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家裏人都知道杜浪的臭脾氣,剪子刀子什麽的全都往高處放,從不敢讓他碰著。陸廣發嘴皮子油滑會給人台階下,杜夏替弟弟來給他道歉,他還玩笑道,“得虧這小子手裏沒有利器,不然真要了我的命。” 這件事也就算過去了。豈料陸廣發一語成讖,隻死的是別人,別村想買杜夏當媳婦的那一個。杜浪用的凶器也不是屋裏頭的刀子剪子,女人做嫁妝用的銀簪子從那人的眼珠子戳進,那人疼到當即陷入昏迷,屍體要是發現的再早些,說不定還能救回來。 後來杜夏帶著從蓉城賺的錢回老家,他父母看在錢的份上對他還挺尊敬,杜浪跟他嗆,逼問他為什麽突然回來,他們倆還站在他這一邊罵了兩句杜浪。他想把杜浪帶去蓉城讀高中,他們倆沒反對,還挺感激涕零,覺得杜夏回來的正是時候,再晚些,杜浪在鎮裏也要待不下去了。 杜浪傷人那年才六歲,不需要承擔刑事責任。那個年代“皇權不下鄉”,請村裏的大人物做仲裁再私了,比報案叫警察管用。杜富貴便也是這麽處理的,杜浪的檔案幹幹淨淨,若不是市重點班裏有個學生的父母在公安係統裏當大官,對獨子的學習環境抓的緊,什麽風言風語都不放過,杜夏也不會暑假上了兩天提前班就從市重點回鎮裏。 多麽熟悉的劇情,像極了那年同樣十五歲的杜夏。他也拿到了去市重點念高中的名額,他最後也沒去成。這種命運反複顯然不是杜夏願意看到的,他說什麽都要把杜浪帶蓉城去,杜浪也確實聰明,第一個學期多次跟本地學生鬧矛盾打架,老師們考慮到他的成績很排名,每次都是叫杜夏來批評兩句。後來杜浪安穩了不少,韜光養晦起來排名也跟著下降,穩定在一個並不紮眼的前排位置,高考發揮的也是這個水準。杜夏看過杜浪最終版本的誌願表,全是一線城市的一流大學裏的理工科專業,那是他做夢都夢不到的校園生活,他有了新的打算,不管被哪一個錄取,他都決定不送杜浪去開學典禮了。 他總不能真等到杜浪結婚生子塵埃落定後才開始新的人生,他是時候尋點自己的盼頭。 他還覺得何箏說的對,自己是該任性一回。哪怕杜富貴回頭說他自私,不幫襯弟弟,杜浪肯定求之不得,誇自己醒悟得還不算晚。 “……如果我想要呢?”杜夏寄希望於又一個生命的到來,但挺想當然的,好像孩子是“吧唧”一下從肚子裏掉下來的,輕巧得很。他以前養小杜浪的時候更簡單,農村裏養孩子不就是給口飯吃嘛,他白天用那布袋背著杜浪,到飯點摘下來給他喂米糊,周而複始。 何箏似乎很詫異杜夏給出這麽個答案,要再確認:“你說你想要什麽?” “……”杜夏張了張嘴,呼吸聲加重,竟一時說不出口那兩個字,好像“孩子”有萬斤重,還沒生出來就會把他壓得喘不上氣。 他不是沒暢想過未來,杜浪在未來裏若是有了小孩,他絕對會義不容辭地幫他帶,要他做城裏的小孩,上補習班,在公園裏玩。 他還要教那個孩子畫畫,像莊毅以前教小珍珠那樣,孩子要是敢興趣,就再和杜浪一起找更好的老師,專門往藝術的方向培養,鑒賞能力什麽的也跟上。藝術,他忘了什麽時候看了篇文章,講的就是互聯網公司的大佬們都送後輩子女去學藝術。這些大佬預見未來大部分工種都會被人工智能取代,所以未雨綢繆培養孩子學藝術。藝術,藝術是人類文明的璀璨精華,藝術獨一無二,藝術高不可攀。實現人生意義和價值的終極就是當個藝術家,藝術無與倫比不可侵犯。 這就是杜夏理想中的生活,在遇到何箏之前。 他至今尚未得知何箏的真實年齡,何箏某種程度上完美的契合了他對那個“孩子”的幻想。