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肯吃藥。從我認識他起,他就幾乎不吃任何片狀藥,誰勸都沒有用。我了解的賀嶠是個理智的人,除了在麵對你的時候,所以我在想這件事是不是跟你有關。” 他呼吸驟然收緊,右手扶住旁邊的椅背,指關節泛起青白色。 “看來我猜得沒錯。”戎躍低頭苦澀地笑了一下,隨後才戴上眼鏡,“也隻有遇上你的事,他才會這樣不把自己的健康當一回事。” 方邵揚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戎躍在原地站了一會兒,似乎是厘清了許多事,也想通了許多事,或者說……放棄了一些事。離開時,他在方邵揚身邊腳步稍停,眼神沉了許多:“如果我是你,以後應該不會再出現在他麵前。” 從醫院離開時,已經是後半夜了。 方邵揚疲憊到了極點,可是根本無法入睡。遭遇了二十五年來最慘痛的一次教訓,他的精神像是被人拿烙鐵反複燙紅,既疼又清醒。 沒坐多久,他從櫃子最底下摸出一個小小的鐵皮盒子,裏麵裝的是媽媽的遺物和一些比較重要的東西,有那張生日卡片也有去瑞士的機票票根。 一開始留著這些,其實單純是紀念那次旅行,因為那是他第一次出國旅遊。後來慢慢的,這些東西的意義開始發生改變。票根證明的再也不是一次單純的出遊,而是他跟媽媽、賀嶠最後的幸福時光,最純粹的快樂。 想起在火車上,賀嶠靠著他的肩小憩,媽媽把毯子蓋到他們兩人身上。想起火車外,童話電影一樣的景色,連綿的雪山,皚皚的白雪…… 時間真是件可怕的東西,他連火車的目的地叫什麽都忘了,卻還記得自己當時伸手碰了碰賀嶠的眼睫毛,並且在心裏暗暗發誓:嶠哥,作為補償,我會一輩子對你好的。 現在這樣,沾得上一點“好”嗎? 他坐在地上,出神地看了這些東西許久,然後才一件件收好。 除了這些,盒子裏還有幾件廉價的首飾,和一封方永祥寫給媽媽的保證書。他沒有再打開看,直接拿打火機燒了。 逝者已矣,得不到的親情更無法強求。 簇簇的火光映在方邵揚臉上,刀鋒一樣的棱角。這幾年他成熟的速度快得驚人,一天一個樣。撇開年歲的增加不談,權力的誘惑、地位的提升,這些都是催化劑。 他還是他,不過再也不是那個蹲在網吧的地上拆主機的他了。心裏深藏的東西越來越多,想要的也越來越多。他比同齡人更深地了解到世界的美好跟殘酷,更早地得到,更早地失去。 而賀嶠也一樣。 他早早地得到,早早地失去。 有些感情的出現是為了陪伴,有些感情在你身邊停站,卻是為了送你到下一站。賀嶠陪著他走了一段路,傾其所有,不後悔,這一點方邵揚可以篤定。方邵揚自己呢,漠視過,遺忘過,喜歡過,在乎過,最後終是乘著這輛車,擺脫了孤單無助,告別了青澀懵懂。 現在車到站了,該是下車的時候了。車門打開,是白天還是晚上,是坦途還是崎嶇,這些都不再令人心生畏懼,因為感情的堅壁曾保護過你,途經的風景曾屬於過你。每每想起,心頭尚有一絲暖意。 在付出刻骨銘心的代價之後,方邵揚緩步下車,拿上單薄的行李繼續前行。好在身後尚有一縷名叫回憶的微光,靜靜照著前方未知的路。第65章 徹底放下才能重獲新生 翌日清晨。 賀嶠緩緩睜開了眼睛。 一開始視野還有些模糊,後來目光才慢慢聚焦。不知道是幾點,隻覺得白色紗窗外照進來的陽光暖溶溶的,房間角落開著加濕器,空氣裏浮著層若有似無的細小蒸汽,鼻間嗅到淡淡的消毒水味。 