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阿珍又笑,給杜夏鼓勁、期待他也早日支棱起來的笑。 “小何沒跟你說嗎,莊毅的直播搞得特別好,網上的訂單爆了,發貨都來不及。” “怎麽,你不信?誒呀,剛開始我也不相信,但就是有那麽多人來看。人一多,一起哄,下單的就多。這不,上個星期直播間裏的單都才剛發完,忙得連楊博春不幹外賣,被他們叫回來繼續當畫工!”第76章 杜夏隨後跟在阿珍身後上樓。 這間畫室全名叫“莊周夢夏”,店鋪的營業執照在年初轉移到杜夏名下,杜夏手記的賬本還放在收銀台下第二個抽屜裏,除了與畫室運營相關的開支和收入,連蔥薑蒜幾角幾分這類瑣碎都記得清清楚楚。 杜夏在這裏生活工作七年的痕跡依舊嶄新,毫無疑問的半個老板,推開二樓畫室的木門後,又是他自己佇在門外,過了五六秒後又把門關上,在阿珍不解的注視下解釋道,還是不打擾大家了。 杜夏在沒有窗的稍顯晦暗的狹窄樓道前久久停留,仿佛能透視到門內的場景:拉上窗簾的室內天花板上晾著畫,各自工位上有半成品的畫。畫架邊上,所有人都躺在草席鋪成的水泥地麵上午睡,姿勢各異,不見外到胳膊搭到別人的肩後也懶得挪開。 值得一提的是,畫室裏的工位分布發生了變化。以前杜夏最認真,出貨量最大,光線最好的位置一直是他的,現在畫室裏最正中心的畫架是莊毅的,其他人都有挪到了莊毅兩側,呈翼狀排開,那張大草席就攤在兩翼之間,能將所有人容納。 這所有人裏不包括杜夏。他看到了,自己用順手的畫筆顏料被收納在靠窗的牆角,房間裏少了個工位後再重新排布,肉眼可見的寬敞了不少。 杜夏後知後覺地相信,畫室的生意確實不差,不然,送了好幾個月外賣的楊博春不會真的也躺在裏麵歇息,脖子上掛著的防止顏料弄髒衣服的圍裙都忘了取;老四也不嫌硌得慌,褲兜裏露出半個包裝袋的檳榔是市麵上最貴的品牌,睡著了都忍不住眯眼笑,隻有莊毅臥躺,壓著心髒呼嚕聲不停,其他人也不介意,並沒有特意將製造噪音的人推醒。 杜夏關門時帶起了一陣風,清涼又幹爽。杜夏知道在自己視覺盲區的側邊牆角,有一台空調佇立,吹出的冷風夠得勁,在室內午睡沒必要脫衣服,不用像以前那樣嫌熱的光膀子,顯得穿戴整齊的杜夏格格不入。 草席本來就是給所有人一起睡的,杜夏現在若是進去,躺下,大夏天都偏愛穿長袖的他終於可以和大家沒什麽兩樣,他卻和阿珍一起下樓了,樓上的那台放畫室的大功率空調他年年都計劃要買,年年都沒舍得買。 回到一樓店麵後,杜夏在阿珍的指示下點開某個社交軟件上的直播回放,每一個都點開看了兩眼後,杜夏從背景變化裏看出空調是莊毅在直播後的第八天買的。 杜夏搬了個沒靠背的高凳坐在收銀台邊,手機放在桌上,一時不知該點開哪個觀看,阿珍就從半個月前開始說起,那段直播的熱度比所有回放加起來都高,在那之前,莊毅這個目前有五萬多人關注的直播號僅僅是個私人賬號,記錄的內容無外乎是自以為是的男性魅力展示,配上時下熱門的網絡流行。 誰知莊毅不鳴則已,一鳴驚在了前夫哥老家門口。 