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島時間晚上七點,杜夏走出某警署門口,毫發無傷,神魂鎮定。警署門前,一輛邁巴赫明目張膽地停在警車的區域。見杜夏的身影出現,邁巴赫的後車門幾乎是在下一秒就被從內打開,等候多時的人從車內走出,站在門邊,沒有鬆口氣更沒有迎上去,而是等杜夏走過來。 杜夏下意識地慫了慫半邊肩膀,好像那裏背了個包掛了肩帶,他緩緩朝何箏走近,在何箏麵前站定,何箏摸了一下他短而柔軟的頭發,掌心護住後頸,捏了捏,輕聲說,先上車吧。 杜夏很順從,也沒表現出錯愕和詫異。 他的鎮定加重了何箏的焦灼,上車後就心神不寧。邁巴赫的後座極為寬敞,改裝後加強了私密性,與前座之間的升降隔板能防止駕駛位上的人窺探後麵的一舉一動。杜夏看了看那塊隔板,目光再順著何箏的手停在放咖啡的杯架上,喃喃了一句,怪不得沒記住你長啥樣? “什麽?”何箏沒聽清,杜夏抿嘴,腰背挺直離開鬆軟的的座椅靠背,拘束地搖了好幾下頭。 何箏沉了口氣,沒再問,但還想再說什麽,杜夏伸手拿起杯架旁一本製作精美的宣傳冊,薄薄的幾頁紙裏用中英雙語介紹某個即將開展的藝術品慈善拍賣活動,舉辦方是港島程氏慈善基金會。 杜夏盯著冊子上的時間和地點,再次確認,這是今年的新活動。 他還是恍惚,仿佛時間撥回到一年多以前。何箏肯定也有這種感覺,那是夏天,又好像不是夏天,反正是撞到杜夏的那一天。他把暫時沒看出外傷但暈倒昏迷的人抱上後座,他當時也有一杯咖啡放在杯架上,即將不省人事的杜夏枕在他懷裏,頭痛欲裂到胡言亂語,求自己留下,還說什麽都一樣。 杜夏當時是不是就和自己現在這樣,太陽穴的部位突突跳起,猛烈地要從腦殼裏彈出去,窗外的港島夜景在他眼前逐漸模糊,身邊的人也成了抓不住的浮光掠影,等他的視野重複清明,他已經枕在了杜夏腿上,鼻息隔著一層衣服噴薄在杜夏的懷裏,他抓住杜夏沒什麽肉的窄腰如同抓住一根救命稻草,那根稻草無能為力,連自保的能力都沒有,幹脆隨他一起往湖底沉去。第85章 邁巴赫再一次停放酒店門口。何箏和杜夏下車後,開車的人用粵語恭恭敬敬同何箏說了句話後再駛離,完全沒避諱杜夏,杜夏也聽得懂,知道明天的某個時間點,這輛車會來接何箏回去。 這家五星級酒店就在維多利亞港附近,但難得的鬧中取靜,站在酒店正門口放眼望去,緩緩行駛的豪車與穿黑西裝的酒店服務生反倒成了高麵積綠化裏的點綴,噴泉的水流聲嘩嘩作響,烘托環境的靜謐,藏匿在灌木叢和花圃內的彩燈在夜間閃耀,營造出的氛圍不比室內的金碧輝煌遜色。 何箏徑直進入酒店大廳,一進門就牽住杜夏的手,當仁不讓做杜夏在這個陌生世界裏的依靠。但他自己並沒有好到哪裏去,進電梯後轉身看到有其他樓層的客人一同進入,才想起自己忘了上錯了客梯。 普通客梯顯示的樓層裏並沒有總統套房的選項。何箏處變不驚先安排別的,問杜夏:“今晚想吃什麽?” 杜夏饑腸轆轆,側臉看著何箏,毫不猶豫:“牛肉炒河粉。” 