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夏驚厥到失聲。 像一條剛脫水的魚,他猛得從那個懷抱裏掙脫開來,從春夢裏驚醒。他的後背被冷汗浸透,腿間更是泥濘不堪,他雙手捂臉坐在床上,劇烈起伏的心緒和潮紅的麵色一樣還未平複 “怎麽了?” 杜夏短促地驚叫了一聲。那聲音和夢裏的一模一樣,嚇得他以為自己還未徹底清醒。 “做噩夢了?”見杜夏這幅模樣,何箏不免擔心,又問了一句。他已經洗漱過了,穿戴整潔在清早晨光的照耀下清爽怡人,和夢中那位藏匿於陰暗深處的弟弟判若兩人,卻不可否認長著同一張臉。第13章 杜夏原本捂臉的雙手懸著,看向何箏,嘴巴半張著,眼神茫然迷離,臉頰上的紅潮未褪。 何箏不由坐到了床邊,手往前伸,杜夏下意識往後躲了一下,何箏注意到了,但動作並沒有停頓,手背貼上杜夏的額頭。 “沒發燒啊……還是說頭疼?”他盯著杜夏的臉,語氣裏的疑惑和關心都很純粹。杜夏心更虛了,連忙把頭低下,再加上心理作用作祟,總覺得自己沒洗澡的身子有股淡淡的不太好聞的味道。 杜夏忙不迭從床上爬起來,三兩步進了衛生間,特意鎖上門。裏麵很快傳來了花灑聲,何箏還坐在原處,掀開的被窩裏已經空無一物,何箏依舊考究又好奇地用手去測探,總覺得床單的地方還有杜夏的溫度。 一門之隔的衛生間內,杜夏用冷水淋頭。現下是晚春初夏,還沒到可以洗冷水澡的程度,但杜夏被凍得整個人發哆嗦都沒開熱水,用這種近乎自虐的方式強迫自己清醒。 水流順著麵部線條從他的下巴處滴落,杜夏單手撐著牆壁,低著頭,目光卻無處安放不願意落在下半身上,不敢回頭,也忘了像往常一樣拿起脫下的衣物、在洗澡的同時順便把內褲洗了。 杜夏隻得側臉,沒有被水汽模糊的鏡麵裏反射出他的臉和上半身,他的肩膀胸膛比大多數成年男子都單薄,胸部平坦,但淡褐色的一對乳頭卻是挺立的,乳暈也比同性明顯,再過段日子入了盛夏,他穿單衣的時候如果不有所遮蓋,那地方肯定會凸起的明顯。 杜夏轉身,後背靠著冰涼的瓷磚,掩耳盜鈴般貼著牆根站立,好像自己的身體不出現在鏡子裏,這具皮囊的畸形就不存在。 然後貼著磨砂紙的衛生間門印出一個身影。何箏敲了兩下門,杜夏的身子也抖了兩下,腿根繃得更緊。 “啊、我馬上就好。”杜夏以為何箏是要用洗手間,慌忙回應。 “不是啊,你沒帶換洗的進去。”何箏揚了揚手裏從陽台衣架取下的衣物,沒再敲門,而是說,“我給你放門口吧。” “好。”杜夏蹲在門邊,等何箏的影子消失後才打開一道隻能伸出一隻手的縫隙,迅速把折疊好的衣服拿進來,重新關門前留意到何箏很注重細節地鋪了兩張a4白紙,避免幹淨的衣物和地麵直接接觸。 杜夏整顆心更亂了。 更打心底裏瞧不起自己。何箏對自己體貼入微,真心實意把他當哥哥,他卻滿腦子齷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他在水流聲裏平複道德的譴責和煎熬,卻不知道何箏一直站在門外的視野盲區,眯著眼抽著煙,全程目睹他裸著身子開門拿衣服的慌張不安。 杜夏連頭發都是在衛生間裏吹幹的,拿著髒衣服出來後,何箏正坐在電腦桌前看手機,聽到動靜後扭過頭,衝杜夏伸出手。 杜夏:“?” “你今天休息別去畫室了吧,衣服也放著,等我回來幫你洗。”何箏對杜夏的狀態表示擔憂。杜夏怎麽肯,寶貝似地把手裏的衣服報得更緊,何箏不以為意道,“這有什麽好害羞的,你都幫我洗了好一個多月了。” 杜夏這裏沒洗衣機,兩人份的衣服又不多,他就全都自己手洗,何箏剛開始也挺不好意思的,直到杜夏說他弟弟偶爾也會把髒衣服從學校帶回來,他閑不住也會幫著洗。 