也就過去半個月,阿珍重新提起莊毅一手拿刀、一手拽著她前夫脖子拳打腳踢的場景,她的微笑和眼神都很生動,好像這事兒就發生在昨天,又好像遙遠如上輩子,每一遍的回憶和講述對當時的混亂都有不同程度的美化,很多細枝末節也無關緊要了,就記得莊毅久違地有股狠勁和心氣,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在她和前夫回到老家後也抵達了那個村莊,直逼到家門口,要兩人把相關證件都帶去民政局辦離婚。 阿珍前夫在蓉城就敢到大衛村裏耀武揚威,看莊毅不起,如今在老家自己的地盤,走到哪裏都沾親帶故,自然不把外地人莊毅放在眼裏。 莊毅有所準備地掏出一把小刀指過來,前夫見前來圍觀的裏裏外外全是自己人,更不在怕的,還挑釁地一直叫莊毅衝自己來,來啊,現在是法製社會,莊毅不怕蹲局子就衝他來啊。 前夫理直氣壯,信心十足,豈料莊毅並沒有按常理出牌,刀尖一轉抵上自己的脖頸,說阿珍要是拿不到離婚證,他今天就死在這裏。 說完,莊毅還怕大家夥不信,真在手臂上先劃了一刀。 這波操作可把前夫哥整懵了。群眾嘩然,看熱鬧不嫌事大的紛紛掏出手機,或拍視頻,或發朋友圈,或直接開了直播,邀請更多的人來看這場無厘頭的鬧劇,鏡頭裏的莊毅手臂上有血慢慢地流,站在他對麵的男人一臉錯愕,女人捂住口鼻,眼眶晶瑩得再眨兩下眼就能淌出水來。 前夫哥一時被迫站在了製高點上,開口都結巴了,奉勸莊毅先冷靜,有話好好說,把刀放下別自殘。可莊毅能冷靜還會幹出這事兒嗎!每重複一遍“今天這件事必須辦成”,刀尖都往皮肉內深幾分,看得阿珍心疼,陪莊毅一塊兒瘋,邊哭邊推搡前夫,要他快點去拿離婚證,離,必須離。 前夫哥也被莊毅嚇到了,怕他真的光腳不怕穿鞋,死自己家門口,情急之下脫口而出,離個屁!這婚就沒登記過,結婚證都是假的,去哪裏離? 阿珍突然就不哭了。 莊毅也跟突然感覺到疼似的,匕首脫手掉地。兩人怔怔地相望片刻,更靠近男人的阿珍發了瘋似的先動起手,要他說清楚,扇過去的巴掌又猛烈得他根本沒機會開口。 阿珍畢竟是婦人,比不上男人,莊毅很快也加入了纏鬥,齊心協力將忍壓製。圍觀的人裏有男人的朋友和遠方親戚,但都忙著錄視頻開直播,用帶著方言強調的畫外音講解:“時代變了,女人都變壞了,帶著奸夫上門來打原配丈夫。”等反應過來前夫真被揍的不輕,男人的父親也帶著人手趕到將他們分開,其他人就又繼續端著手機看熱鬧。 也不知道是被誰點讚轉發了,直播間裏熱度猛增,陌生的男性用戶紛紛留言說拳頭硬了,女性網友一看黃山褐地的農村背景,和被男人包圍的阿珍,也留言說拳頭看硬了。 但隻有鏡頭裏的阿珍拳頭真的硬了,迅速撿起莊毅扔下的小刀衝向男人的父親,差點真的鬧出人命。後來就近派出所的警察及時趕到,前夫跟村鎮上的協警們全都稱兄道弟,又耀武揚威了起來,入職後就一直坐在辦公室裏沒出過外派的文員不知道匕首上的血跡是莊毅的,隨手寫了篇清官難斷家務事的通報發網上去,以為可以息事寧人,沒成想又一石激起千層浪,以致於市裏的公安局專門成立調查組,順藤摸瓜揪出當地某個活躍了二十多年的辦假證組織,還發起了一場美化市容運動,將村鎮公共區域牆壁上各種各樣的小廣告都粉刷掉。 至於那些牆麵在三五個月後被貼上“討東南亞和烏克蘭媳婦”“性病專家蛇藥見效”等牛皮癬,又是後話了…… 阿珍也笑自己傻,事後一回想,辦婚禮酒席那年的自己都還沒到法律許可的年紀呢,但一直信了公公的話,也知道這位公公在當地有些人脈,給自己兒子媳婦搞本結婚證是輕而易舉的事,所以才不得不忍受前夫隔三差五來蓉城騷擾。 