站在兩人前麵的客人透過電梯內設的反光,將目光投射在杜夏身上,多少有點詫異。在港島,越是高級的酒店外國麵孔越多,中餐的菜式就越少,他們難免好奇,是誰要在這裏吃街頭巷尾才有的碳水簡食。 何箏也是一噎。杜夏這才意識到自己出了道難題,而他本意是幫何箏省錢。 “其實我吃什麽都……” “可以啊,廚房會做的。”何箏並不在乎別人的眼光,很順手地摸杜夏的後頸,悄悄說,實在不行就點外賣。 也沒什麽好笑,杜夏還是笑了。何箏見杜夏笑了,嘴角也跟著往上揚。 兩人很快換了部直達套房的電梯。杜夏進門前還做了好一陣心理預設,以為房間裏還有第三個人,他劉姥姥進大觀園似地把所有房間都看了個遍,逛回坐在客廳沙發的何箏麵前,感慨道:“你不需要我替你省錢。” 何箏捏了一下他的鼻子,杜夏沒躲,雙膝曲起跪坐在何箏大開的腿間,柔軟的皮質沙發上,往前伸展的雙臂剛好能平行搭住何箏肩膀。 何箏握住他的一隻手,掌心托著手背,貼上自己的一側臉頰,杜夏不言不語,主動把另一隻手也貼過去。 他的雙手捧著何箏的臉,何箏摟住他的腰。也不知道用了什麽智能產品,何箏打了一個響指,客廳所有的燈光便都關閉。 客廳的落地窗巨大,拉開簾幕後可以將港島最繁華的區域盡收眼底,那裏的夜空沒有星星,卻被城市燈光照映得亮如白晝,外景同樣輝煌的高層酒店建築裏,沙發上相擁對視的二人成了這繁華都市沒有色彩的剪影,被黑暗吞沒後融為一體。 把現實先扔一邊,繼續不管不顧地縱身情欲驅逐的本能裏。一聲鈴音代替天公不作美,似閃電,劃破二人小心翼翼捧起的泡沫,碎裂後變回黏膩的肥皂粉濘了一地。 杜夏幾乎分不清來電顯示上的紅和綠都意味著什麽,捧著手機好幾秒都沒選擇一個摁下去,何箏也手忙腳亂,在黑暗裏摸索到開關手動亮燈,杜夏的第一個電話無人接聽後短線,第二個又無縫銜接的響起,且都由一個人發起。 何箏走近,看清語音來電顯示人是杜浪的賬號,他便想要拿過手機,杜夏摁了綠顏色的“接聽”,默認設置為外放的聲音從江那邊的大陸響起。 “驚不驚喜!”很少能聽見杜浪這麽高興。他要做杜夏下飛機後第一個與之通訊的人,杜夏如果順利登機,他已經隨那家飛機於東歐的某個非首都機場著陸,重新開機的手機換上早就準備好的本地sim卡,越洋電話很貴,但可以免費語音。 “什麽感覺?是不是什麽外國人?哦,說錯了,現在你才是外國人。”總之就是高興,迫不及待地要跟杜夏分享期盼已久的喜悅,他的音量終於有所降低,“怎麽不說話,是不是坐太久飛機,累了。” “等會兒可以在車上睡,你那邊才下午呢,要倒時差。誒?你們還在機場嗎,怎麽這麽安靜?”杜浪比杜夏都清楚具體的行程。按計劃,杜夏和何箏還要坐長途大巴跨越兩道國境,先在中歐某個較為發達的國家安頓兩個星期。 杜夏長久的沉默讓杜浪已經有了些疑惑,何箏以為杜夏是不知道該怎麽編,衝他打手勢說了兩句唇語,杜夏沒有反應。 何箏不由清了清嗓子,隻能自己開口糊弄,他才剛叫了聲小叔子的名字,杜夏就說:“我們還在港島。” 興奮勁高漲如高考分數和誌願都穩了的杜浪也沉默了。 