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他感受到一股暖意。  他的手被寒風吹涼了,杜夏就用自己的手掌包裹住他那握起的拳頭,撇開眼看向另一側的窗外,作出最大限度地漫不經心。  兩人全都心猿意馬,再也看不進其他風景。  待手心的暖意漸融,何箏緊握的拳頭輕輕鬆開,和杜夏分享那縷名為自由的風。第6章   杜夏願意收何箏做學徒了。  這不是什麽賺錢的工作,但對初來乍到的何箏來說未必不是最好的一個選擇。外地人來蓉城打工也會拉幫結派,相互幫襯,何箏是一個人來的,沒有老鄉帶著熟悉城市和介紹工作,隻能去那些中介,那裏麵個個都是人精,見何箏人生地不熟,肯定會坑他幾波,再狠狠地抽成。  不如跟著杜夏,先當一陣子學徒,也算是學了門傍身的手藝。  杜夏真把他當弟弟了。每次吃完飯,何箏都會主動洗碗,杜夏站邊上看著,有一回突然有感而發地說了句,我弟要是也像你這麽省心就好了。  這幾個字剛從嘴裏蹦完,杜夏就意識到不對勁了,他要真是何箏的親哥哥,有這麽個春節沒過完就離家出走的弟弟,他得氣死,何箏就是跑到天涯海角,他也要追過去把人抓回來,盯著他把該讀的書都讀完。  何箏隻是輕笑,說他母親就生了他一個孩子。他這麽多年過的也是獨生子的生活。  杜夏沒急著幫何箏找房子。他知道行情,節後複工這幾個月會有大批外來人員回蓉城,住房資源緊俏,房東報的租金就數這兩個月高,之後會慢慢降下來。何箏就暫時先和杜夏住,白天,杜夏會帶他一起逛逛蓉城的繁華區域,在蒼蠅館子裏解決午飯,下午再回大衛村,坐在店鋪裏打發時光。偶爾會有慕名而來的遊客路過,買上一幅小畫,最主要的客戶群畫商們都還沒開始走動,店鋪開張與否,對整體生意的影響並不大。  店鋪一樓門麵賣畫,二樓就是“莊周夢夏工作室”。杜夏第一天就和何箏透過底,這個工作室不是他一個人的,他說話雖然也有分量,但另一個合夥人的意見肯定也要考慮過問的。  何箏直到一個星期後才和莊毅正式碰麵。杜夏為人勤快,恨不得天天把鋪子裏裝裱好的畫都擦一遍,莊毅卻睡眼惺忪,大白天搖搖晃晃進店,像宿醉了幾天幾夜。  莊毅其實也沒回家過年,他的房間就在樓上,但他最近談了個在酒吧跳舞的妞,跟人同居有一陣子了,杜夏聯係他,提醒他該複工了,他嘴上說著好,馬上就來,他的“馬上”根本沒準,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什麽日理萬機的大老板.  店鋪裏有張能折疊的方木桌,畫工們平時吃飯就圍著這張桌。莊毅進屋後往桌子前一坐,眯著眼打了個哈欠,不怎麽上心地問杜夏,“最近有新單子?”  大衛村聲名在外,都是外麵的畫商專門前來下單,再熟人間互相介紹,而不是畫工主動去找。杜夏零零碎碎地有幾筆小單,但那種給快捷酒店配幾十幅油畫的大單,今年還沒有開張。  “那我還能再歇幾天。沒事兒,不慌,每年這個月都挺閑的……”莊毅還給自己的懶散找到充足的理由了。杜夏沒和他計較,給他介紹何箏,說這是新來的學徒。  莊毅眉毛明顯挑動了一下,看何箏的眼神,挺犀利的。  莊毅擺出老板的架子,隻跟杜夏說話:“現在不是以前了,訂單一年比一年少,別的工作室還打價格戰跟咱惡性競爭,你倒好,還有心思招學徒。”  “老四和楊春博今年不一定回來,訂單再少也會有忙的時候,四個人來不及出貨的。”杜夏說的那兩個畫工房間也在樓上,但東西都沒搬,也就是說他們就算不幹這行,今年也會回蓉城來找工作。  莊毅嘻笑,說那兩人是嫌去年單子少提成也少,所以才故意這麽一說,是想要他們倆給加點底薪。他要跟杜夏打賭,這兩人肯定還會幹回這一行,畫室的夏天雖然也悶熱,但總比工廠的流水線強。  而他們要是能找到更有技術含量的活,當初也不會進大衛村當畫工。  莊毅借著嘴皮子占了上風,杜夏又是無言以對。莊毅心滿意足,那小表情美滋滋的,仰著下巴和何箏說話。  “既然是學徒,那就是來學手藝的。老話說得好,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師傅不問你收學費,你給師傅幹活那就是本分,別總想著要報酬,而是要感謝師傅給你機會練手。”  莊毅搖頭晃腦抑揚頓挫,二郎腿翹起,有江湖高手收徒立規矩內味兒了。奈何何箏不吃這一套,一點顏麵都不給,冷不丁道,“我又不是拜你為師。”  莊毅有些氣急敗壞了,“你”  “你底薪就兩千,等學的差不多能出貨了,我們再談每幅畫的提成。”坐在收銀台裏的杜夏插話,把莊毅的臭脾氣壓住。兩千塊錢的月收入在蓉城沒什麽生活質量可以談,杜夏就又補充,他們包吃住,老四和楊春博的房間要是沒空出來,他每個月還會給何箏五百塊住房補貼。  “五百塊太多了吧。”莊毅純屬陰陽怪氣,五百塊連杜夏那種屋子都租不到。杜夏不想跟他再慪氣,說何箏這個月都先和自己住。  莊毅來都來了,還是會幹活的,沒新訂單不需要出畫,他就叫了物流公司的人過來把那幅《阿黛爾的肖像》運走。何箏坐在收銀台裏整理現金,能瞥見莊毅跟開貨車的人套近乎,接過物流單子後還給他遞煙,兩人有說有笑的,關係不淺。  再看那輛貨車的後備箱,大衛村裏大多數工作室估計都跟這家公司合作。訂單多了可以欠款,每個季度或者到了年末再一次性結算,莊毅和這些人搞好關係稱兄道弟,到時候算總賬應該能少給些零頭。  何箏不動聲色,整理完現金後還專門到後麵的衛生間仔仔細細地洗手。出來後杜夏也從樓上的畫室下來了,何箏告訴他現金的數額,他“哦”了一聲,沒自己再核對一遍,從裏麵抓了兩張大鈔,就直接闔上了。  看樣子是很信任何箏。  “帶你去買點顏料畫筆。”杜夏把拿錢的手插進口袋,單邊肩膀向外慫了一下,示意何箏跟上。大衛村的油畫生意已經過了最野蠻生長的時期,如今形成了成熟的產業鏈,除了物流、商鋪和畫室,裝裱店和畫材店也隨處可見。杜夏帶何箏去的那家畫具店離他們的店不算近,一個戴老花眼鏡的老奶奶坐在門口,體態臃腫行動不便,但見杜夏來了,還是笑盈盈地站起來,“最近生意怎麽樣”“弟弟學習怎麽樣”的寒暄了兩句家常。  杜夏隨後提了個籃子。他應該經常光顧這家店,輕車熟路先上二樓,蹲在一個角落裏,拿了好幾瓶貨架最底下的白罐。那是馬利牌的塑形膏,畫油畫必不可少的底料,何箏個頭高,放眼整個二樓的顏料架,都沒見到自己以前用過的進口貨。  何箏幫杜夏提籃子,跟著他回到一樓,顏料以外的材料都在這裏,各種尺寸的畫筆應有盡有,足足掛了三排和人胸口同高的貨架。  “畫室裏不是有很多筆嗎?”何箏雖然還沒開始學,但也去過店鋪樓上的工作室,能想象接到大單後,所有畫工都在自己的工位上忙碌。調色板上廢了的顏料有十厘米厚、混雜後像汙垢的那塊區域是莊毅的,最幹淨的是杜夏的。