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慢慢移到對麵,他和方邵揚的視線碰到一起。方邵揚看著他,不知道已經看了多久了,像是有話要說,隻是礙於這裏人多,說不出口而已。  “從現在起方邵揚就是榮信最大的股東,是整間公司說話最有份量的人。讓他當臨時董事長誰還有異議?有的話當場提出來,過了今天再在背後使手段下絆子,那就是鐵了心要內訌,該被唾棄!”  賀立先的話擲地有聲,在場的人無不默然,幹坐著誰也不帶頭表態。半晌後鄭董聳然起立,臉色黑得像塊石炭:“還沒辦轉股手續算什麽最大的股東?誰知道你們是不是在唬弄我們!”  方永祥喘著氣,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既然你這麽說,那今天就先到此為止,等手續辦妥了再開不遲。”說完,沒有再跟他們周旋,在旁邊人的攙扶下走了出去。  鄭董怒不可遏,當即摔碎了桌上的杯子,大聲謾罵榮信是上梁不正下梁歪。餘下的人麵麵相覷,做牆頭草的一時之間拿不定主意,做壁上觀的驟然間也失了熱鬧,三三兩兩各自離開了。  其實大家心裏都清楚,有了那百分之五,方邵揚已經是勝券在握。  會議室內變得很安靜。  賀嶠開始收拾麵前的東西,沒等收拾完,視線前方就多了道高大的身影。  “伯父,我想跟賀嶠單獨說幾句話。”  賀嶠動作停滯。  賀立先鼻間長出了一口氣,回頭沉聲道:“你們長話短說,別耽誤太久。”  方邵揚嗯了一聲。  腳步聲漸漸遠離,不一會兒,辦公室的門被shirley從外麵輕輕合上。  賀嶠的目光始終停留在文件資料上,雙手摁在上麵。漫長的沉默後那上麵又多了隻手。方邵揚左手壓住文件的另一側,像是怕他跑了卻又不敢直接碰他的手,隻好徒勞地壓住他要帶走的東西。  時間不早了。  因為有厚厚的落地玻璃隔了一道,所以夕陽的餘暉變得柔和許多,無聲地灑在賀嶠的肩膀上。方邵揚看著他,開會時豎起的刺消失得無影無蹤,心也跟著變得柔軟。  “想說什麽,說吧。”賀嶠語氣卻還是那麽冷淡,“我還有事。”  方邵揚問:“你趕時間?”  “爸還在等我。”  賀嶠的話一點餘地也沒有。  方邵揚吸了口氣:“病好全了嗎,胃還難受嗎?”  賀嶠皺了皺眉。  方邵揚馬上說:“好,我不問了。”  賀嶠把文件從他手底下抽出來,兩疊活頁夾抱到懷裏,說了聲失陪。方邵揚不由分說地想把所有東西接過去,微微用力,手背上青筋縱橫:“我幫你拿。”  賀嶠手一鬆,往牆角退了兩步,方邵揚順勢就把人堵在了桌子跟牆壁之間。  這樣狹窄的地方,這麽近的距離,賀嶠神經驀地緊張起來。下一秒,餘光卻看見撐著牆的手背大片青色,血管上深深淺淺全是針眼,刹那間心口止不住地收緊。  “你別怕,我不是要傷害你。”方邵揚沒發現他的異樣,主動拉開距離讓他感覺更安全一些,“我就是想跟你說兩句話。”  後麵是立式空調冷氣躥頸,前麵是體溫炙熱,鋪天蓋地全是熟悉的男性氣味。賀嶠想走也走不掉,幹脆連呼吸也屏住,頭生硬地低下去。  “你別怕我。”方邵揚心髒都糾結到一起,聲音微微發啞,“我知道錯了,再動你一根手指頭我就把自己手剁了。”  賀嶠還是不說話,可是也沒有強硬地掙紮。