本來就安靜空蕩的房間悄無聲息到毛骨悚然的程度。厚重的地板上鋪滿華麗的毛毯,這時候就算有千萬根針掉下去也會被數不清的絨毛吞沒,聽不清。 杜夏特別冷靜:“我們有事耽擱了。” 杜浪單純是冷:“程文森在邊上吧。” 杜夏抬眼看向被杜浪稱呼舊名的何箏,何箏一臉尷尬,不知道該從哪裏說起,杜浪劈頭蓋臉的破口大罵就高了幾十個分貝響起,言語間盡是被辜負和欺騙的憤怒,杜夏把語音電話掛了,杜浪又打過來,他又掛,把手機也關機了。 黑屏後他手指一撒把手機扔到沙發上,與其說是不想繼續跟杜浪溝通,不如說是單純覺得手機燙手,不想握在手裏。 客廳裏又安靜了。杜夏空了的手指頭擰著衣擺,他還是太容易流汗,總覺得身上汗津津的,就說:“我想先洗澡。” 又說:“還有河粉。” “好。”何箏遲鈍了一下後給他找了件綁帶浴袍,剪了頭發的杜夏衝澡速度很快,幾分鍾就從浴室裏出來了,何箏就守在浴室門外,嚇了杜夏一跳,好像杜夏在裏麵一有什麽不對勁,他就會衝進去。 杜夏和何箏單獨在一起時還算放鬆。客廳的落地大窗邊不知何時擺了張餐桌,一小份炒河粉用西餐擺盤的方式堆在大白瓷碟的正中間,盤子邊緣的花紋用辣椒醬汁繪製。杜夏覺得好笑,若不是氣氛不對,他一定要拿出手機給這道不中不西的主食拍張照。 杜夏自顧自地吃,何箏坐在他對麵,低著頭回不知是誰的訊息,可能是杜浪的,也可能是其他人的。 杜夏沒問。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他吃好飯才有力氣幹別的,他光盤了,放下叉子,說:“我吃飽了。” 何箏雙手都放在桌子下麵。四目相對下,何箏搶占先機做先開口的那一個,說我們可以談談了,可是談什麽呢,怎麽談,又從哪裏開始談? 語言是蒼白無力的。 杜夏扭頭看向身後的會客室,他剛才參觀時看到過意見書的複印件,何箏見他抿著嘴若有所思的樣子,便想說些讓他心安的話:“那不會影響你回對岸。” 何箏又加了個期限,“你隨時可以回去。” 何箏慢慢跟杜夏解釋,港島的司法運作獨立於對岸,大陸機關的逮捕嫌犯意見書在港島沒有法律效益,權貴階層想弄一紙紅章來另作他用,總有辦法。 至於那些港警。他們如果拿了港島的文件,杜夏被抓進去後就必須有後續,絕不可能這麽快就被放出來,毫發無傷坐在何箏麵前。 所以這隻是個小小的提醒,給何箏的,也是給杜夏的。杜夏聽明白了,點點頭,跟何箏說他在審訊室裏並沒有被刁難。他倒是想過開口,奈何記憶模糊。當警察問及他十二年前如何從梁鄉輾轉到蓉城,他沒回答,實在是回答不出個所以然。 好像坐過牛車,又好像蹭過拖拉機,但肯定扒拉過火車,蜷著身子在兩節車廂間站了一宿,到站的目的地是蓉城。 然後就留下了。 總之杜夏除了基本的名字年齡沒有向警方透露任何訊息,他牢記何箏的話,他說:“我很乖的。你讓我什麽都別說,我就什麽都沒說。” “嗯。”何箏伸出手,又想摸摸杜夏,他把手收回了,放回桌子下,隻是看著,“你一直很乖。” 杜夏姑且算何箏在誇獎他。