杜夏也做不到每一次完工後都清洗畫筆,但他會把筆頭朝上插進一個圓筒裏,而不是像莊毅那樣亂扔亂放,需要時找不到,抓耳撓腮地滿地找,“我筆呢。”  何箏還挺勤儉,知道工作室開了那麽多年不會缺畫筆,他回頭用舊的就行。反倒是杜夏執意要給他買新的,軟性和硬質的都挑了好幾隻。  他們並不是畫材店裏唯一的顧客,隔了兩張貨架,穿著甜美的兩個小姑娘也在挑筆。  杜夏直男一個並不懂穿搭,不曉得這種裙子的風格叫洛麗塔。不過吸引他目光的也不是姑娘們的裙子,而是她們的親密。其中一個拿起一把最大號的豬鬃斜形筆刷,用粵語和同伴交流,說這個好像化妝刷,可以買回家畫陰影。  邊說,女孩還邊用那把刷子在自己臉上比劃,把她的同伴逗樂了,要她別鬧把筆放回去。交談間杜夏聽出她們倆是專門從港島過來采購便宜畫具的高中生,下一站是蓉城的小吃街,就是他之前帶何箏去買衣服的那個商場後麵。  她們倆肯定是很好的朋友,也沒什麽特別的話題,就是能你一言我一句,嘰嘰喳喳個不停。杜夏挑筆的速度也慢下來了,三心二意地聽那兩個港島學生講高中生活,抱怨課業的繁重,不想這麽快就結束假期,能有多少把握拿到夢校的offer……杜夏窺聽到出神,低著頭,心裏卻是十足的羨慕,直到何箏用手肘懟了一下他的胳膊,才回魂。  “你怎麽了?”何箏像是故意把聲音壓得那麽輕。杜夏本來就不會糊弄說謊,順著何箏的問題實誠道,“我剛聽她們倆聊畫具。”  何箏不言,那意思是聽不懂粵語,要杜夏給自己翻譯。杜夏就指著架上的畫筆,說那兩個已經去結賬的姑娘覺得這些像化妝刷,也比化妝刷賣得便宜。  “啊……”何箏的反應就很有靈性,化妝刷這玩意兒和口紅色號一樣,都是男性的知識盲區。杜夏以為這事就這麽過去了,何箏突然抓起一支小號的、筆頭隻有小拇指甲大小的細筆,直直戳向自己的眼睛。  杜夏下意識閉眼,柔軟的刷頭落在他的眼皮上,何箏在旁配音,“咻咻。”  再睜開眼,隻見何箏甚至有些得意,認得這是“眼影筆”。  “……”杜夏憋笑,不用言語回應何箏的胡鬧,隻是奪過他手裏的筆,把那支沒打算買的型號放進了籃子。第7章 出車禍撞到腦子  比起不善言辭的杜夏,滿嘴跑火車的莊毅顯然更適合做生意。有帶小孩的阿姨從店前路過,他都會嬉皮笑臉地喊一聲“靚妹”。他回來了,一樓門麵那二十幾平方天地就成了他的主戰場,杜夏終於可以把時間花在教何箏作畫上。  畫室在二樓。說是工作室,但如果把畫材撤了換成機械,這個逼仄的環境跟蓉城其他村鎮裏生產鞋子衣服的小作坊沒什麽兩樣。大衛村主街對麵的房子坐北朝南,租金要貴上幾萬,杜夏這邊就是坐南朝北,正對街道的窗戶日照少,冬冷夏熱,天氣一有變化,沒鋪木地板的毛坯水泥地都會濕漉漉的,工作的人在裏麵站著畫久了,也會大汗淋漓。  但為了省錢,莊毅至今沒在畫室裏裝空調,倒是幾台風扇一年到頭都開著,正對著畫布吹,吹得差不多了,再把畫掛上天花板橫架著的長杆。  鋪了顏料的畫布曬幹後會有小幅度的皺起收縮,站在樓梯口往畫室裏看過去,窗內那掛了一排又一排的畫,就像一件又一件晾曬的衣服。  這是杜夏在大衛村的第八年,在最初的那扇窄門裏當過學徒,也在這個畫室裏教過學徒。莊毅年輕的時候看碟下菜,愛拿雞毛當令箭,故弄玄虛地支使杜夏刷了一個月的白底料,美其名曰練習基本功。