隔著一道並不厚實的門,護士聊天打趣的聲音隱約可聞。 “603的病人還沒醒嗎?” “沒呢,沒見戎主任還跟那兒趴著呢......” 低低輕輕的笑聲傳來。 “那是戎主任什麽人?我怎麽覺得有點兒眼熟,好像以前也來過咱們醫院。” “這個嘛......” “你快說,賣什麽關子。” “噓......別在這兒說呀,走,去拿了單子再聊。” 腳步聲漸行漸遠,賀嶠把脖頸一節節扭過去,見到趴在自己床邊的戎躍。他一身白大褂還沒有脫下來,脖子上掛著聽診器,雙手握著自己的左手。 片刻後,賀嶠將手慢慢抽了出來。 “唔......醒了?”戎躍馬上察覺到了,抬起頭來關切地望著他,眼底全是疲憊的血絲,“感覺怎麽樣,有沒有覺得胃脹或者頭暈?” 賀嶠輕輕搖了搖頭,一開口聲音還是很啞:“還好,我怎麽了?” “你昨天晚上急性胃出血,送到醫院來做了個小手術,現在已經沒事了。放心,隻要好好靜養就行,不是什麽大問題。”話裏刻意隱去了另一個人的存在。 枕頭鬆軟潔白,賀嶠躺在上麵,黑發陷進去的樣子顯得尤為安靜。他像是想起了一些什麽,瞳底的神色從茫然慢慢過渡至清明,臉色也白了幾分。 昨晚的事真像一場噩夢。但這場噩夢中,又有很多話是以前沒有說過、沒有聽過的。夢話不能當真。 麵對失神的賀嶠,戎躍不知道為什麽陡然生出幾分英雄氣概來,想說“別怕你還有我”,然而覺得太矯情,而且也太沒有必要。因為他心裏明白,賀嶠的內心是極為強大的,不需要任何人保護。 這樣的沉默與靜守中,賀嶠目光始終落在窗外的一棵槐樹上,無言地看了很久。戎躍也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但沒法明白他在看什麽。 周培元推開門的時候戎躍已經走了,病房裏剩他一個人。 “你爸媽那邊我幫你瞞著了,瞞得了多久不知道,到瞞不住的那天我就辭職,馬路邊找個天橋貼膜去。”話裏帶刺,大半還是因為心疼他。 “瞞不住了還有我,不會讓你丟了工作。”當事人倒是很平靜。 周培元把買來的花束往桌上重重一放,花瓣瞬間抖落好幾片:“有你有你,你倒是站起來走兩步啊,人還是橫著的你逞什麽能呢?我告訴你賀嶠,從今天開始公司的事你什麽都別管了,沒了你地球照樣轉,好好地待在醫院把身體養好比什麽都強。” 賀嶠默然不語,靜靜地等他發泄完。 “還有那個方邵揚,告訴過你多少次了不要見他不要見他,離他遠遠的,你怎麽就是不聽呢!非要把自己作死了才能長記性?現在好了,躺床上動都動不了終於老實了......” “我沒有去見他。” 周培元抬眸,見賀嶠視線還在窗外,清白的日光映著他的臉,臉頰瘦得都快脫了相:“我沒有去見他,是他來找我的,我沒有那麽賤。” 周培元忽然就有些不落忍。 病房中一時沉默下來,他走來走去拿花瓶把花插好,又把窗簾全部拉開用夾子固定住。所有事情都弄得差不多,就剩整理抽屜了。 抽屜一拉開,忽然發現裏麵躺著一枚陌生的戒指。寬邊,鉑金的底,碎鑽鑲嵌中間一整圈,是某奢侈品牌的經典男款,但從來沒見賀嶠戴過。 哪來的? 回頭剛想問一句,卻發現賀嶠已經閉上了眼睛。他眼窩微陷,眼睫在下麵投出一片淡淡的陰影,覆在被麵的兩隻手腕還有明顯的勒痕。 如果時間跳回三年前,周培元死也想不到有一天賀嶠會變成這樣,而傷害他的那個人竟然會是方邵揚。那時的方邵揚是那樣的恣意鮮活,學東西快,嘴巴也甜,總是元哥長元哥短地叫,有他在的地方就有陽光。 