他的笑很靦腆,他聽到何箏說:“你放心,我不會讓你和杜浪被牽扯進去。” 杜夏的笑散掉了。 杜夏側目看向窗外,眉眼間又是那種有點木訥的鎮定。他能坐在這裏,就說明以自己為籌碼的談判已經有了結果。何箏,現在應該稱之為程文森,坐姿往前傾,在餐桌上扣住杜夏順從的雙手,邊握住,邊語速飛快地做出更多的承諾,從杜浪一帆風順的醫學生涯到莊周夢蝶的新業務。 盡管從不承認,他其實一直有一個n b,一個自己不得不背負起舊身份的可能性。 他淡褐色的眸眼閃爍,艱難道:“今天的事情不會發生第二次。我不會讓你、你的弟弟再擔驚受怕,我” 他又篤定得像是在告別:“我知道你很在乎杜浪。” 而你是我的軟肋。我願意為了你的安危往來時的路走去。當我離去,至少那些偷來的時光不需要還回去。 但杜夏不領情。突如其來莫名其妙地問:“你還有幾根肋骨?” 那種無力改變的哀愁氣氛被打破。含情脈脈緊攥住杜夏手的人也是一愣。杜夏硬是把手全抽了出來,氣衝衝的,也不顧還穿著的睡袍,起身就要往門口走,被拉住了還會甩手,浴袍在拉扯中掉下肩頭,露出小半邊胸膛,又被轉會身子的杜夏攏進袍子裏。 “你別碰我!”杜夏難得這麽硬氣,成功嗬斥住對方欲要上前的腳步。那人站在原地,依舊是滿臉不可言說的苦衷和不得已,杜夏一點兒都不體諒,氣到委屈,衝他喊:“做你的程大少爺去吧” 何箏:“???” 杜夏拳頭都硬了,像是特別看不起現在的何箏,他的鼻尖和眼尾卻發紅,帶著點嘟囔的鼻音,發泄吼道:“你根本不是那個我認識的何箏!”第86章 時間回到十小時前,港島國際機場內。 當杜夏接過港警遞過來的申請書,他並沒有表現出該來的終於還是發生了的如釋重負,單純隻是疑惑,畢竟十二年前,比起杜家,死了兒子的家珍反倒是是最拒絕報案的那一個。 再把時間線往前撥。十二年前的孟家地窖裏,杜夏已經揣著杜浪偷來的首飾嫁妝出逃兩三天了,家珍還在照舊往窖子下麵扔饅頭。她還有農活要忙,沒功夫懷柔,扔完就把頂上的門鎖上,讓人繼續不見天日地待著。家珍年輕的時候也是烈性子,但性子可以慢慢磨細細磨。當她也隻是兒媳婦,她婆婆的手段比這狠多了。如今她也成了婆婆,有樣學樣,信心十足要把杜夏磨成跟自己一樣的好新娘。 能怎麽辦,這裏是山村,男人不外出打工,全家的收成就隻能指望祖宗留下的地。家珍的丈夫和兒子都是酒鬼,一喝起來就幾天幾夜不歸,更不可能幹活。家珍隻就能自己下地,從早忙到晚,嫁過來又生了孩子的女人再不認命,到最後不都是這麽活。她還指望著杜夏讓她抱上孫子呢,杜夏總會想通的,等杜夏也當了婆婆,肯定也能好好調教兒媳,哪能想到這三五天扔下去的饅頭,全都滾到了她兒子涼透的屍體邊上。 先發現死人的是慧珍。家珍是那一巴掌,慧珍就是來甜棗的,下地窖後沒發現自己兒子,隻見到家珍兒子的屍體。她嚇得大叫,趕緊要爬上去,又失足摔了一跤,醒來以後就神經兮兮,閉口不談都看見了什麽,以至於家珍剛開始都沒懷疑到他們頭上,以為杜夏被殺人的劫走了。等兩村的鄉紳過來調解,讓杜富貴把那包嫁妝還回去,杜富貴拿不出來,家珍才意識到這其中有鬼,可從杜富貴和慧珍那兒又問不出個所以然來,就從杜浪下手。 