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獵師和獵犬


    1


    法爾密·鐵達尼亞子爵目前人在提倫惑星,去年底才以參事官的身份派駐到當地的鐵達尼亞駐提倫大使館處,在此之前,年僅十八歲的他已普升褚士朗·鐵達尼亞公爵的高階副官,在一族的總部“天城”占有一席之地,如今搖身一變來到這邊境星區,這項人事任命與其稱之為左遷,不如說是暫時的放逐。這是他人生規劃表裏意外的插曲,伴隨而來的挫折感之大自然不在話下,若是他無法做好心理調適的工作,未來將有可能無法東山再起,不過既然他能夠從父親艾特拉得·鐵達尼亞侯爵猝死的陰影走出來,相較之下此次的人事調動應該不是那麽嚴重。


    在駐提倫大使館裏,雖然他並非固定職卻擁有專屬辦公室、秘書官與公寓,駐提倫大使館雖然禮遇鐵達尼亞一族的年輕人,如此一來,就等於是在暗中監視法爾密以防他在惹出事端,法爾密內心也相當明白,但這項認知知會給具有野心的年輕人帶來不快。


    “我聽說了巴格休惑星的事,縱使如亞曆亞伯特卿這般的名將,一旦一失去作戰的對象就不可能得勝。”


    “流星旗軍究竟是上哪去了?總不可能躲一輩子吧。”


    “不管怎麽說,其中必定有詐,否則就是巴格休那些人太笨了,因為這樣隻會惹怒鐵達尼亞而已。”


    法爾密在駐提倫大使館上下皆可聽見以上的對話。


    鐵達尼亞與巴格休兩大勢力的主力艦隊將正麵對決,如此期待的人們全跌破了眼鏡,他們是一群軍需產業的經營者與技術者、軍事研究家、3d電視報導記者以及純粹愛湊熱鬧的人。總之在提倫惑星上,鐵達尼亞與巴格休已成了眾人茶餘飯後的話題,截至目前為止。


    “反正這種情況不會永遠持續下去的,決裂已是遲早的事情,不過鐵達尼亞的情報搜集能力是不是稍嫌退化了點,連流星旗軍的逃亡行動都掌握不到。”


    絕不是退化!這是法爾密對此事的看法,恐怕也是亞曆亞伯特的認知吧。鐵達尼亞分布在巴格休及其周邊星域情報部門相關人員頓時陷入尷尬的窘境,臉色一陣綠。他們原先判斷亞曆亞伯特的全麵進攻之後事情將會結束,不料現在再度進入備戰狀態使得一切活動遭遇阻礙,隻得落得束手無策的醜態。目標一旦從偵察與諜報網溜走就很難再加以捕捉,此時真要大歎“宇宙浩瀚無窮”了。


    如果能搶先一步發現方修利與流星旗軍的去向,法爾密的能力將得到正麵的評價,也許能借此重返“天城”也說不定,屆時再經由褚士朗卿的推薦以擔任要職,的確有一試的價值,年輕人如此做下判斷。參事官隻是一種頭銜並沒有什麽工作權限,在某種意義來說是一項閑職,但相對地則擁有行動的自由與充裕的時間。因此法爾密不需要把心思投注在重要的課題或特別的任務上,隻是財務方麵有點拮據。參事官的薪俸可使法爾密個人生活享受無虞,甚至在同輩的同事當中有人以相同的薪水除了配偶、三名子女與老邁的雙親之外養了數名情婦依然綽綽有餘,因為其收入足足淩駕提倫惑星政府閣員有三倍之多。此外又能借由各項名目增加經費,加上地方企業與有力人士提供的資金,隻要不涉及違法行為或招惹他人的猜忌自然可以中飽私囊。


    法爾密對金錢並沒有太大的興趣與執著,他之所以需要錢是因為他如果打算建立私人的情報網,在經營上人員與相關人事費用的財源都是必須的,而法爾密兩者皆缺,他在邊境惑星孤立無援,既沒有親信也沒有朋友。鐵達尼亞貴族的身份的確吸引了不少當地有力人士前來討好法爾密,但法爾密沒有一個看得上眼,他們全部都是凡庸的俗物,沒有一個人值得信賴與尊敬,這是在提倫就任後短短四周內法爾密所換來的心得。法爾密本來在旁人眼中就不是個親切的人,自從踏上提倫的地表之後心情頓時變得十分低落,令人難以伺候,雖然他不會借故叱責他人,態度也沒有因此變得粗暴,隻是拒絕他人的無形壁壘存在過於明顯令駐提倫代表處內部敬而遠之。


    這一切法爾密均不在意,他一心觀察巴格休惑星的狀況,同時對亞曆亞伯特卿表示不滿。在他認為,巴格休政府不誠實的態度一開始就顯而易見。


    “這時應該運用政治手腕讓他們無法稱心如意,亞曆亞伯特卿的視野難道隻局限在軍人的思想裏嗎?”


