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架勢太嚇人了。周培元聽得心都提到嗓子眼,剛想開口再打聽一些具體情況,就被賀嶠麵無表情地攔下:“明白,我們一定配合。” 負責人點點頭,頗具警示意味地看了他們一眼,隨後才帶著下麵的人離開。 就像是顆投擲進池塘的地雷,原本平靜的水麵瞬間炸開了鍋。 輝茂跟榮信不敢說在臨江隻手遮天,但絕對算得上是關係過硬、樹大根深。這次公檢方麵雷厲風行地出手,顯然是手中握有鐵證,根本沒留給兩方任何運作的餘地。至於鶴鳴,從剛才的一係列舉動來看,暫時無法判斷是安全還是危險。 人一走公司幾個高層就開始就地商議。 “現在事情還沒有完全定性,但根據我這邊打聽到的消息……”其中一位副總壓低聲音,“問題出在節能補貼上。” 最後幾個字很難不使人聯想起某些舊事,周培元與鶴鳴默契地對視一眼,心裏都猜到十有八九是劉晟痼疾重發。其他人不知道,臉色即刻變了一變:“他們膽子真大,節能補貼這種紅線都敢踩。” “這幾年踩紅線的人還少嗎?”另一個人意味深長地接過話,“不說遠了,就這五年,因為電動車鋰電池那點補貼抓進去多少人……” 空氣沉寂了片刻,在場資格最老的一位董事把目光鎖向賀嶠:“賀總,你得跟我們這幫人交個底,鶴鳴到底” “沒有。”賀嶠幹脆地打斷,“從來沒有。” 所有人鬆了口氣。 “那就不怕了。隻要咱們自己幹淨,怎麽查都傷不到咱們身上,隻管配合就是了。” 剛才周培元一直在低頭看手機,等他們走了才低聲跟賀嶠說:“榮信跟輝茂現在已經亂成一鍋粥了。據說光榮信就帶走四五個人,從方懷業到cfo再到做賬的會計一個都沒跑掉,全都一副銬子推上了車。”那場麵光是想想都叫人膽戰心驚。 賀嶠趕緊走到一旁給父親打電話。 賀立先眼下正在外度假,簡單聽完他的匯報立刻就讓人訂回來的機票:“我今晚到,公司那邊你一定要安排好。再有一個月就到周年慶了,別讓這種事動搖軍心。” “我知道。” “還有,暫時別讓人通知方董事長,任何話等我回來了再說。” 賀嶠微微一頓:“晚了。聽方懷業的秘書說,今天下午方伯父已經得到消息,現在人就在榮信坐陣。” 以方永祥如今站立都困難的身體狀況,的確是不適合再主持大局,但是事情已經逼到這個份兒上了,他不出麵不行。 廠商出了事,第一個倒黴的就是上下遊合作方。上遊的供應商極可能收不到貨款,下遊的經銷商又麵臨積貨、壓貨、已銷售產品無法正常售後的情況。這種時候榮信要是再沒個能鎮得住局麵的人,恐怕那些供應商跟經銷商能把董事長辦公室裏的紅木家具都搬走賣掉。 除此之外,還有榮信的員工。他們中的絕大多數根本不清楚發生了什麽,隻是拿一份薪水養家糊口而已。要是一個企業連負責人都沒有了,那他們和他們的家庭該怎麽辦? 這種時候誰都是自身難保,賀立先更是心急如焚。他既怕自己的企業受到牽連,又擔心救命恩人方永祥出什麽事,人沒了就真的什麽都沒了。 身為人子,賀嶠當然明白父親這份擔憂。 當晚他一直在辦公室待到淩晨。光是跟財務總監一起梳理這幾年跟輝茂、榮信所有合作過的門店就是個大工程,幾個人焦頭爛額。 直到淩晨兩點半,他們才大致估出一個很粗的補貼金額,所有人已經累得頭昏眼花。 “今天先回去吧,明天一早讓門店的人把水單整理好送到集團來,以防監管機構隨時來查。培元,你負責安排庫房跟安保,最好趕在查到我們頭上之前把支持性文件整理妥當。另外投資人那邊也要安撫好,對外口徑一律是正在積極配合調查。” “明白。” 送走其他人,周培元關上了辦公室的門。回身隻見賀嶠仰麵疲憊地倒在椅子上,頭深深地向後靠。 “你身體還撐得住嗎?