小孩子是經不住嚇唬的,家珍威脅說杜浪不把知道的吐出來,杜夏就是逃去天涯海角她也會把人找到,杜浪就把一切都攬到自己身上,偷紅布袋給杜夏路上當盤纏的是他,用簪子紮那人眼睛的是他,掐脖子的也是他。他沒撒謊,就是把杜夏隱去了,家珍有什麽就衝他來,別再去招惹他哥哥。 這可嚇壞了杜富貴。鄉紳們聚到一塊兒再調解,杜富貴懇請把這事私下裏了結,家珍那邊絕後了,杜浪是他唯一的香火,要是有了案底可怎麽辦。 家珍同意的還挺爽快,鄉土山村有一套自治的體係,不到萬不得已絕對不會去求助公權力,穿製服的那幫子人若是真來了,村民們有什麽私人恩怨都要放一放整個村子都戒備地凝聚成一邊。農村人養兒防老如同積穀防饑,生存是第一要義,家珍如果還能生,肯定會再懷一個,不能生了就退而求其次,要杜浪以後給她養老。 這都是杜夏三年前回梁鄉後聽說的。彼時城鎮化對小農舊思維的衝擊巨大,家珍心態就有了變化,要跟杜夏算舊賬,還揚言要報案。 但她吃了沒文化的虧,硬要把兒子土葬,結果墓碑所處的地方被大麵積開鑿山石製造混泥土,一場百年難得一遇的暴雨後,墓碑下的屍骨被洗刷的不見蹤影,當真死無全屍,更不可能再驗屍,唯一稱得上凶器的銀簪子也是鄉紳們當年推理出來的,那個血跡幹涸的眼窩裏空空如也,但不妨礙小地方的人道聽途說,消息傳著傳著,不僅神乎其神,還變了味,沒了死亡的忌諱,最廣泛的版本竟成了年紀六歲的杜浪被老祖宗付了身,猶如神助,赤身肉搏三四十歲中年大漢,最後飛出一根銀簪作致命一擊,漂亮瀟灑得跟畫本裏的俠客劍士似的,以至於杜浪就算去鎮裏上高中,這個神秘玄乎的傳聞也跟著他,男同學們要他放學後別走要挑戰他,女同學們在課後偷偷談論他, 也讓班上一個公安係統裏的家長膈應,明明考上了最好的高中,還是被打發回村鎮裏念書。 所以,杜夏帶杜浪轉學去蓉城還是很有必要的。但杜夏和杜浪都記得,他們逃跑的匆忙,誰都沒有將那根簪子拔出來。這件唯一的不知所蹤的物證並沒有讓兄弟倆鬆口氣,杜夏這三年也沒再回過梁鄉,也不跟老鄉接觸,就怕家珍找到他。 不過家珍要照顧中風的丈夫。隻要男人還在病床上躺著,女人就脫不開身,若不是那個所謂的民族誌學者目的性極其強烈地來套話,這把達摩克利斯之劍還要很久才會落下,久到杜夏乍地想不起那個噩夢般的男人長什麽樣,他回頭,看到為自己擔憂的何箏,他才有了被斬首示眾的想象。 他直到那一刻才驚慌害怕。 當他從警車後窗看到何箏毫不猶豫地上了那輛邁巴赫,他眼前閃過何箏身上的那些傷,他從未如此強烈地感知到自己的意願。他以前總覺得何箏腦子好使,接話不帶眨眼,他自己體驗過才知道,原來想法願望真的可以混亂洶湧地往腦海裏冒,多的要將他淹沒,衝動到有一瞬間強烈的求死意誌,隻為了徹徹底底斷絕兩人相遇的可能性。 他甚至覺得,哪怕是永遠在那個地窖裏苟且偷生,一輩子沒出梁鄉,沒來過蓉城,都好過已經死過一次的何箏重新上那輛車。 而何箏上那輛車,又是要他生。 