    太過年輕的法爾密行使難免血氣方剛,因而低估了一族中的中流砥柱。雖非處於本意,但能讓法爾密自歎弗如的隻有他之前的長官褚士朗卿一人,他承認亞曆亞伯特的才能,但內心卻不住覺得自己有更好的做法。


    ……倘若亞曆亞伯特得知法爾密的想法,想必會笑著表示:“年輕人真是活力充沛。”現在的法爾密在亞曆亞伯特眼中幾乎是微不足道的,他唯一意識到的隻有兩名表兄弟:褚士朗與伊德裏斯,他慶幸近年來與諸士朗之間相處融洽,也提醒自己留意伊德裏斯向上竄升的過剩野心。此時的他坐擁大軍滯留在惑星,對於一度失蹤的流星旗軍去向巴掌握了若幹不同的情報。


    “確認情報的真偽。”


    亞曆亞伯特的司令部發出指示,於是鐵達尼亞的派遣軍徹夜搜集資料之後結果大有斬獲。但如此形容似乎略嫌誇張,如果他們所搜集的情報全部正確無誤的話,那就表示方修利與流星旗軍同時位於宇宙銀河係的十四個位置,況且各宙點之間的距離最遠相隔了六百光年。看著戰略圖上的表示,亞曆亞伯特露出短短苦笑,要看破事情的本質絲毫不費吹灰之力,因為大部份的情報都是假的,流星旗軍不斷在宇宙空間移動,散播與事實相距十萬八千裏遠的假像與虛報企圖混淆自己真正的動向。


    方修利一定會有所行動的,他大概會偷襲某處的補給基地或是挑戰小型艦隊,一次的失敗固然遺憾,但隻要能使他們的位置因此曝光就是有益的。”


    由這番話能夠明顯看出亞曆亞伯特·鐵達尼亞所擁有的超乎常人的英氣,他的幕僚反而欠缺總帥的氣度,年輕的鮑森少將吐露出內心的憂心與焦慮。


    “這麽一來也許會耗上一大段時間,如果對方的目的是爭取時間的話,隻要我們不出手他們可能就會一直默不作聲。”


    對於這個意見,亞曆亞伯特的回答相當直截了當。


    “那樣更好,如此一來我們就能在不受外力阻擾的狀況下,進行對巴格休惑星的實質統治了。”


    亞曆亞伯特笑道,俊逸的笑臉閃過一陣刀光。假如巴格休政府真以為亞曆亞伯特很好對付,那隻會對他更有利,他是鐵達尼亞人,不允許有人侮辱鐵達尼亞。雖不及表弟伊德裏斯那般露骨,亞曆亞伯特也以他的方式表達鐵達尼亞的自尊與政治價值觀。凡是企圖擺布鐵達尼亞貴族之人就應當接受該有的報應,巴格休特提督將會毀在自己的錯誤與淺慮,“別瞧不起人!’這是亞曆亞伯特的想法。


    2


    收到“天城”的來信之際,法爾密的心髒頓時猛跳一拍,某種預感籠罩著他。期望愈大失望會愈大,他如此提醒自己,同時將落3d影帶按進放影機。兩秒半後,一個生動活潑的小女孩影像出現在他眼前。


    “法爾,你好嗎?我很好,就像你看到的一樣,而且我也沒有蛀牙哦,了不起吧?”


    莉蒂亞公主秀出她潔白健康的牙齒並朝著畫麵向法爾密露織笑臉,法爾密無力地垂下頭,有兩秒鍾的時間他還相信這很有可能是召還的通知,不自覺對自己的心態感到臉紅。


    “看到我會很失望嗎?法爾。”


    “不會的,公主。”


    心事被猜中而向著影像回答的法爾密忽而察覺後不禁咂嘴,覬覦著鐵達尼亞的最高權位進而企圖統治全宇宙的年輕野心家情緒會被小女孩的話所牽動,說出去隻會丟人


    現眼。


    “法爾密不在天城就變得好無聊,我沒有朋友覺得好寂寞,對了,你在提倫怎麽樣?過得好不好?”