豈料這本讓她背了多年偷漢子汙名的證從一開始就是假的,她從未成為任何人法定上的妻子,她嚐到了做母親的滋味,又失去了那個女兒,兜兜轉轉回到一個人的起點,重回自由之身。 阿珍和莊毅也是在與市區調查組的交涉中才了解到,他們這事鬧得,稀裏糊塗,荒誕不經,卻陰差陽錯地把當下輿論敏感的雷點全都踩了個遍,網上吵翻天了,三人對峙談判的視頻上了好幾回熱搜,搞得當地政府也很被動,好不容易脫了貧,又背上了欺壓女性挑起性別對立的罵名。 但市區的公職人員好歹都是年輕的,正兒八經念過書的,不會出“要不你們倆真愛領個真結婚證”的餿主意,而是報銷路費將阿珍和莊毅全都送回了蓉城,最近都不要再回來了。 這正合阿珍的意,姑娘家離開後要是願意回來,農村也不會有這麽多男光棍,她以前被一紙結婚證套牢,逃不脫,她現在知道那證是假的,別說最近,一輩子都不想再回去。塞翁失馬焉知非福,莊毅社交平台上的私人賬號被網友找到後一夜之間漲了好幾萬關注,全都好奇這段“鄉村魔幻愛情”的後續,莊毅的血是真是假,到底誰和誰是真愛……諸如此類的問題私信箱裏天天999+,甚至還有不少男的跟莊毅苦口婆心,道聽途說裏的阿珍擁有“夜總會公主”、“仙人跳慣犯”“ww圈大佬”等多個身份,他們擔心癡情的莊毅被阿珍騙了,真心錯付,特來告知。 莊毅總不能實話實說,阿珍當舞女的時候自己還幫她帶娃呢,建議這些多管閑事的大哥沒事找個班上上,他也想維護女兒家的清白,一遍遍在私信裏回複解釋,對方若還是詆毀阿珍,他臭脾氣上來了也會罵回去,氣到差點把賬號都注銷掉。 可又有營銷號看上了他的粉絲數量,願意出四位數的價格買下,莊毅才意識到這些上漲的數字竟如此值錢。回到蓉城後他選擇跟大家夥商量,老四主張趁著熱度賣掉變現,何箏思忖後有了直播的想法,建議莊毅自產自銷賣畫。 莊毅其實也有這個想法,但他和杜夏以前不是沒搞過電商,幾年前在某平台上開過店鋪,但曝光度很低,至今都沒賺回押金錢。大衛村裏絕大多數商鋪的獨立網店也都是半死不活,以致於蓉城其他實體產業的銷售模式跟網絡直播接軌,村子裏沒人願意嚐試,都覺得費力不討好,沒意思。 但現在不一樣了。不管黑流量還是白流量,能增加直播間熱度的就是好流量。莊毅第一天開播就衝上了小時榜。評論區裏刷屏催說想看阿珍,他不慌不忙地賣畫,並承諾把手裏的畫處理完,就把阿珍叫出來。 畫裏有梵高,有莫奈,有達芬奇,有夏加爾……總之全是會讓人覺得眼熟的畫,價格全在百元內,買回來擺在家裏當觀賞畫正合適,比撿漏衣服鞋子有逼格。 沒有人比莊毅更懂直播,他很快就上道,第二天還嚐試了讓觀眾在評論區裏競價的拍賣模式,一幅a4紙大小的《睡蓮》被起哄到百元以上的價格。連著又直播了兩三天,評論區裏的阿珍含量就降了大半,莊毅做了個“五分鍾教你畫《星空》”的浮標,傾囊相授大衛村流水線作畫的那一套,邊畫邊插科打諢,開開葷段子玩笑,指導想直接買成品的觀眾點幾號鏈接,等他真把《星空》畫完,五個小時都過去了。 “莊毅每次都是晚上八點開播,到淩晨一點結束,老四他們反正就住在樓上,這五個小時裏他們就當背景板,在莊毅後麵排成兩排畫,顯得環境更真實些,評論區冷清了,他們還負責捧哏……直播是新模式,剛起步,流量和熱度時好時壞,大家也理解,願意配合……基本上莊毅什麽時候下播,他們也什麽時候下班,所以午覺睡得都久,現在都沒醒。” 阿珍莫名有點不好意思,笑了一下。 杜夏不在,莊毅就是老板。老板都睡得香甜,其他畫工涼著空調,也不願意醒,在樓下的阿珍也昏昏沉沉,杜夏要是沒來,實體店鋪又沒生意,她也能睡一個下午,安安穩穩的,不用再眼巴巴等國外畫商來郵件。 直播盤活了畫室的線上生意,但也不是每次直播都能帶來可觀的訂單。杜夏點開一個熱度呈現出小高峰的回放,這段直播前半段的銷售額慘淡,評論區的互動也少,使得莊毅也越來越焦躁,跟捧哏的老四開過火的玩笑,嘴唇邊上多起了兩個泡。 突然的,莊毅眼睛一亮,將評論區裏的留言念了出來。對方是最早關注莊毅的那一批,為了看阿珍來的,契而不舍地問莊毅:“你和阿珍現在到底怎麽樣了?” “我和阿珍啊,那當然是好好的啊。”說著,莊毅還朝鏡頭的方向招手,催促手機支架後麵的入鏡,好像那就是阿珍。 “快啊阿珍,大家夥都念叨你呐,快!”不等鏡頭後的人出聲,莊毅忙不迭離開鏡頭,短暫的拉扯後他帶著另一個人重新回到直播間,但不是阿珍,而是阿箏。 評論區被xxx分享直播間的消息刷屏,流量很快複蘇回春。不再有人關心阿珍,所有人都好奇這個帥破天際的阿箏。 “阿箏是我們畫室的學徒,畫功隻有我的三分。”莊毅速速上了個新鏈接,操作時低著頭也擋不住眼珠子裏的閃動。 “所以他的拙作比後麵的師兄們都便宜,”莊毅給直播間的衣食父母們謀福利,今晚阿箏的仿畫一張六十,三張一百五。 “3、2、1!家人們速度搶!買它!”第77章 杜夏退出回放,手機屏幕向下放置在桌上。他眯著眼往店鋪外看,烈日依舊當空照,但光線泛紅,整座被太陽蒸烤的村莊像落地的紅柿,熟透了,都要爛了。 杜夏收回的視線落在手機上,不是很願意回想,莊毅在畫室如火如荼搞直播的同時,自己在忙什麽。 自己毫無疑問也沒閑著。忙著做愛,和何箏做愛,做到分不清白天黑夜,昏天黑地到與世隔絕,在那個有一扇朝南窗戶的房間裏做穿裙子的女人,裹膠衣的奴仆,不會說話的椅凳……他沉淪在欲望裏,可以是任何人,任何物,唯獨不是自己。 他一直以為這樣的日子過了很久,很久,久到從不考慮獨處的時候何箏都去了哪裏,他繼而很迅速地拉剩下幾個回放的進度條,專門找何箏出現的場景。 何箏並非每個晚上都出現在鏡頭裏。 沒有人比莊毅更懂饑餓營銷。那晚的叫賣過後,莊毅身後背景裏並沒有又增加一個工位,何箏每次要麽姍姍來遲,自己動手在角落裏支個畫架,要麽一開播就站在那兒,過幾十分鍾後就收攤,在莊毅下播前先行離開。 連再見都很少說一聲。 從始至終,何箏都是這個畫室的局外人,可有可無。 盡管隻要一現身,討論度就超過主播本人,何箏的定位僅僅是背景板,評論區再怎麽吆喝要他千呼萬喚始出來,莊毅就是不理會,繼續唱自己的獨角戲,變著花樣教如何五分鍾畫梵高的《向日葵》,兩筆之間能嘰裏呱啦個十分鍾,就是不給個準信,不告知觀眾何箏還會不會再回來,那些有耐心等待的人隻能勉為其難聽莊毅油嘴滑舌,在一遍遍“這年頭幾十塊錢能買到什麽”的靈魂拷問下,再勉為其難地買上一幅物美價廉提升審美的手工複製畫。 