沉默良久,久到地上的影子都發生了輕微的位移,方邵揚才離他又近了一點,兩人的影子依偎在一起。  “對不起,那天你給我打電話我睡著了。事後我回過,但是你沒接。”  那晚在醫院他燒得人事不省,過後翻查手機記錄才發現賀嶠打過電話,孫冠林強不過他,隻好把所有事情和盤托出。  說完,他觀察著賀嶠的一舉一動,隻見賀嶠頭往另一側偏了偏,半垂著眸:“方伯父讓我通知你,我通知到了,沒有其他要說的。”  “你都沒跟我說上話,怎麽叫通知到了?”  “孫總接了電話。”  方邵揚追逐他躲閃的目光:“所以你不想跟我說話?”  賀嶠眼皮輕顫,因為他講話時帶動呼吸,時輕時重地撫過。  半晌等來的隻有沉默,方邵揚有些失望,一時之間實在想不出還能找到什麽共同話題。賀嶠抿緊唇,拿上東西往外走。剛推開方邵揚就見他忽然背過身去,一手扶牆一手攥拳抵在唇邊劇烈咳嗽起來,後背少有的微駝。  他平時很少咳,一咳起來卻驚天動地,肺裏打了死結一樣。  賀嶠腳步微頓。  方邵揚咳得難受,又蹲到地上把臉埋在雙臂之間,後背肌肉震顫著繃緊,肩胛骨從薄薄一層襯衫下透出銳利的形狀。  賀嶠身體兩側的手開始輕輕顫抖,好像不是他的錯,是這間屋子被咳抖了。沒有辦法再聽下去,他攥緊掌:“我幫你叫人進來。”  “不用,幫我倒杯水就行。”方邵揚聲音嘶啞。  賀嶠隻好把東西就近放在地上,轉身從角落拿了瓶純淨水過去。方邵揚坐回椅中,右手擰瓶蓋都費勁,一口氣喝完半瓶水才緩和下來。  他似乎很累,渾身上下都透著一股筋疲力盡的意味,整個人像是強弩之末。  “就這麽想當董事長?”賀嶠聲音淡淡的,“病成這樣也要回國。”  方邵揚微微一怔,把瓶蓋慢慢擰回去。無論對外多麽跋扈乖戾,在賀嶠麵前他永遠像挨教訓的小朋友,一言不合就要被擰耳朵。  “想啊。”他扯著嘴角難看地笑了下,“做夢都想。”  外麵雲霞橘光,夕陽不溫不火。  覺得多說無益,賀嶠調勻呼吸轉身要走,手腕卻被他拉住,“等等,我還有話跟你說。”  聲音很低,還有點說不清的委屈。  可是賀嶠立刻抽出手,臉色都瞬間變了:“別碰我。”  方邵揚沒料到他會反應這麽大,短暫的愕然之後急忙收回手:“不碰你。”  賀嶠周身戒備。  方邵揚抬起頭,看見他的臉揉在黃昏的光暈裏,邊緣模模糊糊的像隔著霧。從什麽時候開始他們之間已經這麽見外了?從他騙他的時候開始,還是從他傷害他的時候開始。  對著這樣的賀嶠,方邵揚失去了組織語言的能力,仿佛怎麽說都像是狡辯。他實在太明白賀嶠為什麽輕信王可,又為什麽會對他失望透頂。    門外。  周培元早就等得不耐煩了,幾次想衝進去都被shirley攔住。  “給他們一點時間,邵揚爭取這幾分鍾不容易。”  周培元擰緊眉:“他不容易,全世界就他不容易是吧,賀嶠容易?人都差點兒被他毀了。你有這個工夫在這兒攔我,不如勸他早點放過賀嶠,別有事沒事就來糾纏不清。”  無論他說什麽,shirley張開手臂擋在門口,纖瘦的身軀像堵牆一樣絲毫不懼。  周培元嘖了一聲,想扒開她又覺得不太紳士,耙了耙腦後的頭發惱火地說:“你這個女人真是油鹽不進!”  shirley麵不改色。  少頃,身後的門卻被人霍地拉開。方邵揚臉色發青,嘴唇泛白:“走吧shirley。”接著就闊步往外走。  