    一點都不好,法爾密在內心如此回答。


    “其實法爾密可以不必打架的,最後還是動手了,我也喜歡跟人打架,可是法爾還是不要這樣比較好與其多一個敵人不如多一個朋友,站在法爾這邊的隻有我跟褚士朗卿而已不是嗎?你要跟大家好好相處然後早點回天城來哦!褚士朗卿也這麽說了。”


    莉蒂亞公主揮著手之時影像便消失了,而信的內容也到此結束。法爾密正想取出影帶卻停住手邊的動作,轉而朝椅子坐下。


    “跟大家好好相處……嗎?”


    法爾密低喃著,明顯露出輕蔑的語氣。小孩子就是這麽單純,此話說完他突然想到自己跟莉蒂亞公主之間年齡的差距。就在八年前他正處在莉蒂亞公主的年紀,而另一方麵他私下認定的競爭者褚士朗卿比他年長九歲,不知不覺,法爾密開始反省自身的不成熟與力量之微薄。


    用過午餐後,法爾密前去造訪大使的辦公室,聽說這種駐地大使分成兩種類型,一種是將大使職務視為出發點、朝氣蓬勃的少壯野心家,另一種就是將相同的職務視為終點,並謹守本分的年長者,現任的大使克裏斯多福·艾馬遜就是屬於後者,但這不表示他行事無能保守,他是個堅信穩紮穩打為最高美德的人,對權威具有強烈忠誠度的保守主義信徒。比法爾密年長三十歲的他給予年輕的鐵達尼亞貴族應有的待遇,慎重多禮卻又不賦與任何實權。由於平時私交並不熱絡,為了掌權,法爾密隻有主動出擊,然而高壓的態度就如同凍土一般無論如何播種都不會長出任何作物的,因此法爾密試圖以親和的氛圍裹住貴族的威嚴與對方交涉。


    “我預計在今年下半年重返鐵達尼亞中樞,隻要褚士朗卿一聲令下;此外,這也是褚士朗卿的旨意,他指示我搜集並分析反鐵達尼亞勢力的相關情報,希望你能協助我。”


    這麽做不是利用而是活用褚士朗的名義,法爾密對此事沒有絲毫的內疚,因為情形已經顯而易見自從他來到這個惑星就任,這裏的人一開始就把他當做褚士朗的黨羽看待,即使褚士朗自身無意自成黨派,但從外界的眼光看來他的支持者之多已足以形成一個政治派筏。而法爾密再怎麽說也是褚士朗的高階副官同時又是親戚,一旦獲得信任,就算現在小小的挫折也不至於影響他光明。


    艾馬遜如果無意對法爾密示好也一定會想到賣褚士朗一個人情。因為他是個堅定且理性的人,使得法爾密可以充分解讀他的心思。褚士朗卿繼承下任鐵達尼亞藩王的機率超過百分之五一,一旦這個公式在艾馬遜的腦裏成立,他就會協助法爾密。


    公式成立了!艾馬遜素來嚴謹的表情開始鬆動,讚許法爾密的熱心與構想是有為有守的表現,他表示“隻要在不影響大使館其他任務與均衡的範圍內”他都樂意提供一臂之力。雖然花了一些時間檢討,但在當天即得到答覆可見這並不是個難題,法爾密內心帶著嘲諷的心情,口頭上卻是謙恭有利地對大使的明理與善意表示感謝之意,同時也警惕自己從今以後必須以褚士朗卿部下的身份行動才能保障自己的地位,不可有所懈怠。


    忽然,法爾密憶起已故的父親艾斯特拉得候爵,心頭的傷還在,但傷口已幹,當時的法爾密憑借自身的野心與銳氣欲將父親推往至高的寶座,從那時到現在,感覺仿佛經過了相當漫長的時間,然而事實上卻還不到一年。在這期間他隻學會了一件事:通往野心的道路是沒有捷徑的。


    當天法爾密便享有直接與大使館主電腦連線的特權,並在自己的房間裏設置一台電腦同時取消三層鎖碼功能,艾馬遜大使一定有辦法解碼,隻要他有這個心的話,此時最好還是盡可能表達對艾馬遜大使全麵信賴的態度,正如莉蒂亞公主所說的:“跟大家好好相處。”這個做法的確是比較有利。


    在不保太大期望的心態下展開搜集與分析資料的行動,不到二十分鍾法爾密便截取到一個奇怪的情報。當蠻幕上出現伊德裏斯·鐵達尼亞公爵的名字時,法爾密不禁摒住呼吸。


    “怎麽搞的?開什麽玩笑啊?”