達芬奇拜師學藝後都畫了三年雞蛋,杜夏先從刷底料洗筆打掃衛生開始,沒毛病。  莊毅的老師架子沒端多久便破功了,國外的訂單實在是太多了。有阿姆斯特丹的畫商看中了他掛在門口的《星空》,當場給了一百張的定金,莊毅滿口“no problem”,畫商提什麽要求他都答應,包括他一個人根本無法完成的期限。  好在莊毅身邊還有個杜夏。杜夏以前對繪畫沒概念,就覺得那是藝術家才能幹的事,所以才會被莊毅放浪不羈的文藝青年外表迷惑。莊毅還是有兩把刷子的,五個小時就能完成一幅《星空》的臨摹,不懂行的人遠遠看一眼都會覺得挺不錯。目睹了作畫過程的杜夏則徹底傻眼,他還以為會很難,莊毅不給他發呆震驚的時間,給他調好顏色勾勒好星空流動的曲線,直接讓他上手填充,每個顏色都填相應的地方,自己畫更細致的下半部分的房屋樹林,兩人分工合作,每天睜開眼第一件事畫星空,閉眼前最後一件事曬星空,終於趕在規定時間內出貨。  或許是那段經曆給了莊毅啟發,所以才把流水線那一套搬進了畫室。幾年後杜夏的身份不再僅是學徒,跟莊毅有商有量。莊毅在外接單,泡澡洗腳籠絡住大客戶,杜夏和其他畫工在作坊裏趕工,把接到的單子圓滿完成。  那幾年也是錢最好賺的時候,他們又是大衛村裏第一家複刻梵高的,幾年以後杜夏和莊毅算總帳,後知後覺他們出口了十數萬張梵高的複刻畫。  可惜他們沒有投資眼光,不懂得拿這些辛苦錢去買蓉城的商品房。杜夏自己不管錢,等他發現的時候賬麵上的窟窿眼已經變成了坑洞,這些年的辛苦錢全被莊毅砸入股市,牛市變熊市後血本無歸。  莊毅的合夥人要是別個,早就跟他分道揚鑣了。可誰讓杜夏是個老好人,爛好人,爛老實人,還念著莊毅當初帶自己入行的情義。莊毅嘴欠歸嘴欠,心裏也知道自己對不住杜夏,把店鋪裏轉賬用的二維碼全換成杜夏的,商鋪的營業執照也轉到杜夏名下。  然而時代變了,手工畫的訂單早已不像從前絡繹不絕,一年不如一年。杜夏之前也帶過一個學徒,跟自己學了三個月就走了,覺得工資和心理價位不匹配,畫室裏常年彌散著劣質的化工顏料的味道,他怕畫畫那幾個錢還不夠老了以後治病。  那個學徒比何箏都年輕,本來就是躁動難耐的少年,靜不下心來很正常。何箏這麽沉穩的反而是少數,杜夏信任他,他也信任杜夏,對未來啊前途什麽的並未表現出擔憂,就老老實實跟著杜夏。  杜夏給他本畫冊,讓他翻翻,喜歡裏麵哪一幅,他們就先學哪一幅。何箏接過,那本書圖文結合,本質是梵高的傳記,畫的顯色度比不上專業書籍,至少不會太失真。  何箏沒什麽目的地翻開,那本書在他之前應該被翻閱過無數遍,硬質的書封都不知道哪裏去了,最前麵的書頁邊上打折打卷,沾了顏色的地方更是數不勝數。  何箏忍住沒問,他還以為在這裏當學徒,也需要從素描基本功學起。  何箏翻到印有《杏花》的那一頁,把書還給杜夏。杜夏笑,說何箏有眼光,杏花和向日葵一樣,都是暢銷貨,國外的紀念品店喜歡訂,國內搞酒店裝修的也點名要這種溫柔好看的風景畫。  杜夏不太擅長口頭上的表述,就讓何箏在自己工位邊掛了塊畫布板,看自己怎麽調顏料、勾線,上色,何箏再有樣學樣。杜夏臨摹書裏的照片,何箏臨摹杜夏的,兩人筆下的畫幾乎一模一樣,寶石藍的底色上,杏樹枝頭綻滿花蕾,整體氣質寧靜,不像梵高其他作品那麽鮮豔熱烈,也沒有強烈到溢出畫布的磅礴情感,而是更像中國古代宮廷書院的屏風,講究意境和端莊。  