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說著話,方邵揚已經走到沙發附近,外套一脫,皮帶抽出來扔開,“節約時間,我租的公寓離這太遠。”  雖然瘦了些,但他後背的肌肉紋理仍然勻稱結實,舉手投足間有種爽朗陽剛的氣質。賀嶠把眼瞥開:“幹嘛不買套房子?”  “一個人住,沒那個必要。”  方邵揚進了浴室。  很快裏麵就傳出嘩嘩的水聲,間或還有一兩聲懶散的咳嗽。賀嶠坐在屬於方邵揚的位置上,臉微熱,感覺卻熟悉又窩心,像是回到了從前還住一起的時候。  洗到一半,水聲忽然停了。  “賀嶠”  “嗯?”  “幫我訂個外賣,我晚上沒吃飯。”  賀嶠正在看桌上那張照片,聞聲放下相框,蹙緊眉望向浴室的方向:“怎麽連晚飯也不吃,卓然忘了幫你訂?”  方邵揚沒回答他這個問題,隔著很遠的距離,語氣聽不真切:“你也留下來陪我吃一點,我一個人吃沒意思。”  如果要留下吃宵夜,意味著自己還要在這裏待很長時間。賀嶠看了看牆上的時鍾,最終還是打開了手機。  這個點還在營業的隻剩一些炸雞、燒烤,都不適合大病初愈的人吃。他決定去樓下轉一轉,看看24小時便利店有沒有清淡些的食物可選,實在不行起碼能買到盒裝的沙拉。但來的時候是訪客身份,出去再進來又需要登一次記,太麻煩。  “邵揚,你工卡在哪裏。”  “不是在桌上就是在外套裏,你找找。”  桌上沒有,他走到沙發摸那件外套的兜,果然在裏麵。但跟工卡擱在一起的還有一張結賬的水單,是附近一家五星級酒店餐廳的。單子很長,總共十四個菜,紅酒也開了好幾瓶,點餐時間是下午六點。  窗外燈火闌珊。  賀嶠靜靜站在原地,出神地看著手裏的結賬單,許久沒能做出什麽動作。  原來方邵揚吃過晚飯了。大概是宴請重要的客人,所以酒都是好幾千一瓶的,不知道有沒有不顧身體去舍命陪君子。那他為什麽還要求自己幫他點外賣?  “找到了嗎?”浴室裏喊。  賀嶠如夢初醒,匆匆把水單放回原位:“找到了,我出去買點東西。”  方邵揚問:“買什麽?”  “給你買點粥。”  “不用了,湊合吃一口就行。”  他胡亂地應了聲,快步走出辦公樓,工卡緊緊握在手裏。卡套的棱角是鈍的,可他握的力道太大,掌心生疼。風有點冷,吹在身上卻一點都不冷。相反,他心口滾燙,眼眶也是熱的,短短幾百米距離走得渾身冒汗。  走了很遠很遠,他才終於停下來,用力地喘了幾口氣。  工卡表麵已經全是手汗。  他微微低頭,看著照片上意氣風發、誰也不放在眼裏的方邵揚,清晰地感覺到自己心髒的跳動,鮮活得讓人想流眼淚。    夜色深沉。  方邵揚洗完澡,換了身幹淨衣服,拿毛巾把頭發隨意擦擦就算了事。自從出院後他一直住在公司,租的房子本來也沒有多少東西,眼下更是差不多都搬到了這裏。  回了幾封郵件之後,他把茶幾上騰出一塊空餘的地方,又走過去打量書櫃裏的那些藥。不知賀嶠是從哪搜集來的,什麽功效的都有。隨手擰開幾瓶,味道很怪,膠囊顆粒特別大,一看就不好咽。  他皺了皺眉。  剛把藥放回原位賀嶠就回來了,手裏拎著兩個塑料袋。  “怎麽去了這麽久,很難買嗎?”方邵揚過去幫他拿,無意間碰到他的手背,臉色馬上就變了,“手怎麽這麽涼。”  賀嶠沒有跟他對視,頭始終垂著,“都快入冬了,當然涼。”  方邵揚眉心緊擰:“早知道不讓你出去了,其實我”  “好了,吃飯吧。”賀嶠打斷。  兩人默然坐好,眼前幾個塑料盒一字排開,有速食粥也有飯團、沙拉之類的東西。正要開動,賀嶠忽然說等一下,起身從書櫃裏取出一瓶藥。  “先吃一顆這個,護肝的,以後每次飯前你都要記得吃。”  方邵揚看了眼,沒動。  “吃啊。”  托著藥粒的手掌都伸到跟前了,他還是緊皺眉頭,甚至像當年一樣撇撇嘴,隻是動作幅度要小一些:“太難聞了。”  賀嶠抿了抿唇,臉色不大好看。  方邵揚權衡再三,最後還是決定吃下去。正要拿,藥卻被賀嶠放進嘴裏。  “你”  他擰開旁邊的礦泉水仰脖送了一口,咽下後才開口:“沒有你說得那麽難聞,像我一樣閉氣吞下去就好。”  方邵揚像是受到極大衝擊,身體完全靜止。  賀嶠從來就不是黏人的類型。更多的時候他溫和、理智,講究自尊自愛,身上有種渾然天成的冷靜氣質。但就是這樣一個人,會為了說服方邵揚把藥吃下去,自己先吃一顆。  見方邵揚還是不肯動,他沉下臉起身,手臂卻被驀地拉住。方邵揚自下而上僵硬地看著他,半晌,方才忐忑地問出一句:“你不怕吃藥了嗎?”  空氣陡然凝固。  連賀嶠自己都沒意識到,他剛剛吃下的是一粒膠囊藥。藥已入腹,並無痛楚,一切仿佛回到了許久以前,兩人還在一起的時候。