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祝她幸福了。”陳橋遙遙向半空敬了一杯,“希望有機會再見。” 我微微抿了口茶,岔開話題:“你們……都是怎麽加入和聯集團的?” “沒文化呀,就想混口飯吃。從小我就不學好,整天打架惹事,然後別人就介紹我進公司了,說適合我這樣的。我一看,還真挺適合的,自由,都是兄弟,還包吃喝。”陳橋直白道。 “我和菠蘿仔差不多,也是別人介紹進來的。”麻薯可能也是喝多了,紅著麵頰,一反常態,語氣強硬道,“我是個孤兒,從小沒有家,獅王島就是我的家。那些說獅王島不好的,根本不了解獅王島。他們算什麽?他們知道個屁!誰要跟獅王島過不去,誰就是跟我過不去,誰跟我過不去,我就弄死誰!” 陳橋摟著他的肩,與他碰杯,誌同道合地一塊兒大罵著那些“他們”,揚言要一個個弄死。 這時節崇海已經很暖和,照理我不該覺得冷,可當陳橋他們高喊出“弄死他們”的口號時,我仍不自覺打了個寒顫。 那不是外在體感帶來的冷,而是從心髒蔓延至全身每根血管、每個毛孔的一種冷。寒意透骨,令人生懼。 如果他們知道阿咪已經死了,或許會為她感到難過,替她惋惜。但要是他們知道阿咪是因背叛獅王島,背叛金辰嶼被處死的,會不會不僅一點都不為她感到傷心遺憾,反而覺得暢快呢? 我不敢問,也不可能問。總覺得,答案不會是我所希望的。 忍不住去看一旁的冉青莊,他手肘支在桌麵上,指尖夾著煙,眼皮微垂,呼出的煙霧繚繞在他周身,使人很難看清他眼底的情緒。 周圍全是嘈雜人聲,頭頂是蛛網一樣的串燈,鼻端縈繞各種煙酒飯菜的味道,置身這樣熱鬧的環境,他卻顯得很孤獨。他看起來好像誰也接近不了,誰也無法理解,什麽都不在乎,什麽都拋下了。 仔細想想,島上人人叫他“幺哥”,可真的能與他建立聯係的,似乎一個都沒有。 感受到我的目光,他抬眼看來,與我無聲對視片刻,又先一步移開。 “喝!” 好似要反駁我內心對他的揣測,他直接舉起酒瓶,加入到陳橋他們,粗獷地一口氣喝光了瓶子裏剩下的酒。 他喝得太快,以至於酒液順著唇角漫過喉結,都要流進領子裏。我見狀忙抽過紙巾替他擦拭,他用力放下酒瓶,一把攥住我的手,注視著我的雙眼一點點將我的手扯下來。 “我自己來。”他取過紙巾,拭去脖子上的酒液。 我撚了撚濕潤的指尖,給他夾了一塊魚肚子上的肉。他起初沒有動,後來我再看碗裏,他不知什麽時候就給吃掉了。 酒足飯飽,陳橋叫人來買單,冉青莊起身去洗手間,我急急跟著也去了。 大排檔的洗手間在店裏,要穿過廚房,十分狹小簡陋,裏麵就一個馬桶外加一個洗手台。冉青莊進門後,我直接跟在他後頭一起擠了進去,反手鎖了門。 他錯愕地看向我,不明白我這是做什麽。 “你急你先來。”他作勢要去開門。 我先一步擋住門,後背抵在門上:“你是……怎麽習慣的?” 他動作一頓:“什麽?” 洗手間本就逼仄,兩個成年人一站,轉身都很困難,他有意拉開一些距離,但收效甚微,還是與我貼得極近。 “你之前說過,如果我不願意走,就必須習慣。那你呢?你是怎麽習慣的?”隔著門板,可以聽到外頭廚師顛勺爆炒的聲響,明明在一個空間,又好像不在一個空間,裏頭太靜了,靜到我甚至都能聽到冉青莊的呼吸聲。 “你把我堵廁所裏,就問這個?”他難以理解地看著我。 我被他說得有點窘迫,解釋道:“因為之後……之後我們都沒有獨處時間,回島上到處都是人,還有監控……” 我越說越小聲,反思自己是不是太小題大做了,畢竟就算不能獨處,這個世界有樣東西叫做手機,還是可以發信息問的。 但轉念一想,萬一手機也不安全呢?