沒有人會關心梁鄉來的兄弟倆手裏有條人命,所有人都翹首以盼程榮升的私生子裏哪一個會名正言順。 除此之外,杜夏想不到第二個自己會在審訊室裏的理由。他和程文森有過一段交織了大半年的共同生活,所以那個沒露麵的人以為自己會是何箏的軟肋。拿捏住杜夏,就能讓何箏乖乖變回程文森。 杜夏在說出自己姓名後就沉默,一方麵是牢記何箏的提醒,另一方麵,他根本聽不進去第三個人的聲音,滿腦子都是何箏。 他抬眼盯向牆角的監控,莫名堅信鏡頭背後有何箏。他的雙目堅定,何箏看到這樣炯炯的眼神,肯定能心神領會。他就是這樣的性子,把自己放在次要的位置上,比起自己的安危,他更希望身邊的人幸福快樂,以至於連出國後的最壞打算都想過,即何箏不要他了,那他也不會纏著何箏。他還請何箏別愧疚,他有仿畫的手藝,他離開誰都不會餓死,誰也不需要為他的死負責。 杜夏現在回想起來也是這麽篤定,再給他一次機會,同樣的話他肯定會說第二遍。但是……但是何箏聽說後好像並沒有心安。他願意當何箏的物品,何箏執意把他當人,活生生的愛侶情人。 杜夏死死盯著那個攝像頭,想說,他不值得何箏做出任何改變,他的眼睫垂下了,警察貼心地問他需不需要紙巾,他搖搖頭,繼續保持沉默。 生而為人還是挺有趣的。杜夏看著不配合,軟硬不吃,他不動的麵色下其實有喜怒哀樂輪番上演,連無厘頭的戲碼都不缺,那些為數不多稍有印象的豪門狗血劇情在他腦海裏重現。 幻想又不犯法,他愛怎麽想就怎麽想,他就變成了八點檔裏的灰姑娘,被豪門公子何箏娶了家,婚禮當天聽見何箏跟閨蜜通電,閨蜜說自己已經懷了何箏的孩子,要何箏看著辦,他原本想咬著牙先把儀式辦完,程榮升摔掉他的改口茶突然大喊“我不同意”,程艾琳笑眯眯的,旁邊又出現了個惡狠狠的艾琳,嚇得他往後退步,踉蹌進閨蜜的懷裏。 杜夏的白日夢進展到閨蜜長著一張莊毅的臉後徹底清醒。別開生麵的荒誕感讓他自嘲的笑了笑,他的笑並沒有被鏡頭那邊與程艾琳密謀策劃的何箏看到。不過那個夢也並非一無是處,至少讓杜夏醒悟出一種可能性,即程家為什麽一定要何箏回去。程榮升已經快六十歲了,再龍虎精神的男人到了這歲數也難再下種,都是私生子,那些八卦新聞裏的歪瓜裂棗和何箏比都沒法比,如果杜夏是程榮升,也會把何箏的兒子當正統的孫子。 這一瞎想的假設把杜夏嚇了一跳。他何德何能假設自己是港島首富,揣測那個階層的利益決策,他又感到一陣失魂落魄,是想到何箏很有可能要結婚,像程榮升當年迎娶港島總督獨女那樣抱得美人歸。 而他隻是個普通人,一個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仿畫民工。如果何箏是莊毅,莊毅肯定二話不說選名媛閨秀,不對,莊毅有阿珍了,莊毅都未必會為了應許的麵包放棄阿珍,厭倦舊生活到一出現在酒會宴席就打哈欠的何箏…… 杜夏狠狠地搖頭,思緒徹底混亂,被一顆新生長的種子有了可趁之機,藤蔓枝節纏繞著這些蕪雜思緒向上抽芽:如果,他是說如果,如果是他帶何箏私奔,他們又會去哪裏。