總之,莊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在三十歲這年夏天迎來了仿畫事業的第二春。乍一看全是運氣,火得陰差陽錯,莊毅直播間的回放率還挺高,有零星幾個人真的衝著學畫來的,莊毅在話多的同時,每晚至少會現場完成一幅正常大小的油畫,畫完以後叫老四等人過來商業互吹,何箏也會很配合地鼓掌,但或許是因為夜太深,誇讚的同時沒忍住打了個哈欠。 何箏總是在打哈欠。 不管莊毅說了什麽,惹得其他畫工或發笑,或急眼,或反駁爭論,何箏永遠安之若素,不動聲色。 哪怕莊毅故意挪動鏡頭將他推置為焦點,他也就打了個哈欠,對周圍正發生的一切都不感興趣,繼續盡職盡責扮演背景而已。 這就顯得那一抹微笑尤為特別。在一次直播的結尾,莊毅突然來了感覺,自娛自樂地唱起了歌,給阿珍的歌。 《阿珍愛上了阿強》的曲調裏,他唱“阿珍愛上了一個畫家,在一個夏風習習的夜晚……”他的歌喉跟原唱相差十萬八千裏,五音不全都算是種誇獎,聽的其他畫工皺眉吐槽,隻有何箏若有所思地微笑,第一次主動跟畫室裏的各位道別。 配置普通的手機像素給並不處於中心位的何箏籠上一層朦朧感。沒人知道,推開畫室門的阿箏會在這個夏風習習的夜晚回到哪個小畫家的身邊,給小畫家添上哪件皮具,捏揉哪邊奶子,把肉穴裏的道具開到哪個模式,用什麽做懲罰,又用什麽當獎勵……更沒有人知道,推進畫室門的阿箏剛戀戀不舍地離開哪個小畫家的身邊,要他跪在哪裏,跪多長時間,又規定這段時間可以自慰到什麽程度,高潮幾次…… 他和這個小畫家在一起的時候可不會打哈欠。他就像個時間管理大師,讓杜夏覺得他24小時無時無刻無處不在,杜夏得在腦海裏摳搜回憶,才察覺到每天總有一半的時間,何箏其實並不在自己身邊。 何箏從來沒有囚禁過杜夏。是杜夏自己想好逃避。好不容易任性了一回,何箏甘願擔下罪名。 杜夏的肩頭被拍了一下,嚇了一跳,渾身抖了一下,回頭,隻見莊毅一人樂滋滋地看著他,眼皮垂了一半,眼眸裏的光彩並沒有被遮擋分毫。 那光彩並不陌生,但已經很久沒出現在莊毅臉上。與其說是早前斷掉的遊絲心氣被重新續上,不如說是這短短一個月不到的時間裏,莊毅停擺的生活重獲值得向前奔的盼頭。 “喲,不應該啊。”莊毅故作誇張地將坐著的杜夏上下打量,振振有辭道,“你不是還沒出國嘛,怎麽幾天不見就大變樣了,嘖嘖嘖,你才是大藝術家啊。” “喲喲喲,這長發也就杜老板能hold住,”老四也下來了,跟莊毅勾肩搭背,一起胡說八道,“杜老板好氣質啊……啊不,當小老板多沒意思啊,還是去歐洲好,見見外麵的世界,不像我,我連世界之窗都沒去過。” “我……”杜夏語塞,被無力的茫然深深籠罩,幹涸到連可以哭的眼淚都擠不出。 他想說自己不跟何箏走了,他無從說起,也不能確定,半個月就煥然一新的莊周夢夏還有沒有自己的歸處。 好在莊毅並沒有要跟他生分,還衝阿珍使了個眼色。阿珍會意,高興地對杜夏道:“晚飯留下來吃,對吧。那我再去買幾個好菜。” 說罷,也沒等杜夏推脫,阿珍就去了。男人還是需要女人來照顧的,何況是好幾個男人,阿珍儼然是個更稱職的“新娘”,不像以前的杜夏,燒來燒去就那麽幾個菜。 “離飯點還有一會兒呐,上樓幫忙畫幾幅唄。”莊毅看出了杜夏的失神,卻沒有安慰,還假裝沒發現杜夏的異樣,愣是將人拐上了二樓。畫室裏的空調冷風果然很足,吹得杜夏後脊背都發涼。莊毅和其他畫工在一旁商量,今天晚上要用五分鍾教會觀眾畫一幅什麽油畫。 杜夏手裏隨便攥了一支筆,聽他們熱火朝天地討論,插不進去話。他恍惚了好幾分鍾,才回神看清身前的畫架上掛著一幅未完工的梵高自畫像。 杜夏的心口絞了一下。 痛到視野都不受控製的模糊,重新聚焦後目光落在窗邊,那上麵躺著一本被翻爛的梵高自傳,尺寸隻有堪堪一半大小的口袋本代替那早已不知所蹤的封麵,防止書頁在風中飄散。第78章 杜夏在走近窗邊前將視線收回,落在身前畫架的右下角,那副未完工的梵高自畫像上有細筆描繪的落款,證明這幅畫出自莊毅的手筆。 但杜夏知道,這種字跡隻需一層薄薄的顏料就能遮蓋。 在物質條件匱乏的幾百年前,畫布和顏料一樣是稀缺貨,很多窮畫家都會疊畫,在一張畫布上留下一層又一層,死後再成名,被現代技術還原出畫中畫中畫中畫。 也不是所有藝術家生前都窮困潦倒囊中羞澀,享譽盛名的那一小撮畫家甚至擁有自己的工作室。絡繹不絕的訂單分派到籍籍無名的學徒手裏,完成後署名師傅的名字。莊毅現在玩的小把戲也是跟那些多了個心眼的學徒們學的。他們的肉體湮滅,名字和流傳後世的畫作永存。 莊毅從來大衛村的第一年起就有把自己名字藏在顏料後的怪癖,直到去港島看畫展前都一直堅持。他當然不是指望有人費盡心思洗去一幅仿製畫的鉛華,那僅僅是他一個人的儀式。後來他親眼見了梵高真跡,意識到差距後工作態度越來越敷衍,也不再堅持藏名字。他如今又重拾落款的小習慣。 且不再是不見天日的掩蓋在顏料下。“莊周夢夏工作室”幾個小字代替花裏胡哨的個人簽名,工工整整印在畫布的右下角。 “凡是要購買手工裝飾畫的,認準大衛村裏的莊周夢夏,不吹不黑七年老店哈。”莊毅在直播間裏的吆喝猶在耳邊。他再三強調自己不掙快錢,大衛村裏其他年輕些的店鋪老板和畫工見他吃到直播風口的螃蟹,肯定會跟風。 幹這行就是這樣。當年他們第一個畫梵高,生意火爆,才過去一個月,家家戶戶門口的《蒙娜麗莎》就都換成了《星空》和《向日葵》,價格還比他們便宜。 於是莊毅和杜夏也降價,還整出流水線繪製那一套,大大提升了出貨速度,倒逼想要和他們競爭的店鋪。 分工作畫的流程不是什麽秘密,莊毅在直播間裏演示過好幾次。少不了有人評論,說莊毅仿別人的畫還署自己畫室的名字,實屬臉大。 莊毅最愛跟這類觀眾扯犢子,左一句“七天無條件退款期過後你要是在大衛村裏見到同價位比我們更好的畫,隨時來退款”,右一句“讓世界知道中國製造的力量”。 莊毅甚至還能扯出兩句數據和理論做依據,給觀眾老爺們科普,這些年大衛村的仿畫事業為何蕭條,很簡單,那些歐洲畫商賊精著呢,外貿訂單全去了勞動力更低廉的東南亞。繪畫民工們累死累活,畫商老爺們穩賺不賠。 這是危機,也是機遇,他莊毅僅僅是在直播間耍技賣藝嗎?不,他是在做內循環的先鋒隊,為拉動國內供給和需求形成循環貢獻一份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