金辰嶼既然能想到在我們住處裝監控,就能在手機裏裝竊聽。 所以……還是這樣最穩妥。 “是因為阿咪嗎?陳橋他們的話,讓你想到她了?”冉青莊直擊重點,一下子挑明症結所在。 我垂下眼:“她沒有做錯任何事……” 警方通過她提供的線索將腐敗的官員繩之以法,她沒有做任何需要讓她付出生命代價的錯事。相反,她做了件好事,天大的好事,她不該受到那樣的待遇。 “背叛既死,規矩如此。”冉青莊的語氣冷靜又冷酷,“我知道你看不慣這些,但你不是來改變他們的,記住你自己的身份,記住你是來做什麽的。” 記住我的身份,記住我是來做什麽的。 我是季檸,一個大提琴演奏者,一個癌症病人,一個懺悔者;我來是教小少爺大提琴的,是來工作的,是來贖罪的。 我無法改變一座島的思想,我隻能努力讓自己不被改變。 “我明白了。”眼前閃過方才冉青莊寂寞的身影,忽然很想碰碰他,指尖劃過他的胳膊,我輕輕拉拽著他的手腕,道:“你是不是也總是這樣提醒自己?”所以看起來才會如此孤獨,如此格格不入? 他掃了眼被我拽著的手,掙開了,重新放回原位,並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你問完了嗎?問完能不能快點出去?我還憋著尿呢。”他頓了頓,微微眯眼,露出點一言難盡的表情,“難道你想看我尿?” 那些滿漲的,又或是失落的情緒暫時一掃而空,我一愣:“沒,沒有沒有!” 我慌忙轉身要走,無意瞥見鏡子裏的自己,麵頰帶著脖子,連耳朵都紅了。 “等等,季檸,我有話要對你說……”背後冉青莊叫住我,欲言又止。 我回過頭,等他後續。 冉青莊思慮再三,還是直言道:“你能不能收斂一下,不要老是對我動手動腳?”第39章 我永遠習慣不了 我一直對他動手動腳? 有嗎? 懷著這一疑問,我開門出了洗手間。 外頭正好過來一名上廁所的食客,見我出來了就想要進去,被我及時攔住了。 “不好意思,裏麵還有人。” 對方聞言滿臉古怪,看了看廁所方向,又看了看我,站原地沒再動。 回去路上海浪有些大,船顛簸得厲害。我被顛得很不舒服,開始閉目養神。 搖晃加上剛吃完飯容易犯困,不知不覺就睡著了,再醒來發現自己頭枕在冉青莊肩上,而船已經要靠岸了。 我連忙坐起身,十分地忐忑,瞥了眼不遠處睡得四仰八叉的陳橋和麻薯兩人,小聲衝冉青莊道:“我不是故意的……” 冉青莊見我醒了,什麽也沒說,活動了下肩膀,始終眉心輕擰,瞧著很不舒服的樣子。 我抬了抬手,想給他按按,憶起不久前他才說過不要對他動手動腳的話,又給生生忍住了。 他既然不想跟我有肢體接觸,那我還是不要討嫌了。 冉青莊幾個都喝了酒,哪怕在島上也不好開車,陳橋一早另外聯係了人來接我們。 車是七人座的,還算寬敞。一上車,冉青莊與司機打過照麵後便雙手環胸,靠在座椅裏假寐起來。 陳橋坐在副駕駛座上,可能船上睡過一覺的緣故,車上顯得很精神,一直在和司機說話。 司機真名不知,外號大胡子,臉上毛發濃密,下巴連著腮黑絨絨一圈,兩條眉毛也快連在一起,倒也名副其實。 大胡子道:“聽說你小子升職了,現在也是個小隊長了?” “還好還好。”說著還好,但陳橋話語裏的嘚瑟都要滿溢出來。 “以後發達了可別忘了兄弟。” “那一定,忘了誰也不能忘了你啊。” 社團內部結構呈金字塔型,金斐盛是老板,也就是教父,再下來是他的兒子金辰嶼,被稱為小老板。金辰嶼往下,便是集團的元老以及核心人物,如區華、孔檀、冉青莊之流,是金家最鋒利的爪牙,也是他們飼養的頭狼。 頭狼作為指揮,下頭又是以他們為頂端呈現的金字塔結構,分為中隊長、小隊長、普通士兵。組織看似鬆散,實為嚴密。