杜夏畫過的《杏花》沒有一千張也有八百張,一個人趕工的時候一天能出三張。何箏卻是第一次嚐試,盡管前後花了三天時間,但成品已經是能掛樓下出售的程度。  杜夏誇何箏有天賦,一點就通,不是很高明地拐彎抹角,想勸何箏回老家繼續念書。何箏裝沒聽出杜夏的潛台詞,問,“然後呢?”  杜夏訕訕,換了塊畫布,幫何箏打好底,讓他繼續畫《杏花》。  何箏沒動筆,靜靜地看著他。看得杜夏又不好意思和他直視。  “我沒刁難你……”杜夏想了想,解釋道,“我之前就說過,幹這行跟你想象的不一樣。我們就是仿製民工,市場上哪個死了的畫家作品賣得好,畫商就來我們這裏訂什麽,我們也就畫什麽。”  說白了,自詡“油畫第一村”的大衛村和藝術並不搭邊,合作的也不是什麽高端畫廊。《杏花》這幅畫熱門,畫工就臨摹《杏花》,一張又一張一模一樣,提升的是生產速度而不是個人審美。  何箏並沒有表露出失落,乖乖地拿起一把大刷子在畫布上鋪藍色。畫了幾筆後問:“以後要是忙起來了,我們會流水線做工嗎?”  杜夏愣了一下,像是很久沒聽到過這個詞了,然後恍然道:“你說的是……嗯,我隻畫雲,你隻畫河,莊毅畫房子其他人再畫樹林那種分工模式吧。”他笑了一下,搖頭道,“那都是好幾年前的事了,現在的買家也越來越挑剔,價格還是那個價,卻要更好的畫,流水線生產出來的畫太粗糙,我們就又回歸了一幅畫由一個人完成的模式……”  杜夏也說不出這種回歸到底有什麽好處,或許,繪畫工藝品和加工廠裏冷冰冰的流水線,還是有那麽點不一樣的。  何箏繼續練習,杜夏去附近的菜市場買菜。莊毅猜得沒錯,老四和楊春博也都回來了,摸魚的時候他們會找何箏聊天,懷念以前忙的時候,忙到飯都沒功夫吃,總有人沒畫完要求等等,叫來的外賣都涼透了才圍著一張桌子吧啦兩口飯,哪像現在,杜夏甚至有時間給大夥做飯。  何箏一般不加入他們的閑聊,偶爾才問:“那你們為什麽不幹脆休息一陣子,不是春節放假的那種短假,長一點,好好放鬆幾個月,說不定就思考出了新出路。”  “那這段時間你給我錢?我上有老下有小,老人要治病,小孩要讀書,我老婆做保潔隻有死工資,工作時間長掙得還比我少,我思考人生去了,我後麵一大家子人難道都喝西北風?”  楊春博有點把生活不如意的憋屈氣撒何箏身上了,覺得何箏年紀太小,才有這麽天真的想法。家裏還有三個姐姐的老四倒是笑嘻嘻的,說沒辦法啊,他每年回老家都有不再回蓉城的打算,在鎮上做點小生意也是好的,但他為了讓街坊鄰居相信自己在外過得好掙得多,總能在短短一個月裏把掙了一年的錢都花光,正月過完後窮得叮當響,隻剩回蓉城的火車票錢。  不過,也不是所有畫工都像他倆這麽抱怨。另外兩個就很腳踏實地,其中一個去年還買了新車開回老家去,杜夏不在的時候,他們也很樂意給何箏做些指點,把那些樸素的經驗傳授,比如用剪子修掉寬筆上的幾撮毛,占了顏料後點上去就直接成了花瓣,比用細筆效率更高。  何箏覺得在這裏學畫,更像是套公式,沒什麽創造性。但他不覺得枯燥無聊,白天和杜夏一起出門,晚上和杜夏一起回家。一個月後他能不看照片隻靠記憶臨摹出梵高大部分暢銷畫,別的畫工都誇他,說年輕人就是不一樣,隻有莊毅雞蛋裏挑骨頭,嫌他出畫的速度還不夠快。  莊毅依舊把自己當發號施令那個人,維也納那邊的畫商收到《阿黛爾的肖像》後覺得不錯,下了後續訂單,他也覺得是自己的功勞,在飯桌上誇誇其談。  