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點差五分,方懷業帶著助理入場。 賀嶠也來了,滿臉倦色,衣著卻一絲不苟。方邵揚想打招呼苦於沒有時機,因為從進門到坐下賀嶠始終沒有看他。以為是工作場合比較嚴肅,當下他也沒有多想。 四點一到,會議正式開始。主持人做了個簡短的開場致辭,緊接著就開始報告出席會議的董事情況。 13位董事實到11位,有兩位委托他人代投。 方邵揚麵前擺著一張紙,手裏握著修好的那支筆。每念到一個人,他就在稿紙上畫點什麽。別人隔得遠看不清,隻有旁邊的shirley看出他是在分陣營,心裏也不禁覺得有趣。到底是經曆的大場麵少,打的都是一副明牌了還要做筆記,緊張也不是這麽個緊張法。 其實她不知道,方邵揚這人很容易緊張,這一點孫冠林最了解。以前每到重大場合他都會提早進場準備,要是有發言任務更是徹夜背稿。再加上第一次提名董事被方懷業突然出現打斷,心裏難免留下陰影,一件事不到塵埃落定的那刻都不敢完全放鬆。 shirley見多識廣,這樣的場合唬不住她。觀察完方邵揚她眼眸微抬,本是想眺望遠處休息休息,卻無意中撞見一道深沉難解的目光。 是賀嶠。 明亮的白熾燈下,賀嶠坐在對麵,眼神透過緊繃的空氣無言地鎖住方邵揚。 他在想什麽? 很奇怪,shirley發現他目光裏的情緒是那麽隱忍,那麽的讓人讀不懂。 “好,下麵進入表決環節。”主持人的聲音從台上傳來,打斷了她的思緒,“依照《公司法》相關規定,公司董事長選舉由得票過半數者當選,任期三年。此次提名候選人共有兩位,分別為在場的方懷業、方邵揚董事,均符合就任要求,現提請各位董事以記名投票方式進行表決。” 為求方便統計,會議助理早早已經印好空白選票,一一發放下去。有shirley代勞執筆,方邵揚雙手抱臂,靜坐閉目養神。相隔兩個位置的方懷業寫完後將筆一擲,臉色難看地交了票。 13票通通收齊,主持人一一展開細看,慢慢地,臉上卻露出些許愕然的神色,目光意味深長地往某個方向撇。 方懷業開始收拾東西準備走人,動靜大得很。剛站起來就被叫住:“方總,等等。” “幹什麽?”他不悅地挑眉,“趕緊宣,宣完我還有事。” 方邵揚仍然閉著眼。 猶疑的目光在他們兄弟倆身上走了個來回,主持人清了清嗓,開始正式宣布表決結果:“本次換屆選舉有效票數為13票,其中7票投給方懷業董事,6票投給方邵揚董事,0票棄權。現將選票進行公示,請各位自行查看。” 會議室靜了三秒,隨即陷入混亂。 方懷業先是愣住,緊接著露出欣喜若狂的表情,身後的下屬歡呼雀躍地扔掉了手裏的文件。方邵揚霍地把眼睛睜開,頓了片刻才麵色鐵青地起身。 shirley搶在他前麵快步走到主席台,一把抓過所有選票細細查看,看到鶴鳴的那一張時臉色由紅轉青,目光灼然地逼視過去。 賀嶠坐在對麵,沒有逃也沒有避。 千算萬算,算不到這個最不可能的可能。她勉強鎮定下來,回到方邵揚身邊壓低聲音:“鶴鳴反水。” 刹那間方邵揚的頭皮像被細針狠狠刮過,額頭因為抬眼的關係,壓出幾道極深的紋,本就深刻的眉眼愈顯冷厲。 賀嶠仍舊坐在那兒,周圍的慶祝和道謝聲仿佛是另一個世界,與他全無關係。 