她跟上去壓低聲音:“談得怎麽樣?”  方邵揚緊閉雙唇搖了搖頭,腳下愈發加快,邁開大步朝安全通道奔去。  “邵揚,邵揚?”  眼見shirley在後麵踩著高跟鞋追趕,到樓梯口的時候還險些崴了腳,周培元目光緊跟不放,心也跟著提到嗓子眼:“方邵揚他跑什麽?”  一回頭,正好看見賀嶠收回目光。  緊接著就從樓梯間傳來劇烈的咳嗽。有人把肺都快咳出來了,同時還在以最快的速度下樓梯。  周培元張著嘴,扭頭看賀嶠:“他怎麽了?”  賀嶠站在那兒,答不出,因為他也不知道方邵揚怎麽了。  方邵揚應該是有話想跟他說,隻是不知道出於什麽緣故,最後放棄了。也許是因為內疚,也許是對於修補他們之間的關係已經不抱什麽希望。  到了停車場,賀立先還在車上等他們。周培元開車,父子倆並排坐在後麵。  “回公司嗎?”  “嗯。”  周培元專心開車,沉默橫亙在父子之間。  許久後賀嶠把車窗降下一半,望向外麵的燈光璀璨兀自出神。遠遠的霓虹光照在他臉上,光影變幻,他的臉卻像湖麵一樣沉靜。  忽然賀立先說:“培元,直接開回家去,不回公司了。”  賀嶠回過頭,賀立先看著他:“心裏不痛快就好好睡一覺,少工作一晚公司不會垮。”  賀嶠低聲說:“沒有……”  賀立先哼了聲:“你是我兒子,世界上哪個比我更了解你?”  賀嶠沉默了一會兒,低頭笑笑:“我還以為方邵揚才是您兒子呢。”  這隻是一句玩笑話,父子倆都知道。不過賀立先還是十指交叉搭在膝蓋上,意味深長地發問:“剛才我沒跟你商量就把股份送給方邵揚,有情緒了?”  “沒有。”賀嶠搖了搖頭,“股份是您的,想送給誰都行。我隻是好奇你們說了什麽。”  前方的周培元悄然坐直身體,餘光從後視鏡打量他們,因為他也很好奇這個問題。  隻見賀立先長眉一軒:“這問題你們憋多久了?”  賀嶠嘴角微彎:“真沒有。”  “這麽多錢我說送人就送人,我兒子沒意見?”  “真沒意見。”  賀立先也無聲地笑了。  少頃,他從上衣兜裏掏出一部手機,點開,屏幕上的字體比一般的要大得多。他稍稍拿遠,微眯雙眼,翻到年輕時一幫朋友在小溪前拍的照片,上麵有他,也有方永祥等人。  那次他們是去釣魚的,誰知山上遇到危險。是方永祥把他從山腰上一路背下去,他才僥幸撿回一條命。  照片上一共六個人,兩個已經在近幾年離世,剩下好友四個,不過方永祥也快要走了。  看了一會兒,他掐著鼻根,長長地歎了口氣。  “今天我把方邵揚叫出去,我讓他對他爸好一點。他跟我說,他爸死的那天他願意披麻戴孝。”  這的確是方邵揚能說出的話。  “我問他,既然這麽恨他爸還回來幹什麽?他說因為養育之恩沒還清。救榮信一命等於救他爸一命,以後他就不欠他爸的了。收拾完這個爛攤子他還回自己的公司去,隻拿走他應得的股份,其餘的全部還給我們。”賀立先感慨地搖了搖頭,“這臭小子......總算還有點骨氣,至少比他哥強。”  雖然無憑無據,但他相信方邵揚會說到做到。因為看清一個人的秉性不是靠單純的某一句話,也不是靠單純的某一麵,而是日積月累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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