從那之後何箏就不跟他客氣了,有幾次忘了把內褲單獨拿出來,杜夏一聲不吭地洗掉後也不會覺得不妥,反正都是男人,舉手之勞而已。 但現在杜夏和何箏客氣了。 “……不用。”怕何箏覺得奇怪,杜夏答應不去畫室休息一天,剛好可以洗衣服。 “哦,行吧。”何箏說的每一句話都挑不出錯,做的每一個表情都自然而然,正常得杜夏更是心虛和羞愧。 杜夏甚至做好了懺悔的準備,“我昨天晚上有沒有……撒酒瘋說胡話?我們昨天都聊了什麽?” “你喝斷片了啊,”何箏想了想,笑道,“沒什麽,就說你喜歡我。” 杜夏像糟了晴天霹靂,期期艾艾地看向何箏彎下身的背影,何箏大大方方將放在髒衣籮裏的自己的衣服拿起來,扔到杜夏懷裏,補充道,“你說你如果是姑娘,肯定會喜歡我。” 杜夏感受到慶幸,還沒好好咂巴出其中的失落,何箏又直男作風地話說一半道:“我也挺喜歡你的。” 他走到杜夏跟前,杜夏聽者有意會覺得他這麽表述是在調戲:“你要是個姑娘,肯定是個田螺姑娘。” 但杜夏又覺得何箏本人肯定沒什麽深意,因為何箏說完就出門,還利落地說了聲“走了”,頭都沒回。 所以杜夏也沒能看見何箏出門後的竊笑,嘴角揚起的弧度壞壞的,全都是故意的。 也故意又把內褲放進褲子裏,製造出隨意地一並脫了忘了分開的錯覺。杜夏坐在小矮凳上愣了好久,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反而把兩人的內褲都留到了最後,一條襠部留著半幹涸的液體,靡亂不堪,另一條尺寸明顯大了一號,卻和何箏這個人一樣,幹幹淨淨。 杜夏覺得自己要瘋了,抓狂了。 這個房間也待不下去了,痛定思痛後他抓起枕頭下的那疊金箔去了大衛村,莊毅幾人正在店鋪門口吃中午飯,圍桌坐著的人裏並沒有何箏。 杜夏以為自己撲了個空,問:“何箏呢?” “阿箏啊,”莊毅用筷子戳了戳樓上,“這小子吃了兩口說外賣的飯菜沒你做的好吃,就不吃了。” 莊毅也承認用地溝油炒的菜跟杜夏的手藝不能比,但就是看不慣何箏挑剔,嗬嗬道:“有的吃就不錯了,丫鬟命公主心。” 杜夏沒跟莊毅爭論,直接上樓了。但莊毅這麽一評價,還是把他搗鼓了一路的措辭全攪和了,把那疊金箔掏出來拍何箏麵前後小喘著氣,說不上一句話。 何箏現在也是有自己工位的人了,放下畫筆,恭敬地問把自己領進門的師傅,“怎麽了?” 杜夏低頭扶額。他數過,這疊金箔一共有十張,要百來塊錢,對他來說太貴重,對物美價廉的假畫來說沒必要,所以他必須還給何箏,讓他再退回去。 豈料何箏輕笑,眼睛微微眯起,顯得笑容更純真。 “你也太迫不及待了吧。”何箏說著,從一堆草稿裏很快翻出張完程度較高的《達那厄》,掛在自己的工位上,再把筆遞向杜夏。 杜夏沒接,尷尬到雙手叉腰,勉強地笑,“阿箏啊,我不是這個意思,我” 還沒說完,何箏一把將他拉過來站到畫前,雙手漫不經心扶在他的雙肩上,極為隨意地捏了捏,像是在掂量他到底有多瘦,也讓他無處遁形,隻得直視咫尺遠近的那副畫。 花裏的金發裸女閉眼熟睡,一隻手貼著一邊乳房,另一隻手放在小腹上,雙腿折起身體蜷曲,臀部則被隨風揚起的黑紗遮住,暗示畫中人所處的環境。 一說是青銅密室,也有些版本是銅牆高塔,反正肯定是室內,一如杜夏現在身處的畫室,朝北的窗戶照不進光,但如果下雨,肯定會濺進水點。 杜夏遲遲不動筆,何箏意識到自己給錯了工具,拿來膠水和小刷子後重新站到杜夏身後。他無視杜夏無聲的抗拒,把刷子放到杜夏手裏,幫他握住,在左側的空白處刷上液體。 “……真的沒必要。”杜夏還在做最後的掙紮。十張金箔估計也就隻能貼一張畫,成本太高了,那位維也納畫商就算滿意了,他們後續也不會這麽處理。 