告,地點也選在市郊最偏僻的一處殯儀館。 但賀嶠還是來了,來送邵伯母最後一程。 不管怎麽樣邵寧燭曾待他如同親母子,哪怕時間很短暫,哪怕……哪怕他跟方邵揚再也不可能回到從前。 那天晚上在公寓門口,他背倚門板雙手顫抖地拿出手機,遲了十天終於打開邵寧燭發給他的消息: “小賀,冒昧地給你發這條短信,沒打擾你休息吧?聽邵揚說你們吵架了,你看在我的麵子上大人不計小人過,好歹給他一次解釋的機會。這兩天找時間過來吃飯吧,我包了你最愛吃的三鮮餃子。” 邵寧燭打字很慢,這麽多字不知道編輯了多久,還沒讀完賀嶠的視線就已經完全模糊。如果當時他能及時看到這條消息,如果他還跟邵寧燭保持著聯係,也許這場悲劇就不會發生,可人生哪來什麽如果。 一想到這些賀嶠就有些缺氧。時間流逝緩慢,半晌他才把思緒從回憶中拔出來,回到與周培元的對話中。 要去麽? 當然。 他點點頭:“走吧,下車。” 走進殯儀館,裏麵的空氣陰冷潮濕。 “賀總,這邊請。” 來迎接的是榮信行政部門的經理。他領著二人往靈堂方向走,一路上擋住了賀嶠的視線。 快到靈堂時,賀嶠的心跳莫名快了許多。不是怕見那個人,隻是見了也不知道說什麽。 “賀總,請。” “嗯。”他身形遲緩片刻,然後才說了聲謝謝,斂眸隨對方一道進去。 沒想到那個人不在。 靈堂裏的擺件應有盡有,遺像、供桌、糕點、香爐、花籃,什麽也不缺,卻獨獨缺了死者唯一的兒子。 “你在找他?”周培元注意到他的神色。 “沒有。”他平淡地收回目光。 兩人一同上前鞠躬,有幾個得力的人在場主持大局,代替家屬迎賓還禮。他們個個身材魁梧,腰後別著對講機的樣子比起親屬更像是保鏢,在各個入口對媒體嚴防死守。 賀嶠走到管事的麵前:“方董事長怎麽不在?” 對方跟他也是熟麵孔,以前打過照麵的,“賀總好,方董事長在後麵休息。” “我過去打聲招呼。” 結果卻被人直接攔下:“抱歉賀總,方董吩咐過誰也不見。” “知不知道你在跟誰說話,你們方家是想過河拆橋嗎?”周培元拂開他的手厲聲質問,沒想到對方油鹽不進:“我們也隻是照吩咐辦事,兩位不要為難我們。” 賀嶠本來也隻是想周全禮數,見對方態度如此生硬,當場就冷了這顆心:“算了,走吧,不見也罷。” “等等!” 沒想到劉管家突然從後場出現,走過來畢恭畢敬地欠了欠身:“賀總,我們董事長有請。”相比從前語氣生疏了許多。 “好久不見劉叔。” 賀嶠叫得他愣了一下,然後才轉身帶路,“外麵的人不懂事你別介意,董事長聽說你來了,特意讓我過來接你。” “多謝。” 殯儀館後麵設有休息間,方永祥正在裏麵跟律師談話。一夕之間他像是行將就木,雙眼熬得血絲密布,本就斑白的兩鬢有些蓬亂,聲音滄桑沙啞得不成樣子。 “陳律師,今天先這樣吧,有結論後第一時間通知我。” “好的方董。” 把律師送出門,他跟賀嶠麵對麵坐下:“你們先出去。” 劉管家跟周培元一道退出去,房間裏靜得落根針都能聽見,窗戶、門縫各處都透著刺骨的冷風。方永祥拿拐杖的那隻手有點抖,不過掩飾得很好:“之前聽說你病了,身體好些了嗎。” “好多了,多謝伯父關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