哪兒不舒服第一時間說話。” “我沒事。”他取下眼鏡掐了掐自己的鼻梁,“你去打聽打聽劉家跟方家現在什麽反應,他們的律師有沒有問出什麽名堂。” “早就打聽過了。”周培元說,“突擊審查期間見不到人,現在具體是個什麽情況誰也不知道,隻知道劉晟的爹媽都快急死了。” “方伯父呢?” “給你打過一個電話。” 賀嶠霍地把眼睛睜開:“怎麽不早告訴我?” 拿來手機一翻,果然有一通未接電話。他趕緊撥回去,可手剛碰到通話鍵就被周培元按住:“他打電話來是要說什麽,用腳趾頭想也想得到吧,這個節骨眼上你確定要接?” 這種時候打來無非有兩種可能:一,讓賀嶠幫忙撈人;二,讓鶴鳴幫助榮信。前者賀嶠根本辦不到,後者鶴鳴現在自身都難保,很難有餘力騰出手來幫這個忙。但既然方永祥求到他這裏來,於情於理這個電話都必須接。 “方伯父。”他撥回去,“這麽晚了有什麽事?” 相隔數月,方永祥的聲音已經老邁到難以分辨,但說話的邏輯仍然非常清晰,絲毫不拐彎抹角:“小賀,你還在公司?有件事我要拜托你。” “我在,伯父有什麽話盡管說。” “懷業的事你想必已經知道了。” “知道一些,伯父是想” “你先聽我說。”方永祥打斷他,“我怕我時間不多,你先聽我把話說完。” “董事長……”劉管家明顯就在旁邊,聲音微微哽咽。 “小賀,你替我打個電話給邵揚,讓他盡快回來一趟。” 因為開著外放,所以周培元也聽見了,目光微微一凜,即刻移向賀嶠。 賀嶠低著頭,默不做聲。 “他的電話打不通,我也不清楚他究竟人在哪裏。照現在的情形懷業一時半會兒是出不來了,榮信不能一天沒有人管,但是我能管到哪天連我自己都不知道。” 當然打不通,方永祥連方邵揚現在身在國外都不知道,又怎麽可能找得到他的人? 賀嶠語氣變得很淡:“也許明天方懷業就沒事了。” 方永祥半截身子都已經在棺材裏,看事情卻看得極透。他幽幽低歎:“今天你不在現場,所以大概不知道厲害,我的一個老部下說……” 到這裏,話音沙啞地刮著聲帶。 “懷業瞞著我,不知道做了多少事情。” 賀嶠重重吸氣。 許久的沉默後,他說:“這個電話誰打都一樣,不一定非要是我,我跟方邵揚也已經很久沒有聯係了。” “我知道,但是這個電話隻能你打。他那個脾氣,別人的話根本不會聽,現在隻有你才能說得動他。” 一種名叫荒唐的感覺在賀嶠心底蔓延。為什麽越是不想跟一個人有任何瓜葛,命運卻越是把他們聯係在一起?誰都說方邵揚在乎他,何以見得呢,方邵揚分明隻在乎他自己。 “我們已經不聯係了。”他還是這句話。 “小賀,你真的不肯幫這個忙?”方永祥呼吸驀地急促起來,電話裏傳來劉管家給他拍背的聲音,“咱們兩家一向交好,我現在不是要你出手救榮信,隻是讓你幫忙給我兒子打個電話勸他回來,難道你連這麽件小事都不肯做?” 話裏已經隱隱帶上了責備。 看著桌上堆積如山的資料,賀嶠沉默良久才終於妥協:“那好,我試試。” 夜色深沉。 周培元凝聲問:“你確定要打?” 距離賀嶠答應方永祥已經過去半個多小時了,他的手機就在他自己手裏,但他一直麵朝窗外,沒有撥出任何電話。 落地窗上倒映著瘦削的身影。 “早一天讓方邵揚接手這件事,鶴鳴就能早一天把自己摘清,對我、對爸爸、對所有人也都是個解脫。” “也許方邵揚早就知道了呢?我看你根本不用多此一舉。” 賀嶠搖了搖頭:“他要是知道早就出手了,哪忍得到方董事長打這個電話。” “那我來替你打。”周培元過去把手機唰地奪過來。 “培元” “你別管了。”周培元麵色不虞,“方家這幫人真不是個東西,除了逼你他們還會什麽?” 他壓著火撥出方邵揚的電話,沒想到響了半天,居然沒有人接。