他最怦然心動的時刻是接過金箔的那一瞬,他聽何箏講達厄那和宙斯,梵高和高更,厄爾普斯還是俄狄浦斯的烏龜……他聽何箏用法語念《情人》,他真的多一秒就要吻下去了,他又看到自己和何箏置身頂樓會所裏,那個叫joe的青年藝術家感謝大人物收藏自己的畫。 沒錯,那是他自己的畫,他驚慌地看向身邊的何箏。何箏打了個哈欠,仿佛眼前的光怪陸離是另一個世界的日常。這樣的戲碼他還是vincent的時候看慣了,看怠了。他的生父用藝術品洗錢,這位大人物用藝術品製造鬧劇。 程榮升涉及的大宗交易隻能用這種方式變現,這位大人物說不定也玩厭了普通的錢財遊戲,轉站藝術領域,那些青年藝術家也樂意當他的新玩具。 有什麽杜夏一直深埋於心的小小憧憬在那一晚破滅了。他的身下,何箏所受的精英式教育是他不可望也不可及的,何箏對藝術深入淺出,也在他身上深入淺出。 何箏還喜歡看他穿裙子,套乳膠衣,操控他的呼吸,把穿環當情趣……最好的教育也無法起死回生,頂多賦予一張精美的人皮,文明的偽裝下是本性難移的私情肉欲。 他怎麽就遇到這麽個人了?杜夏應當從車禍那天開始回憶,他死死盯著躺在身下的何箏的那雙眼,想到的卻是二月春節後的那個夜晚,天飄著毛毛細雨,陰冷潮濕,他在店鋪裏琢磨仿畫的顏色,甫一回頭看見突然出現在門口的青年,他怎麽就被那雙漆黑鎮定的眼攝去心魂了。 他終於神魂落定,對何箏再無幻想和濾鏡,他低頭注視真實又坦然的何箏,何箏也與他相視著,雙手在餘光裏摸索,解開了他手臂上的束縛。 杜夏一言不發,隻是對視。何箏等了五六秒後又緩緩抬起手,接下來要解的是緊縛的束腰,那上麵的黑綁帶層層疊疊,勾勒出曼妙曲線,收緊的時候也最費勁。 何箏的手指勾住蝴蝶結的尾端,挑起,再拉一下,杜夏就會獲得更多的自由。 但杜夏並不在乎自己的處境。 像隻被扔出巢穴的幼鷹,他猛伏下身子,徹底坐在何箏腰胯處的同時,雙手環住何箏的脖子。第63章 何箏原本以為杜夏是想更靠近自己一些,待那雙手將脖子整圈環住,何箏才意識到這並不是一個親昵的摟抱。 杜夏的雙手還套著乳膠手套,冰涼的大拇指抵上何箏的喉結,虎口處能感受到血絡以脈搏的頻率跳動,若是再收緊些,何箏就會和杜夏一樣有呼吸上的限製。 杜夏這是在掐何箏的喉嚨。 何箏咽了口幹沫,喉結跟著動了動。 他並沒有逃掙,盡管膠衣下的杜夏行動笨拙,掙脫這樣的威脅輕而易舉。他就是看著杜夏,靜靜的,沉沉的,文藝複興時期的意大利有蒙娜麗莎的微笑,新時代蓉城的大衛村裏有何箏的凝視。 杜夏遲遲沒有下一步的動作。 何箏決定指導他,更寬大有力的手掌包裹著杜夏的手背。 “像這樣,不能卸勁……”何箏手把手教杜夏怎麽奪走自己的呼吸,比杜夏本人都較真,杜夏趕緊把手抽出來。 假裝什麽都沒發生似的,他還特意把手背到身後。閃爍的眼眸出賣了他的慌張,何箏則一如既往的氣定神閑,好像這樣的操作他早就實踐過,有經驗了,總能在杜夏真正窒息前還他生的空氣。 而杜夏從未想過奪何箏的命。 何箏把脖子洗幹淨送到他手邊,他頂多也就跟剛才那樣筆劃一圈,倒是何箏,臨危不懼,冷靜到可怖。 “……這很難,我知道的。”何箏喃喃說了一句,沒有前言,更搭不上後語。杜夏也不知道他這句話什麽意思,還沒思忖明白,就被何箏扒了那套膠衣。 當汗淋淋的憋窒到泛紅的皮膚重新和空氣接觸,杜夏離床後邁出的每一步都伴隨真實感的複蘇,體感全新到恍如隔世的程度。他覺得不可思議,進那套房間的浴室後規規矩矩地坐在一個矮塑料板凳上,低頭閉眼,雙手環抱著膝蓋,任由何箏的手指在他頭發上摩挲。 何箏剛幫他抹了洗發露,現在按摩頭皮,待會兒就要衝洗。他並沒有理會何箏的建議,一動不動保持同一個坐姿,何箏也沒強行掰動他的下巴要他仰頭,順著他的意願,用花灑衝洗時盡量把頭發往後捋不貼臉頰。 