其實他並不像表麵這樣平靜。一種因外界強烈刺激而觸發的神經痛洶湧襲來,他頭疼欲裂,胃裏直鑽筋。 他隻是強忍著,指尖掐進掌心。 “邵揚這是怎麽回事?!你不是說沒問題的嗎?我們可是對你寄予” 支持方邵揚的幾位長輩圍過來要說法。方邵揚把他們一推,極力壓著呼吸,盯著對麵的人:“給我個解釋。” 怎麽可能,背叛他的人怎麽可能是賀嶠? 如果賀嶠一開始就表示不支持,他不會像這一刻這麽難以接受。早知道沒有這一票,他還可以去想別的辦法,他可以想辦法讓董事會延期、遊說那兩個在國外的董事。 賀嶠是有意從背後捅他一刀,隻為打得他措手不及。 為什麽?! 他雙手把桌子拍得砰一聲響。 “邵揚,冷靜點。”shirley急忙拉住他,“最壞的結果也隻是再等三年,輸這一場我們還有轉圜的餘地。” 可他在乎的根本就不止是輸贏,他在乎的是 當著他的麵,賀嶠淡漠地起身離開。方邵揚不顧身旁的阻攔追出去,猛地將人拉進一間無人的辦公室,摔門聲震耳欲聾。 “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他把賀嶠抵在門上,極力壓抑著身體裏的怒意,雙眼逼出了道道血絲。 賀嶠表情淡淡的。這間房光線不足,竟讓他的五官看起來格外細膩。明明還是這張臉,還是這雙眼,為什麽卻像是變了一個人? “說話啊!為什麽反悔,為什麽挖坑給我跳?” 方邵揚胸口冰涼,眼神既憤怒又疑惑,像是一口深井。賀嶠望了一會兒,目色漸深,心鍾反複鳴響,幾乎都有些失聰了。 “因為你心術不正。” 他的聲線仍然不慌不忙。 “你心術不正,藐視親情,漠視良知。榮信幾十年才有的基業,交到你手上等於自尋死路。這個解釋夠嗎?” 暴雨夾雜驚雷,打在兩個人頭頂。 極近的距離之下,方邵揚怔然地瞪著眼,手指在身側止不住地顫抖。 恍惚之間,賀嶠感覺自己是死過一回了,連胃裏的疼痛也沒了感知。他掙開方邵揚的圈禁,轉身握上冰冷的門把:“方邵揚,這是我一個人的決定,跟鶴鳴無關,跟我父親也無關,所有後果我一力承擔。你要報複、要還擊都衝我來,我隨時恭候大駕。” 外麵裏三層外三層等著幾十號人,有榮信的,有鶴鳴的,也有貝山的。沒等他撥開人群方邵揚已經大步趕上,鐵腕一伸將他拉住:“話還沒說清楚你” 啪的一聲! 幾乎就在轉身的同一瞬間,賀嶠反手抽了他一耳光,當著所有人的麵。 辦公區死一樣的寂靜。 “這一巴掌是警告。”賀嶠看著他,眼眸中什麽感情都不剩了,“從今天起你再敢碰我,我對你絕不手下留情。” 作者有話說:第61章 罪不至死的普通人 方邵揚被他打得站在那兒,刀片一樣,渾身鋒利,卻是赤條條的。 賀嶠頭也不回地離開。 身後先是鴉雀無聲,不久才傳來巨響。幾張桌子全被掀了,椅子通通踹倒,電腦、無線電話摔得四分五裂。周圍的人拉得拉勸得勸,怒吼跟叱罵聲隔很遠也能聽見。 梯門上倒映著瘦削的身影。 發覺自己打過耳光的右手在輕微顫抖,賀嶠閉了閉眼,咬牙將手無聲攥緊。 “不按電梯可是要等很久的。” 忽然身旁傳來閑適的腳步。有人伸手替他按下按鈕,然後在他耳邊打了個響指,語氣玩味:“小心他追過來。” 賀嶠斂緊眸。 “不過你隻管放心,有我這個新任董事長在,我看誰敢在榮信的地界上跟你為難。