正要再撥一遍,右手卻忽然被人按住。 “你撥這個號沒有用。”賀嶠沒有看他,視線輕輕落在屏幕上,聲音也極輕,“你忘了下午shirley說過,他病了,高燒不退。” 這一整天異常忙亂,人跟心髒都仿佛是在坐過山車,周培元早就把方邵揚生病的事拋到九霄雲外。 但賀嶠還記得。 周培元的目光移向賀嶠,微微帶點審視。賀嶠無聲避開,垂眸找到另一個人的號碼:“打孫冠林的,他們應該在一起。” 不出他所料,這個號碼有人接。 “喂?哪位。” 那邊有些嘈雜,孫冠林的聲音威嚴中帶著些許急躁。 為顯尊重,賀嶠先開口問候:“孫總你好,我是鶴鳴的賀嶠,我” “賀嶠?”孫冠林非常意外,徑直打斷他後麵的話,“你找邵揚是吧,你也聽說他病了?他早上輸完液以後一直昏昏沉沉的,我跟老伴在這邊守著呢。你別著急,想不想跟他說話?我現在把他叫醒。” “別!” 話堵在喉嚨裏,怎麽都說不出口。 “我不著急,我也沒有話要跟他說。”賀嶠閉了閉眼,強迫自己放下那些無謂的猶豫跟心軟,很快鎮定下來,“找他隻是為了榮信的事。如果他不方便聽,那孫總您代他聽也是一樣的。” 那邊傳來冰冷的儀器響聲,滴,滴。 靜默幾秒,孫冠林換成一副銳利的口吻:“榮信的事……好啊,說來聽聽。” 賀嶠把今天發生的一切逐一複述。孫冠林聽完冷笑了幾聲,說:“我早就料到這方懷業會把船開到溝裏去,隻是沒想到這麽快。他方永祥還真是有意思,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後,當初我讓他把邵揚從印尼調回來他是什麽態度?現在倒好,上趕著來求著邵揚回去,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現在不是爭執這些的時候。我讚同方伯父的觀點,方邵揚應該馬上回國。” “回國了之後呢,替方懷業蹲大獄?”孫冠林措辭嚴厲,“邵揚現在有自己的公司,榮信是死是活跟他都沒有關係,也影響不到他。你替我跟方永祥說,自己兒子犯的事自己想辦法,邵揚不是那個替他們擦屁股的人。” 說完頓了片刻,又接著道:“還有你,賀嶠,我沒想到你打來連一句關心他的話都沒有,知不知道他剛才還在喊你的名字?” 賀嶠握著手機,一動也不能動,直到聽見耳邊空白虛無的忙音,才發覺電話早已掛了。第71章 怎能不對你傾心 聯係不到方邵揚,事情開始往最壞的方向發展。 48小時過後經偵還沒放人,說明他們已然掌握了確切的證據,可以直接走刑拘程序了。這兩年方懷業跟劉晟私底下究竟做過什麽勾當,涉案金額有多大,最後又究竟會落得個什麽下場,至此誰也不敢再打保票。 劉晟的父母恨不得一夜急白了頭,四處托人打聽疏通,但據說也隻是在律師的陪同下見了兒子一麵。至於方懷業,段玉虹已經急瘋了,方家跟段家都在出動所有能用的關係保他,所以公司那邊目前已經是半癱瘓狀態。不僅榮信自有的線上商城暫停營業,就連鶴鳴這種合作門店也開始暫停對外出售榮信的產品,原因很簡單:怕出事。 誰敢說方懷業到底搞了多少貓膩,誰敢保證哪家門店是幹淨的哪家是髒的,人人自危還來不及又哪來的膽子去賺這個買棺材的錢。 鶴鳴這邊情況相對要好一些。 第三天賀嶠接受傳喚去過一次經偵辦,不過進的不是審訊室,而是走普通的詢問流程,不到半天就結束了。之所以能夠這麽快脫身,一方麵是因為鶴鳴各類影像、紙質資料保存齊備,事後又及時整理妥當;另一方麵是因為,當年以舊換新騙補那件事給賀嶠敲了警鍾,令他一早就開始跟輝茂進行切割,合作關係結束後也沒有再續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