還是有不少水流順著麵部輪廓,從鼻尖、嘴唇和下巴劃落,杜夏眼睛裏迷進泡沫,有些不舒服,他並沒有抬手去揉,並不是很在意。 他也不珍惜這失而複得的順暢的呼吸,一直抿嘴,緩慢摒著氣息,防止水流嗆鼻。 何箏暫時關了花灑,拍了拍杜夏的肩膀,杜夏乖乖站起來,麵朝何箏,何箏再開花灑衝洗他的肩頭。 他們洗的是冷水。沒有水蒸氣的浴室裏,杜夏渾身赤裸,垂手站立,拿花灑的何箏光著上半身,褲子淋濕成深色,堅持沒有脫下。 杜夏的目光從何箏的褲腳往上,到被寬鬆的襠部隱藏的勃起性器,停留在他的腹部肌肉上,那上麵也有好幾條繞過肌肉的重新生長後凹陷又增生的傷口。 杜夏伸手去摸其中一條痕跡。能察覺觸碰之際,何箏的手也跟著一頓。 “你被他們打了一頓嗎?”杜夏像是忘了何箏曾經的說辭,手指往上,緩緩感知其他象征自由的印記。 “嗯,差不多吧。”杜夏的指代模糊,何箏卻知道,他想問的是母親。 孕他肉生他骨的母親。 “真的假的,”杜夏嘴角扯了一下,玩笑道,“我看著……怎麽更像被解刨了一遍。” 這完全是杜夏的直覺。觀察這些痕跡,會發現傷口看似彎彎繞繞,又說不出的整齊。 “嗯,也差不多。” “沒意思。”杜夏嫌何箏糊弄,不想再聊。轉身,雙手撐著瓷磚牆壁,張開的雙腿微微彎曲,臀部翹起。 何箏拿花灑的手向下,花灑頭朝上,湊近,水流衝擊杜夏的下體。 杜夏一個激靈。不是被凍的,是生氣。 “我是要你我!”他扭頭衝何箏小吼了一句,何箏一臉無辜,以為杜夏隻是要自己幫忙清洗。 杜夏也不跟他見外,二話不說將他的褲子褪下去。杜夏握住了他滾燙的性器,並沒有冒冒失失地跪下,而是貼緊自己的小腹感受那溫度,兩人肌膚相近,連唇瓣也相親。 也就碰了一下。 待分開,何箏看著近在咫尺的、較勁的那張臉,滿腦子的念頭都是,這還是杜夏第一次主動親他。 他和杜夏在浴室裏就幹上了。杜夏站不穩,被頂得搖搖晃晃,腳尖站立,他們摟抱著去了床上,之後用的幾個姿勢都很傳統。何箏還是備了避孕套的,結束後他確認套子沒有破完好無損,才答應和杜夏在床上多賴一會兒,房間裏一時隻有空調的冷風聲,體液和汗味混雜在一起,隻有靠的這麽近的對方才能隱隱聞到。 杜夏躺在何箏的一邊臂膀裏。何箏被壓著的手沒閑著,卷曲杜夏的一縷頭發,在指間打轉。杜夏還是老樣子,盯著天花板發呆,不知道在想什麽,何箏跟他說話,他的回應又並不需要等待。 何箏說,“我就是不想隨隨便便跟你上床。” 杜夏說,“我知道。” 何箏又說,“我也不想讓你覺得我隻是玩玩而已,隨時都會離開。” 杜夏說,“嗯,我也知道。” 何箏不說了,側臉看向懷裏的杜夏,杜夏也稍稍仰頭,配合地看向他。 何箏用眼神懷疑杜夏的滿口知道是在糊弄,杜夏說,“我還知道,你有很多花樣沒用上。” 何箏:“……” 何箏想亡羊補牢,挽救一下自己在杜夏眼裏的形象,杜夏拉著他的手覆上自己的一邊乳頭,捏了捏,答應道,“你想對我做什麽,我都能接受。” 何箏啞口無言,眼睛都有點瞪直了,杜夏被子下的腿纏上何箏的,欲迎還拒的戲碼第一次落在何箏頭上。 何箏透過現象看本質,看穿了杜夏的心思:“你還是不想出門,也不想回畫室。” “不行嗎?” 何箏被噎著了,想義正嚴辭地說“當然不行”,他還是把話憋回去了。杜夏很平靜,他早就知道這個世界沒了誰都照樣運轉,他現在可以肯定,入行近八年的這份事業不再是什麽微小而確實的幸福與滿足。 “……那你想要什麽?” “想要這裏被填滿。”杜夏平淡地說著,並沒有再去觸碰何箏的手,但從被褥的起伏來看,他觸碰的確確實實是陰部。 “再說了,出國……總要準備些語言考試吧。我就當是脫產學習了。” 一個無懈可擊的理由。對何箏而言,更是雙重的誘惑。 但他還是不安。應該開心的,他的心反而酸楚到揪起,“但是” 何箏沒能“但是”完,本來就沒組織好的話語被杜夏徹底打斷。杜夏抓住他的小臂,毫無征兆地咬了一口,不是很疼,隻留下很淺很淺的牙印。 何箏閉嘴了。杜夏一鬆口就扭轉身子背對何箏,裝睡。何箏抬著手臂,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那道牙印徹底消退,再看向拒絕溝通的把大半張臉都埋進被窩的杜夏。 他慌了。 輪到他感同身受,看不透杜夏了。 杜夏的意思是以後對他予取予求,這不就是他夢寐以求的嘛,他現在終於得到了承諾,怎麽又受寵若驚了呢。 他應該覺得圓滿,他被越來越強烈的虛無感侵襲,他被又一次翻身的杜夏擁抱,像之前在浴室的親吻,這又是一次來自杜夏的主動。 “你沒害我,你……” 杜夏的聲音和思維一樣清晰,就是太輕,以至於何箏當時沒能分辨出,“你”後麵到底有沒有跟著“們”。 “你很好,也沒有錯,”又是一個疑似複數的“你”,杜夏腦袋埋進何箏懷裏,鼻子吸了一下,對同樣出於他人意願來到這世間的何箏說,“你隻是不喜歡人。”第64章 七月,蓉城。 比起蟬鳴鳥叫,白襯衫一角在自行車上揚起,蓉城夏日給人留下的印象,更多的是潮濕和悶熱。若不是要工作謀生,誰都不想在這樣的大熱天出門,擠上汗味混雜的地鐵。街道上,太陽蒸烤著大地,多走幾分鍾就能中暑。 何箏每天下午五點半從大衛村離開,他後背脖頸往下的那一小塊肌膚總會沁出點點汗液,被全棉的衣布吸收掉。他通常不會在路上逗留,走一條時間最短的路線回隔壁村的那棟公寓樓,他先進入的是右邊的一居室,自己帶鑰匙開門鎖,出租房內,杜夏就在門旁邊的那個小廚房忙活。 杜夏圍著條舊格子棕灰色圍裙,長發抓到腦後成揪。見何箏回來了,他抬眼望門的方向看了一下,然後就繼續盯著鍋蓋,何箏隻需要走三五步就繞到了他身後,胸膛貼著他後背將人摟住。 杜夏正巧開過,看看牛肉汁收的怎麽樣,合適的話就可以起鍋了。他沒嫌何箏的下巴把他的肩膀硌疼了,自顧自忙活,何箏便要分走他的注意力,摟抱的雙手更使勁。 杜夏拿鍋柄的手抖了抖,將牛肉裝盤,一言不發地抿唇,還是沒數落何箏礙事。何箏對吃食向來講究,杜夏這些日子就按照他的口味來,做法越來越西式,昨天何箏提了嘴想吃希臘沙拉,他就特地去買了橄欖,按照搜索到的菜譜添加攪拌。 要用的材料都清洗過,就等何箏回來後切碎攪拌,吃個新鮮,何箏鼻子在杜夏的頸窩處蹭了蹭,扭捏作態地來了句:“還是表皮帶刺的,別是背著我用過……” 何箏如願以償讓杜夏生氣了,用手肘懟了一下自己,何箏沒鬆手,還吊兒郎當地笑:“你也太寵我了,我還以為你要舉著菜刀把我下麵割掉。” 杜夏嘴皮子說不過他,氣呼呼地扭轉半個身子將人推開,手裏拿著的不是菜刀,而是清醒幹淨的、沒有刨皮的長條細黃瓜。他切下一段塞進何箏嘴裏,何箏笑納,咬的清脆作響,身子倚在邊上,邊吃邊看杜夏拌沙拉。 何箏把那一截黃瓜吃完後很迅速的洗了個澡,換了身幹淨清爽的衣服出來,杜夏把晚飯擺上從牆角搬了兩米出來的電腦桌,兩人可以麵對麵而坐。 何箏是不喜歡吃白米飯當主食的,杜夏就陪他吃土豆,也用上西餐裏的叉子,吃了兩口後他問何箏畫室裏還是沒空調嗎,何箏的回答也不遮遮掩掩,直言這當初是杜夏的主意,現在杜夏都要走了,當然就不了了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