    這是法爾密最初的反應,但他對伊德裏斯卿與其弟向來不抱好感,想像伊德裏斯會以何種形式身敗名裂反而是一種快感。然而,真要相信“伊德裏斯卿與流星旗軍勾結,企圖拖垮亞曆亞伯特卿進而暗殺藩王亞術曼,一舉成為全鐵達尼亞的統治者。”這樣的“流言”嗎?想著想著,法爾密的手肘不小心碰掉了擺在電腦桌角的茶杯,隻有先收拾地板上的碎片,結果左手無名指被碎片尖端輕輕割了一下,指頭湧出一個小血點,法爾密像個大孩子似地將手指含在口中。


    “情報就是情報。”


    一道思索的電流奔過法爾密的神經回路,並非他存心要陷害伊德裏斯,但情報確實是存在的。伊德裏斯與反鐵達尼亞勢力勾結企圖驅逐藩王亞術曼以便篡位,登上至高無上的寶座——這個消息是不是應該據實以報呢?


    隻不過,去年法爾密與伊德裏斯胞弟之間的嫌隙已是眾所皆知的事實,就算這是正確的情報,在他人眼中看來,大概會認為是法爾密想公報私仇,故意造謠以誣陷伊德裏斯。至少伊德裏斯就會這麽認為,而藩王亞術曼也會認同他的說法吧,如此一來有罪的反而是誣告公爵的法爾密了。法爾密現在已是個帶著一身不名譽而遭到“天城”流放的人,若是罪上加罪,也許爵位會遭到剝奪,甚至被放逐到未開發的邊境星城,屆時隻要鐵達尼亞存在一日,法爾密將一輩子翻不了身,最後恐怕會被逼得投向反鐵達尼亞陣營去吧。


    究竟該如何處理這個情報呢?這件事正是試探法爾密器量的好機會,絕不可輕舉妄動,不過在自己死守著這個情報時也許早就有人把消息傳到“天城”導致狀況有所變化,這才是最可笑的


    結果,到時候法爾密將對自己緊抓著情報不放的行為感到後悔,不斷詛咒自己的優柔寡斷與愚昧無能吧,因為自己原本可以親手改變曆史的潮流與方向,由於一時鼓不起勇氣而錯失了大好良機。


    突然間,法爾密驚覺到一件重要的事,取得情報對自己固然有利卻無法因此而立足於高人一等的特權地位。既然法爾密能夠獲得這項消息就代表消息本身有一定的散布範圍,有人搶先一步將情報傳送到“天城”的可能性是相當高的,這麽一來,知情不報的法爾密勢必遭到糾舉的下場。


    隻有一個解決辦法,如果法爾密力量過於微薄就隻有告知有力的友方並請對方加以判斷,意即法爾密必須摒棄個人偏見與野心向褚士朗求情。


    3


    亞曆亞伯特·鐵達尼亞公爵與巴格休軍對峙期間遲遲無法立下傲人的戰績,令伊德裏斯·鐵達尼亞公爵有種幸災樂禍的快感與喜悅。然而在星曆四四七年一月十七日,原本決定坐在特等席上看好戰的他被迫成為舞台上的一份子。當時是在“天城”最高會議裏,這一天,提倫惑星的法爾密卿傳來一份詭異的報告。


    “法爾密那小子無憑無據,生為鐵達尼亞一族竟然淪為三流的煽動者。”


    伊德裏斯咒罵著遠方乳臭未幹的報告者,而審查席上的褚士朗冷靜的態度在伊德裏斯眼中看來反而是一種嚴苛的指摘,褚士朗表示其實不僅法爾密卿,其他情報官也傳來相同內容的消息,法爾密卿身為鐵達尼亞的一份子隻是搜集並報告對鐵達尼亞不利的流言而已,對這些情報加以分析並判斷是我們的責任。


    “真是個有趣的流言,原來我會被伊德裏斯卿打倒而不是外來的敵人。”


    藩王亞術曼笑聲響亮,之後又附加一句:“當然這個玩笑並不好笑。”伊德裏斯俊秀的臉部肌肉僵硬得連回


    笑的力氣也沒有,褚士朗盡量不理會伊德裏斯的反應繼續說:


    “根據法爾密卿附帶的意見,這也許是流星旗軍企圖顛覆破壞鐵達尼亞中樞的詭計。”


    “這是一般常識。”


    藩王亞術曼這次露出薄薄一笑。


    “法爾密卿自己真的相信這種解釋嗎?常識往往是用來掩飾真心的盾牌。”


    原本應該是由褚士朗接著回答,伊德裏斯卻搶先一步發言。


    “微臣有不同的見解,藩王殿下。”


    伊德裏斯的聲音聽得出他正努力克製著怒氣的爆發,他剛才雖咒罵著法爾密,但還不至於把法爾密看在眼裏。伊德裏斯的插話反而救了藩王本來的試探對象褚士朗,伊德裏斯的焦慮與怒氣改變了事情的發展。


    “其實我也很不願意批評自己的同事……”


    這段開場白己經使得褚士朗察覺出伊德裏斯接下來所要說的話卻無法加以製止,隻有靜靜聽著伊德裏斯把矛頭指向一個不在場的人物。


    “亞曆亞伯特卿在巴格休惑星錯失敵人流星旗軍的行蹤,以至迄今尚無法達成當初的軍事與政治目的,這對鐵達尼亞的威信與亞曆亞伯特卿的個人名聲可謂相當不名譽,我想他為了模糊這個不光榮的事實,使眾人從他的失敗轉移目光也許會企圖玩弄權宜之計。”


    語畢,伊德裏斯以一種隻能以充滿挑釁來形容的視線刺向褚士朗,褚士朗則麵無表情地望向藩王。身著灰色軍服的藩王正襟危坐散發出一種如同青銅塑像特有的冷硬質感,於是伊德裏斯再度開口。


    “也就是說我伊德裏斯成了某人惡意造謠的犧牲品,使眾人對他的批判多了一個轉向的箭靶,否則怎麽會在這時候傳出這樣的流言,微臣問心無愧但求藩王嚴正公平的調查。”


    聽起來是個人私情比理智多了一些,當伊德裏斯坐下後,藩王的目光徐徐瞄向另一位公爵。


    “孤想聽聽褚士朗卿的意見。”


    格士朗感到語氣裏微妙的波動,他直覺得出藩王有種隔岸觀火的心態,平起平坐的公爵們互相敵觀,若是因此演變成分裂統治隻有百害而無一益。


    “很遺憾,微臣無法讚同伊德裏斯卿的說法。”


    用字遣詞固然小心,褚士朗仍無法藏匿語氣中的苦澀,他的臉龐感受到伊德裏斯強烈的眼神。


    “微臣認為亞曆亞伯特絕不可能圖謀不軌以陷害伊德裏斯卿。”


    如果是伊德裏斯要陷害亞曆亞伯特那還說得過去,這句話請士朗並沒有說出口,但光是話中似乎隱約透露了這樣的語氣,終於藩王的表情沉了下來,伊德裏斯的雙眸凝聚一了不滿與怒氣,眼露凶光。


    “就如同伊德裏斯卿對藩王殿下懷有二心同樣是不可能的事,微臣對這些流言一概不予采信。”


    看來我真是個好辯之徒,褚士朗自嘲著。何況是維持禮貌的態度巧妙地封住對方的反論更是惡劣之至,但對象既然是伊德裏斯,褚士朗內心絲毫沒有歉意。


    伊德裏斯開始念念有詞。


    “我的意思是我不能忍受無憑無據遭人毀謗,你聽不懂嗎?”


    “你對亞曆亞伯特卿的指控也是無憑元據,你應該明白必須有充足的線索才能證明自己的同事心懷不軌,否則我們會中了敵人無形的計謀,最後反而是敵人得利,希望你能自重,伊德裏斯卿”


    “說什麽大話!”


    伊德裏斯終於爆發了,他掙脫了禮教的束縛從椅子上起身,目光凶狠地盯著褚士朗。


    “褚士朗卿,你有什資格教訓我伊德裏斯,流言的被害者可是我啊!”


    “我當然明白,然而企圖阻礙身在前線的曆亞亞伯特卿對你有什麽好處?若是現在命他率軍回國,巴格休政府勢必額手稱慶。”


    ‘哪就恕微臣鬥膽,讓微臣代替亞曆亞伯特卿擔任派遣軍總司令,一舉拿下巴格休政府與流星旗軍,請藩王殿下明察!”