那時候...... 又是那時候。 周培元斂緊神,阻止自己再這樣多愁善感下去。他也沒再出聲打擾賀嶠,關上抽屜,離開病房時輕輕為他帶上了門。 在走廊閑逛,他撞見了剛查完房回來戎躍,拉著人跟自己一道去外麵抽煙。 “賀嶠抽屜裏那個戒指是怎麽回事,”周培元蹲在地上,歪著頭給自己點煙,“你送的?” 戎躍不抽煙,撩開白大褂坐在台階上,半低著頭,下巴擺了擺。 “那是誰?” “你說呢。” 周培元愣了一下,接著霍然站起來:“不行,我去給他扔了。” 衣擺卻被人倏然拽住。 戎躍自下而上仰視他,覺得陽光很刺眼:“你以為扔了就能忘得一幹二淨?沒那麽簡單。要是真的那麽簡單,賀嶠這麽要強的人怎麽會拖到今天還沒走出來。” “那你說怎麽辦。”他擰眉坐下。 “這種事隻能靠他自己,別人幫不上忙。” 默默坐了一陣,清晨爽朗的空氣漸漸也燥熱起來,周圍人聲漸沸。戎躍拍拍屁股起身去工作,臨走前周培元扔掉煙蒂,嘶了一聲:“你說賀嶠會不會把戒指給扔了。” “不會。” “你怎麽這麽肯定。” “直覺。” 往門診部走的路上,兩個人都很沉默。在這漫長的沉默當中,戎躍想起一件事 方邵揚第一次出現的那晚,賀嶠打了他兩耳光,回到車上淚流不止。看起來好像賀嶠恨他入骨,但在車上,在伏低抽泣的身體掩飾下,有一隻手一直在微微顫抖。 這一切戎躍都看在眼裏。 賀嶠不會扔掉戒指的。因為傷害方邵揚,他會得到同樣的傷,那樣不劃算。 時間就這樣水一樣淌過去。 賀嶠身體一天天好起來,不久已經能夠下床活動了。離出院的日子越來越近,有些不太費神的工作周培元就帶過來讓他處理,正好也活動活動腦子以免生鏽。 這天下午簽完幾份文件以後周培元提議下去走走,賀嶠也就換了衣服和鞋,空著手跟他一起下樓。 作為臨江最大的綜合性醫院,中心醫院的綠化本來就做得不錯,更何況是單獨辟出來的一棟特護病房。電梯人多,進去以後他們兩人站在角落,到三層擠進來兩個拿完藥的年輕護士,聲音很好聽性格也活潑。 “聽說你們層最近每晚都有人在走廊裏守著,幹嘛的,防賊啊?” “防什麽賊啊,醫院哪來的賊。” “喔我知道了,是不是為了603那個” “咳咳!”周培元大聲咳嗽。 倆護士從門上看見角落兩張嚴肅的臉,趕緊收了聲訕訕地盯緊自己的鞋尖,不再嘰嘰喳喳了。 到了樓外,和煦的陽光透過樹葉照到地上,把連下了幾天雨的地麵烤得微微發熱,一掃前幾天的陰霾跟潮濕。 賀嶠什麽也沒問,倒是周培元先繃不住了:“這裏人多眼雜,我也是不放心你的安全,所以才叫了兩個人來守著......” “嗯。” “你別多想,我真沒防誰。” “嗯。” 他看起來的確是好多了。 步行至一片濃蔭下,兩人停下來歇了歇,周培元閑來無事,就把公司的情況匯報給他聽。 “下個月跟輝茂的合作協議就要到期了,照之前的約定,兩年一續,要不要我去約劉晟的時間?” 說起這個劉晟,最近好久露過麵了。自從章維出事後,友人聚會他一概不參加,公司也去得少了。劉晟的父母大概是聽見一些風言風語,這段時間一直在給他物色合適的結婚對象,不過據說都被他以各種手段擋了回去。 “先按下來。”賀嶠伸手,輕輕摸了摸幹燥的樹幹,感覺溫暖踏實,“他不主動找我們,這件事就當忘了。要是他主動提出續約,就說我最近身體不適,過段時間再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