賀嶠抿著嘴唇,壓製胸口輕微的起伏。  究竟是什麽時候,又一道傷口不藥自愈。也許就在某個極其普通的晚上,兩人坐在同一間辦公室,各自想著怎樣才能再多相處一時半刻的時候。方邵揚望著他,眼眶突然紅了,繃著嘴唇一句多餘的話也說不出來。  賀嶠呢?  賀嶠身體裏一片熨帖,沒有什麽不舒服的,就連半小時前那種心緒的激動也漸漸平息,僅僅是這樣跟方邵揚一起坐著,忽然有種行至人生彼岸的感覺。  從前方邵揚總是騙他,拿藥來騙他,讓他一聽到藥字就風聲鶴唳。而今時過境遷,方邵揚又騙了他一次,他卻並不覺得受傷。因為內心深處他已經篤信,方邵揚不是要害他,也不會再害他。  方邵揚心機深,但賀嶠已經免疫。  痛苦的回憶堆成難以逾越的山脊,橫亙在過去與未來之間。彼此折磨過、卻也相愛過的兩個人,拖著奄奄一息的身體艱難攀爬,身後留下深深淺淺的腳印。此去經年,不是不辛苦,隻是他們還不想放棄,還想看看山的另一邊有什麽風景。  不過賀嶠……  賀嶠倒也沒有非要跟方邵揚同行。他們各走各的路,各修各的緣,趟風冒雪,風沙迷眼,終點看似遙不可及,可卻在某一天,抬頭即見山頂。  飯菜在麵前靜靜地冒著熱氣,身邊的人久久不說話。方邵揚心裏難受,低頭去掰一次性筷子:“我不問了,吃飯吧。”  “邵揚。”  賀嶠叫了他一聲。  “嗯?”他抬起頭,筷子頓在手裏。  再次四目相對,很多東西都不一樣了。因為在外麵吹過風,剛回來時賀嶠臉色發白,此刻卻白雪透紅,看起來分外清秀柔軟。他的目光遊離片刻,隨後像是克服了什麽,蜻蜓點水一般落進方邵揚眼底。  方邵揚以為賀嶠有話要說,馴服地等著,但接下來的事卻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灼灼的視線中,賀嶠嘴唇緊抿,慢慢湊近,近到臉對著臉,彼此都能清晰感覺到彼此的呼吸。然後微微側頭,嗅了一下他的唇麵。  “還算聽話,晚上沒有喝酒。”  方邵揚一怔,剛剛反應過來人就退開了。  “賀”  “食不言寢不語。”  所有疑問通通被堵了回去。賀嶠沒有解釋自己的行為,低頭吃自己的,但旁邊炙熱的目光根本無法忽略。偌大一個房間隻剩下咀嚼的動靜,還有強而有力的心跳聲。  方邵揚幾次朝他看過去,想問點什麽,可是又幾次忍下去。賀嶠含住筷子:“你吃不吃,不吃我扔了。”  “吃……我吃……”  終於安靜。  磨蹭到淩晨,不想走也得走了,方邵揚堅持要送賀嶠。  “我自己開車來的。”  “沒關係,送完你我再打車回來。”  不等同意他就開始穿衣服,一點拒絕的餘地都沒給賀嶠留。兩人走進電梯,話也不多,直到上車以後他才問需不需要開空調。  “不用了。” 賀嶠嗓音溫和。  方邵揚點點頭,打火給油,又有點心猿意馬,全程幾乎都沒再看旁邊。到某個路口等紅燈時,他往窗外隨意一撇,目光卻忽然定住。  這裏不是市中心,不過也算繁華地帶,兩邊有好幾家四星和五星級酒店。時間不早了,路上人煙稀少,所以他輕易認出其中一間酒店門外的那個身影。  戎躍帶人來開房。  身邊的伴跟他年紀相仿,背影看起來身段不錯。夜色裏看不清他們的表情,但在進門的時候戎躍伸手扶了下對方的腰,姿態親昵。  方向盤上的十指驟然收緊。  “邵揚,邵揚?”  感覺到肩膀上的手,方邵揚猛地回神,頭倏然正回來。  “你在看什麽?”  賀嶠上身往前輕探,視線還沒來得及越過他的肩,身體就被他以極大的力道抱住。  “怎麽了?發生什麽事了。”  方邵揚死死抱著他,將他的額頭強行摁到自己肩上:“別走了,今晚留下來陪我。”  賀嶠怔了一秒,有種被冒犯的感覺,倉促地開始掙紮:“你又犯病了是不是,放開我。”  方邵揚箍緊他,右手覆著他的發,咬緊牙關不鬆手。賀嶠呼吸驟然急促,雙手拚命推他的肩,視線卻被他混亂地藏在胸膛裏,足足一兩分鍾後才得以順暢地喘上一口氣。  賀嶠急聲:“你到底怎麽回事?”  “對不起。”方邵揚驀地熄了火,頭轉向窗外,“我最近情緒不太穩定,你自己開車回去吧,我想下車走走。”接著也沒有再多解釋,拿下外套推門下車。  身邊的位置突然就空了。  賀嶠滿腔情緒還沒來得及落地,就被人生生堵在胸腔裏,發泄也不是壓下也不是。後視鏡裏那道黑色的身影越走越遠,頭也不回,漸漸消失在夜色中。  “邵揚!”  沒有回音。  突如其來的安靜中,賀嶠心悸數秒,心裏變得空落落的,悵然若失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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