    這個人走火火魔了,褚士朗如此覺得。藩王一旦決定並交付實行的人事命令怎麽可能說撤回就撤回,伊德裏斯明知這一點還故意演這場戲。雖說他對自己的帶兵能力信心滿滿,但藩王在識破他的演技之後反而興致大減,亞術曼絲毫不為所動隻是表麵頜首示意:孤明白伊德裏斯公爵的熱誠,接著便宣布散會讓這件事告一段落。


    事情不會就這樣結束的,褚士郎心想。伊德裏斯也許就是鐵達尼亞最不歡迎的不安定因子,要是他在鐵達尼中播下足以導致內部紛爭與相互猜忌的種子,例如散布謠言指出亞曆亞伯特企圖率領麾下軍隊發動政變就綽綽有餘了。伊德裏斯應該先想為什麽自己會成為流言的主角,伊德裏斯的存在那群僧惡鐵達尼的有形與無形的敵人眼中形同牢不可破的城塞壁壘上足以敲進楔子團裂痕,因此才會盯上伊德裏斯。能察覺此點就該謹言慎行以防引起鐵達尼亞內部的反感與猜疑,如果褚士朗是伊德裏斯的幕僚就會向他這般進言,然而現實既非如此,於是褚士朗也沒有義務對伊德裏斯提出忠告。


    藩王亞術曼起身後喊住褚士朗,囑咐他在本周內另外召開會議討論其他議題。


    “從年底到現在,哲力胥公爵的席位依然空著,孤不是想催你,但希望在今年前半年內找到適當人選。”


    “您認為哲力胥公爵的母親大人如何?”


    褚士朗刻意將聲音壓低,隻見亞術曼無言地搖頭,剛毅無情的藩王在此時竟然也麵露難色,因為哲力胥之母泰莉莎·鐵達尼亞公爵夫人前些日子就來到“天城”,帶給眾人莫大的困擾。


    鐵達尼亞貴族當中凡具有公爵稱號之人皆必須參與這龐大的無形帝國中樞的運作,若純粹隻以保存血統為目的的話,嬰兒一出生便可順理成章繼任公爵家的家長,但這在鐵達尼亞是行不通的,成為公爵的條件必須是成年人,並具有水準之上的才幹與健康的體魄,就拿問題最多的伊德裏斯來說吧,雖然年僅二十五歲卻在政治與軍事兩方麵的才幹與實績表現成就非凡,也因此得以此弱冠之齡繼承公爵家的名號。盡管褚士朗對哲力胥生前的作為並不給予高度評價,一旦他的席位出缺,卻也很難找到繼任的適當人選,在前途多難的預感之下,褚士朗向藩王行禮並告退。


    4


    不愉快的戲碼告一段落之後,伊德裏斯·鐵達尼亞公爵心情.幾乎跌到了穀底,那任性又傲慢的法爾密以及為其護短的褚士朗、遠在天邊的亞曆亞伯特,還有近在眼前的藩王亞術文,甚至是已故的哲力胥都令他看不順眼,其中最令伊德裏斯不滿的是潛藏在他內心深處的不安,不安的主要成份應該就是來自一種孤立感吧。雖然他托辭譴責亞曆亞伯特與法爾密,但放眼回頭一看,他自己卻連一個朋友也沒有。


    哲力胥死後的空缺若是由伊德裏斯的黨羽加以填補的話,勢必大大強化他自身的地位吧,即使是經由他一手策劃但這名稱之為黨羽的人物自然也必須經過精挑細選。會議結束之後,伊德裏斯的胞弟拉德摩茲男爵請求會晤,他本想探聽會議的內容,卻被伊德裏斯當場斷然拒絕。


    “你知道那麽詳細做什麽?反正你又不可能晉升會議的席次。”


    “大哥難道你對我不抱任何期望嗎?”


    “你有什麽不滿,當初違背我的期待讓我大失所望的到底是誰?是哪個冒失的家夥將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爭取到的發達良機化為泡影的?”