畢竟你這次實在夠意思,臨陣倒戈不說,還當著所有人的麵扇了他一耳光……” 方懷業笑了,笑得鏗鏘有力。 “啪!” 他用嘴模仿扇巴掌的聲音,贏家的得意之色從臉上每道紋路裏跑出來,逼著賀嶠觀賞。 “說吧,想要什麽,股份?門店?” “方伯父知道你口氣這麽大嗎?”賀嶠靜靜看著他。 “知道怎麽樣,不知道又怎麽樣,現在的榮信是我說了算,他也不能否決我的提議。” 賀嶠的眉眼在冷光的陪襯下,平添幾分涼意。 恰好電梯到了。 “失陪。” 方懷業腰一彎背一弓,笑著做了個恭送的手勢,“賀總慢走。” 進入電梯,門關緊,終於得到片刻安寧。 他脫力地撐到扶手上,深深埋頭,從頭頂照射下來的燈光卻避無可避,刺痛早已疲憊不堪的眼睛。 肩膀終於還是垮塌下去。 不是應該覺得痛快嗎?為什麽一點也沒有。看到方邵揚痛苦、憤怒的反應,看到他與想要的東西失之交臂,為什麽自己心裏非但沒有報複的快感,反而覺得一切是那麽悲哀,就連剛才方懷業那副小人得誌的姿態,也將自己的選擇反襯得像個笑話。 這就是你幫的人…… 賀嶠,這就是你幫的人。 他試圖用某些話來說服自己,安撫自己,腦子卻像是生了鏽的軸承,怎麽都轉不起來。 相識,熟悉,分開,重逢。曾經的親密愛人終於反目成仇,各分陣營,用最惡毒的話來報複對方。 早知如此,何必遇見…… 回到家,他頭疼欲裂,剛撐到臥室就和衣而眠。 晚十一點,石山墓地。 夜裏的孤山既冷又陰森,沒有人,沒有光,隻有風穿過樹葉時清涼的沙沙聲。值班的管理員提著功率很大的手電筒巡邏,一晃燈便見到一道高大的身影從樓梯下方渾渾噩噩走來。 “誰啊,這麽晚了來幹什麽的?”講話聲音大一點,既是威嚇也是給自己壯膽。 來人置若罔聞,邁著沉重疲憊的步伐越走越近,腳下像有千鈞之重。管理員提起一口真氣嚴陣以待,還沒近身就聞到一股濃重的酒氣。 好家夥,哪來的醉漢。 “、!醒醒,這兒是墓地不是酒吧更不是網吧,打哪兒來回哪兒去,趕緊的聽見沒有?” 誰知那醉漢理都不理,推開他徑直往墓地的西區走去。也就是這麽一個錯身,他發現這人居然穿的是一身西服,皮鞋擦得鋥亮,左手上還戴著熠熠發光的大鋼表。 在這種地方工作久了,什麽怪事都見過不少,有錢人半夜掃墓的卻不多。瞧這頹廢的架勢,是悼念自己還是悼念別人? “得,非要上山你就上吧,摔死了別怪我沒提醒你。”管理員好心給他照了段路後就懶得再理他,打著哈欠往別處去了。 山風凜冽。 自回國以後,這是方邵揚第二次來見母親。母親這個詞於他而言太奢侈了,清醒時絕口不提,醉了才敢想。 山下的公路襯著些許遠光,車子一輛接著一輛呼嘯而過,奔赴家的方向。山上的方邵揚微駝著背,拖著影子茫然無著地步行,猶如孤魂野鬼。 醉酒狀態下爬山會缺氧。循著來過一次的路找到那棵槐樹,他撐住手,彎下腰劇烈喘息。隔了好一會兒才再度直起身,跌跌撞撞地朝那塊碑走去。 邵寧燭的墓位置極偏,背靠山壁,周圍更沒有“鄰居”,隻有沒來得及除去的雜草。這一年多時間裏來看她的人也很少,一隻手就數得過來,上一次……上一次還是賀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