杜夏這才發覺眼前的半成品未必是自己畫的,畫中人的臉也和原作有著微妙的差異,給他一種映射了自己的錯覺。 然後何箏反問他,你自己不想看看嗎? 那語調一如既往的低沉平淡,卻又多了分蠱惑將他引誘,墜入某種無法逃脫的漩渦,一如畫中原本清白無辜的達厄那,縱使再怎麽嚴防死守,神位上的男人想要她,就總有辦法得到她,占有她,在她的肚子裏孕育生命,成就那逃不掉的宿命。 杜夏身不由己地伸出雙手。 真正的金箔覆上畫麵的空白處,那場金雨雖遲但到,傾盆如注匯入隱秘的溝壑,也有一小部分灑出變成圓點掉落,源源不斷,每一顆都大到不可思議的程度。 何箏問:“好看嗎?” 杜夏這回沒被驚著。像是認命了,他僅僅是點點頭,“嗯”了一聲。 “我衣服還沒洗完。”他像個老實又嬌羞的小媳婦,要回家繼續幹自己分內的事。何箏沒攔著,看著杜夏走出畫室,再倚在窗台邊點了根煙,注視杜夏緩緩離去的背影。 他嫻熟地吞雲吐霧,眯眼睥睨的模樣輕佻得很,杜夏若是回頭看一眼,準會認定他是個含著金鑰匙出生的紈絝,而非溫柔體貼的弟弟阿箏。 也不難嘛。何箏想。 何箏目送杜夏消失在拐角,學工作室裏其他幾個畫工將煙頭彈出窗外。他的那些老師肯定想不到他有朝一日會幹仿畫的行當,他從小所受的教育,培養的方針都不是往這個方向,他現在欣然接受這般生活,並沒有感受到落差,還把那副貼了金箔的《達厄那》藏好,準備找個合適的機會匿名寄回港島的鳳凰山,他母親會認出那是他畫的。 而她是錯的。 何箏其實更希望自己的母親此刻能在場。她曾堅信自己走出那個大門後會一無所有,很快就會回來。他真想把杜夏帶到母親麵前,讓她好好看看這世間還有那麽多種可能。 可惜她不再年輕了,重建新信仰和推翻舊信仰一樣困難,讓她承認自己前半生的追求和堅持全是錯誤的一場空,太殘忍了。 然後何箏裝無事發生,繼續畫畫。晚飯莊毅又點了外賣,他沒留下,也沒特意給杜夏打電話,就是篤定對方肯定給自己做了飯。 而一想到杜夏等自己回來再一起吃飯的場景,何箏就渾身舒暢。當他走到公寓樓下,杜夏住的那一層確實亮著燈,像是專門為他而留。 他有房間的鑰匙,但他特意敲門,果然聽到裏麵有走動聲。兩三秒鍾後杜夏就來開門了,和身影一起出現的還有一陣撲鼻的菜香,讓何箏多餘了一句:“我回來了。” “嗯。”杜夏卻沒有在門前多停留,抿唇笑了一下,就回到小廚房站著,而不是張羅桌椅板凳。 整個房間也在何箏眼前一覽無餘,杜夏並不是一個人,書桌電腦前的青年也不回頭,用鍵盤機械的敲擊聲回應何箏的到來,愛答不理的,更像是這裏的主人。第14章 關門後,何箏佇在公寓的入口處,側前方是衛生間,左手邊是小廚房,右邊是沒有隔斷的臥室,靠窗的書桌前,杜浪把寄宿高中的校服外套披在靠椅背上,書包扔在地上,一個純黑的大行李箱立在牆邊。 “那是我弟。”杜夏給何箏介紹,又不知道該從何開始介紹起。杜浪讀的私立高中推行大小周的作息,普通學生半個月才能出一次校門,杜浪這樣的外省學生若是不方便回家,寒暑假都能在學校寢室裏住下,所以何箏到現在才見到他。 何箏看向戴著耳機毫無反應的杜浪,問杜夏:“那他為什麽來你這兒?” 剛問完他就意識到自己失態了。杜浪是杜夏的親弟弟,弟弟愛什麽時候來找自己哥哥就什麽時候來,哪裏用得著他一個沒有血緣關係的外人過問。 “我爸媽租的地方更遠,他下午五點才放假,已經趕不上去那兒的末班公交了,更方便先來我這兒。”還好杜夏沒多想,按他的意思,杜浪也沒來多久。 杜夏怕何箏餓,給他遞筷子:“你先吃吧。” “沒事,我等等。”何箏看起來大度,但其實心知肚明,自己就是不等,杜夏也會等。 而杜浪依舊在猛敲鍵盤和鼠標,發泄似地在遊戲裏殺伐,顯然是沒聽見他們的交談,且還要玩上好一會兒。 