    伊德裏斯的話如鞭子般抽在拉德摩茲身上,但他依然絲毫不為所動,隻是挺著比兄長來得魁梧的身軀仁在原地以呆滯的眼神望著兄長。他這副模樣反而令伊德裏斯更為光火,這個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胞弟在去年跟法爾密子爵發生一場無聊的爭執,使得伊德裏斯決定的國防部人事命令遭到撤回,斬斷了他預先鋪好的伏


    線,加上現在與褚士朗之間的對立又更為加深,雖說這場衝突隻是遲早的問題,然而太快斷了自己的後路到時隻會把自己逼到進退兩難的地步。伊德裏斯身邊連一個可以信賴的人都沒有,把弟弟打發離去後,隻有獨自一人咀嚼心中的不愉快。


    侍女芙蘭西亞為褚士朗更衣之後送上一杯咖啡,褚士朗手中端著比紙還要薄、比銀器更高價的白磁咖啡杯,眼神端詳著情人文靜的側臉。雪白的鵝蛋臉固然美麗卻缺乏強烈的存在感,令人聯想起亞曆亞伯特身上所流的鐵達尼亞血統。褚士朗就是欣賞芙蘭西亞這一點,但內心總覺得缺少了些什麽。這種心情談不上矛盾,應該說是男人的自私比較恰當吧,諸士朗心裏明白這一點,一旦女人幹涉他的思考與生活,他必定立即采取疏遠的態度,也正因為芙蘭西亞的循規蹈矩才使得兩人的關係延續迄今。


    客廳的觀景窗隻見群星的藍光傾瀉而來,蕪蘭西亞就站在這道光流當中,小心翼翼地向主人問道。


    “褚士朗爵爺,您最近聽過什麽流言嗎?”


    “也許有些聽過,有些沒聽過,你若是想說那我就洗耳恭聽了。”


    褚士朗催促的眼神讓芙蘭西亞先前的疑慮一掃而空,開始描述流言的內容,那是關於蒂奧多拉·鐵達尼亞伯爵夫人的事情;一聽到這名女性的名字,褚士朗的眉頭微皺了起來。她是在去年挾帶著幾近半強迫的積極心態將伯爵家的繼承權盡收掌中的年輕女性,其野心遠超過芙蘭西亞一千萬倍之多,她的野心所衍生的機智目前尚未露出破綻,但以後就不得而知,隨著她的地位與實力的擴大,想必會有更多人慘遭池魚之殃而滅頂吧。


    而這位蒂奧多拉·鐵達尼亞伯爵夫人的一言一行已成為居住在“天城”的女性們注目的焦點,其流言之多甚至還飛進了芙蘭西亞的耳裏,芙蘭西亞對別人的八卦並沒有太大的興趣,但這次特別引起她注意的是其中還提及了伊德裏斯卿的名字。據說蒂奧多拉與伊德裏斯卿關係密切,兩人還在房裏策劃許多政治上的謀略,不僅如此,還傳說她最近頻頻接近藩王亞術曼以及其他有力人士。


    “原來如此,伊德裏斯的伯爵夫人看來相當多情嘛,且不論她的情感有多豐富,這都是她的個性所致,倒還不是什麽太大的問題。”


    問題在於攙雜著權力和情欲腥臭的婚姻,自古以來,霸王的枕邊人一旦是個權力欲強烈的女人,最後往往沒有人得到善終。藩王亞術曼從十幾歲開始便寵愛多名女性,以高價的寶石珠玉將她們當成玩具裝扮,卻從未將權力唱與任何一人;女性在他眼中隻是玩物,不可能是協力者、同誌,更不會是主人,截至目前為止。但人心叵測,未來的事沒有人能說得難,當初蒂奧多拉無法俘虜褚士朗的心,自然也很難想像她能誘惑得了藩王亞術曼,但她已經得到了伯爵夫人的地位,也難怪她會覬覦高處想繼續往上爬。可能有人會以為流言隻是流言,沒什麽好怕的,但另一種角度的說法也可以成立,那就是對方也許可以借由散布這樣的流言以誇耀自己的政治力,既然她與藩王、公爵之間往來密切,對其抱有反感之人也會削減害意。


    如果說鐵達尼亞終有滅亡的一天,可能不是一個強大有力的外患所為,而是內鬥與衝突所導致的自生自滅的結局,這個從過去就不斷浮現的猜想再度掠過褚士朗的腦海。


    “我聽說伊德裏斯卿對褚士朗爵爺懷有敵意,不知不覺間搜集到一些流言,真抱歉在您休息時還跟您說這些事情,希望您不要介意。”


    看著芙蘭西亞不安的表情,格士朗輕笑起來。


    “身為鐵達尼亞一族本來就是一個很累人的擔子,我從孩提時期到現在從來不覺得輕鬆過。”