他還很關心國家大事,國際要聞,看到熱搜上飄了什麽新標題就實時跟大家分享,筷子夾著杜夏總價三十塊做出的五菜一湯,嘴巴機關槍似地往外報惠靈頓大牛排加州大house,是操心起那個中了十億美金彩票的人該怎麽花這筆巨款,他在大洋彼岸的大衛村給人家安排的明明白白。  杜夏默不作聲,他習慣了,就當莊毅是在製造氣氛。其他人也不覺得煩,莊毅眉飛色舞那樣活脫脫是個被耽誤的偷口秀演員,繪聲繪色得仿佛自己就在現場。  “你們聽說了沒,自從港島那個地產大亨的原配確診癌症晚期後啊,他的私生子可是一打一打的冒出來,都想上位。  “這個地產大亨叫什麽名字來著……叫、哦,叫程榮升!”  莊毅還應該去做狗仔,沒有人比他更懂豪門恩怨。程榮升家境普通,但有副好皮囊,和想跨越階級大展宏圖的野心。某次宴會,他作為助理和當時的總督女兒有了一麵之緣,這位高官獨女對他一見傾心,非他不可要低嫁。總督愛女心切,成全了這門婚事後趁自己還能在政界說上話,不斷地幫襯提拔女婿。再加上程榮升本人的頭腦手段,這個鳳凰男很快一飛衝天上枝頭,如今更是港島最大的開發商,鳳凰山上最高的那棟別墅就是他家的。  程榮升堪稱人生贏家,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老婆一直生不出孩子。但他沒有像其他港島富豪找三招妾,數十年如一日與妻子相敬如賓,過了六十歲,出席活動都要手拉手,如膠似漆。  但嫁給愛情的泡沫還是在原配病危後被戳破。或許是競爭對手胡說八道,也有可能是程榮升的私生活確實隱秘又靡亂,蒼蠅不叮無縫的蛋,程榮升的私生子列表從去年十二月起就沒停止更新,今天熱搜上那個編號都到二十五了。  不過這些私生子裏有些是真的,大部分是假的,今天這個假的更為離譜,年紀比莊毅都大,信誓旦旦地告訴媒體,說自己母親和還是小職員的程榮升一夜情過。  “好家夥,不愧是能讓總督女兒死心塌地的男人,龍虎精神,一發中的。”莊毅露出個別有深意的笑,油膩得何箏吃口白飯都被嗆住,杜夏放下筷子捋他的後背。  “行了行了,別聊這些有的沒的。”杜夏這人護短,看出何箏不愛聽這些,也不想讓他這種年輕單純的小夥子聽到這些,要莊毅閉嘴。  莊毅不樂意了,覺得沒麵子,又說回維也納的訂單。外國人這次挺急的,隻給他們十天時間,其他畫工要是和何箏一樣慢慢悠悠,肯定來不及。  杜夏於是正兒八經地跟莊毅商量,這個老外對品質的要求很高,給的錢又多,他們不能糊弄,最好買點貴金屬粉粉末摻進顏料裏。  “你瘋了!你怎麽想的!”莊毅眼睛瞪大像銅鈴,嘴裏的飯都差點噴出來。外人都在呢,他也不給杜夏麵子,還是把他當小弟那樣訓話。其他人也沒幫腔,沉默地站在莊毅這邊。他們連顏料都買最便宜大碗的國產雜牌,再怎麽追求品質,也不可能幹出往顏料裏摻高檔金粉的事。  “你這人到底怎麽回事,啊,你腦子呢?”莊毅罵罵咧咧的,“我看你去了趟港島之後,腦子就沒正常過!”  杜夏也知道自己的提議很瘋狂,莊毅不同意他也能理解。但莊毅過分了,把過去的事都提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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