杜夏已經把菜都燒好了,沒事幹有些不自在,就走到書桌邊把杜浪的行李箱推過來。他的動作很輕,顯然是怕打擾到杜浪,杜浪卻特別煩躁地“嘖”了一聲,好像杜夏掃了他的興,他扯下耳機不耐煩道:“你別碰!” 杜浪玩得並不是簡簡單單爽就完事了的無腦遊戲,很考驗反應力,就這麽一句話的功夫對手就使出殺招,杜浪沒能躲開,遊戲結束。 杜夏也沒料到會這樣,愣住了,杜浪趁機把那個行李箱奪過推進書桌下,不讓杜夏再碰。他很少出校,除非是兩個季度交替,他總得把春天的衣服帶回去,騰出衣櫃後再把夏天要穿的帶回學校,所以需要用到行李箱。杜浪的父母掙得都不多,他的學費和生活費都是由杜夏撐著,杜浪不是白眼狼,在學校裏有認真念書,出校後也會專門來他哥這兒住一晚上,跟他匯報學習情況。 但他哥有一點不好,就是還把他當小孩子照顧。為了給學生擠出更多時間學習,寄宿學校裏有額外收費的浣洗服務,還有手洗和機洗兩種選項,前者比後者每學期還貴上兩百。但杜浪為了省錢一直沒報名,都是自己隨便洗洗,也挺幹淨,隻是他每次把一個季度的衣服全帶回來,杜夏總要再洗一遍才肯收納回衣櫃裏。 杜浪嫌杜夏多此一舉,有時間幹什麽不好,要給自己洗衣服,比他媽都勤。每次杜夏為杜浪的成績和排名高興,杜浪心裏都挺不是滋味的,好幾回都勸杜夏不如自己去念個成人本科什麽的,杜夏總是笑笑,說弟弟是正兒八經的大學生就夠了。 杜浪心裏肯定是有這個哥哥的,奈何他才剛滿十八歲,還處在叛逆期,在學校裏就對誰都愛答不理沒什麽朋友,剛轉學後還因為打架記過好幾次處分,見不慣他哥哥好脾氣的溫吞樣,更是不樂意好好交流。 杜浪差點又是一頓劈裏啪啦,餘光注意到了何箏。半個小時前當他拉著行李進門,他就敏銳的嗅到房間裏有第三者的氣息,下一秒進衛生間,裏麵有兩條毛巾兩個牙刷杯,窗外的陽台上掛著兩個人的衣服。 他當時質問杜夏的語氣也挺拽二五八萬,以為有人在他不在的時候乘虛而入,鳩占鵲巢,跟他哥同居了,杜夏矢口否認,說何箏隻是自己新收的學徒,還沒找到房子就在這裏暫住。 杜夏提到何箏這個名字的時候,那表情還挺赧然羞澀的,杜浪當即起了疑心,但也沒太在意,“哦”了一聲後就去把電腦開機。他去過大衛村,也見過杜夏的同事,知道這行本質是重複性的機械勞動而非藝術創作,繪畫民工裏除了莊毅都挺歪瓜裂棗,他就以為杜夏口中的阿箏也是差不多情況,平平無奇混口飯吃。 杜浪萬萬沒想到阿箏原來長這樣,明明可以靠臉吃飯,去蓉城市中心多遛彎能被網紅公司遞名片的程度,卻跟自己哥在大衛村裏混,真是浪費了。 但他都成他哥的學徒了,也挺能說明問題的,腦子應該不太行。杜浪隻默默在心裏嘀咕,意識到有外人在場,還是願意給他哥麵子的,緩和情緒,好聲好氣地跟哥哥強調:“我在學校真的都洗過了,不需要你再費心。” 杜夏於是說別的:“那可以吃飯了嗎?” “都說了我在學校裏吃過了,不餓。”學校裏並沒有提供晚餐,但杜浪的後半句是真的。 杜夏聲音越來越小,還在堅持,“那也再吃兩口……” 杜浪就這麽盯著杜夏,雙眼裏全是壓抑躁動的火氣。他其實也說不出個所以然,每次離開後也會覺得自己對哥哥的態度很過分,但隻要和杜夏麵對麵,他就是控製不住脾氣,用一種極端的方式把兄弟關係裏的主導權拿捏的死死的。 而杜夏又是助紂為虐拱手相讓的那一個。未必是錯覺,旁觀的何箏總覺得杜浪其實是在向杜夏的底線逼進,比起一味的縱容,弟弟其實更期待哥哥也能像自己一樣多些棱角。 “你不坐過來,這飯能開吃嗎?”何箏也一直被忽視,開口說話之前,杜浪都沒拿正眼看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