    格士朗不再說下去,也沒有必要繼續說下去。他的母親與亞曆亞伯特的母親雖是親姐妹,自己從小隻知道她們總是怒目相向,彼此憎恨著對方,褚士朗無法描述那時的回憶,隻有想辦法讓芙蘭西亞釋懷,就連芙蘭西亞這種與政治目不太可能產生交集的人也對伊德裏斯的名字敬而遠之。看來在眾人的眼中,伊德裏斯與褚士朗已成了不共載天的對立者,過去伊德裏斯都是處於攻擊位置,而褚士朗則負責反擊,既然褚士朗一再反擊就不能說他無心作戰,今後大概也必須時時應付伊德裏斯的攻勢了。


    泰莉莎·鐵達尼亞公爵夫人原本應是獨占一族最後一滴同情心的女性,因為在去年她一連失去了兩個兒子,哲力胥·鐵達尼亞公爵與亞瑟斯·鐵達尼亞伯爵,溺愛的亞瑟斯之死令母親發狂,而哲力胥在母親眼中雖不及一族內部重視的程度,但他的死也是一項深沉的打擊。泰莉莎夫人詛咒奪走“亞瑟斯他們”性命的窮凶惡極之人,也謾罵無能的鐵達尼亞一族沒有阻止這一連串噩耗的發生;於是她離開領地來到“天城”,逼迫藩王亞術曼早一刻下定決心為她的兒子們複仇。雖然藩王依禮與曾經美貌如花的公爵夫人會晤過一次,也一再表示將為哲力胥兄弟討回公道,但從頭看到尾在公爵夫人眼裏他的態度毫無誠意可言,不僅如此,藩王從此以以後便開始托辭回避麵會,到最後甚至隻派人傳話表示:“輕舉妄動將損及鐵達尼亞與令郎們的聲譽。”


    “鐵達尼亞的聲譽!”


    在臨時暫住的客館大廳裏,泰莉莎·鐵達尼亞公爵夫人吐露出比她所說的話多出好幾倍的毒氣,侍女們紛紛後退以避開女主人的飛沫攻擊,公爵夫人外出時身邊要有六十名女官侍候。


    “鐵達尼亞還有什麽聲譽可言?要是把我知道的內幕公諸於世,那群懷有妒心的卑鄙小人必定鼓掌叫好,那種人向來以嘲笑尊貴之人做為茶餘飯後的消遣,亞術曼、亞曆亞伯特、褚士朗、伊德裏斯!這一些人全是更腐爛的毒蟲,血管裏流著髒血的人有什麽資格跟人談名譽!”


    泰莉刹夫人的這段話並未提及自己與她的兩個兒子,夫人微血管破裂德血紅雙眼環顧四周,移動的視線最後固定在一處,大廳的門口佗立者一名名女性,就連失去冷靜的夫人也從服飾與態度明白對方並不是待女,但即使來者是藩王的夫人,泰莉莎夫人們不為所懼,她提高音量詰問對方。


    “你是什麽人?不,我沒有必要知道你的名字,是誰準你進我房間來的?”


    “初次會麵,泰莉莎·鐵達尼亞公爵夫人。”


    訪客態度鄭重,無視於女主人的盤問,泰莉莎的氣勢頓時被削弱了一些,這時才抬頭仔細瞧清楚來客,隻見女子更加謙恭地自報姓名。


    “我是蒂奧多拉·鐵達尼亞伯爵夫人,前些日子才由藩王殿下授與伯爵夫人的稱號,經維爾達那皇帝陛下下詔正式受封,當時也曾通知公爵夫人,也許您忘記了。”


    “咦?有這回事嗎?我對俗事一向沒什麽興趣。”


    將伯爵家的繼任問題貶為俗事是公爵夫人故意借此提升自己的地位,縱然內心不悅,蒂奧多拉也不曾表露在臉上,她隻是必恭必敬地行一鞠躬禮,滿足公爵夫人的虛榮心。


    “你來此所為何事?’


    公爵夫人的語氣有著些微的軟化,此時蒂奧多拉要求清場,她是個追捕權勢這名獵物的獵人,為達目的不隻接近異性,就算利用同性也在所不惜。


    於是在一月十八日,泰莉莎·鐵達尼亞公爵夫人提出的請求今藩王亞術曼皺起了眉頭,身為母親的泰莉莎夫人有意填補亡兒哲力胥的空缺,這著實是一項驚人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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