最底層很難知道高層的決策,真正重要的生意,教父也隻會交給自己最信任的屬下。 陳橋晉升小隊長,隻是他在合聯集團邁出的第一步,此後他隻要仍在這條道裏浮沉,便會一路朝著中隊長和頭狼進發,若幹年後,說不準會成為像孔檀那樣的高級幹部。 車裏沒有開燈,隻是靠著外頭映射進來的一點朦朧月光與車燈照明。前頭陳橋的小半張側臉被微光烘托著,顯得格外稚嫩,跟個孩子似的,我簡直不能將他與那個毒蛇孔檀放到一塊兒比較。 四人下了車一道進入電梯,陳橋快到樓層才像是突然想起什麽般“啊”了聲,回身對我道:“檸哥,這兩天我得帶隊出個差,先讓麻薯跟著你。你放心,麻薯很可靠的,開車特別穩。” “你去哪裏出差,我怎麽不知道?”我還沒開口,一旁冉青莊突然出聲。 陳橋雙手食指在自己嘴巴前麵打了個大大的“x”,道:“幺哥,你知道規矩的,這個我不好說。” 本來我以為,這些道上的是最沒規矩的,可漸漸地又發現,這裏到處都是規矩,行差踏錯一步,不小心壞了規矩,說不準就要萬劫不複。 冉青莊不再詢問,電梯門打開,陳橋戴著我給他買的那副墨鏡,衝我倆帥氣地比了“回見”的手勢,與麻薯一道下去了。 臭美。 我好笑地揮揮手,與兩人說再見。 “自己注意安全。”向來冷言少語的冉青莊一改往常硬漢作風,竟然貼心叮囑陳橋,叫我等三人都有些意外。 眼看電梯門就要合上,陳橋這才回過神,笑得格外燦爛。 “好嘞!”他大力揮著手,直到電梯完全閉合。 轎廂裏寂靜下來,我見冉青莊長眉緊鎖,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有心調笑兩句,緩解氣氛。 “我們好像一對送孩子遠行的父母啊。”我說。 冉青莊聞言眉頭並未舒展,橫過來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個神經病。 我一下子閉嘴,知道他不喜歡這個形容,識相地沒有再多說什麽。 麻薯如陳橋所說,車開得很穩,人也可靠,從來不遲到,隻是與我話很少,始終保持客氣又疏遠的態度。 陳橋走的第三天,我正糾正金元寶的握弓姿勢,金辰嶼突然到訪,什麽也不說,隻是靜靜坐在一旁聽著。 我緊張,金元寶比我更緊張,拉了兩個音就不幹了,讓他哥趕快走。 “你不是說要練好了曲子拉給我聽嗎?怎麽我坐在這你就練不好了?”金辰嶼嘴角啜笑,優雅地端起一旁小幾上的紅茶杯輕抿了口。 “你走開啦。”金元寶跑去拉他胳膊,將他往門口拽,“我要你聽的時候會通知你的,沒讓你聽你自己不要過來!” 整個金家,不,整座獅王島,恐怕也隻有這位小少爺敢對金辰嶼這麽說話了。 “行了行了,你別拽我,茶都潑出來了。”金辰嶼小心維持著平衡,將茶杯送回小幾上,回頭就是衝著他弟弟的腦袋一頓揉搓,把金元寶搓得尖叫不已。 “你等著,我要告訴爸爸你欺負我!”金元寶雙手護住自己頭發,氣得臉都紅了,活像隻炸毛的小刺蝟。 “你還告狀啊?你多大了還老是找爸爸給你出頭?”金辰嶼輕輕彈了彈金元寶的額頭,笑道,“我就在你麵前,你自己不會找我報仇啊?” 金元寶捂住被他彈痛的額頭,撅著嘴,眼眶都微微潤濕。 我怕小少爺哭起來一發不可收拾,就想做和事佬,勸一勸這兄弟倆。不想還未開口,金元寶一聲大喝,炮彈一樣衝向金辰嶼,撲上去就咬他的胳膊。 “欸?你怎麽還咬人呢?”金辰嶼嘴上說著,臉上卻並未見幾分惱怒,也沒有急著掙脫。 就像……在陪一隻換牙期的小奶狗戲耍,所有的撲殺啃咬,都在容許的範圍內,不過是為它長大了能更好地捕獲獵物所進行的一種訓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